想到這裏,林遠方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同時又感到有些慚愧,他走上社會剛三年出頭,就已經學得如此圓滑變通,還不如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
小縣城飛出的國際設計大師——記紐約世界建築節金獎獲得者、邙南縣規劃局青年幹部林遠方——一條醒目的黑體字大標題,堂堂皇皇地印在新華社內部參考上,標題一旁,有“人才難得”四個遒勁有力的鋼筆字,那是省委書記趙三才的批示。
這份材料的複印件,眼下就放在洪山穀的辦公桌上。
這已經是短短的三個月內,省委書記第二次給邙南作批示了。這次雖然隻有“人才難得”四個字,並沒有提到邙南,但是這份文章的內容裏,哪一處不與邙南縣有關?前麵剛剛批示過“學習邙南經驗”,接著就又批示了邙南“人才難得”,有了這兩個批示,他洪山穀想不在中原省嶄露頭角也不行吧?他如果不抓住這個機遇做一篇大文章,簡直就愧對老天。
正在想著,桌上的電話忽然間響了起來。洪山穀接過電話,是在中州市城建局當局長的黨校同學王川剛。
“哎呀,老同學,真稀罕啊。今天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了呢?”洪山穀接了電話,首先揶揄了王川剛一番。
“山穀,你這話可有點冤枉人啊。”王川剛笑著說道,“你現在是咱們中原省的政治大明星,什麼參觀團學習團絡繹不絕,我不是怕打擾你嘛!”
倆人調侃幾句,王川剛直奔主題,說要向洪山穀要一個人。
“這個人是你們規劃局的一個技術員。”王川剛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導師最近在我這裏搞城市公園建設,身邊缺一個助手,要求我幫他把林遠方調過來,所以我才來向你開口啊!”
“嗨,這事還用向我打招呼?”洪山穀打著哈哈,“你通過正常渠道辦就是了。”
“不行啊,老同學,主要是我這個城市公園項目很急啊,按照正常調動手續不知道什麼時候人才能過來。所以我才求老同學幫個忙,施加點影響力,能夠以最快速度把那個技術員給我調過來。”
“這樣啊,好吧,我了解一下,看看是什麼情況吧。”
“老同學,你可要抓緊啊!兄弟我這個城市公園項目上頭盯得緊著呢!”王川剛叮囑道。
放下電話,洪山穀罵了一句:“奶奶的,搶人搶到老子頭上來了!”看來自己這邊一定要抓緊時間行動,把林遠方的心留住。否則說不定什麼時候,林遠方就被別人搶走了,一頂“不重視人才”、“留不住人才”的帽子肯定會扣到他的頭上。
想到這裏,洪山穀抓起茶杯大口喝了一口茶,讓秘書李成江請來了縣委辦主任何鹿鳴,對何鹿鳴說道:“我們有半年時間沒有研究人事問題了吧?你通知常委們下午開個會,把前一段時間積累的人事問題都給解決了吧。”
洪山穀沉吟了一下,又交代李成江:“你給王天放打個電話,讓他也過來一趟。”
王天放來到縣委書記辦公室門口,裏麵的會客室已經坐了十幾個人,等著書記召見。一般來說,縣委書記隻要在家,總有十幾個人在門口等著彙報工作。
李成江看見王天放,就站起來說道:“王局長,先坐一下,裏麵還有人。”
過了十多分鍾,新城區管委會主任莫日根滿麵春風地出來,見了王天放,還點了點頭,顯然心情不錯。
其他人都看著李成江,盼著他點自己的名,李成江卻對王天放說道:“王局長,你先進去吧。”
王天放走到洪山穀辦公桌前,見正拿著筆在修改一份文件,聽到腳步聲,洪山穀微一抬頭,見是王天放,就說道:“哦,王局長,坐,先坐。”然後又低頭在文件上寫了幾個字,放過文件,端著茶杯抿了一口茶,這才問道:“你們局那個年輕幹部林遠方呢?怎麼樣?聽說他這次在國外獲得了一個大獎?”
王天放沒有想到洪山穀還關心著這個事情。林遠方這個人,絕對不能再讓他冒尖了。如果縣委書記再對他不斷關注,那麼兩三年後,林遠方就會對自己的地位造成威脅。無論如何,自己不能為自己培養一個競爭對手啊。
“怎麼說呢?小林在業務能力上確實不錯,還是有點東西的,不過呢……”王天放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洪山穀,“這個幹部呢,屬於兩頭尖,能力突出,缺點也同樣突出。”
“哦……說說看,他都有什麼缺點?”洪山穀不露聲色地說道。
“據下麵的同誌反映說,小林取得了一點成績後就自我情緒膨脹,驕傲自大,看不起老同誌,在工作中對自己要求不嚴,經常利用上班的時間忙一些個人的私事。”王天放說。
“還有這樣的事情?”洪山穀眉頭輕輕地蹙了起來。
“是啊,”王天放說道,“有一次工商局的同誌打電話給我,說小林打著規劃局副科長的旗號,讓工商局為他姐姐做生意開綠燈。還有他獲得的那個所謂的國際大獎……”
說到這裏王天放頓了一下,見洪山穀沒有什麼異常反應,才繼續說了下去:“洪書記您其實知道的,現在什麼國際大獎都濫了,隨便誰找一個名義,就可以成立個組委會,頒發什麼國際大獎——當然,我並不是說小林獲得的那個國際大獎並不重要……”
洪山穀越聽越怒,臉上卻不動聲色,輕聲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說,小林獲得的這個大獎,正是他上班時間幹私活的證據。”王天放說道,“中州龍源湖城市公園項目籌備處並沒有跟我們規劃局聯係,是小林通過私人關係接下這個設計任務的。上班時間不好好工作,私下裏搞活動的行為是很不值得提倡的。”
領導準備提拔一個人的時候,他身上的缺點都是優點。領導準備處理一個人的時候,他身上的優點也變成了缺點。
洪山穀現在正準備提拔林遠方,王天放卻在這裏大放厥詞,他如何能再忍受下去?他伸手抓起省委書記趙三才批示的那份內參往王天放麵前一撂,說道:“王局長,你看看這份東西!”
王天放拿起麵前那份新華社內參複印件一看,背上的冷汗當時就淌了下來,“人才難得”四個大字像四把鋼刀一樣,插進了王天放的心窩。
真是背運啊!王天放心中哀歎,幸虧自己沒有說出局裏裏已經安排林遠方下去蹲點扶貧的事情,否則將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他實在不敢再往下想了。
洪山穀瞥了一眼王天放,嚴肅地說道:“我們當領導幹部的,一要作風謙虛,二要胸懷寬廣,能容言容人,而不是嫉賢妒能!要以寬厚之心對待那些身上有某些不足的同誌,是不是?”
“是,是,是!”王天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官場上講話點到為止,洪山穀端起茶杯,說道:“那好,就這樣吧。你回去通知林遠方,讓他過來一趟。”
“是,是。”王天放又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往後退了兩步,這才轉過身來,渾身發軟地退出了洪山穀的辦公室。
毫無疑問,他這次的表現給洪山穀的印象很不好。王天放心裏想:必須盡快徹底改變對林遠方的態度,要讓洪書記知道,自己是切切實實地執行了他的指示。
坐在辦公室門口,林遠方窩了一肚子火。
自從局裏安排他下個月到老牛河蹲點扶貧的消息傳開之後,同事們對待他的態度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甚至比以前更甚。以前看著他的眼光是躲避的態度,可是現在呢?仿佛是在看一具政治屍體——被一把手徹底打入冷宮的人,還會有什麼前途麼?
這幾天林遠方一直被這種情緒包圍著,隻是在心中強壓著。但是今天早上來辦公室上班時發生的一件事情,赫然發現自己的辦公桌和張小軍的辦公桌位置又調換了回來。
林遠方強壓著怒火,問張小軍是怎麼回事?張小軍笑吟吟地回答道:“林科長,反正你要下去蹲點扶貧了,又不在辦公室上班。我把辦公桌調換一下,向張科長彙報工作方便。”
林遠方本來想大聲質問張小軍,但是看他洋洋得意的樣子正等著自己發作呢,就壓下了心頭的怒火,但是張小軍卻繼續挑釁,指著茶幾上兩隻暖水瓶說道:“林科長,今天是星期五,該你值日了。”
林遠方懶得跟張小軍這種小人一般見識。他提著暖水壺到了茶爐房打了兩壺開水回來,也不理會院子裏同事們異樣的目光。
然後就開始和張小軍進行移交工作。
張小軍拿起一個圖紙,說林遠方計算的結果有誤,讓林遠方重新計算一遍。
林遠方說:“這些東西我都計算過了,不會有錯的!上麵有我的簽字,出了什麼問題,由我負責!”
張小軍卻撇了撇嘴說道:“你說得倒是輕巧,真要是出了問題,你負得起那個責任嗎?工程質量是百年大計,怎麼能夠如此草率呢?”
“張小軍,誰草率了?”林遠方沉著臉說道:“前麵那麼多份圖紙,剛才咱們都計算過了,我有沒有一份出錯的?”
“林科長,你發那麼大火幹什麼?”張小軍陰陽怪氣地說道,“前麵沒有出錯,並不代表你後麵不會出錯,是不是?再說我的要求很過分嗎?我這樣也是對你負責嘛。”
“誰要你為我負責?”林遠方說道,“我會為我自己負責。下麵這些圖紙要想計算你重新計算,我不再計算了。那些數據都有我的簽名,有什麼事情,該追究什麼責任,都由我本人承擔!”
“喲,林科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大小還是個領導呢,怎麼還沒有我這個普通群眾覺悟高呢?”張小軍拉長聲音,繼續說,“你當初不是教導我說,建築圖紙都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必須計算得清清楚楚,即使錯了一個小數點,也可能出人命,怎麼輪到你了,就變成這幅嘴臉了呢?”
“什麼嘴臉?”王天放沉著臉從外麵走了進來,“小張,你在說什麼呢?”
張小軍見王天放麵色不好看,以為是做給林遠方看的,就對王天放說:“局長,您來了正好,您來給評評理。”張小軍拿著圖紙點頭哈腰地湊到王天放跟前:“林科長馬上要下去扶貧了……”
王天放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冷冷地說:“張小軍,這個工作你不用交接了。我現在通知你,今天下午2點鍾出發,到老牛河蹲點扶貧!”
王天放拉著林遠方的手走到院子裏他那輛黑色桑塔納專車前,對司機交代著一番,然後請林遠方上了車,開往縣委大院。
洪山穀看了看林遠方,微笑著說道:“遠方同誌,我手裏有一個商調函,中州市城建局點名要你過去。我把你請過來,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中州市城建局?林遠方先是心中一喜,中州是省會城市,這幾年正進入高速發展時期,城市規模急速擴展,作為負責城市建設的主管部門,城建局的作用毋庸置疑。以自己的才幹,到省會城建局去工作,肯定能比窩在邙南縣這個小縣城發揮出更大的作用。退一步說,即使到中州市城建局沒有什麼施展才能的機會,也比窩在邙南規劃局天天受王天放的窩囊氣強啊!
可是且慢!
林遠方轉念又一想,自己一個小小的科員,縣委書記想讓你走,一句話的事情;不想讓你走,更是一句話的事情!用得著征求你的意見?
這裏麵大有玄機啊!
“怎麼樣,願意不願意過去啊?”洪山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看著正在沉吟的林遠方,微笑著問道。
林遠方和洪山穀眼神一碰,似乎看到了洪山穀眼神背後的東西,這更堅定了他的決心,便故作為難地說道:“洪書記,我可以不可以不去啊?”
“哦?不願意去?”洪山穀托著茶杯,“為什麼?中州可是大城市,是省會,發展的機會可比咱們邙南多得多啊!”
“中州市確實是不錯,是一個很理想的發展平台。”林遠方說道,“可是呢,如果真的讓我選擇的話,還是要留在咱們邙南。”
“遠方同誌,你這話說自相矛盾啊。”洪山穀笑了笑,“這恐怕不是你的真心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