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牛(3)(1 / 3)

我問:“你吃肥牛肉喝熱燒酒是不是在舊社會?”

他說:“那……那……好像是舊社會……”

我說:“那麼,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好就等於說舊社會好!”

他惱怒地蹦起來:“你這個熊孩子,這不是畫了個圈讓我往裏跳嘛!”

我說:“不是我畫了圈讓你往裏跳,是你的階級立場有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小爺們,您給我批講批講,什麼叫階級立場?”

我說:“你連階級立場都不懂?”

他說:“我是不懂。”

我說:“這階級立場嗎……反正是,舊社會沒有好東西,新社會都是好東西;貧下中農沒有壞東西,不是貧下中農沒有好東西。明白了嗎?”

他說:“明白了明白了,不過……那時候的肉魚什麼的確實比現在多……”

我說:“比現在多貧下中農也撈不到吃,都被地主富農吃了。”

“小爺們,你這可是瞎說,有些地主富農還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貧農還真舍得吃。比如說方老七家,老婆孩子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糧食來,趕緊著糶,換來錢買魚買肉,把糧食造光了,就下南山去討飯。”

我說:“你這是造謠汙蔑老貧農!”

他說:“是是是,我造謠,我造謠。”

我們並排坐著,不言語了。夜氣濃重,而且還有了霧。河裏傳來蛤蟆的叫聲。

他自言自語道:“蛤蟆打哇哇,再有三十天就吃上新麥子麵了……新麥子麵多筋道哇,包餃子好吃,擀麵條好吃,烙餅好吃,蒸饅頭也好吃……那新饅頭白白的,暄暄的,掰開有股清香味兒,能把人吃醉了……”

我說:“杜大爺,求您別說吃的了!您越說,我越餓!”

“不說了,不說了。”他點上一鍋煙,悶悶地抽著,煙鍋一明一暗,照著他的老臉。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他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羅漢,咱不能這樣傻,”他說,“反正咱不讓牛趴下就行了,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呀!”

他說:“那咱們倆為什麼不輪班睡覺呢?”

“萬一它們趴下呢?”我擔心地說。

他站起來檢查了一下牛韁繩,說:“沒事,我敢保證沒事。韁繩斷不了,它們就趴不下。”

我說:“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說:“你這個小青年覺悟太低了,我今年六十八了,比你爺爺還大一歲,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說:“你這個老頭覺悟也不高,你都六十八了,還睡什麼覺?”

他說:“那好吧,我出個題給你算,你要是能算出來,你就回家睡覺,你要是算不出來,我就回家睡覺。”

不等我答應,他就說開了:“東南勞山鬆樹多,一共三萬六千棵,一棵樹上九個杈,一個杈裏九個窩,一個窩裏九個蛋,一個蛋裏九個雀,你給我算算一共有多少個雀?”

上學時我一聽算術就頭痛。十以內的數我掰著手指頭還能算個八九不離十,超過了十我就犯糊塗。杜老頭子開口就是上萬,我如何能算清?再說了,我要能把這樣大的數算清楚,我還用得著半夜三更來遛牛嗎?

我說:“杜老頭,你別來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憑什麼要費那麼多腦子?”

杜大爺歎息道:“現如今的孩子怎麼都這樣了?一點虧都不吃。”

我說:“現如今的老頭也不吃虧!”

杜大爺說:“碰上你這個小雜種算是碰上對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這裏熬著。”

杜大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煙。

我背靠著一棵槐樹坐下,仰著臉數天上的星星。

6 在蒙矓中,我聽到三頭小公牛罵聲不絕。它們的大嘴一開一合,把涼森森的唾沫噴到我的臉上。大小魯西罵了我幾句就不罵了,雙脊卻不依不饒,怒氣衝天。它說:你這個小雜種,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說我把十三頭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讓老董同誌下那樣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騸了。你不但讓老董同誌把我的蛋子騸了,你還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魯西幫腔道:他把我們的蛋子也吃了。雙脊說: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這個小雜種是如此的殘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嚨被一團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聲來。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咱們這輩子就這麼著了,雖然活著,但丟了蛋子,活著也跟死了差不多了。咱們以前怕這小雜種,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大小魯西說:的確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雙脊說:既然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那咱就把這小雜種頂死算了,咱們不能白白地讓這小雜種把咱們的蛋子吃了。大魯西道:兄弟們,你們有沒有感覺?當他吃我們的蛋子時,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著似的痛。我真納悶,明明地看到他們把我們的蛋子給摘走了,怎麼還能感到蛋子痛呢?雙脊和小魯西說:我們也感覺到痛。雙脊說:他們不仁,我們也不必講義。我看咱們先把這個小雜種的腸子挑出來,然後咱們再去跟麻子他們算賬。我把身體死勁地往樹幹上靠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我大喊,但隻能發出像蚊子嗡嗡一樣的小聲音。我說: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沒有辦法子呀……隊長讓我幹,我不能不幹……雙脊,雙脊您難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從你身上刮下來的虱子,沒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魯西,小魯西,我也幫你們梳過毛,拿過虱子,如果沒有我,你們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們當時都對我千恩萬謝,雙脊你還一個勁地用舌頭舔我的手……你們不能忘恩負義啊……我的聲音雖然細微但它們聽到了。我看到它們通紅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絲溫情。我抓緊時機,搖動三寸不爛之舌,盡揀那些懷念舊情的話說。我看到它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過我的意思。我說:牛兄弟們,隻要你們饒了我,我這輩子不會忘了你們,等我將來有了權,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給你們三個吃。我保證不讓你們下地幹活,夏天我給你們扇扇子,冬天我給你們縫棉衣。我要讓你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語中,我看到大小魯西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雙脊說:我們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給我們扇扇子;我們不用你縫棉襖,你也不可能給我們縫棉襖。你自己都找不到個人給你縫棉襖。你的好話說得過了頭,所以讓我聽出了你的虛偽。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語地蒙混過關,然後你撒開兔子腿,跑一個蹤影不見。我說:牛大哥呀,村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雙脊道:你甭給俺唱戲文,您這幾句俺們從小就聽。接下來是“擒龍跟你下大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對不對?我連聲說對。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們趁著天還沒亮,咱把這小雜種收拾了吧!它們豎起鐵角,對準我的肚皮頂了過來。我怪叫一聲,睜開眼,看到一輪紅日已從河堤後邊升起來。

一輪紅日從河堤後邊升起來,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著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聲娘。我的娘喲,三頭牛都趴在了地上,盡管韁繩沒斷,但它們把脖子抻得長長的與樹幹並直,齜著牙咧著嘴翻著白眼,好像三個吊死鬼。我更加仔細地看了一眼,它們的身體的的確確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顧被夜露打濕了的身體又僵又麻,蹦起來,跳過去,拉牛韁繩。牛韁繩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動?拉不動我就踢它們的屁股,我踢它們的屁股它們毫無反應。我的心裏一片灰白。我想壞了事了,這三個牛死了。這三個牛一定是趁著我睡著了時,商量了商量,集體自殺了。它們這輩子不能結婚娶媳婦,所以它們集體上了吊。這時我就想起了杜大爺,這老東西趁我睡著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責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頓時充滿了對杜大爺的恨,忘了我對杜五花的愛。杜魯門!杜魯門!我明知杜魯門不可能聽到我的喊叫,但我還是大聲喊叫。杜魯門我饒不了你!如果杜魯門此時在我眼前,我會像狼一樣撲上去把他咬死。三頭牛其實是死在他的手裏。我撲上去把他咬死實際上是替牛報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魯門家跑去。

我跑到杜魯門家的菜園子,看到杜魯門正猴蹲在那裏割韭菜。剛割了韭菜的韭菜畦就像剛剃了的頭一樣新鮮。他女兒杜五花也在園子裏忙活兒。杜魯門把韭菜捆得整整齊齊。杜五花把杜魯門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裏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桶裏用水浸泡。用水浸泡過的韭菜既好看又壓秤,這家人的腦子個個好用。杜五花從水桶裏把韭菜提上來時韭菜真是好看極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順著韭菜梢流下來,流到水桶裏,發出撒尿般的響聲。往水裏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盡管此時我對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齒,但我還是沒辦法不承認她的漂亮。根據我的經驗,女人隻要跟水一接近馬上就會變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會變得更漂亮,即便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會變漂亮。譬如說女人在河裏洗澡,譬如說女人在井邊洗頭,譬如說女人在水桶邊浸泡韭菜。紅太陽照耀著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臉,好像一塊紅玻璃。她留著兩條又短又粗的辮子,好像兩根驢尾巴。如果沒有杜五花在場,我肯定會大喊:杜魯門,王八蛋,牛死了!因為杜五花在場,我隻好說:“杜大爺,壞了醋了!”

杜大爺抬起頭,問我:“羅漢,你不在那裏看著牛,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我說:“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爺,我們的牛死了……”

杜大爺像豹子一樣躥起來,問我:“你說什麼?”

我說:“牛死了,我們的牛死了,我們那三頭牛都死了……”

“你胡說!”杜大爺弓著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說,“你胡說什麼呀,我離開時它們還活蹦亂跳,怎麼一轉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死了,看那樣子,好像都是自殺。”

“你就胡編吧,我活了六十八歲,還沒聽說過牛還會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