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嬸用炊帚將鍋子胡亂刷了幾下,然後從鍋後的油罐子裏,提上了幾滴油。香氣立刻撲進了我的鼻。
這時,就聽到大門外有人喊叫:“隊長!隊長!”
我一下就聽出了杜大爺的聲音。
緊接著杜大爺就拉著牛韁繩進了大門,那三頭剛受了酷刑的牛並排著擠在門外,都仰著頭,軟著身體,隨時想坐下去的樣子。
麻叔從炕上跳下來,衝到院子裏,道:“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老董同誌也跟著跑到院子裏,關切地問:“有情況嗎?”
杜大爺不搭老董同誌的話茬兒,對著麻叔發牢騷:“隊長大人,您隻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
麻叔道:“老杜,您這把子年紀了,怎麼像個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國家還有個禮賓司宴請賓客,喬冠華請基辛格吃飯,難道你也要去做陪?”
“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杜大爺焦急地說。
“你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麻叔問。
杜大爺說:“老董同誌反複交代不能讓它們趴下尤其不能讓雙脊趴下對不對?一趴下傷口就要掙開對不對?傷口掙開了就好不了對不對?可它們就想趴下,我牽著它們它們都要往下趴,我一離開它們馬上就趴下了。”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離開嘛!”
杜大爺說:“那我總要回家吃飯吧?我不去陪著董同誌吃牛蛋子總得回家吃塊地瓜吧?再說了,生產隊裏那十三頭母牛總要喂吧?我也總得睡點覺吧?……”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麼也甭說了,黨不會虧待你的。”麻叔在院子裏大聲喊,“羅漢,給你個美差,跟杜大爺遛牛去,給你記整勞力的工分。”
麻嬸將牛蛋子下到油鍋裏。鍋子裏吱吱啦啦地響著,臊氣和香氣直衝房頂。
“羅漢,你聽到了沒有?”麻叔在院子裏大叫。
麻嬸悄悄地說:“去吧,我給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裏,看到紅日已經西沉。
3 杜大爺將牛們交給我,轉身就走。我追著他的背影喊:“大爺,您快點,我也沒吃飯!”杜大爺連頭也不回。
我看看三頭倒了血黴的牛。它們也看著我。它們水汪汪的眼睛裏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們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雙脊還算好,留下了一群後代;兩個魯西就算斷子絕孫了。我看到它們的眼睛裏除了悲哀之外,還有一種閃閃發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對人類的仇恨。我有點害怕。我牽著它們往前走時,它們完全可能在後邊給我一下子,盡管它們身負重傷,但要把我頂一個半死不活還是很容易。於是我對它們說:“夥計,今日這事,你們可不能怨我,我們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們在東北窪裏同患過難。如果我有權,絕對不會閹你們……”在我的表白聲中,我看到牛們的眼裏流出了對我的理解。它們淚水盈眶,大聲地抽泣著。我摸摸它們的腦門兒,確實感到非常同情它們。我說:“魯西,雙脊,為了你們的小命,咱們還是走走吧。”我聽到魯西說:“蛋子都給人騸了去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說:“夥計們,千萬別這樣想,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咱們還是走吧……”我拉著牛們,沿著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邊走去。
我們一行遛到河邊時,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上殘留著一抹紅雲,讓我想起雙脊後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長著很多黑鴉鴉的槐樹,正是槐花怒放的季節,香氣撲鼻,熏得我頭暈。槐花原有兩種,一種雪白,一種粉紅,但它們現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紅。
我牽著牛們在晚霞裏漫步,在槐花的悶香裏頭暈。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時刻掛念著麻嬸鍋裏的牛蛋子。那玩意兒盡管臊一點,但畢竟是肉。而我還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時偷吃了一碗肥豬肉。我不愉快是因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是因為丟了牛蛋子。我們有那麼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暮色已經十分地蒼茫了,杜大爺還不見蹤影。我跟這個老家夥共同放牛半年多,對他的惡劣品質十分了解。他經常把田鼠洞裏的糧食挖出來,裝進自己的口袋,他還說要把他的小女兒嫁給我做媳婦,騙得我像隻走狗一樣聽他招呼。他家緊靠著河堤那塊菜園子裏,灑滿了我的汗水。那園子裏長著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賣幾十元錢。春天第一茬賣得還要多。想著杜大爺家的菜園子,我就到了杜大爺家的菜園子。園子邊上長著一圈生氣蓬勃的泡桐樹,據說是從焦裕祿當書記的那個蘭考縣引進的優良品種。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馬上就該開鐮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爺正彎著腰往韭菜畦裏淋大糞湯子,人糞尿是公共財產,歸生產隊所有,但杜大爺明目張膽地將大糞湯子往自留園裏淋。他依仗什麼?依仗著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裏的炊事員。他大女婿瘦得像一隻螳螂。據說前幾任炊事員剛到公社食堂時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體就像用氣吹起來一樣,胖得走了形。公社書記很生氣,說食堂裏的好東西全被炊事員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來的炊事員都被書記給攆了,惟有杜大爺的女婿幹了好幾年還是那樣瘦,書記就說這個炊事員嘴不饞。杜大爺私下裏對我說,其實,他這個瘦女婿飯量極大,每頓飯能吃三個饅頭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爺說,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輩子大魚大肉,沒枉來人世走一趟……我滿腹牢騷,剛想開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爺的小女兒,名叫五花的,挑著兩桶水,從河堤上飄飄揚揚地飛下來了。
杜大爺就是將她暗中許配給了我,我也圍繞著她做了許許多多的美夢。有一次我從麻叔的衣袋裏撿了兩毛錢,到供銷社裏買了二十塊水果糖,我自己隻舍得吃了兩塊,將剩下的十八塊全部送給了她。她吃著我送的糖,樂得格格笑,但當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對著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說:“毛都沒紮全的個小東西,也想好事兒!”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十八塊水果糖,還挨了一個窩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著說:“你還我的糖……還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臉糖水,說:“拉出的屎還想夾回去?送給人家的東西還能要回去?”我說:“你不還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讓我摸摸你!”她說:“回家摸你姐去!”我說:“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說:“你說你這樣一丁點大個屁孩子,就開始耍流氓,長大了還得了?”我說:“你不讓我摸就還我的糖!”她說:“你這個熊孩子,真黏人!”她往四下裏看了看,低聲說:“非要摸?”我點點頭,因為這時我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隱到一棵大槐樹後,雙手按著棉襖的衣角,不耐煩地說:“要摸就快點。”我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她說:“行了行了!”我說:“不行。”她一把推開我,說:“去你的吧,你已經夠了本了!”她說:“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訴別人,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說:“其實,你爹已經將你許給我做老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著嘴巴笑起來。我說:“你笑什麼?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問你爹去。”她說:“就你這個小東西?”我突然想起麻嬸講過的一個大媳婦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幾句話,我說:“秤砣雖小墜千斤,胡椒雖小辣人心,別看今天我人小,轉眼就能成大人!”她說:“這是誰教你的?”我說:“你甭管。”她說:“那好,你就慢慢地長著吧,什麼時候長大了,就來娶我。”講完這話她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件讓我痛苦不堪的事。說好了等我長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臨村的小木匠訂了婚。小木匠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齜著一口黑牙,頭上生了七個毛旋,所以他的頭發永遠亂糟糟的。這家夥經常背著一張鋸子一把斧頭到我們村裏來買樹。他的耳朵上經常夾著一支鉛筆,很有風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為他的耳朵上夾鉛筆才與他訂婚。杜五花訂婚那天,村裏很多人圍在她家門口,等著看熱鬧。我也混跡其中。我聽到那些老娘們在一起議論,說老杜家的閨女個個胖頭大臉,所以個個都是洪福齊天。老大嫁給公社的炊事員,天天跟著吃大魚大肉。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娘家兩口子都戴著狐狸皮帽子,穿著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裏天天攥著幾十張肉票,走到哪裏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正說著,小木匠家訂婚的隊伍來了。我的天,一溜四輛“大金鹿”牌自行車,每輛自行車後馱著三個大箢鬥,箢鬥上都蒙著紅包袱。車子一停,老娘們呼啦啦圍上去,掀開包袱,看到了那些龐大的饅頭,饅頭白得像雪,上邊還點著紅點兒。杜大爺和杜大娘都穿得時時務務地迎出來,對著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臉。我就想著看看杜五花是個什麼表現,但她隱藏得很深,像美蔣特務一樣。後來還聽人家說,小木匠家送給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條絨,一套平絨,一套“凡力丁”。還有三雙尼龍襪子,其中一雙是紅色,一雙是藍色,還有一雙是紫色。三條腰帶,其中一條是牛皮的,一條是豬皮的,還有一條是人造革的。還說杜五花對著小木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聲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給了她一百元錢。聽到這些驚人的財富,我原本憤憤不平的心平靜了許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嫁給小木匠。
現在,我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著兩桶水像一個老鷂子似的從河堤上飛下來了。她什麼都大。大頭,大臉,大嘴,大眼,大手大腳。她的確能一巴掌將我扇得滿地摸草。她的確能一腳將我踢出兩丈遠。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會被她打死。但我的心裏對她處處都大的身體充滿了感情。因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時候她有一個外號叫“六百工分”,其實她一年能掙三千多工分。她是我們生產隊裏掙工分最多的婦女。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三大”,當然不是指大鳴大放大字報,據說是指她的大頭、大腚、大媽媽。我不喜歡她這個外號,我知道她也很反感這個外號。她與小木匠訂婚後,我在河邊遇到她時,曾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三大’。她舉著扁擔追了我足有三裏路。幸虧我從小爬樹上房,練出了兩條兔子腿,才沒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難保。後來她見了我就橫眉立目,我見了她就點頭哈腰。
她挑著水飛到我身邊,說:“小羅漢,你在這裏轉什麼?是不是想偷我們家的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