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老頭和老太太從屋子裏各端著一盤餃子出來,老太太喜笑顏開地對馬可說:年輕人,你講的故事很好,你講的故事起碼告訴了人們兩個道理,第一個道理是說人應該寬容,不能冤冤相報;第二個道理是說能忍者必有福。你們能把老頭子咬了角的餃子吃下去,說明你們倆都具有英雄氣質,而且比較善良寬厚。我們倆包了一輩子餃子,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無論是在和麵上還是在調餡子上,都有絕招,你們倆剛才吃的餃子味道怎麼樣?我與馬可交換了一個眼色,承認盡管餃子讓老頭子把汁水吸了但還是鮮美無比,還是我們生平吃過的最好的餃子。老太太說,我才剛說這餃子是耗子肉餡,其實是在騙你們。你們想想看,我們倆到哪裏去弄耗子肉?我們用的根本就不是肉,我們用的是豆腐,我們能把豆腐做出比肉還鮮美的味道,我們還可以把紅蘿卜做出大蝦的味道,還可以把白蘿卜做出黃花魚的味道。未來的世紀人們越來越想吃肉但越來越不敢吃肉,全世界都在提倡素食和減肥,人的食肉欲望與人的健康理想形成了尖銳的矛盾,這個矛盾雖然比不上世界大戰激烈,但這對矛盾深入千家萬戶,讓多少億人痛苦不堪。我們老兩口就掌握著解決這個世界性難題的金鑰匙,但苦於找不到一個忠厚可信的人繼承我們的絕活。我們倆合起來有三百多歲了,昨天我掐指一算,知道今天就是我們坐化的日子,眼見著這絕技就要被我們帶進墳墓時,老天爺讓你們這兩個好人出現了。老太太把手伸到老頭子的懷裏,扯出了一本用宣紙線裝起來的大本子,說:我們倆畢生的心血就凝聚在這個本子上了,小子,你千萬可別辜負了我們。
馬可看看我,我看看馬可,我感到這事情似曾相識,但我不知道見多識廣的馬可怎麼想。老太太搖搖頭,說,看樣子你們不感興趣,沒關係,別勉強,我們不會強逼著你們接受,婚姻自主,戀愛自由,別看我們年紀很大,但我們對現在的事情很了解,我們的頭腦一點也不僵化,我們知道現在賺錢的門路很多,稍有點本事的人,誰也不會開個餃子館。你們化裝成叫花子去要錢,也比包餃子賺錢多;你們化裝成和尚去化緣,也比包餃子掙錢多;如果你們能當個小官,更沒有必要開餃子館。她長歎一聲,說,老頭子,點火把它燒了吧!老頭子用悲傷的眼神看了我們一眼,從懷裏摸出火柴,想劃著火,但火柴受了潮,一根接一根地劃,總也劃不著。終於劃著了,小小的黃色火苗子觸到了那本秘籍的邊緣,眼見著就要燃燒起來了。這時,不知是什麼念頭鼓舞著我從座位上蹦起來,將那本發黃的秘籍從老太太手裏奪了出來。幾乎是與此同時,馬可撲跪在了老太太麵前,磕了一個響頭,說:師傅師母,請受弟子一拜!
我把秘籍還給老太太,老太太把秘籍遞給老頭,騰出手把馬可拉起來。她說,孩子,起來,坐下,聽我給你講講這本秘籍的來曆。她說這本秘籍是一個宮裏的太監傳出來的,那個太監是禦膳房的,因為失手打破了皇帝的玻璃碗,自知死罪難免,趁夜從陰溝鑽了出來。那時我們倆還沒開餃子館,我們做豆腐謀生。太監溜到我們家,跪下求我們救他一命。他是我們老家人,說起來還有點瓜蔓親戚,就決定冒著殺頭的罪救他。我們用膠水給他沾上了假胡子,給他換上了一套破衣服,給了他一副賣豆腐的挑子,還灌了他一大碗辣椒水弄啞了他的嗓子。他很感動,從懷裏摸出了這本秘籍,說,大哥大嫂,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本秘籍上記載著禦膳房餃子的三十八種配方,對你們也許有用,也許沒用,如果有用,過幾年你們就開家餃子館吧,如果沒用,就放到鍋灶裏燒了算了。我們怎麼好意思要他的東西?勸他自己帶回去。他說即便能安全出逃,也不會開餃子館,找個地方隱姓埋名,了此殘生吧。說完了秘籍的來曆,老頭說:青年,你們吃吧,吃完了餃子就走,不要管我們,我們倆練過氣功,坐化後屍身不會腐爛,到時候就會有人給我們收屍,你們千萬別來摻和。他把秘籍扔在了我們麵前,態度極其輕率,簡直就像扔一隻破襪子。然後他們就相伴進了內室。
我從桌子上撿起那本秘籍,小心翼翼地翻看著。紙葉間粘連得很嚴重,好像一摞放在湯裏浸泡後又曬幹了的餅。我看到那些發了黴的紙上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好像老道士的符咒。我基本上認為這對老夫妻是在故弄玄虛,現在故弄玄虛的人越來越多,經常有人說自己發現了什麼秘籍或是什麼古典,其目的多數是為了騙財。我當然不會把我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想就讓馬可這個糊塗蟲懷著夢想離開吧,一個懷揣秘籍的人最想的大概就是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仔細地欣賞寶貝。我把秘籍遞給馬可,偽裝出一臉神聖,說你好好收起來吧,他大咧咧地說,拌餃子餡的書也算秘籍,那這個世界上秘籍就太多了。我說據我看來這絕對不是一本拌餃子餡的書,很可能是藏寶圖之類的,你還是拿回去好好研究吧。他說,我拿著沒用,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我知道你文化水平很高,所以還是你拿著吧,你研究出什麼成果,發了大財,分給我幾個花花就行了。我說那可不行,你可是給人家磕了響頭認了師傅的,你如果不接受,於情於理都不合。他說,如果真是什麼好東西,你能舍得給我?你那點小心眼子如何能蒙了我?你以為我隻是在這裏低著頭吃餃子?其實我一直用眼睛的餘光在觀察你的臉色,你嘴唇邊上的那兩道斜紋把你心裏的想法全都告訴了我。你們城裏人全都是小聰明,你們精明的不聰明,聰明的不高明,高明的不英明,英明的不聖明,聖明的不會裝糊塗,而我們全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現在許多大人物喜歡在牆上掛一幅鄭板橋的字畫:難得糊塗。你原本就是個糊塗蟲,還怎麼個糊塗法?我的祖上在濰縣開過狗肉館子,鄭板橋在那裏當縣令時,用不了三天就要到我家的狗肉館子裏去吃一次狗肉,到了寒冬臘月下雪天,交通不便,他幾乎就把我家的狗肉館子當成了他的家,他一邊吃狗肉喝黃酒,一邊畫畫寫字。他那筆歪三扭四的怪字,就是在我們家的狗肉館子裏發明出來的。他原來最不會畫的就是竹子,他尤其畫不好竹葉,他後來學會了畫竹子並且成了畫竹名家,也是在我家狗肉鋪子裏學會的。那是個小雪過後的早晨,我家的幾隻雞在狗肉店院子裏散步,雞的爪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鄭板橋正好為畫不好竹葉煩惱,到院子裏轉圈圈,看到那些散步的雞留在雪地上的爪印,突然心有所悟,蹲在地上,認真觀看,然後他就跑回屋子,找到我祖上的小老婆,讓她吩咐夥計,趕緊幫他抓隻雞。夥計抓來了雞,鄭板橋將雞爪子按在硯台上,然後讓那雞在鋪開的宣紙上亂跑,他畫了些竹節將那些雞爪印聯結起來,一幅既栩栩如生又抽象寫意的墨竹就這樣產生了。從此鄭板橋就成了畫竹的名家。他為此還寫了一首詩: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突然打破悶葫蘆,全賴雪地一群雞。我的老老老老爺爺有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老婆在狗肉館子裏當壚賣酒,把鍋賣肉,與鄭板橋眉來眼去,最終發展成了男女關係,店裏的夥計全知道,就瞞著我老老老老爺爺一個人。後來我這個老老老老小奶奶生了一個男孩,越長越像鄭板橋,有人在我的老老老老爺爺麵前說三道四,我的老老老老爺爺就說:糊塗事糊塗了吧!鄭板橋聽了我的老老老老爺爺的話,感歎不已,當下就揮筆寫了“難得糊塗”四個大字,讓人做成了金字匾額,送到我家狗肉館子掛起來。這件事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說過,因為我們這一枝就是老老老老小奶奶與鄭板橋生那個男孩的後代,所以我其實是鄭板橋的第十代孫,我們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名人苗裔,你別看我衣衫襤褸,但我們祖上曾經富過,你別看我胸無點墨,但我們祖上學富五車,我們祖上是康熙舉人,乾隆進士,你不要拿著豆包不當幹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