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爆炸(3)(3 / 3)

那個穿灰製服的小夥子在草地上轉圈,腦袋耷拉在胸前,好像拉著碌碡轉圈。打麥場上,一定忙累著父親,他孤身一個人,放下掃帚拾起杈,落滿麥糠的身體,在薄薄的塵土中衝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胡同,但塵土立刻就重新填寫滿了胡同。父親像一條大魚,在澶漫的黃水中遊泳。女兒跟在母親身後,寡淡地走著,海綿小鞋用力擦著地麵,她不願把腳抬起來。父親頂風揚場,麥粒在空中亮起一麵褐色翅膀,麥糠夾著灰土,疾速地向南飛,醫院上空飄著麥場上的塵土和味道。

姑在產房裏大聲訓斥著產婦:你打算怎麼著?要個死孩子還是要個活孩子?產婦好像死去一樣,一麵孔灰黃和白汗。每當我想看產婦時,麵對產婦的牆就像玻璃一樣透明,產房裏的味道從玻璃裏透過來,刺激著我的鼻孔。產房裏淺藍色的氣體像冰晶一樣,寒冷徹骨,我突然明白了姑為什麼要有一雙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著產婦潔白的皮膚,拭去一層層固體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蘿卜上結著的霜花。安護士櫻桃紅唇上留下四個牙印,中間兩個深,兩邊兩個淺,我驚異地想那鮮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馬上又想到產房裏一切都結了冰,櫻桃也不例外,而結冰的櫻桃是固體,不會流淌。

姑提著雙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台上的手表,搖搖頭,說:小安,給她注射上幾支葡萄糖。安護士摘掉手套,用於燥的小手拿起一個粗大的玻璃針管。針管裏裝著無色的液體,針頭伸出一段白色尼龍細管,尼龍管的結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針。姑說:你聽著,你上了產床四小時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裏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來,還是讓我剝出他來?配合我,生出來,一輩子就這一回嘛!

產婦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身體像大蠶一樣蠕動。我用拇指壓著太陽穴,聽產婦在破釜沉舟。我重新推車爬山,太陽繞著我車輪般旋轉。妻子半張著嘴,蝴蝶斑女人緊閉著嘴,張嘴的閉嘴的都屏著呼吸,緊張地用著力。我雖然沒見過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們那時的表情跟現在差不多。蒼蠅狂熱地衝撞玻璃,發出沉悶如擂鼓的聲響。那忠誠的婆婆手把門框,像焊在門上的一個大鑄件。產婦的哭泣或是用力聲像連續的吐痰。我推車上山,每一條肌肉都像拉壞了的彈簧一樣鬆弛。我不是用肌肉發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齒,用濃稠如粥的意識,陡坡與山頂之間隻有一點點距離了,薄得像一線刀刃,我通過車輪感覺到了平坦山頂的邊緣,聞到了野草雜花的腥香,遍體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嘯的子彈射擊著輕飄飄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聲。嬰兒被關卡壓迫得長而難看的頭沐浴在溫暖明亮的人間空氣裏,姑扯著嬰兒的膀子,嬰兒像一條圓滑的鰻魚緩緩地遊出來,我感到淋漓盡致的厭惡和欣慰。我閉眼。剪刀喀嚓一聲響。我睜眼。產婦一動不動,腹部凹陷,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細胞分裂,血液也不循環,她像一條吐盡了絲的蠶。

山頂上金碧輝煌,綠草把我淹沒了。山下傳來我家那頭公牛悲愴的叫聲。

一個大胖小子!姑興奮地說。那個婆婆順著聲軟在門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對望一眼,都長長地吐氣。姑提起嬰兒的兩條腿,安護士用兩隻小手用力拍打著嬰兒的背。嬰兒呱了一聲,又呱了一聲,像吐掉了一個堵嘴的塞子,下邊就咕呱連片,把產房叫成一個池塘……

男孩,那老女人從水泥地麵上一躍而起,少見的敏捷動作由這樣臃腫的身體做出更是少見。男孩!男孩!老女人叫著,風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現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個小夥子的腦袋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眼睛突然睜圓。我把臉從窗戶上移回來時,他已經站在產房門口,露出一臉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聽著他兒子在產房裏哭。嬰兒每秒鍾都在進步,哭得已經熟練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鳴。我如見嬰兒腰纏白紗布,濕漉漉躺在磅秤上,四個爪爪朝著天,睜著眼哭。產婦身上蓋了一條花格床單,眯縫著眼欣賞兒子,她的臉花紅柳綠,原來是一個精致漂亮的小媳婦。姑用手指撥著磅秤上的刻度標卡,安護士皺著眉頭收拾戰場。八斤!姑說:弄出這麼個大孩子來,這個當爹的真該挨打!小夥子傻笑一聲,掏出一根超長的煙卷,遞到我麵前,說:老師,請抽煙。他也叫我老師,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煙,說:恭喜你!他說:造了個大孽!

產房門開,走出姑和安護士。姑對我點點頭,眼睛在口罩上笑。安護士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狽地對她們笑。安護士走出屋。姑對小夥子說:把你兒子抱走吧,半小時後,找輛車把你媳婦拉走,倒床用。

老女人蹦進產房,把嬰兒抱出來。嬰兒包在一條綠被子裏,攔腰捆著紅帶子,頭上蒙著紅綢子。妻子臉色煞白,跨一步,擋住老女人,說:大娘,讓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湊過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麵前送送,妻子伸手掫了嬰兒的蓋頭紅布,看著嬰兒的一頭黑發,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嘖嘖連聲,誇著:好孩子,真饞人!好孩子,真饞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蓋好,快蓋好!妻子如夢初醒,把嬰兒的頭用紅布蓋好、退了回來。老女人驕傲地打量了一圈,腳下似踩著輪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難地脫大褂。在那麵歪曲所有形象的鏡子前攏攏頭發。我看表,四點三十分。

姑說: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兩個,也是男孩。

我飛快地點了一支煙。

姑一臉的遺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說:非流掉不可?妻子頓時淚水盈眶,說:不流,我不流!她拉開門,疾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婦產科,在走廊裏,與安護士險些相撞,她說:老師,對不起。

我說:你站住。

安護士被我嚇壞了,直著兩眼看我。

5 妻子雙腿並攏,幹淨利索地跪在梧桐樹下,雙手合十上舉,仰麵看著我,闊大的梧桐樹葉縫隙裏篩下幾線瘦長的金色光輝把她的臉分割成幾塊,她的臉殘缺不全,莊嚴肅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貫通醫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幾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搖晃,像小女孩發脾氣,我說:你發瘋了?她說:你才發瘋了。我把她揪到路邊梧桐樹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著勁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