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牛(1)(1 / 3)

1 那時候我是個少年。

那時候我是村裏最調皮搗蛋的少年。

那時候我也是村裏最讓人討厭的少年。

這樣的少年最令人討厭的就是他意識不到別人對他的討厭。他總是哪裏熱鬧就往哪裏鑽。不管是什麼人說什麼話他都想伸過耳朵去聽聽;不管聽懂聽不懂他都要插嘴。聽到了一句什麼話、或是看到了一件什麼事他便飛跑著到處宣傳。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說,碰到小孩他跟小孩說;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語。好像把一句話憋在肚子裏就要爆炸似的。他總是錯以為別人都很喜歡自己。為了討得別人的歡心他可以幹出許多荒唐事。

譬如說那天中午,村子裏的一群閑人坐在池塘邊柳樹下打撲克,我便湊了上去。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像貓一樣躥到柳樹上,坐在樹丫裏學布穀鳥的叫聲。學了半天也沒人理我。我感到無趣,便居高臨下地觀看牌局。看了一會兒我的嘴就癢了起來。我喊叫:“張三抓了一張大王!”張三仰起臉來罵道:“羅漢,你找死嗎?”李四抓了一張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裏有一張小王!”李四說:“你嘴要癢癢就放在樹皮上蹭蹭!”我在樹上喋喋不休,樹下的人們很快就惱怒了。他們七口八舌地罵我。我在柳樹上與他們對罵。他們終於忍無可忍了,停止打牌,紛紛地去四下裏找來磚頭瓦塊,前前後後地站成一條散兵線,對著樹上發起攻擊。起初我還以為他們是跟我鬧著玩呢,但一塊斷磚砸在我頭上,我的腦袋嗡地一聲響,眼前冒出許多金星星,幸虧雙手摟住了樹權才沒掉下去。我這才明白他們不是跟我開玩笑。為了躲避打擊,我往樹的頂梢躥去。我把樹梢躥冒了,伴著一根枯樹枝墜落在池塘裏,弄得水花四濺,響聲很大。閑人們大笑。能讓他們笑我感到很高興。他們笑了就說明他們已經不恨我了。盡管頭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滿了汙泥。當我像個泥猴子似的從池塘裏爬上來時,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其實我是故意地將柳樹梢躥冒了。為了引起他們的注意,為了贏得他們的笑聲,為了讓他們高興。我的頭有一點痛,似乎有幾隻小蟲子從臉上熱乎乎地爬下來。閑人們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我看到他們臉上露出了一些驚訝的神色。當我將搖搖晃晃的身體靠在柳樹幹上時,其中一個閑人大叫:“不好,這小子要死!”閑人們愣了一下,發一聲喊,風一樣地散去了。我感到無趣極了,背靠著柳樹,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時,柳樹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家的一個擔任生產隊長的麻臉的叔叔將我從樹下提拎起來。“羅漢,”他喊叫著我的乳名,說,“你在這裏幹什麼?頭怎麼破了?瞧瞧你這副模樣,真是美麗極了!你娘剛才還扯破嗓子的滿世界喊你,你卻在這裏鬼混,滾吧,滾回家去吧!”

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我感到頭有點暈。聽到麻叔對我說:“把身上的泥、頭上的血洗洗!”

我聽了麻叔的話,蹲在池塘邊上,撩著水,將自己胡亂洗了幾下子。冷水浸濕了頭上的傷口,有點痛的意思,但並不嚴重。這時,我看到生產隊裏的飼養員杜大爺牽著三頭牛走過來了。我聽到杜大爺咋咋呼呼地對牛說:“走啊,走,怕也不行,醜媳婦脫不了見公婆!”

三頭牛都沒紮鼻環,在陽光下仰著頭,與杜大爺較勁。這三頭牛都是我的朋友,去冬今春飼草緊張時,我與杜大爺去冰天雪地裏放過它們。它們與其他本地牛一樣,跟著那頭蒙古牛學會了用蹄子刨開雪找草吃的本領。那時候它們還很小。沒想到過了一個冬天它們就長成了半大牛。三頭牛都是公牛。那兩頭米黃身體白色嘴巴的魯西牛長得一模一樣,好像一對傻乎乎的孿生兄弟。那頭火紅色的小公牛有兩道脊梁骨,是那頭尾巴彎曲的蒙古母牛下的犢子,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雙脊。雙脊比較流氓,去年冬天我們放牧時,它動不動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爺瞧不起它,認為它跳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爺就發現這家夥已經能夠造孽,急忙用繩子將它的兩條前腿拴起來,拴起來也沒擋住它跳到母牛背上,包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爺曾說過:“騾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

“老杜,你能不能快點?”麻叔大聲吆喝著,“磨磨蹭蹭,讓老董同誌在這裏幹等著。”

蹲在小季家山牆下的老董同誌抽著煙卷說:“沒事沒事,不急不急!”

老董同誌是公社獸醫站的獸醫,大個子,黑臉,青嘴唇,瞘眼窩,戴一副黑邊眼鏡,腰有點蝦米。他煙癮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焦黃,一看就知道是老煙槍。他夾煙的姿勢十分好看,像唱戲的女人做出的那種蘭花指。我長大後夾煙的姿勢就是模仿了老董同誌。

麻叔衝到牛後,打了兩個魯西牛各一拳,踢了雙脊一腳。它們往前躥了幾步,就到了柳樹下。

杜大爺被牛韁繩拖得趔趔趄趄,嘴裏嘟噥著:“這是怎麼個說法,這是幹什麼吃的……”

麻叔訓他:“你嘀咕個什麼勁!早就讓你把牛牽來等著!”

老董同誌站起來說:“不急不急,也就是幾分鍾的活兒。”

“幾分鍾的活兒?您是說捶三頭牛隻要幾分鍾?”老杜搖搖他的禿頭,瞪著眼問,“老董同誌,俺見過捶牛的!”

老董同誌嘴裏叼著煙,跑到柳樹後邊,對著池塘撒尿。水聲停止後他轉出來,劈開著兩條腿,係好褲扣子,搓搓手,眯縫著眼睛問:“您啥時見過捶牛的?”

杜大爺說:“解放前,那時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繩將蛋子根兒緊緊地紮了,讓血脈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墊在捶布石上,輕輕地捶,一直將蛋子兒捶化了,捶一頭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地叫。”

老董同誌將煙屁股啐出去,輕蔑地說:“那種野蠻的方法,早就被我們淘汰了;舊社會,人受罪,牛也受罪!”

麻叔說:“對嗎,新社會,人享福,牛也享福!”

杜大爺低聲道:“舊社會沒聽說騸人的蛋子,新社會騸人的蛋子……”

麻叔說:“老杜,你要是活夠了,就回家找根麻繩子上吊,別在這裏胡說!”

杜大爺翻著疤瘌眼兒道:“我說啥了?我什麼也沒說……”

老董同誌抬起腕子看看手表,說:“開始,老管,你給我掐著表,看看每頭牛平均用幾分鍾。”

老董同誌將手表擼下來遞給麻叔。然後挽起衣袖、緊緊腰帶。他從上衣兜裏摸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子是柳葉形狀,在陽光下閃爍。然後他從褲兜裏摸出一個醬紅色的小瓶子,擰開蓋子,夾出一塊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將用過的棉球隨手扔在地上。棉球隨即被看熱鬧的吳七搶去擦他腿上的疥瘡。

老董同誌說:“老管,開始吧!”

麻叔將老董同誌的手表放在耳朵邊上,歪著頭聽動靜。他的臉上神情莊嚴。我跑到他麵前,跳了一個高,給他一個猝不及防,將那塊手表奪過來,嘴裏喊著:“讓我也聽聽!”

我剛把手表放到耳邊,還沒來得及聽到什麼,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將手表奪回去,順手在我的頭上扇了一巴掌。“你這熊孩子怎麼能這樣呢?”麻叔惱怒地罵道:“你怎麼這麼招人煩呢?”罵著,他又賞給我一巴掌。雖然挨了兩巴掌,但我的心裏還是很滿足。我畢竟摸到了老董同誌的手表,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誌的手表,而且還將老董同誌的手表放到了耳朵上聽了聽,幾乎就算聽到了手表的聲音。

老董同誌讓杜大爺將手裏的三頭牛交出兩條讓看熱鬧的人牽著。杜大爺交出雙脊和大魯西,隻牽著一條小魯西。老董同誌撇著外縣口音說:“好,你不要管我,隻管牽著牛往前走。”

杜大爺就牽著牛往前走,嘴裏嘟嘟噥噥,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

老董同誌對麻叔說:“老管呐,你看到我一彎腰就開始計時;我不彎腰你不要計時。”

麻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董同誌,實不相瞞,這玩意兒我還真有點不會看。”老董同誌隻好跑過去教麻叔看表計時,我隻聽到他對麻叔說:“你就數這紅頭小細針轉的圈數吧,轉一圈是一分鍾。”

這時杜大爺牽著小魯西轉回來了。

老董同誌說:“轉回去,你隻管牽著牛往前走,我不讓你回頭你不要回頭。”

杜大爺說:“我回頭會怎麼樣?”

老董同誌說:“回頭濺你一臉血!”

這時陽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仿佛塗著一層油。杜大爺在牛前把韁繩抻得直直的,想讓小魯西快點走,但不知為什麼小魯西卻不願走。它仰著頭,身體往後打著坐。其實它應該快走。它的危險不在前麵而是在後麵。老董同誌尾在牛後,跟著向前走了幾步。我們跟老董同誌拉開了三五米的距離,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我們聽到他急促地說了一句:“老管,開始!”然後我們就看到,老董同誌彎下了他的蝦米腰。他的後腦勺子與小魯西的脊梁成了一個平麵。他的雙手伸進了小魯西的兩條後腿之間。我們看不清楚他的雙手在牛的兩條後腿之間幹什麼;但我們都知道他的雙手在牛的兩條後腿之間幹什麼。我們隻看到與老董同誌的後腦勺子成了一個平麵的小魯西的脊梁扭動著,但我們弄不明白小魯西為什麼不往前躥幾步。我們還聽到小魯西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但我們弄不明白小魯西為什麼不尥起蹄子將老董同誌打翻。說時遲那時快老董同誌已經直起了腰。一個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滾燙的浮土上抽搐著,另一個牛蛋子托在他的手掌裏。他嘴裏叼著那柄柳葉刀,用很重的鼻音說:“老管,好了!”

“三圈不到,”麻叔說,“就算三圈吧!”

麻叔一直定睛看表,沒看到老董同誌和小魯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來:“怎麼,這就完了嗎?”他隨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誌手中的牛蛋子,驚歎道:“我的天,三分鍾不到您就閹了一頭牛!老董同誌您簡直就是牛魔王!”

杜大爺轉到牛後,看到小魯西後腿之間那個空空蕩蕩的、滴著血珠的皮囊,終於挑出了毛病:“老董同誌,您應該給我們縫起來!”

老董同誌說:“如果您願意縫起來,我馬上就給您縫起來。不過,根據我多年的經驗,縫起來不如不縫起來。”

麻叔嚷道:“老杜,你胡嚷什麼你,人家老董同誌是獸醫大學畢業的,這大半輩子研究的就是這點事,說句難聽的話,老董同誌騸出的蛋子兒比你吃過的窩窩頭還要多……”

“老管呀,你太喜歡誇張了!您是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誌說著,用一根血手指將眼鏡往上戳了戳,然後很仔細地將地下的那個牛蛋子撿起來,然後他將兩個牛蛋子放到柳樹下邊凸出的根上,然後他說:“老杜,再牽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