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楊嶽斌統率湘軍長江水師很快來到了落星寺。曾國荃親到船上與他們見了麵。第三天,三人乘坐一條小民船從大勝關一直劃到燕子磯,借助千裏鏡查看太平軍在這一帶的設防。長江控製著金陵的西北兩麵,從楊秀清開始,便十分注意對進入金陵地段的長江水路的防守,經過十多年來的修築,這一帶堡壘林立,且高厚堅固,尤其以大勝關、九洑洲、草鞋峽、七裏洲、燕子磯等處更是重點設防。其中九洑洲駐紮了一萬人馬,以康祿為主帥,呤唎為副帥,更是鐵壁金湯,控扼著江浦至金陵的水上通道。彭、楊等人查看一番後,都覺得這場仗不容易打。
“再難打也得打,千裏長江就這一小段在長毛的手中了,我們難道就甘心受阻於大勝關嗎?”對自己的水師戰鬥力充滿信心的楊嶽斌,不管困難多大,也要以強攻拿下。
“水路不肅清,就不能關住金陵的北門,二位非拿下不可!我再要劉連捷帶五千陸師來支援你們。”曾國荃在一旁竭力慫恿。
“長毛已到窮途末路,當然不可能阻擋我水上雄師。不過,困獸猶鬥,何況他們目前尚未大敗,實力仍很強。我想先以九洑洲為突破重點,明天派小股戰船去試探試探。”彭玉麟經過一番熟慮後說出了自己的意見。楊嶽斌、曾國荃都急於成功,不以彭玉麟的謹慎為然。
第二天,楊嶽斌親率三千水師強攻九洑洲。激戰一整天,死了百多人,毀壞戰船幾十艘,九洑洲巋然不動。楊嶽斌沮喪收兵,但不服氣。第三天又整隊前行打了大半天,仍然無功而回。彭玉麟說:“九洑洲防守嚴密,一味強攻不是法子,我們要學宋江三打祝家莊的經驗,想法子刺探清楚後再去打。”楊嶽斌說:“好是好,隻是難以進去。”彭玉麟說:“試試看吧!”
彭玉麟和劉連捷兩人,一人裝獵手,一人扮樵夫,悄悄坐一隻小劃子,劃到江北上了岸。劉連捷今年三十四歲,是貞幹在湘鄉讀私塾時的同窗,為人甚是機警,且武藝極好。二人來到九洑洲旁。這九洑洲長約有十五六裏,寬在一二裏至六七裏之間,位於長江主航道以北,與北岸相隔一條十餘丈寬的水帶。江邊盡是蘆葦和茅草。二人沿著一條羊腸小道邊走邊留心觀察,時時聽見洲上傳來喧嘩聲,但江邊卻異常寂靜冷落,走了個把時辰,尚不見一個人。劉連捷有收獲,打了兩隻野兔,一隻五彩斑爛的錦雞。彭玉麟隻是隨便拾了幾根枯柴應付應付。正在失望之際,忽見水邊茅草叢中露出一隻舊鬥笠來。
“有人在那兒。”彭玉麟提醒劉連捷。二人走近看時,果然見一個年在六十歲以上的老漁翁,安詳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垂著一根長長的釣竿。
“老伯伯釣了多少魚啦?”彭玉麟操著少年時代在舅媽家裏學會的蕪湖話問。蕪湖與金陵相隔不遠,口音接近,老漁翁沒有懷疑他們是異鄉人。
“今天刮什麼好風,把兩位老弟吹過來了!這塊坐坐。”老漁翁指著斜對麵一塊大青石,對彭玉麟、劉連捷說。他在這兒釣魚,三五天不見一個人是常事,更莫說有人主動向他打招呼了,真所謂空穀足音,他很快活,因此對彭、劉很熱情。
“聽說這裏有好野物,走了幾十裏路趕來,老半天見不到一個人,沒有想到在這裏遇到了薑太公。”彭玉麟更快活,緊挨著老漁翁坐下,一邊拿起魚簍看,見裏麵盛著大半簍魚。
“老人家的釣術很高喲!”
受到稱讚,老漁翁越加高興:“不瞞二位說,這裏野物並不多,但魚多。尤其是我坐的這個地方,有個小小的漩渦,四麵八方的魚都趕到這塊來了,每天都可以釣到二三十斤。”
“這麼多!”劉連捷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湘鄉話,彭玉麟瞟了他一眼,他意識到失言,於是閉住嘴不再說了。這句話隻有三個字,老漁翁根本沒有聽出語音來,接著說:“吃是吃不完,兵荒馬亂的,賣也賣不起價,送些給別人,剩下的就曬幹,日後慢慢吃。”
彭玉麟心想:江邊隻有這個老漁翁,再也遇不到第二人,且他天天在此垂釣,一定曉得些內情,必須抓住不放,從他口裏挖出些東西來。彭玉麟有意奉承:“老伯心腸好,這麼活鮮鮮的魚白送給人,真少有!老伯,聽說釣魚中的學問大得很,你老給我們傳授點吧!”
“釣魚又不是讀書做官,有什麼學問不學問,天天釣就是了。天長日久就釣出來了,哪裏是講得出來的!”老漁翁憨厚地笑著,彭玉麟想他說的是實話,想了片刻,說:“老伯,我聽人念過一首釣魚歌訣,你老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釣魚還有歌訣?你念出來給我聽聽。”老漁翁顯然很有興趣。
“好,老伯請聽。”彭玉麟一字一板地念道,“釣魚釣魚,心神專一。春釣淺灘,夏釣樹蔭,秋釣坑潭,冬釣朝陽。春釣深,冬釣清,夏池秋水黑陰陰。春釣雨霧夏釣早,秋釣黃昏冬釣草。深水釣邊,淺水釣淵,雨季魚靠邊。魚兒頂浪遊,釣魚迎浪口。釣翁釣翁,莫釣南風。西風要到酉,釣魚切勿守。輕提慢慢動,魚兒上釣勤。水下小魚多,大魚不在窩。”
“有道理,有道理。老弟,你懂得很多哇!”老漁翁大笑,滿臉皺紋又多又深,像一塊石磨似的。“我釣了幾十年的魚,人蠢,編不出這樣好聽的歌訣,隻知道魚跟人一樣,冬天怕冷喜太陽,夏天怕熱躲蔭涼。眼下天氣熱了,我就在這塊釣,這裏樹木多,蔭涼,魚就趕到這塊來。一到冬天,我就到那塊釣。”老漁翁指了指右前方,“那塊樹少,陽光多,魚都往那塊趕。”
“這就是老伯的訣竅。”彭玉麟忙恭維。老漁翁很開心,說:“眼下正是鰣魚入江產卵的時候,我還常常釣到鰣魚。這種魚別處釣不到,就這個小漩渦有。告訴了兩位老弟,你們可別說出去噢!”
老漁翁的胸懷坦蕩使彭玉麟感歎起來,到底是與明月清風作伴的人,無機心,無憂愁。這才是真正的人生!老漁翁從水中撈出一隻大竹簍來,笑嘻嘻地打開簍蓋,裏麵有五六條近兩尺長的大鰣魚在跳動,陽光照著銀白色的魚鱗,甚是逗人喜愛。
“老伯伯,這幾條鰣魚大概要賣得兩把銀子吧!”彭玉麟在蕪湖生活過,知道長江中的鰣魚是一種名貴魚,尤其以揚子江這一段的鰣魚味道更鮮美,更值錢。
“不瞞兩位老弟。”老漁翁得意地笑著,指了指對麵的九洑洲說,“明天我給洲上的洋大人送去,他要給我二兩銀子。”
“你是說這個洲上的洋大人?”如同進山探寶的人驀地發現尋找了多久的寶物,彭玉麟心裏歡喜極了。
“洲上的洋大人叫呤唎,據說是英國佬。還有一個洋婆子,是他的老婆。他們兩個人都要吃我釣的活鰣魚。洋大人說他到過很多國家,吃過很多山珍海味,再沒有比我釣的鰣魚更好吃的了。這次積了半個月,明天一早給他送去。賣了魚後,我去買酒割肉,兩位老弟就在我這裏住兩天如何?”
“多謝老伯。我們也是兩個酒鬼,葫蘆裏正裝著一壺好酒,宰了這隻野兔,烤了它下酒吧!”老漁翁的話提醒了彭玉麟,忙拉著他來到一塊沙礫地。劉連捷拔出腰刀,三刀兩下地剝了野兔的皮,將彭玉麟拾來的幹柴架起來,燒火烤肉。不一會,河灘上飄出一股兔肉香,三個人用手撕扯著兔肉,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來。幾口酒喝下去,彭玉麟與老漁翁仿佛成了相交幾十年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