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牛(1)(2 / 3)

杜大爺將小魯西交到一個看熱鬧的人手裏,從另一個看熱鬧的人手裏將大魯西牽過來。杜大爺眼巴巴地看著老董同誌,老董同誌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牽著大魯西往前走。杜大爺就牽著大魯西往前走。大魯西與小魯西一樣不願意往前走。我心裏替它著急,大魯西,你為什麼不往前跑呢?你難道看不到小魯西的下場嗎?老董同誌一聲不吭就彎下了腰。麻叔也不看表了,直著眼盯著老董同誌看,腳步不由自主地我們都跟著老董同誌往前走。我們看到一個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滾燙的浮土上抽搐。我們緊接著看到老董同誌手裏托著一個牛蛋子、嘴裏叼著那柄柳葉刀站直了腰。我們聽到麻叔拍著大腿說:“老董,我服了你了!我他媽的口服心服全部地服了你了!您這一手勝過了孫猴子的葉底偷桃!”

老董同誌將大魯西的兩個蛋子拿到柳樹下與小魯西的兩個蛋子放在一起,回轉身,用血手指將黑邊眼鏡往上戳了戳,然後揚揚下巴,示意杜大爺將雙脊牽過來。杜大爺可憐巴巴地看看麻叔,說:“隊長,不留個種了?”

麻叔說:“留啥種?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們看住它,可你們幹了些什麼?隻怕母牛的肚子裏都懷上這個雜種的犢子了!”

老董同誌將柳葉刀吐出來,吃驚地問:“怎麼?這頭牛與母牛交配過?”

我急忙插嘴道:“我們隊裏的十三頭母牛都被它配了,連它的媽都被它配了!”

杜大爺訓我道:“你一個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從哪個眼裏撒尿?”

我說:“我親眼看到它把隊裏的母牛全都配了。這事隻有我有發言權。杜大爺隻看到雙脊配它的媽。他以為給它把前腿拴起來就沒事了。所以他讓我看著牛他自己蒙著羊皮襖躺在溝崖上曬著太陽睡大覺。熱鬧景兒全被我看到了。大魯西和小魯西也想弄景,但它們的小雞雞像一根紅辣椒。它們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頭頂它們。雙脊可就不一樣了,它裝做低頭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邊靠,看看差不多了,它轟地就立起來,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杆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來……”

我正說得得意,就聽到麻叔怒吼了一聲,好像平地起了一個雷。

我打了一個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臉泛青,小眼睛裏射出的光像錐子一樣紮著我。

“我們老管家幾輩子積德行善,怎麼還能出了你這樣一塊貨!”麻叔一巴掌將我扇到一邊去,轉過臉對老杜說:“牽著往前走哇!”

老董同誌說:“慢點慢點,讓我看看。”

老董同誌彎下腰,伸手到雙脊的後腿間摸索著。雙脊的腰一擰,飛起一條腿,正打在老董同誌的膝蓋上。老董同誌叫喚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誌扶起來,關切地問:“老董同誌,要緊不?”

老董同誌彎腰揉著膝蓋,咧著嘴說:“不要緊,不要緊……”

杜大爺拍了雙脊一巴掌,笑眯眯地罵道:“你這個壞蛋,怎麼敢踢老董同誌?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老董同誌瘸著一條腿,跳到小季家屋山頭的陰涼裏,坐在地上,說:“老管,這頭牛不能閹了!”

麻叔著急地問:“為什麼?”

老董同誌說:“它交配太多,裏邊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會大出血。”

麻叔說:“你聽他們胡說什麼?!這是頭小牛,比那兩頭還晚生了兩個月呢!”

老董同誌伸出手,對麻叔說:“給我。”

麻叔說:“什麼給你?”

老董同誌說:“手表給我。”

麻叔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說:“難道我還能落下你的手表?!真是的!”

老董同誌說:“我沒說你要落下我的手表。”

麻叔說:“老董同誌,我們把你請來一次也不容易,您聽我慢慢說。咱們這裏不但糧食緊張,草也緊張,要不寒冬臘月還能去放牛?就這些牛也養不過來了。牛是大家畜,是生產資料,誰殺了誰犯法。殺又不能殺,養又養不起。去年我就對老杜說,如果你再讓母牛懷了犢子,我就扣你的工分。誰知道這些家夥讓所有的母牛都懷了犢。老董同誌您替我們想一想,如果不把這個家夥閹了,我們生產隊就毀了。我們去年將三頭小牛扔到膠州集上,心裏得意,以為甩了三個包袱,可還沒得意完呢,它們就跑回來了。不但它們跑了回來,它們還帶來了兩個小牛,用棍子打都打不走。我們的保管員用棍子打牛還被人家告到公社革委會,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辦了一個月的學習班——寧願下陰曹地府,不願進城南苗圃——說他破壞生產力,反革命,打瘸了一條腿,至今還在家裏趴著……”

老董同誌打斷麻叔的話,說:“行了行了。老管,您這樣一說,我更不敢動手了,我要把這頭牛閹死,也要進城南苗圃學習班。”說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起來,瘸著腿,走到自行車前,蹬開支架就要走。

麻叔搶上前去,鎖了老董的車,將鑰匙裝進口袋裏,說:“老董,你今天不把這頭牛閹了你別想走!”

老董同誌臉漲得青紫,嘴唇哆嗦著起了高聲:“你這人怎麼這樣?!”

麻叔笑著說:“我這人就這樣,你能怎麼著我?”

老董同誌氣呼呼地說:“你這人簡直是個無賴!”

麻叔笑著說:“我就是個無賴,您怎麼著?!”

老董同誌說:“這年頭,烏龜王八蛋都學會了欺負人,我能怎麼著您?貧下中農嘛,領導階級嘛。管理學校嘛!”

麻叔說:“老董同誌,您也別說這些難聽的話,您要是夠朋友,就給我們把這個禍害閹了,您要是不夠朋友,我們也拿您沒辦法。但是您的手表和自行車就留給我們,我們拿到集上去賣了,賣了錢去買點麥穰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家畜全都餓死,也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老董同誌說:“老管你就胡扯蛋吧,餓死牛與我有屁關係?”

麻叔說:“怎麼會沒有關係呢?全公社的牛都餓死了還要你們獸醫站幹什麼嗎?還要你這個獸醫幹什麼?人民公社先有了牛,才有你這個獸醫。”

老董同誌無可奈何地說:“碰上了你這號的刁人有啥辦法?怪不得人家說十個麻子九個壞,一個不壞是無賴!”

“隨你怎麼說吧,反正這塊形勢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裏,幹不幹都隨你。”麻叔笑嘻嘻地說著,把手腕子誇張地舉到耳邊聽著,說:“好聽好聽,果然是好聽,一股子鋼聲銅音兒!”

老董同誌說:“你把表給我!”

麻叔瞪著小眼,說:“你有什麼憑據說這表是你的?你說它是你的,但你能叫應它嗎?你叫它一聲,如果它答應了,我就還給你!”

老董同誌惱怒地說:“今日我真他媽的倒了黴,碰上了你這塊滾刀肉!好吧,我閹,閹完了牛,連你這個王八蛋也閹了!”

麻叔說:“閹我就不用您老人家動手了,去年春天我就讓公社醫院的快刀劉給閹了。”

老董同誌摸出刀子,說:“麻子,咱把醜話說到前頭,這頭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負完全徹底的責任!”

麻叔說:“有個屁的三長兩短?那玩意兒本來就是多餘之物!”

老董同誌揚起臉,對我們說:“廣大的貧下中農同誌們作證,我本來不想閹,是麻子硬逼著我閹的……”

麻叔說:“好好好,是我逼著你閹的,出了事我承擔責任。”

老董同誌說:“那好,你說話可要給話做主。”

麻叔說:“老先生,您就別囉唆了!”

老董同誌看看雙脊,雙脊也斜著眼睛看他。老董同誌伸著手剛想往它尾後靠,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轉到了杜大爺背後。杜大爺急忙轉到它的頭前,它一甩尾巴又轉到了杜大爺背後。杜大爺說:“這東西,成了精了!”

老董同誌看看麻叔,說:“怎麼樣?麻子,不是我不想幹。”

麻叔說:“看剛才那個吹勁兒,好像連老虎都能騸了,弄了半天連個小公牛都治不了!把刀子給我,您到一邊歇著,看我這個沒上過獸醫大學的老農民把它閹了!您呐,白拿了國家的工資!”

老董同誌臉漲得青紫,說:“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閹了它我就頭朝下走回公社!”

麻叔說:“您可別吹這個牛!”

老董同誌也不說話,彎下腰就往雙脊尾後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飛快地閃了。老董跟著它轉,它就繞著杜大爺轉。牛韁繩在杜大爺腰上纏了三圈,轉不動了。杜大爺鬼叫:“毀了我啦……毀了我啦……”

老董趁著機會,將雙手伸進了雙脊後腿間,剛要下手,小肚子上就挨了雙脊一蹄子。老董同誌叫了一聲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後雙脊又反著轉回來,尾巴梢子掄起來,掃掉了老董同誌的眼鏡。老董同誌畢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護自己,當下也顧不了眼鏡,一個滾兒就到了安全地帶。麻叔衝上去,將老董同誌的眼鏡搶了出來。幾個人上去,將老董同誌扶到小季家山牆根上坐定。老董同誌小臉蠟黃,憋出了一腦門子綠豆汗。麻叔關切地問:“老董同誌,不要緊吧?沒傷著要害吧?”

老董同誌不說話,好像連氣兒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才哭咧咧地說:“麻子,我日你老娘!”

麻叔充滿歉意地說:“真是對不住您,老董同誌。不閹了,不閹了,走,到我家去,知道您要來,我讓老婆用地瓜幹子換了兩斤白酒。”

老董同誌看樣子痛得輕點了,他從衣兜裏摸出了半包揉得窩窩囊囊的煙,捏出一支,戰戰抖抖地劃火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鍾才把吸進去的煙從鼻孔裏噴出來。

“真是對不住您,老董同誌,”麻叔將黑邊眼鏡放在自己褲頭邊上擦擦,給老董同誌戴上,然後摘下手表,摸出鑰匙,說:“這個還給您。”

老董同誌一擺手,沒接手表和鑰匙,人卻忽地站了起來。

“喲哈,生氣了?跟您鬧著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家喝酒去。”麻叔說著,就去牽老董同誌的手,同時回頭吩咐杜大爺,“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然後又對我說,“羅漢,把那四個牛蛋子撿起來,送到我家,交給你嬸子,讓她炒了給我們下酒。記住,讓她把裏邊的臊筋兒先剔了,否則沒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