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牛(2)(2 / 3)

我說:“稀罕你們家這幾畦爛韭菜!”

她說:“不稀罕你在這裏轉悠什麼?”

我說:“我來找你那個老渾蛋的爹!”

她顧不上回答我的話挑著水就飛進了菜園子。她家的韭菜馬上就要開鐮了,我知道,每次開鐮前她家就沒死沒活地往韭菜畦裏灌水,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擔不用下肩就將兩桶水倒進了韭菜畦,這家夥真是山大柴廣力大無窮。她挑著水桶昂首挺胸地從我麵前過,我拉著牛橫斷了胡同,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瞪著眼睛說:“閃開!”我瞪著她的眼睛說:“我給生產隊裏遛牛,你搞資本主義,憑什麼要我給你讓路?”她說:“小羅漢,知道你肚子裏那個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怎麼可能呢?”我說:“自從你跟小木匠訂了婚,我發現你越來越醜。”她說:“我原來就不俊,你才發現?”我說:“你嘴唇上還長出了一層黑胡子!”她摸摸嘴唇,無聲地笑了。然後她低聲說:“我醜,我嘴唇上長了胡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過去吧?”我說:“你騙了我……你說好了等我長大了跟我結婚的……”說完了這話,我的眼淚竟然奪眶而出。我原本是想偽裝出一點難過的樣子,趁機再占她點便宜什麼的,沒想到眼淚真的出來了,而且還源源不斷。這時我聽到從她寬廣的胸脯裏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隨著這聲歎息,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立刻變得美麗無比,在我的眼裏。她迷迷瞪瞪地說:“小羅漢,小羅漢,你真是人小鬼大……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怎麼不想想,等你長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說:“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訂婚是完全正確的決定,就衝著那些大白饅頭你也該跟他訂婚,可是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饅頭吃呢?”她笑道:“吃了饅頭你就不生氣了嗎?”我說:“是的,吃了饅頭我很可能就不生氣了。”她說:“那好辦,咱們一言為定。”我說:“我還想……”“你還想幹什麼?”她瞪著我說:“你別踩著鼻子上臉。”我說:“我還想摸你一下……”她說:“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現在我身上的東西都歸他管,隻要他同意,我就讓你摸。”我說:“我怎麼敢去找他?”她說:“我諒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頭比風還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來!”

“五花,你不快點挑水,在那兒嘀咕什麼?”杜大爺直起腰,氣呼呼地喊叫。

“杜大爺,是我,”我高聲說,“你光顧了搞資本主義,把三頭牛扔給我,像話嗎?您這是欺負小孩!”

杜大爺說:“羅漢,你再堅持一會兒,等我吃了飯就去換你。”

我說:“我從中午就沒吃飯,肚皮早就貼到脊梁骨上了!”

杜大爺說:“咱爺倆誰跟誰?放了一冬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會,吃不了虧。”

我心裏話:老東西,還想用花言巧語來蒙我?我可不上你的當了。於是我扔下牛韁繩,說:“雙脊可是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隊長找誰算賬!”

我這一招把杜大爺激得像猴子一樣從菜園子裏蹦出來。他說:“羅漢羅漢,你可別這樣!”

杜大爺將牛韁繩撿起來,交到我手裏,說:“你先遛著,我這就回家吃飯。”

杜大爺回家去了。

五花冷冷地說:“你對我爹這樣的態度,還想摸我?”

我說:“你如果讓我摸你,我能對你爹這樣的態度?”

4 我們拉著疲乏至極的牛,在麻叔家那條胡同裏轉來轉去。轉到麻叔家大門口時,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豎起耳朵,聽著屋子裏的動靜。杜大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他嗤哄著鼻子,說:“香,真他奶奶的香!”

我確實也聞到了一股香氣,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氣我拿不準。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氣還能有炒什麼的香氣呢?

我把魯西們的韁繩扔給他就往麻叔家裏跑,我什麼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嬸許給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嬸說給我留出一碗,還說等天黑了就來叫我。但現在天黑了許久,她也沒來叫我。我何必等她來叫我?想吃牛蛋子我還等人家來叫我?我怎麼這麼大的架子?我要是現在不借機衝進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麼人吃掉了。

杜大爺不但沒接我扔給他的牛韁繩,連他自己手裏的牛韁繩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衝衝地問:“你想到哪裏去?”

我說:“我進去看看麻嬸在家炒什麼東西?”

“那也輪不到你去看,”杜大爺說,“要看也得我去看。”

“憑什麼要你進去看?”我努力往外掙著胳膊,大聲說。

“我比你年紀大,”杜大爺說,“我還有事要向隊長請示。”

杜大爺把我推到牛頭前,說:“好生看著,別讓它們趴下!”然後他就虎虎地闖進麻叔家院子裏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來屬於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裏。大小魯西,雙脊,你們這三頭丟了蛋子的牛,你們願意趴下就趴下吧!你們不怕把傷口掙開你們就趴下吧!你們活夠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裏惡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屬於我的美味佳肴讓老杜搶去。我扔了牛,悄悄地進了院子。但我畢竟怕麻叔,不敢硬往裏闖。我需要觀察。我避開灶間門口射出的光線,彎著腰摸到那扇透出光明的木格子窗前。窗欞上蒙著白紙。我仿照故事裏說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紙。我從這個小洞眼裏看進去。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那張紅木炕桌上擺著的盤子。炕桌上擺著三個盤子,一個盤子裏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二個盤子裏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三個盤子裏還剩下小半盤韭菜炒牛蛋子。除了這三個盤子,炕桌上還有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除了這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還有兩雙紅色的筷子。桌子上還放著一個盛過農藥的綠瓶子。當然現在這瓶子裏盛的不是農藥而是燒酒。那時候我們喜歡用盛過農藥的瓶子裝酒。我們用完了農藥就把藥瓶子扔到河裏泡著,泡個三五天我們就把瓶子提上來裝酒。麻叔說用這種藥瓶子裝酒特別香。炕上,麻叔與老董同誌對麵而坐,中間隔著一張紅木炕桌。那張紅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樣發亮。這是麻嬸與麻叔結婚時,麻嬸帶過來的嫁妝。這炕桌是麻叔家的鎮家之寶,除非來了貴客,否則決不會往外搬。我心裏想老董同誌您的麵子可是不小哇!在麻叔這邊,麻嬸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嘟漉的,看樣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點。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她也就著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點。最後,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長條凳上那個壞蛋老杜。那個明明說把他的女兒杜五花許配給我做老婆但卻食言讓杜五花跟臨村小木匠訂了婚的老渾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們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們叫他杜魯門。杜魯門坐在條凳上,雙手扶住膝蓋,腰板挺得筆直,活像個一年級小學生。他下巴上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的臉很長,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長。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長而且很厚。他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那隻大眼之所以大是因為他年輕時眼皮上生過癤子。他那隻小眼睛滴溜溜轉,那隻大眼睛卻直直地不會轉。他穿著一件對襟黑棉襖,當胸一排銅紐扣。他說這排銅紐扣是他的爺爺傳下來的。銅紐扣閃閃發光,他的頭也閃閃發光。他的厚嘴唇哆嗦著說:“老董同誌,隊長,我向你們報告,大小魯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飯的時候,雙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誌說:“好好好,隻要不流血,就不會出問題了。”

老董同誌的灰白色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臉,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不會像麻叔那樣盤腿大坐。他的兩條長腿別別扭扭地,一會兒伸開,一會兒蜷起。

麻嬸說:“老董同誌,您要是不舒服就坐著我們的枕頭吧!”

老董同誌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麼好意思。”

“您客氣什麼呀,”麻嬸說著,從炕頭上拉過一個枕頭,塞在老董同誌屁股下。

老董同誌說:“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給老董同誌的盅子裏倒滿酒,說:“多喝點,今日讓您吃累了。”

老董同誌端起酒盅,吱地一聲,就把酒吸幹了。

杜魯門舔舔嘴唇,說:“隊長,我有個建議。”

麻叔不耐煩地說:“什麼建議?”

杜魯門說:“牛割了蛋子,是大手術,我建議弄點麩皮豆餅泡點水飲飲它們,給它們加點營養,讓它們好的快點……”

麻叔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痛,麩皮,豆餅,能從天上掉下來嗎?隊裏窮得連點燈油都打不起了。”

杜魯門說:“老董同誌您說,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補補營養?”

老董同誌看看麻叔,說:“有條件嗎,當然補補好;沒有條件,也就算了。牛嘛,說到底還是畜生。”

麻叔說:“你還有事嗎?沒事就去遛牛吧,羅漢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這就走。”杜魯門站起來,突然想起來了似的說,“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差點把要緊的事給忘了。”

麻叔盯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閨女女婿聽說咱隊裏閹牛,特意趕了回來,”他盯著桌上那盤牛蛋子說:“俺女婿說,公社黨委陳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蛋子,讓他回來弄呢!我說,你回來的晚了,這會兒,別說六個牛蛋子,就是六十個牛蛋子也進了隊長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訓,我說,你就說隊裏把那牛蛋子送給烈屬張大爺吃了,陳書記心裏不高興,也不好說什麼了不是?俺女婿說,爹,您真有辦法。俺女婿讓我來告訴你們,做牛蛋子,應該加點醋,再加點酒,還要加點蔥,加點薑,如果有花椒茴香最好也加一點,這樣,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會臊。如果不加這些調料,即便把臊筋剔了,也還是個臊。”他從老董同誌麵前拿起一根筷子,點點戳戳著盤子裏的牛蛋子塊兒,說,“你們隻加了一點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兩根筷子成了雙,夾起一塊牛蛋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東西,讓你們給糟蹋了,可惜啊可惜!這東西,如果能讓俺女婿來做做,那滋味肯定比現在強一百倍!”他把那塊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說,“臊,臊,可惜,真是可惜!”

麻嬸說:“杜大哥,您吃塊嚐嚐吧,也許吃到嘴裏就不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