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我們的七叔(1)(1 / 3)

我們磕罷頭從七叔的墳墓前站起來。一股美麗的小旋風從地下冒出,在墳墓前俏皮地旋轉著。大家都定眼看著小旋風,心裏邊神神鬼鬼。前來幫忙主祭的王大爺將一杯水酒倒在小旋風中間,說:七哥,你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如果你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就給七嫂子托個夢吧。七嬸急忙跪倒,哀號著:老頭子,老頭子,你死得冤枉呀……在七嬸的帶動下,她的兒子媳婦也跟著跪倒,咧著大嘴號哭,但都是幹號,光打雷不下雨。七叔的那個尖嘴猴腮、很有些黃鼠狼模樣的兒媳,趁著人們不注意,悄悄地往臉上抹唾沫,製造淚流滿麵的假象。他們的行為把我心裏那點悲壯的感情消解得幹幹淨淨。父親對我說過,這幫小家夥,在七叔生前就密謀分裂;盡管七叔請小學校的駝背朱老師用拳頭大小的字恭錄了毛澤東視察南方的著名講話貼在牆上警示他們,但就像毛澤東製止不了林彪搞分裂搞陰謀詭計一樣,七叔也製止不了兒子們的分裂活動。他一死,就像倒了大樹,小猢猻們就等著分家散夥了。他們要我幫他們替父伸冤是假,想借機撈點錢是真。麵對著這樣一些家夥,我還瞎起什麼勁呢?

每一次提起筆想寫點紀念七叔的文章,都起因於我在夢中見到了他。這些夢像有情有節的電視連續劇一樣,已經延緩了好幾年。我並不是每夜都能夢到他。就像一個清茶朋友似的,每隔一段時間,他便不約而至。這些夢有聲有色,十分逼真。夢醒之後,反倒腦袋發木,迷迷糊糊。醒時反似在夢中。現在我好似坐在桌前寫字,又怎知不是在夢中呢?當然,這基本上是對莊周的拙劣模仿,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也不必較真就是。

我抱著女兒去七叔家串門。女兒咿呀學語,滿頭都是奶腥味(她現在已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這說明下麵所寫,如果不是我的夢境,就是我對過去生活的回憶)。老遠就聽到院子裏乒乒乓乓的響,進院看到,七叔正在修理驢車。車已經散了架,像一堆劈柴,兩個車轂轆也扭曲成天津大麻花的形狀。七叔,你忙啥呢?我問。七叔抬起頭,眯著眼,好像不認識似的看了我們好久,然後苦笑著說:修車。我想:這車怎麼會破成這個樣子呢?我問:這是咋弄得呢?七叔歎息道:運氣不好,撞上了馬書記的汽車。我俯下身去,看到車的碎片上,沾著一些黏稠的黑血,還有一些花白的毛發。我問:七叔,這些毛發是你的嗎?七叔道:當然是我的,難道不是我的,還能是驢的不成?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根又硬又長的剛毛,問七叔:這是啥?七叔怒道:這是驢尾巴毛!他停頓了一下,猛地提高了嗓門,像跟人吵架似的大喊:難道這不是驢毛,還能是我的頭發嗎?如果我能生長出這樣又黑又粗又長的頭發,馬書記的汽車還敢撞我嗎?他怒氣衝衝,掄起斧頭,將木片砍得像彈片橫飛。我說:親愛的七叔,您哪裏是修車?分明是劈柴嘛!七叔用手搔著後腦勺子,嘿嘿嘿嘿地笑了。這時,一群翠綠的蒼蠅在七叔周圍嗡嗡嚶嚶地飛舞著,好像一片綠雲。我猜想它們很可能想落到那些黑血上聚餐,但由於七叔不停頓地揮舞著那柄亮晶晶的板斧,它們怕傷了翅膀,不敢下落。七叔光著脊梁,裸露出棕色的肌膚。他有些瘦,但瘦得很結實,雙臂上的肌肉一點也沒有萎縮,說發達也是可以的。他穿著一條肥大的笨腰褲子。這種褲子幾十年前就被淘汰了。這種褲子就是當年與小推車一樣為解放全中國立過戰功的褲子。“山東民工兩件寶,肥腿褲子破棉襖”。七叔十四歲時就出常備夫,披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棉襖,穿著一條肥腿褲子,腰帶上還裝模作樣地別著一根旱煙袋。陳毅元帥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小推車推出來的。七叔說,光靠小車不行,急了眼還得靠褲子。嚓,把褲子褪下;刷刷,將褲腿雙紮;嘩嘩嘩,倒進去一百五十斤糧食,小米或是大米;再用腰帶將褲腰紮了口往脖子上一架;雙手摟著被糧食撐得飽硬的褲腿,腿肚子一挺,站直了腰;喊著口號光著腚,跟著連長衝下河。糧食是啥?糧食是威力無窮的彈藥,彈藥是無窮無盡的糧食。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許司令!我們民夫連指導員教導我們:“丟了褲襠裏的雞巴蛋,也不許丟了脖子上的軍糧袋。”不靠褲子光靠小車怎麼能行。靠近主戰場時,路上除了稀泥就是彈坑,小車寸步難行。怎麼辦?脫褲子卸車,把袋子裏的糧食倒到褲子裏。褲子得勁。許司令說肥腿褲子是中國人民的第五大發明,是專為戰爭設計的。褲子運糧得勁呀,要歇口氣抽袋煙時,人往地上一跪,頭一低,從褲襠裏退出來。裝滿糧食的褲子像半截漢子一樣立在地上。歇完了,說聲要走,低頭鑽進褲襠,雙手按地,憋一口氣,呼的一聲就站起來了。用袋子,哪裏去找這樣的便利?七叔對陳毅元帥的說法很有意見,他認為應該把褲子和小車相提並論。他是個不識字的農民,認死理兒,強勁得很,希望同誌們不要怪罪於他,更不要給他上綱上線。不過你要給他上綱上線我估計他也不會害怕。這人十四歲就在槍林彈雨裏穿行,那麼多子彈,像飛蝗一樣,竟然沒有射中他的一根毫毛。其實我這七叔膽子並不大,按我父親的說法他就是缺心眼兒,活一百八十歲,也是個愣頭青。人家說:管老七,這裏有口井,井裏有毒蛇,你敢跳下去嗎?他擰著脖子跟人家吵:你咋知道我不敢跳下去?那人說:我就知道你不敢跳下去。那人還在囉嗦呢,我們的七叔已經在井裏高叫著罵人了:操你媽,快拽俺上去,井裏麵有蛤蟆!七叔天不怕地不怕,但害怕蛤蟆,更害怕青蛙。有一次仇人把一隻肥大的青蛙塞進他的破棉襖裏,穿襖時青蛙蹦出來,他怪叫一聲,往後便倒,人們掐他的人中、紮他的虎口、往他的鼻孔裏塞煙末,折騰了半點鍾,才把他弄醒。在我們鄉裏,管老七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管老七怕青蛙也有名。我們回過頭來接著講小車和褲子的問題。另外這一段好像很長了,為了讓你們閱讀方便,我們就分個段吧。

我曾經多次批評過七叔:我說七叔,您怎麼這麼強勁呢?說淮海戰役是山東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就已經是很高的榮耀了,你難道還要陳元帥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褲子扛出來的?像話嗎?七叔梗著脖子跟我強:你們共產黨不是最講實事求是嗎?明明是褲子也立有戰功,而且戰功比小車還大,為什麼隻提小車,不提褲子?這事兒我至死也不賓服!我說:好七叔您聽我說,陳元帥那句話,是一種誇張的文學語言,他老人家在參加革命之前,是一個青年小說家,曾經在報刊上發表過好幾篇小說,參加革命後,還是隔三差五的寫一些詩詞,解放後還跟偉大領袖毛主席通信討論詩歌做法呢!七叔打斷我的話,瞪著眼說:還有這等事兒?我怎麼不知道呢?那時候我給許司令當勤務員,三天兩頭的去野司送信,跟陳司令熟得很,我怎麼沒看到陳司令寫詩呢?我說:行了,七叔,您就別吹了。您不是去出常備夫嗎?怎麼又成了許司令的勤務員了呢?七叔悲傷地垂下頭,說:賢侄,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難過……我不願讓他傷心,便說:七叔,我基本上還是相信你的,我看過你的功勞牌子,那總是真的嘛。七叔的眼圈頓時紅了,他伸出堅硬的大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搖晃著,說:到底是讀過書的,到底是讀過書的……你等著我,賢侄,千萬別走。他鬆開我的手,弓著佝僂的腰,匆匆往屋裏跑去,跑到門口時又特意回頭叮囑:千萬別走哇!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感人至深,又是那樣的可憐,盡管我知道接下來的節目是什麼,但我實在是不願傷了七叔的心,他畢竟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好,請看下一段。

我知道七叔進屋去幹什麼,你們也猜到了他進屋去幹什麼。我透過他家的窗戶看到他跳到炕上,蹺起腳來,伸手從梁頭上摸下了那個我非常熟悉的牛皮挎包,挎包裏裝著一枚淮海戰役紀念章。這是七叔的命根子,任何人不許動。我那些堂弟為了探索挎包中的秘密,都挨過七叔的老拳。文化大革命前,每逢國家的重大節日,七叔就自動休假。他的行為在我們農村,那是十分的不合時宜。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農民沒有休假的。我爺爺說,老七呀,你老人家就不要給咱老管家丟人敗壞了。爺爺的話,七叔聽也不聽。他穿上那套土黃色的棉軍裝,斜背上牛皮挎包,將淮海戰役紀念章別在左胸前,昂首挺胸,專揀人多的地方去。人們見他來了,便故意地說:這是從哪裏來了個大幹部呀?看那派頭,最不濟也是個縣長。七叔走上前去,鄙視地說:狗眼看人低,縣長算什麼?我的戰友,最沒出息的也是地區的專員了。從此,人們送七叔一個外號“管專員”。這個外號讓七叔十分得意,逢人便說,管專員管專員,我管著專員,起碼該是個副省長了。他對我說過許多次:賢侄,咱這個姓真是妙極了,無論上級封咱個啥官,都要大一級,封咱縣長咱管著縣長,封咱省長咱管著省長。我說:七叔,可惜上級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次不濟咱也是個社員吧?管社員,管社員的起碼也是個生產隊長嘛!他還悄悄地對我說:賢侄,人是衣服馬是鞍,此話丁點兒也不假。我穿上這套衣裳,立馬就不一樣,連你爺爺這個老頑固都對我另眼相看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什麼?他叫我“老人家”,嗬嗬,連我的親大爺都要叫我“老人家”,你說有趣不有趣?我說有趣有趣真有趣。七叔隻有一套棉軍衣,但國家的重大節日卻是四季都有,為了光榮和信仰,七叔不得不忍受著肉體的痛苦。“六一”、“七一”和“八一”,這三個光榮的節日,在我這種覺悟不高、沒有遠大理想和崇高信仰的家夥眼裏,簡直就是七叔的受難日。他頭戴著那種我們在電影裏經常看到的、有兩扇耳朵的棉軍帽,上身棉襖,下身棉褲,都是又肥又大、鼓鼓囊囊,腳上是一雙笨重的高腰翻毛牛皮靴子。我們光背赤腳、隻穿一條褲頭都渾身冒汗,他老人家又黑又瘦的長條臉上竟然沒有一滴汗珠。問他熱不熱,他驚訝地反問我們:怎麼?你們熱?我怎麼不覺得熱?我覺得涼快得很呐!就衝著這一點,我們就不得不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