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你怎麼會與洲上的洋大人相識的?”彭玉麟存心抓住九洑洲不放。
“老弟,你不知道,我本是住在這洲上的人。”老漁翁的臉開始泛紅,看來酒量並不大。
“九洑洲上還住著人家?”彭玉麟驚問。
“怎麼沒有人家?原先也有十幾戶的。鹹豐三年,城裏的太平軍上了洲,在洲上修堡壘,我們都扛過石頭。太平軍很和氣,幫他們做事都給錢。那時洲上的軍隊不多,我們也都照樣住著,在洲上種菜喂豬,賣給太平軍,日子過得比先前好。去年,說是朝廷派曾九帥帶兵來到城下,要收回天京,九洑洲上的軍隊就一下子增多了。”
“現在洲上有多少人?”彭玉麟趕緊抓住這個話題提問。
“很多,我也不知道確數,總有一萬多吧!”老漁翁順手拿起一根枯柴扔到火堆裏,快熄的火又重新燃起來。“洲上也來了新頭領,大頭領稱楚天義,二頭領便是剛才說的洋大人。洋大人要我們統統都搬走,說是要打大仗了,免得在洲上白白送死,我們十多戶人家都搬了。我家搬得不遠,離這裏隻有四五裏路,心想暫時住住,打完仗後還得上洲種莊稼。我也沒有別的事做,就天天到這塊釣魚。有一天,洋大人見到了我釣的鰣魚,問我這是什麼魚。”
“老伯,你還懂洋話?”彭玉麟故意打趣。
“老弟說得有味,我這個糟老頭還能聽得懂洋話麼!是這個洋大人會講中國話。你們大概沒聽過洋人講中國話吧!那真講得好,比我們中國人還講得好聽。”老漁翁今天特別快樂,“我說這魚叫鰣魚。洋大人搖搖頭說從沒見過,好吃嗎?我說最好吃,你拿一條去吃吧!我從魚簍裏抓起一條尺多長的鰣魚遞過去。洋大人笑著說我收下了,給你錢。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來給我。你們猜猜有多少?”
彭玉麟搖搖頭。
“五百文!”老漁翁自己回答了,“若是拿到江浦去賣,一百文還賣不到。第二天,洋大人派人找我,說魚味道好得很,要我每個月送兩次魚給他,魚要大的,就按昨天給的價,每條五百文。哪裏去找這麼好的生意!我滿口答應。”
“噢,是這樣的。”彭玉麟若有所思地望著對麵的九洑洲,慢悠悠地說。過一陣子他又問,“老伯,你們過去住在洲上,是怎麼到岸上來的,劃船過來嗎?
“不,我們不坐船!”
“不坐船?”劉連捷是個急性子人,忘記了剛才的失言,又脫口而出一句湘鄉話。彭玉麟忙接過去:“老伯,你方才說不坐船,那又怎樣上得岸呢?”
“我們靠兩隻腳走。”老漁翁笑嘻嘻地,好像在賣弄關子。
彭玉麟、劉連捷不解地望著他。“老弟,你們不住這裏,當然不知道,九洑洲原本有一條路與岸上相連的。”
有一條路?探寶的湘軍將領們又挖得了一件寶物。
“九洑洲與江岸相隔的這一段,水淺,底下都是爛泥,不能走船,洲上的人合力修了一條路,有四五尺寬,車馬都可以走。”
“為何現在沒有了呢?”彭玉麟追回。
“楚天義和洋大人來後,將路削去了三尺多,原來是高於水麵一尺多,現在是低於水麵一尺多,眼下水豐,路看不見,待到冬天枯水季節,路上還可以走人。”老漁翁動了感情說,“楚天義是個好人。他說現在因為打仗,不得不挖路,但不能全部挖掉,打完仗後還要再填起來,老百姓好用。”
彭玉麟和劉連捷都暗自得意,多虧了這個“好人”,有路就好辦了。
“老伯,你今天就把魚送去吧,我們和你一起到洲上去看看。”
“今天送魚倒是可以。不過,”老漁翁猶豫著,“不過兩位老弟去怕不行。”
“為什麼?”
“楚天義和洋大人一再招呼,隻能讓我一個人上洲,不能再帶別人。”
“老伯。”彭玉麟將酒葫蘆遞過去,殷勤地勸老漁翁再喝一口,“我們今天能在一起喝酒吃肉也是緣分,難得,你就帶我們到洲上去看看吧!”
“隻怕是守關口的將爺不放。”老漁翁慢慢說,突然靈機一動,“好吧,兩位老弟硬是要去,就帶上那隻死野兔和錦雞,過關時送給他們。你們隻說也是住在這個洲上的人,一年多沒回來了,想看看,求他們放行。”
“那太好啦!”彭玉麟站起來說,“過幾天我們再打幾隻野兔送給老伯下酒。這就請老伯帶路吧!”
趁著老伯收拾漁簍的時候,彭玉麟用衡陽話悄悄地對劉連捷說了幾句。老漁翁帶路,在一個堆滿鵝卵石的地方停下來,脫掉草鞋,卷起褲腳,彭、劉也脫鞋卷褲,跟著老漁翁下了水。果然隻有膝蓋深的水,下麵便是堅硬的泥路。彭玉麟在心裏默默地感激老天保祐,攙扶著老漁翁邊走邊說,劉連捷背著魚簍獵物有意落在後麵,每隔丈把遠便在兩旁插上蘆葦杆。杆頂隻露出水麵兩寸長,並不引人注意。
“劉二爹,你又給呤唎將軍送魚來了。”剛一上洲,便見從石壘裏走出三四個太平軍來,每人頭上包一塊大紅布。
“是啊,是啊。”老漁翁笑嗬嗬地迎上去,“好幾日沒見了,將爺們都好哇!”
“劉二爹,這兩個人是誰?”內中一個高個子太平軍指著彭玉麟、劉連捷問,並以警惕的目光將他們上下打量了一番。
“將爺,我們原先也是住在這個洲上的,想看看過去住的屋子。”彭玉麟走前一步,仍以純熟的蕪湖話回答。
“過去住在洲上的?怎麼從沒見過!”高個子懷疑地問。
“是這樣的。”老漁翁情急智生,“將爺們來到洲上時,他二人正外出做生意去了,回來時家已搬出洲,將爺們沒見著。他們今日死活纏著我,要來看看,將爺們行行好,放他們進去吧!”
“那不行!楚天義和呤唎將軍有令,這個洲上隻許劉二爹一人每月來兩次,其餘任何人都不能進來,何況這幾日清妖水師和我們打仗,誰能保證他們不是清妖的奸細?”高個子說完又狠狠地盯了彭玉麟一眼。
“將爺,清妖都是兩湖人,哪有我這個講天京話的奸細。”
彭玉麟再走前一步,悄悄地對高個子說,“將爺,我有一瓦罐子碎銀埋在屋後菜土裏,家裏誰人都不知,我要把這罐銀子挖出來。將爺,你放我進去吧,我分給你一些。”
高個子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彭玉麟從劉連捷身上取下野兔錦雞往高個子懷裏一塞:“這點野物送給將爺們下酒吧!”那幾個太平軍一聽,忙過來將野兔錦雞搶了去。高個子剛要放彭玉麟進去,忽然神色緊張起來,壓低了聲音:“楚天義來了,你們不要講話,我來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