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叔罵麻嬸道:“這樣的髒東西,你也好意思讓杜大哥嚐?杜大哥家大魚大肉都放臭了,還喜吃這!”
杜大爺把那塊牛蛋子放到盤子裏,將筷子摔到老董同誌麵前,說:“說我家把大魚大肉放臭了是胡說,但你要說咱老杜沒斷了吃肉,這是真的,孬好咱還有一個幹屠宰組的女婿嘛!”
老董同誌說:“老杜,您是我見到的最有福氣的老頭,公社書記的爹也享不到您這樣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爺說著,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隊長,我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頂著,後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說:“你不管誰管?你是飼養員!”
杜大爺說:“飼養員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說:“我不管你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爺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
杜大爺罵罵咧咧地走出來了。我生怕被他發現,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從燈下剛出來,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我趁機溜到灶間,掀開鍋,伸手往裏一摸,果然摸到一個碗。再一摸,碗裏果然有東西。我一下子就聞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嬸真是個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著碗就躥到院子裏。這時,我聽到杜大爺在大門外喊叫起來:“隊長,毀了!隊長,毀了!牛都趴下了!”
我可顧不了那麼多了。我蹲在草垛後邊的黑影裏,抓起牛蛋子就往嘴裏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誌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聽到麻叔大聲喊叫:“羅漢!羅漢!你這個小兔崽子,跑到哪裏去了?”我抓緊時間,將那些牛蛋子吞下去,當然根本就顧不上咀嚼,當然我也顧不上品嚐牛蛋子是臊還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個嗝,從草垛後慢悠悠地轉出來。他們在門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這個老狐狸,今天敗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門,就被麻叔捏著脖子提起來:“兔崽子,你到哪裏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說:“我沒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麼?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爺驚訝地說。
我說:“我當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滿滿一碗牛蛋子!”
杜大爺說:“看看吧,隊長,你們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讓他看著牛,他卻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讓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罷,死了牛我一點責任都沒有!老董同誌您可要給我作證。”
老董同誌焦急地說:“別說了,趕快把牛抬起來。”
我看著他們哼哼哈哈地抬牛。抬起魯西,趴下雙脊;拉起雙脊,趴下魯西。折騰了好久,才把它們全都弄起來。
老董同誌劃火照看著牛的傷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塊子像葡萄一樣從雙脊的腫脹的蛋子皮裏擠出來。老董同誌站直腰,打了一個難聽又難聞的嗝,身體搖晃著說:“老天保佑,還好,是淤血,說不定還有好處,擠出來有好處,留在皮囊裏也是麻煩,不過,我要告訴你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千萬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了,如果再讓它們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這個當隊長的必須親自靠上!幹工作就是這樣,抓而不緊,等於不抓……”
麻叔說:“您放心,我靠上,我緊緊地抓住不放!”
5 麻叔根本沒有靠上,當然也就沒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騎著車子像瞎鹿一樣亂闖的老董同誌,他就扶著牆撒尿。杜大爺說:“隊長,我白天要喂牛,還要打掃牛欄,您不能讓我整夜遛牛!”
麻叔轉回頭,乜乜斜斜地說:“你不遛誰遛?難道還要我親自去遛?別以為你有幾個女婿在公社裏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殺豬的,做飯的,擱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濫,現在卻都人五人六起來了!”
杜大爺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現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誰說現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貧農,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裏,解放後泡在糖水裏,我會說現在不如解放前?這種話,隻有你這種老中農才會說,別忘了你們是團結對象,老子們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你明白嗎?”
杜大爺銳氣頓減,低聲道:“我也是為了集體著想,這三頭公牛重要,那十三頭母牛也重要……”
麻叔說:“什麼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繞糊塗了,有問題明天解決!”
麻叔進了院子,咣當一聲就把大門關上了。
杜大爺對著大門吐了一口唾沫,低聲罵道:“麻子,你斷子絕孫!”
我說:“好啊,你竟敢罵我麻叔!”
杜大爺說:“我罵他了,我就罵他了,麻子你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怎麼著,你告訴他去吧!”
杜大爺牽著雙脊,艱難地往前走去。雙脊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像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想起它在東北窪裏騎母牛時那股生龍活虎的勁頭,我的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著大小魯西跟在雙脊尾後,我的頭臉距雙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與雙脊的脊梁在一條水平線上,我的雙眼能越過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爺的背。
我們默默無聲地挪到了河堤邊上,槐花的香氣在暗夜裏像霧一樣地彌漫,熏得我連連打噴嚏。雙脊也連打了幾個噴嚏。我打噴嚏沒有什麼痛苦,甚至還有那麼一點精神振奮的意思,但雙脊打噴嚏卻痛苦萬分。因為它一打噴嚏免不了全身肌肉收縮,勢必牽連著傷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個噴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單峰駱駝似的。
杜大爺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鬧的,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他把雙脊拉到一棵槐樹前,把韁繩高高地拴在了樹幹上。為了防止雙脊趴下,他把韁繩留得很短。雙脊仰著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樹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聰明,這樣一個簡單的辦法,我怎麼想不出呢?我學著他的樣子,將大小魯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樹上。我也獲得了自由。我說:“杜大爺,您的腦子可真好用!”
杜大爺蹲在河堤的慢坡上,冷冷地說:“我的腦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腦子好用!”
我說:“杜大爺,我今年才十四歲,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爺說:“您不是老人家誰是老人家?難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連一塊牛蛋子都沒撈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他媽的吃了一碗牛蛋子!這算什麼世道?太不公平了!”
為了安定他的情緒,我說:“杜大爺,您真的以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編瞎話騙您呐!”
“你沒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爺驚喜地問。
我說:“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隻餓狼,老董同誌像隻猛虎,別說六隻牛蛋子,就是六十隻牛蛋子,也不夠他們吃的。”
杜大爺說:“那盤子裏分明還剩下半盤嘛!”
我說:“您看不出來?那是他們給麻嬸留的。”
杜大爺說:“你這個小兔崽子的話,我從來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經相信我也沒吃到牛蛋子,我從他的喘息聲中得知他的心裏得到了平衡。他從懷裏摸出煙鍋,裝上煙,用那個散發著濃厚汽油味的打火機打著火。辛辣的煙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氣。夜已經有點深了,村子裏的燈火都熄滅了。天上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銀河有點燦爛,有流星滑過銀河。河裏的流水聲越過河堤進入我們的耳朵,像玻璃一樣明亮。槐花團團簇簇,好像一樹樹的活物。南風輕柔,撫摸著我的臉。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煩惱。大小魯西呼吸平靜,雙脊呼吸重濁。它們的肚子裏咕嚕咕嚕響著。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響著。因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學會了反芻的本領。剛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來了,我本來應該慢慢地咀嚼,細細品嚐它們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還要精的杜大爺聞到,所以我就把它們強壓回去。我的心裏很得意,這感覺就像在大家都斷了食時,我還藏著一碗肉一樣。現在我不能反芻。我往杜大爺身邊靠了靠,說:“大爺,能給我一袋煙抽嗎?”
他說:“你一個小孩子,抽什麼煙?”
我說:“才剛你還叫我老人家,怎麼轉眼就說我是小孩子了呢?”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人呐,隻能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的話!”他把煙鍋子往鞋底上磕磕,憤憤不平地說,“退回二十年去,別說它娘的幾個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盤的肥豬肉擺在我的麵前,我也不會饞!”
我說:“杜大爺,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著在你這個兔崽子麵前吹牛?”杜大爺說,“我對你說吧,那時候,每逢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鮁魚,黃花魚,披毛魚,墨鬥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裏長,槐花開放時,正是鐮刀魚上市的季節,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簽子插著,一對半斤,兩對一斤,一對大蝦隻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隻要你有錢。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鐮刀魚,嘿,好東西都弄到哪裏去了?好東西都被什麼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麼這樣傻?好東西不留著自己吃,出什麼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裏去了?其實都是在糊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大家嘴裏不說,可這心裏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麼大個公社,四十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才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麼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蕩,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裏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上一斤熱牛肉,打上四兩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著吃著,聽著聲,看著景,你想想吧,那是個什麼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液,說:“杜大爺,您是編瞎話騙我吧?舊社會真有那麼好?”
杜大爺說:“你這孩子,誰跟你說舊社會好了?我隻是跟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的滋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