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一側布置有三張真皮沙發，兩短一長。前麵擺著一張鋼化玻璃茶幾，光明鋥亮，如同一麵鏡子一樣，可以清晰地映照出人的臉龐。
這樣的辦公環境，別說是規劃局局長王天放的辦公室比不上，就是縣委書記洪山穀的辦公室，比起這裏似乎也欠缺點豪華。
林遠方盡量壓著內心的震驚，不動聲色地聽莫日根為自己做著介紹。
莫日根為林遠方介紹完辦公室裏的布置，又領著他來到房間一側，推開一個不起眼的小門，笑著說道：“林主任，這裏還有一間休息室，中午累的時候，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
一邊說著，一邊把林遠方往裏讓。林遠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大辦公室還有套間，他被讓進去一看，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天地呈現在眼前。這簡直就是普通賓館的小標間了，裏麵擺有床鋪、電視機，甚至還設有一個衛生間。衛生間裏除了有洗臉池外，還有一個浴缸。據莫日根介紹，管委會的鍋爐房２４小時供應熱水，還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負責過來打掃衛生，換洗被褥。
“怎麼樣？林主任，滿意不滿意？看看還需要添置什麼，跟黃主任打個招呼就行了。”莫日根微笑著說道。
林遠方這個時候再也壓製不住心中的震驚說道：“莫主任，這……也有點太超標了吧？縣委……”
莫日根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林遠方的肩膀，說道：“放心吧，這些東西縣領導都知道。這都是按照縣領導的要求布置的。咱們新城區開發建設，招商引資，沒有個像樣的辦公室，怎麼能成？”
莫日根坐在皮轉椅上，感覺林遠方在那邊看的差不多了，這才拿起電話，撥通了林遠方辦公室的分機號：“林主任，忙差不多了吧？到我辦公室來坐一坐吧。”
兩分鍾後，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莫日根就站了起來，從辦公桌後麵繞了出來，林遠方正好出現在門口。
“嗬嗬，林主任，快請坐，快請坐。”雖然他不過十幾分鍾前才從林遠方辦公室裏出來，這個時候還是煞有介事地握住林遠方的手親熱地搖動了一陣，這才拉著林遠方並排坐在沙發上。
莫日根伸手給林遠方遞了一根煙，沉吟了一陣才說：“林主任，你今天才上任，按理說我不該怎麼早給你說這些。但是呢，這些東西你早晚是要知道的，所以我想還是提前給你交一下家底吧。”說到後麵，莫日根語氣有些嚴肅起來。
林遠方第一次麵臨這樣的談話，掌握不好分寸，隻好笑一笑，也沒說話。
莫日根說道：“林主任，你知道咱們管委會賬上還有多少錢嗎？”
林遠方搖了搖頭，說道：“莫主任，我是搞技術的，對財務完全沒有概念。”
莫日根伸出了兩個手指頭，望著林遠方。
“二十萬？”林遠方問道。
莫日根搖了搖頭。
“兩萬？”林遠方又猜道。
莫日根再搖了搖頭，說道：“兩千，兩千啊。”他望著林遠方說道：“這個數字，恐怕你也想不到吧？”
“什麼？才兩千？”林遠方著實是大吃一驚，他確實是沒有想到，堂堂的新城區管委會賬麵上隻有兩千塊錢，還沒有他個人的存款多，這話說出去誰能相信啊？更何況林遠方剛才又看到那麼奢華的辦公室，應有盡有的，現在聽莫日根說出兩千這個數字，真的感覺是從天上雲端裏重重地摔到地上一般。
如果這麼大一個管委會，賬麵上隻有兩千塊錢，那豈不是連正常辦公費用都維持不了？
“林主任，沒有錯，確實是隻有兩千塊。”莫日根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瞞你說，如果單靠賬麵上的錢，咱們管委會連日常運作都維持不下來了，很多東西都是靠在外麵賒購才弄來的。說句丟臉的話啊，今天中午宴請你和鍾科長吃飯，也都在歌樂園酒樓掛著賬呢！”
林遠方深呼吸了兩口，這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緩緩地開口問道：“莫主任，怎麼會這樣呢？咱們辦公室的設施和環境看起來都很高檔啊。”
“唉，這個事情說起來可就一言難盡了。”莫日根點上香煙，把其中的前因後果給林遠方娓娓地講了出來。
原來，當初之所以設立這個新城區，除了縣委縣政府做出向東發展的決策，在縣域空間上盡量往天陽市區靠攏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邙南縣有一家大型的中央直屬企業——華一鋁廠。
華一鋁廠是一個有一萬多名職工、以生產氧化鋁為主的大型企業，加上近萬名職工家屬，在白浪河東岸形成了一個人口超過兩萬的大型生活區。邙南縣就打算以華一鋁廠生活區為依托，將新城區逐漸發展起來，逐漸替代老城區，最後一路向東，和天陽市區實現融合。
至於新城區的建設，當時縣裏的考慮，除了向省市兩級政府申請建設資金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資金來源，就是向駐新城區的華一鋁廠收取城市建設配套費。根據華一鋁廠的規模，每年應該向邙南縣繳納城市建設配套費不低於兩百萬，這基本上相當於邙南縣一年財政收入的１０％了。按照邙南縣政府的計劃，這筆城市建設配套費由新城區管委會收取，用於新城區的建設。
但是近幾年來，由於華一鋁廠的主打產品氧化鋁粉價格低迷，市場很不景氣，華一鋁廠連年處於虧損狀態，根本擠不出資金繳納這筆城市配套費。加之華一鋁廠是中央直屬企業，地方上也不好采取強硬措施，於是雙方就僵持在這裏，一直持續了兩年之久。
這筆錢收不上來，縣裏那點財政撥款隻是將將夠維持管委會裏二十多個在編幹部的人頭費，而管委會裏還有三十多個需要自收自支的編外人員的工資沒有著落。
至於管委會裏這些豪華的裝修和辦公用品，都是當初兩年前利用縣裏的撥款一次性置辦的。當時管委會的人個個都信心滿滿，指望著華一鋁廠應該上繳的那幾百萬城市配套費呢。
“當然，出了年之後，省裏市裏的建設資金就要到位，到時候我們也不用為這些事情發愁……”莫日根說道，“隻是，眼前的難關過不去啊。”
“什麼難關？”林遠方問道。
莫日根又點燃一根香煙，說道：“馬上要進入１２月份了，離春節隻有兩個月出頭。二十多個在編幹部的工資還好說，縣裏財政這一塊還是能夠保證的。但是管委會三十多個編外的同誌，他們已經整整快一年沒有領到工資了。平時讓他們不拿工資幹活可以，但是到了年關了，總不能讓他們連年都過不去吧？還有這二十多個在編的幹部，總得發點獎金，置辦點福利吧？雖然不能說給縣裏其他部門相比，但是一點沒有，總是不像話吧？”
林遠方心情也是很沉重，沒有想到，一上任，就遇到這樣一個難題。他沉吟了半天，才問道：“莫主任，你說的這一塊，大概需要多少資金？”
莫日根說道：“財務科做過一個預算，如果能弄來十五六萬資金，那麼過年這一塊就不用發愁了。至於那些外麵拖欠的辦公費招待費，等過完年上麵的資金到位了，再解決也不晚。反正我們這麼大一個管委會放在這裏，他們也不怕我們跑掉！”
“那……”林遠方試探著說道，“縣裏能不能先幫著解決一下？”
莫日根擺手說道：“沒希望，沒有希望。去年春節的時候，我整整跑了一個月的縣長辦公室，最後劉宏偉縣長給了天大的麵子，才批了六萬元，還說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情自己想辦法，不要總是依靠著縣裏。否則要你們新城區管委會幹什麼？洪書記也說，讓我們多在華一鋁廠那邊想想辦法。那邊隨便擠一點，就把新城區的困難給解決了。你們不能總向縣裏伸手，縣裏也很困難啊！”
說到這裏，莫日根停了下來，抬頭望著林遠方：“林主任，我今天邀請你過來的目的，就是跟你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往華一鋁廠跑一跑，看看能不能讓他們給我們擠出一些資金？當然了，你剛一過來，就給你壓這麼重的擔子，是有點不合適……”
說著莫日根站起身來，到辦公桌那邊取了一份文件，回來交給林遠方手裏，感慨地說道：“講老實話，我巴不得自己有能力去把這筆錢拿回來呢。喏，你看看！”
這是邙南縣政府針對新城區管委會下達的關於解決駐地央企欠繳城市建設配套費曆史遺留問題文件。文件上還製定了獎勵辦法，規定對於駐地央企曆年來所拖欠的城市建設配套費，隻要能夠征收上來，對於完成催收任務的具體經辦人，按照實際征收金額的０５％獎勵，對於管委會，給予實際征收金額１０％的獎勵，其餘部分納入地方國庫，專款專用。
“林主任，如果能把六百多萬元全部催收回來，光個人的獎勵就拿三萬多……”莫日根搖了搖頭，“我是真恨自己沒有那個本事啊。”
林遠方未算小賬先算大賬，按照給予管委會１０％比例的獎勵來計算，如果能夠從要回一百五十萬元城市建設配套費，管委會這個年關差不多就過去了。等到來年建設資金到位後，就再也不用為這件事情發愁了。
“莫主任，我盡力而為吧。希望我的運氣足夠好，能夠從華一鋁廠那邊收回一筆資金過來。”林遠方說道。
莫日根伸手拍了拍林遠方肩膀，說道：“那我讓辦公室先把有關資料給你送過去，你先熟悉一下情況。黃主任那邊去辦點事，等他回來，我讓他去找你。”
按照分工，林遠方在管委會是分管城市建設規劃這一塊的，而城市建設配套費的收取，也正屬於他工作範圍之內。所以莫日根讓他往華一鋁廠跑一跑，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
林遠方這才剛剛上任，甚至連辦公室的屁股都沒坐熱，就攤上這麼大一難題，其心情可想而知。當然，林遠方並不認為莫日根是有意刁難他，因為林遠方也能夠體會到莫日根的壓力。
林遠方回到辦公室，工夫不大，辦公室的小劉就拿著厚厚的一遝資料過來，交到他手上。林遠方接過資料，慢慢地看了起來。
到下午４點的時候，辦公室主任黃旭蒙來到他辦公桌前，把一串鑰匙輕輕放到他麵前，臉上堆著笑說道：“林主任，這是給您的。”
林遠方看了看桌上的鑰匙，疑惑地說道：“辦公室鑰匙已經給我了啊。”
黃旭蒙說道：“這不是辦公室的鑰匙，是你住房的鑰匙。”
“住房？”林遠方又是吃了一驚。
“對，縣一中後麵的政府家屬樓，其中七號樓是分給我們管委會的。您的房子四單元三樓東戶，是兩室一廳，六十七平方米。您現在不忙的話，我可以陪您去裏看看。”黃旭蒙說道。
住房，他竟然有了住房了，而且還是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足有六十幾平方米呢。自從到了規劃局之後，林遠方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夠分到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把父母接過來，隻是對林遠方來說，這個願望似乎顯得遙不可及。因為在規劃局有很多年輕人，結婚好幾年了，還窩在規劃局的十多平方米的單人宿舍。隻有那些科長、副科長，才能有機會分到一室一廳的單元房。而要想住進兩室一廳，那至少得是個副局長。而規劃最年輕的副局長，年齡也三十七歲了。林遠方算了算，自己要熬到那個地位，至少還需要十四年。看著桌子上那一串閃閃發光的鑰匙，林遠方心中充滿了喜悅，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窩，可以奉養二老了。
聽到黃旭蒙說要陪他去看房子，林遠方說：“這個不忙。下班之後再過去看吧。”
說著，他拿起麵前的資料，問道：“黃主任，對於華一鋁廠，你了解多少情況？”
“華一鋁廠的情況，我還是了解一些的。”黃旭蒙舔了一下有些發幹的嘴唇，有些拘謹地說：“不知道林主任想要了解華一鋁廠什麼方麵的情況。”
黃旭蒙說：“華一鋁廠前幾年情況還好，這幾年主打產品氧化鋁滯銷，他們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今年的情況更慘，廠裏已經連續半年都隻開５０％的工資。１１月份和１２月份的恐怕連５０％的工資都開不出來了。”
“哦？情況有這麼糟糕嗎？”林遠方眉毛皺了皺。收賬最重要的一個前提，就是對方必須有能力還這個賬款。如果對方賬上沒有錢，即使你個人能力再大，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你是怎麼了解到這些情況的？”林遠方望著黃旭蒙，“確實嗎？”
“千真萬確，一點水分都沒有。我小姨子就在華一鋁廠財務處當出納。昨天她到我家來的時候還發愁，如果廠裏真的開不下工資，這年可怎麼過呢？”
一席話說得林遠方渾身冰涼。
沉默了半天，林遠方才說道：“好，情況我知道了。老黃，你準備一下，這兩天帶我去華一鋁廠一趟。”
“林主任，是不是還是為城市建設配套費去的？”黃旭蒙望著林遠方。
“是啊。”林遠方點了點頭。
“唉……”黃旭蒙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管委會遇到華一鋁廠，這是乞丐遇到要飯的，誰也不比誰強多少啊。
停頓了半晌，林遠方抬了抬手，說道：“老黃，你先去忙吧。我再看看這些材料。有什麼問題，我再叫你。”
黃旭蒙站起來退了出去。不大一會兒，又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帶走了進來，從裏麵拿出兩條散花煙輕輕放到林遠方的辦公桌上。
“林主任，這是您這月的招待煙。”黃旭蒙有些慚愧地說道：“按照標準，本來應該是兩條紅塔山的。但是我們在外麵賒賬太多，現在隻能弄來散花了——讓您暫時受委屈了。”
紅塔山八塊錢一包，散花兩塊錢一包。一條紅塔山足可以換四條散花，難怪黃旭蒙有些慚愧。
林遠方這才知道，原來當上管委會副主任竟然還有招待煙，怪不得那些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往領導的位置上爬呢！
林遠方那邊還在感慨，黃旭蒙又開口說道：“林主任，還有一件事情也要請您多包涵一下。”
“哦？”林遠方抬眼望著黃旭蒙。
黃旭蒙羞愧地說道：“按照標準，您的住房裏應該配上電話，每月按照五十元的標準報銷電話費。可是因為咱們管委會已經近一年沒有向郵電局繳納電話費了，所以我今天下午去郵電局的時候，人家不肯給安裝。這兩天您暫時先受點委屈，我再去想想辦法。”
林遠方真的是哭笑不得，但是管委會這個爛攤子，什麼都要在外麵欠賬。他本來想跟黃旭蒙說，讓他去郵電局找一找劉俊康，轉念一想，又壓下這個念頭。自己好歹也是管委會副主任了，這麼寒酸，怎麼好意思告訴劉俊康？
“沒關係，電話這個事情先不著急。”林遠方大度地擺了擺手，伸手抓起一條散花香煙，塞到黃旭蒙手裏：“我沒有啥煙癮，一個月一條香煙都用不完。老黃，你煙癮大，這條香煙你拿回去抽吧。”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黃主任，黃主任，不好了，管委會大門被人堵著了！”
話音未落，辦公室小劉已經慌裏慌張地出現在門口，眼睛看著黃旭蒙，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什麼？門被人堵了？是什麼人？”黃旭蒙上前拉著小劉，緊張地問道。
林遠方心中也是一驚，自己今天剛到管委會來，大門就被堵了，這是巧合，還是有人在搗鬼呢？
他心中翻騰著，表情卻很平靜地說：“小劉，不要慌張，你慢慢說。”
小劉捂著胸口狠狠地喘了幾口氣把呼吸倒勻才說：“是，是徐老大，徐老大帶著他手下那幫民工，現在都在大門口跪著呢！”
“又是徐老大！”黃旭蒙恨恨地叫了一聲，轉身望著林遠方，“林主任……”
莫日根到縣裏去辦事了，文祥風去醫院包屁股上的傷了，林遠方是留在管委會的唯一領導，該怎麼應對，隻有林遠方來做決定了。
林遠方不清楚這裏麵的來龍去脈，也不好拿什麼主意。他說道：“你馬上把情況向莫主任彙報，請示他該怎麼處理。”
林遠方站在窗前往下看，隻見管委會大門口當頭跪著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在他身後，是一輛平板車，上麵躺著一個人，蓋著厚厚的棉被。平板車後麵，黑壓壓跪著三四十號人，還扯出一個大橫幅，白地紅字：“急需血汗錢救命！懇請管委會政府開恩，還我們的血汗錢！”
林遠方指著下麵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唉！”黃旭蒙歎了一口氣，指著那個當前跪倒的五十多歲漢子說道：“那個人叫徐老大，新城區郝莊村人，是個包工頭。身後跪著的那些人，都是徐老大施工隊裏的工人，絕大多數是郝莊村的村民。兩年前，徐老大承攬了新城區太行路向東延伸的建設工程，工程一年半前就完工了，因為管委會資金沒有到位，應支付徐老大的五十多萬工程款一直沒給。這裏麵除了徐老大自己墊付的三十多萬材料款之外，還有三十多個農民工合計二十多萬的工資。倒不是管委會不給他們，實在是管委會沒有錢。施工隊的工人天天追著徐老大要工錢，徐老大沒有辦法，每隔一段時間就帶人過來堵管委會的門，不是上班時間，就是下班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