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叔說:“我們昨天晚上就來了!敲門把手都敲破了!”
老董同誌壓低了聲音說:“老管,如果有人問,希望你們說我搶救了一夜,終因病情嚴重不治而死!”
麻叔說:“您這是讓我們撒謊!”
老董同誌說:“幫幫忙吧!”
麻叔低聲對我們說:“聽清楚了沒有?照老董同誌吩咐的說!”
老董同誌說:“多謝了,我這就給你們去開死亡證明。”
11 麻叔叮囑杜大爺看好牛,當然更忘記不了叮囑杜大爺看好郭好勝的自行車,千千萬萬,牛丟不了,活牛沒人要,死牛拉不走,自行車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搶,這種事多得很。然後他拉著我,拿著老董同誌給我們開好的牛死亡證明,走進了公社大院。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公社大院,大道兩邊的冬青樹、一排排的紅瓦高房、高房前的白楊樹、紅磚牆上的大字標語,等等,這些東西一齊刺激我,折磨我,讓我感到激動,同時還感到膽怯。我感到自己像個小偷,像個特務,心裏嘣嘣亂跳,眼睛禁不住地東張西望。麻叔低聲說:“低下頭走路,不要東張西望!”
麻叔問了一個驕傲地掃著地的人,打聽主管牛的孫主任的辦公室。剛才老董同誌對我們說過,全公社的所有的牛的生老病死都歸這位孫主任管。我心中暗暗感歎孫主任的權大無邊。全公社的牛總有一千頭吧?排起來將是一個漫長的大隊,散開來能走滿一條大街。這麼多牛都歸一個人管,真是牛得要死。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如果能讓我管半個公社的牛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後,進了孫主任的辦公室。一個胖大的禿頭男子——不用問就是孫主任——正在用一根火柴棒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縫裏夾著一根香煙。我知道那是豐收煙,因為桌子上還放著一盒打開了的豐收煙。豐收煙是幹部煙,一般老百姓是買不到的。豐收煙的氣味當然很好,那支豐收煙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煙頭扔掉,但我知道他把煙頭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撿了,如果我撿了,麻叔非把我的屁股踢爛不可。我還是有毅力的,關鍵時刻還是能夠克製自己的。麻叔彎了一下腰,恭敬地問:“您就是孫主任吧?”
那人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麻叔馬上就把老董同誌開給我們的死亡證明遞上去,說:“我們隊裏一頭牛死了……”
孫主任接過證明,掃了一眼,問:“哪個村的?”
麻叔說:“太平村的。”
孫主任問:“什麼病?”
麻叔說:“老董同誌說是急性傳染病。”
孫主任哼了一聲,把那張證明重新舉到眼前看看,說:“你們怎麼搞的?不知道牛是生產資料嗎?”
麻叔說:“知道知道,牛是社會主義的生產資料,牛是貧下中農的命根子!”
孫主任說:“知道還讓它得傳染病?”
麻叔說:“我們錯了,我們回去一定把飼養室全麵消毒,改正錯誤,保證今後不發生這種讓階級敵人高興讓貧下中農難過的事……”
“飼養員是什麼成分?”
“貧農,上溯八輩子都是討飯的!”
孫主任又哼了一聲,從衣袋裏拔出水筆,往那張證明上寫字。他的筆裏沒有水了,寫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站起來,從窗台上拿過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擰開瓶蓋子,把水筆插進去吸水。水筆吸水時,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們的牛在哪裏?”
麻叔沒有回答。
我以為麻叔沒聽到孫主任的問話,就搶著替他回答了:“我們的牛在公社獸醫站大門外。”
孫主任皺了一下粗短的眉,把墨水瓶連同水筆往外一推,說:“傳染病,這可馬虎不得,走,看看去!”
麻叔說:“孫主任,不麻煩您了,我們馬上拉回去!”
孫主任嚴厲地說:“你這是什麼話?革命工作,必須認真!走!”
孫主任鎖門時,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的牛前圍著一大堆看熱鬧的人。孫主任撥開人靠了前。他扒開牛眼看看,又翻開牛唇看看,最後他看了看牛蛋子。他直起腰,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髒東西拍掉似的。圍觀的人們都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好像病人家屬期待著醫生給自己的親人下結論。孫主任突然發了火:“看著我幹什麼?你們,圍在這裏看什麼?一頭死牛有什麼好看的?走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頭牛得的是急性瘟疫,你們難道不怕傳染?”
眾人一聽說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孫主任大聲喊:“老董!”
老董同誌哈著腰跑過來,站在孫主任麵前,垂手肅立,鞠了一個躬,說:“孫主任,您有啥吩咐?”
孫主任揮了一下手,很不高興地說:“既然是急性傳染病,為什麼還放在這裏?來來往往的人,不怕傳染嗎?同誌,你們太馬虎了,這病一旦擴散,那會給人民公社帶來多大的損失?經濟損失還可以彌補,而政治影響是無法彌補的,你懂不懂?!”
老董同誌用雙手摸著褲子說:“我們麻痹大意,我檢討,我檢討……”
孫副主任說:“別光嘴上檢討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動,趕快把死牛抬到屠宰組去,你們去解剖,取樣化驗,然後讓屠宰組高溫消毒,熬成肥料!”
麻叔急了,搶到牛前,說:“孫主任,我們這牛不是傳染病,我們這牛是閹死的!”
我看到老董同誌的長條臉刷地就變成了白色。
麻叔指著我和杜大爺說:“您要不相信,可以問他們。”
孫主任看看老董同誌,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董同誌結結巴巴地說:“是這麼回事,這牛確實是剛閹了,但它感染了一種急性病毒……”
孫主任揮揮手,說:“趕快隔離,趕快解剖,趕快化驗,趕快消毒!”
麻叔道:“孫主任,求求您了,讓我們把它拉回去吧……”
孫主任大怒:“拉回去幹什麼?你想讓你們大隊的牛都感染病毒嗎?你想讓全公社的牛都死掉嗎?你叫什麼名字?什麼階級出身?”
麻叔麻臉幹黃,嘴唇哆嗦,但發不出聲音。
12 我們的牛死後第三天,也就是1970年5月1日,公社駐地發生了一個驚人的大事件:三百多人食物中毒,這些人的共同症狀是:發燒、嘔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是公社幹部、吃國庫糧的職工和這些人的家屬。這件事先是驚動了縣革委,隨即又驚動了省革委,據說還驚動了中央。縣醫院的醫生坐著救護車來了,省裏的醫生坐著火車來了,中央沒來醫生,但派來了一架直升機,送來了急需的藥品。小小的公社醫院盛不下這麼多病人,於是就讓中學放假,把課桌拚成病床,把教室當成了病房。正好解放軍6037部隊在我們這塊地拉練,部隊的醫生也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搶救。據病人說,解放軍的醫生水平真高,那些打針的小女兵,紮靜脈一紮一個準,從來不用第二下。而我們公社醫院那些醫生紮靜脈,紮一針,不回血,再紮一針,還不回血,一針一針紮下去,非把病人紮得一手血,自己急出一頭汗,才能瞎貓碰上個死耗子。
當時可沒想到是食物中毒,自打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們那兒還沒聽說食物還能中毒。公社革委往縣革委報告時就說是階級敵人在井水裏投了毒,或是在麵粉裏投了毒。縣革委往省革委大概也是這樣報告的。所以這事一開始時弄得非常緊張、十分神秘。領導們的主要精力一是放在破案上,二是放在救人上。據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台灣國民黨派遣來的特務,二可能是暗藏的階級敵人。馬上就有人向臨時組成的指揮部報告,說夜裏看到了三顆紅色信號彈,還有的人發現了敵人扔掉的電台。指揮部的人都是從縣裏和其他公社臨時調來的,我們公社的領導全都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嚴重。於是大喇叭裏不停地廣播,讓各村的貧下中農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各個村就把所有的“四類分子”關到一起看守起來,連大小便都有武裝民兵跟隨。同時各村都開始清查排隊,讓“四類分子”交待罪行,打得這些冤鬼血肉橫飛,叫苦連天。解放軍也積極配合,封鎖了公社駐地,每條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戰士持槍站崗,夜裏還有摩托兵巡邏。有一次他們巡邏到我們村後,可讓我們這些土包子開了眼界。大家誰也沒看到過能跑這樣快的東西。先是看到一溜燈光從西邊來了,還沒看清楚呢,震耳的摩托聲就到了耳邊,剛想仔細看看,還沒來得及呢,人家已經躥沒了影。真是一道電光,絕塵而去。
折騰了幾天,既沒抓到特務,也沒挖出暗藏的階級敵人。大多數的病人也病愈出院。縣衛生防疫部門在省衛生防疫部門的指導下,終於找到了使三百多人中毒的食物,這食物就是我們的雙脊。他們說我們雙脊的肉和內髒裏含著一種沙門菌,這種菌在三千度的高溫下還活蹦亂跳,放到鍋裏煮,煮三年也煮不死它。
找到沙門菌後,階級鬥爭就變成了責任事故。公社革委沙門菌中毒事件調查組的兩個幹部到我們村裏來調查,把我、杜大爺、麻叔全都叫到大隊部裏,一個問,一個拿著筆記錄。我是殺死也不開口,問急了我就咧開大嘴裝哭。杜大爺也顛三倒四地裝糊塗。於是一切就由著麻叔說。麻叔先是說老董同誌給雙脊做手術時故意地切斷了一根大血管,又說他拖延著不給雙脊打針,他和公社孫主任早有預謀,想把我們的雙脊搞死,搞死我們的雙脊,他們好吃牛肉,過“五一”。誰知道老天爺開了眼,麻叔說。
調查的人回去怎麼樣彙報的我們不知道,但這件大事最後的處理結果我們知道。
最後,所有的責任都由杜大爺的四女婿——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承擔,是他不聽孫主任的話,把有毒的牛肉賣給了公社的各級領導和機關的各位職工,導致了這次沉痛的事件。盡管宋五輪本人也因為食牛肉中毒,而且是重症患者,但還是受到了撤銷組長職務、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
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人民解放軍的無私幫助下,在省、地、縣、公社各級革委的正確領導下,在全體醫務人員的共同努力下,三百零八個中毒者,隻死了一個人(死於心髒病),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這事要是發生在萬惡的舊社會,三百零八個人,隻怕一個也活不了。我們雖然死了一個人,其實等於一個也沒死,他是因為心髒病發作而死。
發心髒病而死的那個人就是杜大爺在公社食堂做飯的大閨女女婿張五奎。
我們村裏的人都說他是吃牛肉撐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