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是個奇人、怪人,所謂奇人、怪人,就是非同尋常、有過人之處的人。他第一次盛裝遊村,身後緊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孩子,大人們也感到新奇。麵對著這樣一個人,眾人的心情其實很複雜,不是能用一句兩句話說清楚的。人們奚落他、取笑他、諷刺他、挖苦他、甚至辱罵他,但看到他那包裹在棉衣裏竟然滴水不出的瘦而不弱的身體,一種嚴肅的思想,就暗暗地生長起來了。另外,除了每逢國家例假日他不幹農活之外,其餘的時間裏,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愛社如家、大公無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一個非常優秀、非常傑出的人民公社社員,這一點贏得了老少爺們的尊敬,也贏得了村幹部、包括村黨支部書記的理解。據說,七叔第一次公然曠工、遊村誇功時,引起了全村震動。群眾議論紛紛。幹部們連夜開會,研究解決問題的辦法。幸好假日一過,七叔立即恢複正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漸漸地,人們就把七叔的行為當成了一種周期性發作的神聖疾病,無人再去笑他罵他,也沒人再去跟他攀比。每逢國家例假日,管老七就可以不幹活,愛誰誰,都沒脾氣。在那些神聖的日子裏,我們的七叔就像印度國的牛一樣,享受著特殊的優待。
我的堂弟、七叔的大兒子、名叫解放的那個賴皮家夥,錯以為他爹享受的特殊待遇是因為那套軍裝和那枚淮海戰役紀念章。在一個國家例假日的黎明前的黑暗裏,偷偷的他將七叔的全套行頭抱到高粱地裏,人模狗樣的穿戴起來,等到太陽升起,便學著七叔的樣子,上大街遊行漫步。眼睛雪亮的人民群眾立即發現光榮的軍棉衣裏藏著虛假的內容,這家夥頓時成了過街老鼠,被人人喊打。他見事不好,撒腿就往家跑。憤怒的群眾,手持農具,像追趕盜賊一樣,奮力追打。如果不是這家夥跑得快,那一天很可能就是他逝世的日子。堂弟的行為讓七叔惱了大火,他提著一把斧頭,死追不舍。一邊追趕一邊聲嘶力竭地高喊:立住,你個邱清泉!立住,你個杜聿明!堂弟急中生智,鑽進我家,跪在我爺爺麵前,哭叫著:大爺爺,救命吧,俺爹要殺我。這時,七叔追了進來。他的瘦臉,仿佛剛從爐子裏提出來的鐵,雙眼沁血,活似瘋狗——請原諒七叔——他舉起斧頭,對準解放的後腦勺子毫不做作地下了家夥。我爺爺當時正好在院子裏鏟雞屎,手裏持一張鐵鍬——也是堂弟命不該絕——爺爺情急智生,舉起鐵鍬擋住了堂弟的腦袋。隻聽得當啷一聲巨響,斧頭正砍在鍬頭上。爺爺虎口麻木,鐵鍬落地。細看時鋼板的鍬頭竟被七叔的利斧砍開了一個大豁口。堂弟怪叫一聲,三魂丟了兩魂半,打了一個滾,癱在地上,宛如一攤稀屎。爺爺目瞪口呆,麵色灰白,怔了好久,才說:老七,你還動真格的了?七叔瞪著眼說:你以為我是跟你們鬧著玩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大閨女繡花!爺爺說:好好好,七爺,您厲害,我怕您,行了吧?爺爺轉身要走,堂弟見事不好,上前摟住爺爺的腿,求道:大爺爺,您要放手不管,孫子我可就沒了命了……爺爺惱怒地說:滾開!你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爹,爹要殺兒子,與我有什麼關係?七叔對爺爺說:大伯,歡迎您終於站到了人民的立場上。爺爺被他氣得哭笑不得,他卻笑嘻嘻地把兒子押走了,好像抓了一個俘虜。
我永遠忘不了七叔手舉著利斧追趕盜穿了他的光榮軍服的無賴兒子的情景。毫不誇張地說那情景有點驚心動魄。請諸位朋友跟著我想一想吧:在一個六月的清晨,一輪紅日初升,照耀著村中鋪滿黃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牆上啼鳴的紅毛公雞,村民們手捧著粗瓷大碗站在街邊吃飯——這是我們那兒的習慣——就看到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腳麻亂地往前滾動著,嘴裏發出狗轉節子般的怪叫聲:救命哇……救命哇……七癲要殺人啦……在他身後十幾米處,七叔穿著一條辨不清顏色的大褲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膚像黑色的膠皮,看上去很有彈性。他高舉著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氣喘籲籲地吼叫著: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紀,雖有雷電火花的意識,恨不能變成一束激光,恨不能變成一粒子彈,但衰老的肉體不給他爭氣。他的腿抬得很高,步子邁得很大,但前進的速度不快。他那樣子有點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慢鏡頭”,既古怪又滑稽,讓路邊的鄉親們無所措手足,不知是該幫他截住兒子,還是該幫他兒子截住他;讓路邊的鄉親無所措嘴臉,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些從高粱地裏手持農具把他兒子轟趕出來的早起的鄉親們,自從七叔接班追趕以後,便自動退出了熱烈的行列,變成了清冷的旁觀。事關集體的事情變成了七叔的家務事。七叔和他的兒子在家鄉清晨的漫長大街上追逐著,他們的腳踢起一團團黃色的塵土,他們驚得雞飛狗跳牆,這是一件正在進行中的圖謀殺人的事件,人們盼望著它的結局。我知道大多數人盼望著七叔把他兒子的腦袋砍下來,那樣將會給死水一潭的農村生活增添很多樂趣,將會給捧著大碗在路邊吃飯的無聊鄉親製造一個生氣蓬勃的話題,這個話題將在村裏被議論三十年,經過三十年的添油加醋、誇張渲染,進入曆史的事件將與真實的事件產生很大的距離,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遠忘不了七叔押著他的兒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與我的父親經常說的一樣,“虎毒不食親兒”,七叔押著兒子返回時,他的鼻尖距離兒子的後腦勺隻有半米光景,正是揮斧砍殺的最佳距離,七叔隻要一揮手,便可以讓兒子的腦袋開瓢或是滾落塵埃。但七叔不動手。他的兒子每走兩步便回一次頭,可憐巴巴地說:爹,俺錯了,俺錯了還不行嗎?七叔嚴肅地說:好好走,不要調皮!但我估計堂弟膽寒得很,他那後腦勺子上一定涼氣森森,所以他還是不間斷地回頭認錯。他那酷似七叔的瘦長的小臉上,布滿了汗水和灰塵。我這堂弟其實是個壞得不得了的家夥。他狡猾多疑,自私自利,又饞又懶,給他一塊糖,他就可以毫不猶豫的出賣自己的親爹。如果高興,我可能在後邊多給你們講一點他的事。
事過多年後,回頭想想,必須承認,那天早晨,街上看熱鬧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都殷切地盼望著七叔在押送解放還家的歸途中,掄起斧頭,讓解放的腦漿濺落塵埃。七叔冷笑道:我的心,像大玻璃鏡子一樣,明光光一塵不染,你們心裏想得啥我全都知道,但你們不懂我軍的俘虜政策。解放不投降,我可以消滅他;解放投降了,就是我們的俘虜。殺俘虜,那是要犯嚴重錯誤的!你懂不懂?人可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痛,你七叔我,當年就是被解放軍俘虜的。解放軍優待俘虜,大饅頭、大白菜燉大豆腐,熱氣騰騰,管夠。指導員說:弟兄們,放開肚皮吃,吃飽了,想回家的發給路費,不想回家的,就留下跟我們幹。奶奶的,隻有傻瓜才回家。回家幹什麼?回家連地瓜幹子都沒得吃,這裏大饅頭管夠。我問:七叔,您不是許司令的勤務員嗎?怎麼又成了俘虜兵了呢?七叔紅了臉,惱羞成怒,道:你愛信不信。我告訴你那是戰爭年代!戰爭年代,風雲變幻,像狗臉一樣,說翻就翻!戰爭,懂不懂?美國造黃銅殼大炮彈,明光耀眼,小牛犢似的,從天空裏打著滾落下來,轟隆一聲巨響,一家夥就炸出個大灣,十幾米深,灣裏水瓦藍。戰爭,槍林彈雨,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死就死,不是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