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牛(4)(2 / 3)

9 黎明時,我被杜大爺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問:“大爺,天亮了嗎?”杜大爺說:“羅漢,毀了爐了……我們的牛死了……”聽說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興奮。從鐵門邊上一躍而起,我就到了牛身邊。這天早晨大霧彌漫,雖是黎明時分,但比深更半夜還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涼。我推了它一下,它還是冰涼。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說:“大爺,您怎麼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爺說:“死了,肯定死了。”我說:“你把打火機借給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爺將打火機遞給我,說:“真死了,真死了……”我不聽他那套,點燃打火機,舉起來一照,看到牛已經平躺在地上,四條腿伸得筆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隻眼黑白分明地盯著我,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捂滅打火機,陷入黑暗與迷霧之中。

“怎麼辦?大爺,你說咱們怎麼辦?”我問。杜大爺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等著吧!”“等什麼?”“等天亮吧!”“天亮了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是死了,頂多讓我們給它抵命!”杜大爺激昂地說。我說:“大爺啊,我還小,我不想死……”杜大爺說:“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輪不到你!”我說:“杜大爺您真是好樣的!”杜大爺說:“閉住你的嘴,別煩我了!”

我們坐在獸醫站門口,背倚著冰涼的鐵門,灰白的霧像棉絮似的從我們麵前飄過去。天氣又潮又冷,我將身體縮成一團,牙齒嘚嘚地打戰。我努力克製自己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卻忍不住地往那裏斜。其實那裏也是濃霧彌漫,牛的屍體隱藏在霧裏,就像我們的身體隱藏在霧裏一樣。但我的鼻子還是聞到了從死牛身上發出來的氣息。這氣息是一種並不難聞的冷冰冰的腐臭氣息。像去年冬天我從公社飯店門前路過時聞到的氣息一模一樣。

霧沒散,天還很黑,但公社廣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響了,放東方紅。我們知道已經是早晨六點鍾。喇叭很快放完了東方紅。喇叭放完了東方紅東方並沒有紅,太陽也沒有升起。但很快東方就白了。霧也變淡了些。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杜大爺背靠著鐵門,渾身哆嗦,哆嗦得很厲害,哆嗦得鐵門都哆嗦。我問:“大爺,您是不是病了?”他說:“沒病,我隻是感到身上冷,連骨頭縫裏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她說,人隻要感到骨頭縫裏發冷就隔著陰曹地府不遠了。我剛想把奶奶說過的話向杜大爺轉述,杜大爺已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我尾隨著杜大爺,繞著死牛轉了一圈。我們現在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了。它死時無聲無息,我和杜大爺都沒聽到它發出過什麼動靜。它可以說是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它側著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著,就是臥著,采取這樣大大咧咧的姿勢,大概隻有死時。它就這樣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體顯得比它活著時大了許多。從它躺在地上的樣子看,它完全是一頭大牛了,而且它還不算瘦。

杜大爺說:“羅漢,我在這裏看著,你回家向你麻叔報信去吧。”

我說:“我不願去。”

杜大爺說:“你年輕,腿快,你不去,難道還要我這個老頭子去嗎?”

我說:“您說得對,我去。”

我把那個包餅子的藍包袱捆在腰裏,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剛跑到棉花加工廠大門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騎著一輛自行車,身體板得像紙殼人一樣。他騎車的技術很不熟練,我隔著老遠就認出了他,一認出他我就大聲喊叫,一聽到我喊叫他就開始計劃下車,但一直等車子越過了我十幾米他才下來,而且是很不光彩地連人帶車倒在地上後從車下鑽出來的。我跑過去,沉痛地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正用雙腿夾著車前輪,校正車把。我認出了這輛車子是村裏那位著名的大齡男青年郭好勝的車子,因為他的車子上纏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紙。郭好勝愛護車子像愛護眼睛一樣,能把他的車子借來真是比天還要大的麵子。郭好勝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車壓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說:“麻叔,……”麻叔說:“羅漢,你要是敢對郭好勝說我把他的車子壓倒過,我就打爛你的嘴。”我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興奮地說:“你說什麼?”我說:“牛死了,雙脊死了……”麻叔激動地搓著手說:“真死了?我估計著也該死了,我來就是為了這……走,看看去,我用車子馱著你。”麻叔左腳踩著腳踏子,右腳蹬地,一下一下地,費了很大的勁將車子加了速,然後,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著力氣,才將自行車穩住,他在車上喊著我:“羅漢,快跑,蹦上來!”我追上自行車,手抓住後貨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體頓時在車上歪起來,他嘴裏大叫著:“不好不好……”然後就把自行車騎到溝裏去了。麻叔的腦袋撞在一塊爛磚上碰出了一個滲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擠到貨架子上,痛得差點截了氣。麻叔爬起來,不顧他自己當然更不顧我,急忙將郭好勝的車子拖起來,扛到路上,認真地查看。車把上、車座上都沾了泥,他脫下小褂子將泥擦了。然後他就支起車子,蹲下,用手搖腳蹬子,腳蹬子碰歪了,搖不動了。麻叔滿麵憂愁地說:“壞了這一下壞了醋了……”我說:“麻叔咱們隊的牛死了……”麻叔惱怒地說:“死了正好吃牛肉,你咕噥什麼?生產隊裏的牛要全死了,我們的日子倒他媽的好過了!”我知道我的話不合時宜,但麻叔對牛的冷漠態度讓我大吃了一驚。早知生產隊的當家人對隊裏的牛是這個態度,我們何必沒日沒夜地遛它們?我們何必吃這麼大的苦把它牽到公社?我們更不必因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雙脊的死還是讓我心中難過,這一方麵說明我這人善良,另一方麵說明我對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讓我在他對麵將車子扶住,然後他雙手抓住腳蹬子,雙腳蹬住大梁,下死勁往外拽。拽了一會,他鬆開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搖動腳蹬子,後輪轉起來了,收效很大。他高興地說:“基本上拽出來了!再拽拽!”於是他讓我扶住車子,他繼續往外拽。又拽了一會,他累了,喘著氣說:“他媽的,倒黴,早晨出門就碰到一隻野兔子,知道今日沒什麼好運氣!”我說:“您是幹部,還講迷信?”他說:“我算哪家子幹部?”他瞪我一眼,推著車往前走,啐了幾口唾沫,回頭對我說,“你要敢對郭好勝說,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證不說,”我問,“麻叔,牛怎麼辦?”他微微一笑,道:“怎麼辦?好辦,拉回去,剝皮,分肉!”

臨近獸醫站時,他又叮囑我:“你給我緊閉住嘴,無論誰問你什麼,你都不要說話!”

“要我裝啞巴嗎?”

麻叔:“對了,就要你裝啞巴!”

10 麻叔一到獸醫站門口,支起車子,滿臉紅鏽,好似生鐵,圍著牛轉了一圈,然後聲色俱厲地說:“好啊!老杜,讓你們給牛來治病,你們倒好,把它給治死了!”

杜大爺哭喪著臉說:“隊長,自從這牛閹了,我和羅漢受的就不是人罪,它要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說:“我們四天四夜沒睡覺了。”

麻叔說:“你給我閉嘴!你再敢插嘴看我敢不敢用大耳刮子扇你!”

麻叔問杜大爺:“獸醫站的人怎麼個說法?”

杜大爺道:“直到現在還沒看到獸醫站個人影子呢!”

“你們是死人嗎?”麻叔道,“為什麼不喊他們?”

杜大爺說:“我們把大鐵門都快敲爛了!你要不信問羅漢。”

我緊緊地閉著嘴,生怕話從嘴裏冒出來。

麻叔卷好一支煙,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煙紙,啐出舌頭上的煙末,順便罵了一句:“狗日的!”

杜大爺說:“隊長,要殺要砍隨你,但是你不能罵我,我轉眼就是七十歲的人了。”

麻叔道:“我罵你了嗎?真是的,我罵牛!”

杜大爺說:“你罵牛可以,但你不能罵我。”

麻叔看看杜大爺,將手裏那根卷好的煙扔過去。

杜大爺慌忙接住,自己掏出火機點燃。他蹲下抽煙,身體縮得好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刺蝟。

這時廣播停了,霧基本散盡,太陽也升起來了。太陽一出頭,我們眼前頓時明亮了。公社駐地的繁華景象展現在我們麵前。獸醫站對麵,隔著一條石條鋪成的街道就是公社革委會的大院子。大門口的兩個磚垛子上,掛著兩個長條的大牌子,都是白底紅字,一個是革命委員會的,一個是公社黨委的。迎著大門是一堵長方形的牆,牆上畫著一輪紅日,一片綠浪,還有一艘白色的大船,船頭翹得很高。紅日的旁邊,寫著一行歪三扭四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公社大門左邊,是供銷社,右邊是飯店。飯店右邊是糧管所;供銷社左邊是郵局。我們背後是獸醫站;獸醫站左邊是屠宰組;獸醫站右邊是武裝部。全公社的黨政機關、商業部門都在這一團團,我們的牛幾乎就躺在公社的正中心。我感到那些機關的大門口一個個都陰森森的,好像要把我們吞了,這種感覺很強烈,但麻叔已經不許我說話,我隻能把我的感覺藏在自己心裏。

石條街上的人很快就多起來。機關食堂的煙囪裏冒出白煙,很快就有香氣放出來。這些氣味中最強烈的、最迷人的就是炸油條的香氣。我仿佛看到了金黃的油條在油鍋裏翻滾的情景。我隨即想起,杜大爺的大閨女女婿不是在公社食堂裏當大師傅嗎?如果杜大爺進去找他,肯定可以吃他個肚子圓。杜大爺可能因為死牛的事把這門親戚給忘了。他還有個四閨女女婿在屠宰組裏殺豬,杜大爺要進去找他,肯定也能吃個肚兒圓。杜大爺把這門親戚也給忘了。更重要的是,杜大爺的女婿們很可能把我和麻叔也請進去,讓我們跟著他們的老丈人沾光吃個肚兒圓。我看著杜大爺,用焦急的眼神提醒他。但杜大爺的眼睛眯著,好像什麼也看不見。話就在我嘴邊,隨時都可能破唇而出。這時麻叔說話了:“老杜,你沒去看看你那兩個貴婿?”

杜大爺說:“看什麼?他們都是公家人,去了影響他們的工作。”

麻叔道:“皇帝老子還有兩門窮親戚呢!去看看吧,正是開飯的時候。”

杜大爺說:“餓死不吃討來的飯。”

麻叔道:“老杜,我知道你那點小心眼,你不就是怕我跟羅漢沾了你的光嗎?我們不去,我們不會去的!”

杜大爺咧著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說:“隊長,您這是欺負老實人!”

“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了真了!”麻叔別別扭扭地笑著說;突然他又嚴肅地說,“老董同誌來了!”

老董同誌騎著自行車從石頭街上上躥下跳地來了。他騎得很快,好像看到了我們似的。他在牛前跳下車,大聲說:“老管,是你?”他看我和杜大爺,又說:“是你們?”然後他就站在牛前,說:“這是怎麼搞的?”

老董同誌蹲下,扒著牛眼看看,蹲著向後挪了幾步,端詳著牛的蛋皮,好像看不清楚似的,他摘下眼鏡,放到褲子上擦擦,戴上,更仔細地看,他的鼻尖幾乎要觸到牛的那皮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兒,歎了一口氣。他站起來,又把眼鏡摘下來擦擦,眼睛使勁擠著,一臉痛苦表情。他說:“你們,為什麼不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