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藩的三角眼裏射出喜悅的光芒,連忙招呼:“這位兄弟,快進艙來,我們一道到沅江
去!”
待康福進了艙,坐下,曾國藩說:“我正想找你,你卻來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見你棋
攤上寫著‘康福殘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爺說得對,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爺的朋友出麵解圍,不然就麻煩
了。”
船老大見他們很熟,又端來一碗香茶。曾國藩問:“兄弟,聽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
陽一帶的人,你這是回家去嗎?”
“在下是沅江縣下河橋人。本想在嶽州再呆些時候,今下午遇到那幾個無賴攪了我的場
子,又不願意和他們再糾纏,便臨時決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見大爺。請問大爺
尊姓大名,何處人氏?”
“鄙人名叫曾國藩,字滌生,湘鄉人。”
康福一聽,驚疑片刻,連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鄉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剛才多多冒犯。”
曾國藩沒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麼都知道,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告訴他真名。忙叫
荊七將他扶起,和氣地問:“兄弟,請問台甫?”
“回大人的話,小人賤字價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國藩見他這樣,趕忙說:“我現在回籍奔母喪,已向朝廷奏明開缺一切職務,不再是
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過分講究禮節,你就叫我滌生吧!或感不
便,就叫我一聲大爺也行。”
聽到這幾句話,康福心裏很是感動,眼下這位被鄉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
平易、謙和。喝了幾口茶後,曾國藩說:“我素日也喜歡下圍棋,今日見足下棋藝,自愧不
如。”
“大爺快不要提這事了。”康福顯出一副慚愧的神情,“小人這幾天萬般無奈,才在街
頭擺攤賣藝,實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風。”
“也不能這樣說。足下這是擺下一個擂台,以會天下棋友,怎能說‘有辱’二字。”自
從看出康福的棋藝武功以後,曾國藩對他擺攤賣藝之事也改變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說:
“圍棋乃堯帝親手所製,當初製棋目的,原是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囂訟嫚泛而走
入正道,故史書上有‘堯造圍棋,丹朱善弈’的話。幾千年來,圍棋為熏陶我炎黃子孫雅潔
舒閑之性情,發揮了益智、養性、娛樂之功用,曆朝曆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
潔、才智超俗之君子,幾曾見圍棋與金錢混在一起的。”
曾國藩聽了康福這番議論,頻頻點頭稱是。康福繼續說下去:“但康福不幸,窮困蹇
滯,逼得無路可走,隻得靠賣殘局餬口,說來真羞愧。”
“足下有何難處,能否對我敘說一二。”曾國藩覺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難言之隱。
“隻要大爺想聽,康福願向大爺傾吐。”初見麵時的惶恐已經消除,能與曾大人同坐一
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這位紅得發紫的大人物又是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將心中事全部
向他傾吐,“小人命苦,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帶著我們兄弟二人守著父親留下的幾畝
薄田艱難度日。前年,母親因積勞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賣田賣屋,也要給母親治
病。背著母親,我們賣盡了祖遺田產。錢用完了,母親也閉眼了。無法,兄弟倆又借錢為母
親辦了喪事。為還債,我留下弟弟在家,獨自一人出門做生意。好容易賺了五十兩銀子,誰
知在嶽州被賊人全部盜走,當時我簡直氣昏了。不要說店錢、回家旅費沒有,連吃飯的錢都
沒有了。身上一無所有,唯一的就是一盒圍棋。”
說著,康福從包袱裏將圍棋取出,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喜下圍棋,對棋子也很有興
趣,家中收藏著十餘副名貴棋子。他打開包布,露出一個紫紅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
從木盒裏透出。盒麵上用銀釘釘出一朵朵隨風飄遊的白雲,雲中奔騰著一條金光四射、張牙
舞爪的矯龍。曾國藩微微一驚,暗想:這不大像民間用物。他小心打開盒蓋,裏麵分成兩
隔,一邊放著黑子,一邊放著白子。黑子烏黑發亮,猶如嬰兒眼中的眸子;白子潔白晶瑩,
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國藩又是一驚。自思所見圍棋子不下千副,宮中的禦棋也見過不少,
還從沒有見到過這樣質地精美純淨的棋子。他隨手拿出一枚黑子,覺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壓
手。時正初秋,天氣還熱,但這棋子卻涼颼颼的,拿在手裏很舒適。他將棋子輕輕叩在桌子
上,立時發出鏗鏘的聲響,十分悅耳動聽。曾國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覺一樣,又一連拿出
十數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驚奇,嘴裏連聲讚道:“好子!好子!”抬起頭來望著康福
說:“足下方才說到康氏家風,此棋莫非是祖上所傳?”
“正是。”康福眼望著棋子說,“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傳下的,到我們兄弟手裏,已
經是第八代了。正因為是祖上所傳,康福今天才同那幾個無賴搏鬥。”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看那幾個人,說你占了他的地盤是假,借此勒索你這副棋子是
真。”
“大爺說得一點不錯。”康福隨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們要的就是我的棋
子。兩天前,那個為頭的家夥在橋頭與我對弈了兩盤。當時,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兩隻貪婪
的眼睛。他識貨,知道這棋子非比一般,正經得不到,便糾合人來搶。不是我誇口,我是讓
他幾分,真的要打,那幾個人不是我的對手。”康福平淡而緩慢地說著,並無半點驚人之
態。
憑著曾國藩多年的閱曆,他知道眼前的這位青年不僅不是誇誇其談之輩,或許還有更多
令人刮目相看的隱秘沒有說出來。他請康福收起棋子,誠懇地說:“鄙人盡管在朝廷做了十
多年官,平生又酷愛下圍棋,卻從來沒有見過足下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
不嫌我冒昧,這船上沒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對我講一講這副棋子的來
曆?”
“當然可以。”康福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於是,在漁火點點、星月滿天的洞庭湖麵上,在安謐狹窄、微微晃動的船艙裏,康福將
從來不對外人言的祖傳之寶的來曆告訴了曾國藩。
四康家圍棋子的不凡來曆——
那還是康熙初年的時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會試。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來到了直
隸安肅縣地麵一座古廟邊,準備進廟稍避風雪。康慎剛要推開廟門,卻突然發現門邊雪堆裏
躺著一個人,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驚,急忙彎下腰來,手放在此人的鼻
孔邊,感覺到尚有一絲氣在冒出。他把這人身上的雪掃開,雙手將人抱進廟裏。這是一座破
舊的小廟,除一間安放泥菩薩的廳堂外,旁邊尚有一間小房。房子裏有一張床和一些簡陋的
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見人。康慎想,或許此人就住在這裏,他進門或是出門時病倒
在門口。康慎將那人放在床上,拿被蓋好,又往灶裏塞一把幹草,點著火,燒了一碗開水,
給那人灌下兩口,然後坐在床邊,仔細端詳。這是個年約五十歲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
須都沒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單薄又陳舊,是個窮苦人。過一會兒,那人醒過來,康慎將
自己隨身帶的“風寒散”給他服了兩粒。那人用手撐著床板坐起來,發出一種女人般的尖細
聲音:“相公,是您把我從雪地裏背進屋裏來的吧!謝謝您的救命大恩。”說著又要掙紮著
起來給康慎磕頭。
康慎製止他,說:“大爺,您是不是就住在這裏?”
那人點點頭,用手指指灶邊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裏放的是半罐包穀粉。那人說:
“相公,麻煩您將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這兒吃兩碗包穀糊糊吧!”
這時天色已完全黑下來,外麵風雪更緊,附近又沒有一戶人家,康慎想今晚隻得在此過
夜了。當康慎將包穀粉煮出一鍋粥來時,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來找著幾塊鹹蘿卜,又煎了
四隻雞蛋。正要吃飯時,他又猛然想起什麼,忙跑出門外,從雪地裏摸出一隻葫蘆來。他將
葫蘆泡在熱水中,然後從裏麵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對飲起來。那人知道康慎是湖
南進京會試的舉人後,格外高興,說:“我叫紐序軒,在前明宮中作了十多年的公公。”
“哦!原來是位太監,怪不得聲調像女人。”康慎心裏想。紐公公繼續說下去:“明朝亡
後,我便回到原籍安肅。因不男不女的,也不願意住在親戚家,於是一人住進這座舊廟,靠
原來的一點積蓄和給人幫工度日。今日午後到鎮上去買酒,回家途中便覺不舒服,又遇上大
風雪,勉強走到家門口,便暈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這條命就到今天為止了。”說著,
紐公公起身高舉酒杯,“康相公,權借這杯酒,感謝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說:“紐公公太客氣了。今天遇見您,也是我的緣分。您在前明宮中十多
年,見多識廣,今夜就給我講點前明皇宮軼事吧!”
紐公公很興奮,一邊喝酒喝糊糊,一邊和康慎從洪武帝扯到崇禎帝,又細說了崇禎帝的
周後、田妃、袁妃之間爭寵吃醋的故事,並極有興趣地談起宮女和太監如何結菜戶的事。
這些宮中秘聞,使康慎大飽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紐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來時,隻見紐公公正坐在灶邊生火,手裏拿著一本書,房內已作清
掃,比昨天整潔多了。窗外,紅日高照,風也住了,雪也停了,陽光照耀著人間的玉樹瓊
枝、銀山蠟原,顯示出一派嬌豔壯美的氣象。
紐公公今天精神大好了,見康慎醒來,笑容滿麵地說:“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離家來就沒有睡過這麼安穩的覺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慣了的,沒有睡早覺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對紐公公說:“您讀書的勁頭真大,大冷的天,讀的什麼書?”
“這種書,你們正經讀書人怕是不會看的。”說著將書遞給康慎。康慎接過一看,是一
本題為《古棋譜》的舊書。書皮用黃綾裱就,雖顯得陳舊,並有汙損,但仍可看出,黃綾的
質量和當初裱糊的工藝都是相當高的。康慎笑著說:“紐公公,不瞞您說,我雖是個讀孔孟
之書的舉人,但平生最喜歡的,倒並不是四書五經,而是琴棋書畫一類的閑事。”
“這麼說來,康相公於圍棋一藝必有深研。今日雖放晴,但大雪封門,行路不易,不如
幹脆就在我家住幾天,我們圍幾局如何?我已經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對手了。”紐公公說到
這裏,眼中流露出一種悲涼的神色來。一瞬間,又笑著說,“平時沒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
和自己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得其樂,來個當年東坡居士的‘勝也不喜,敗亦無
憂’。”
康慎覺得很有趣,他本不急著進京,離春闈還有兩個多月,時間有的是,遂欣然同意。
又從包袱裏拿出五兩銀子來,說:“紐公公,我看您的日子過得艱難,我也不是個富裕的
人,這點錢,權當我這幾天的食宿費吧!”
“康相公說哪裏的話。我因為家貧,不能用豐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覺慚愧難堪,哪能收
你的錢!”
“紐公公,不要客氣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這裏安生住。”
紐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飯菜全無,留下康相公,拿什麼來招待呢?於是收下康慎
的銀子。吃過早飯,紐公公說:“康相公,你就在這裏溫習溫習功課,我這就拿相公的錢去
買點酒肉菜蔬來,回頭我們好好圍幾局。”
紐公公走後,康慎拿起《古棋譜》來翻看。書中所載棋譜並不多,打頭一篇是堯帝教丹
朱弈棋局圖,接下是文王拘羑裏自弈棋局圖、管仲與桓公對弈棋局圖、莊周與惠施對弈棋局
圖、範蠡與西施對弈棋局圖、李斯與韓非對弈棋局圖、張良與陳平對弈棋局圖、孔明與周瑜
對弈棋局圖等等。這些棋局名稱,康慎大部分沒有聽說過,見過的幾個棋局圖,又與平日的
圍法大相徑庭。這真是本奇書!康慎如獲至寶,聚精會神地看起來。看了半天,慢慢地終於
看出些門路來了。
午後,紐公公回來。吃完飯後,二人對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輩中出名,誰知連下三
局,局局敗北。紐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盤,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個對
子。三局下來,康慎自知棋藝與紐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別。於是他整整衣冠,離開座席,雙
膝跪在紐公公麵前,說:“公公,您的棋藝非人世間所有。如果您認為康慎尚可教化的話,
就請受此一拜,收下我這個徒弟。康慎寧願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廟內,侍奉公公,鑽研
棋藝。”
紐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樂地說:“相公何須如此鄭重。想我紐序軒乃天地
間一廢人,空有圍棋絕藝,卻不能養活一身。相公若真要棄功名而專研棋藝,那我倒不敢與
你談棋了。”紐序軒收斂笑容,變得莊重起來,“然相公此語,卻使紐某大為感動。幾局棋
後,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淺,思路靈活,隻要稍加指點,有三五個月,便可勝過紐某。況且相
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正愧無法報謝,故今早拿出棋書來,以察相公是否有
興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平生所知,全部告訴相公。此去京師不過三百裏,隻有五天的路
程,離試期尚有兩個多月,相公在我這兒住一個月,估計尚不會誤事。”
從那天起,康慎便虛心拜紐公公為師,以《古棋譜》為課本,苦學各種棋局,果然棋藝
日進,半個月後便脫離流俗,進入一種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歡喜。
轉眼一個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別紐公公,啟程進京了。這天夜晚,紐公公捧
出一盒圍棋放在桌上,對康慎說:“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圍棋子,現在送給相公,作
為我們之間這段難忘日子的紀念。”
康慎激動地接過紫檀木盒,先看盒麵上那銀雲金龍,便已覺來頭不凡,再看裏麵那兩堆
黑白棋子,真可謂棋中神品,喜不自勝,趕忙深施一禮:“謝公公厚賜!”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後,紐公公緩緩地說,“這盒圍棋,乃崇禎帝東宮田娘娘
房中的寶貝。”康慎聽後,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禎爺最寵愛的妃子,不僅國色天
香,更兼冰雪聰明,琴棋書畫,樣樣精絕,後宮佳麗無一人可及。崇禎爺待她,遠勝過正宮
周後。偏偏崇禎爺坐江山十七年,無一日安寧。皇爺宵衣旰食,勤於政事,沒有多少娛樂的
時間。
田娘娘深知皇爺肩上擔子的沉重,遇到皇爺駕幸東宮時,田娘娘總是百般殷勤,想盡法
子讓他寬心一會。崇禎爺愛下圍棋,田娘娘陪他下。論棋藝,皇爺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
娘每次都不露痕跡地有意讓皇爺取勝。宮中苦無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親田宏遇去設法
謀一副好棋子來。田宏遇派他的兒子到了雲南永昌府。”說到這裏,紐公公停住,向火坑裏
添了幾塊幹柴,屋子裏暖和多了。他繼續說,“相公知道,雲南永昌府出的棋子,號稱雲
子,工精藝絕,曆來譽滿海內。
也是田娘娘這番心意感動了天地,這一年,永昌府東北三十裏外的金雞山裏,挖出兩塊
千年難遇的好石頭:一塊純白,無半點瑕疵;一塊烏黑,無絲毫雜質。知府為討好田國丈,
親自選派最好的窖工,不惜工本,燒製一盒圍棋子。棋子燒好後,誰見誰叫絕。這盒棋子比
其他所有的雲子都顯得更古樸渾厚,色澤分外的純淨柔和,白的勝過和闐玉,黑的強似徽州
墨,更兼質地堅實,落盤聲鏗鏘悅耳,拿在手裏,冬溫夏涼,有一股說不出的舒服之感。田
宏遇重重地賞了永昌知府,又叫專為宮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個精巧的盒子,遂獻給崇禎
帝。皇爺很是喜歡,就把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宮中。從那以後,皇爺到田娘娘宮中的次數更
多了。皇爺對田娘娘的寵愛,令周後、西宮袁娘娘和後宮所有妃子們嫉妒;田宏遇也仗著女
兒而顯赫京師。我因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響,酷愛圍棋。田娘娘也常為我們
講棋藝,為討娘娘喜歡,我也就拚命地學,並偷偷地拜當時京中名弈瘸子郎三為師,因而棋
藝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爺高興,和田娘娘下完棋後,還在盒子底板上親自寫了幾句
話。”紐公公把盒子倒轉過來,康慎見上麵寫著:“君子以之遊神,先達以之安思,盡有戲
之要道,窮情理之奧秘。右錄梁武帝《圍棋賦》。崇禎十二年冬。”
“後來,”紐公公接著說,“李闖王帶兵打進北京,崇禎帝命周後等人自盡後,自己也
吊死煤山。宮中一片混亂,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宮,路過田娘娘舊宮,見這盒圍
棋和那本《古棋譜》放在窗台邊。那時,大家眼裏隻有金銀財寶,誰都不要這些東西。我便
順手將這盒圍棋和《古棋譜》塞進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很高興這次
結交了你這位心腸好又愛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漸不濟,將不久人世,這盒棋子連同這本
《古棋譜》就送給相公,也算是沒有辱沒它們。”說罷,雙手將棋及書送到康慎手邊。
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過。紐公公望著康慎,莊重地說:“昔唐明皇與宰相張說對
弈,時鄴侯李泌年方七歲,在旁戲玩。
張說對著圍棋隨口念了四句詩:‘方如棋盤,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鄴侯
應聲對了四句:‘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鄴侯不愧古今無雙之神
童,小小年紀便能從下棋聯想到治世為人。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約
說得好:‘棄之時義大矣哉!體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靜則合道,動必適變。’願相公日
後慢慢體味這些弈中精微,做一個有德有才之君子。”
紐公公說到這裏,心情顯得異常激動,而康慎,則早已是兩眼飽含淚水了。
五喜得一人才——
“原來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禎帝的愛物。”曾國藩說。當康福講到崇禎帝題字時,曾國
藩果然從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兩行字。崇禎的字跡,曾國藩見過不少,一眼就看出確是真
跡。東西
“是的。這副棋子傳到我們兄弟手上,已經在康家度過將近二百年,隻可惜那本《古棋
譜》在我爺爺手上遺失了。我們兄弟沒有繼承康氏家風,無德無才,棋藝也平平。今日在下
流落嶽州城,說來真愧煞先人。”康福羞愧地低下頭。
“足下何必如此自責。自古以來,因時勢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寶也有賣馬
的時候,那時誰能料到他日後會輔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僅棋藝出色,武功也出眾,望
好自為之,出人頭地的一天總會有的。”
通過半天來的觀察與交談,曾國藩知道康福孝母愛弟,正直誠實,顛沛流離卻並不走入
邪途。現在聽了他講敘這副棋子的來曆以後,更知他家風純良,祖德深厚,很喜歡這個年輕
人,心想:若得此人長隨身邊,真可謂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國藩的鼓勵後,心裏也在想:
倘若今生能跟著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長進,康氏家族可望複興。他對曾國藩說:“大
爺,今日聽到你老的這番話,康福以後再不自暴自棄,定要奮發努力,為康氏先祖爭光。”
曾國藩親呢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說:“足下隻要有這分誌氣和抱負,何愁沒有前途!夜
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們一起對弈幾局,借以消除舟中枯乏。”
翌日,曾國藩與康福在舟中一連下了五局棋,都輸了;又下了三盤殘局,也輸了。每局
完畢,康福都詳盡地給曾國藩分析失誤的原因。曾國藩自覺這一天來棋藝進展很大,與康福
真有相見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縣。康福請曾國藩主仆二人到他家作客,曾國藩
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碼頭邊等著,便和荊七一道上岸。
下河橋離沅江碼頭隻有十裏路,半個時辰便到了。來到家門,康福驚呆了。原來自家的
三間土牆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鄰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廢墟邊支起一個個棚子。康
福問他們,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漲,將這一帶的房屋衝垮不少,弟弟康祿和另外兩個年輕人尋
求生路去了。康祿走之前,請鄰居轉告哥哥,說不必為他擔心,兩三年後混出個人樣來再回
家。曾國藩見此情景,對康福說:“看來足下一時難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到我
家住段時間,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請教棋藝。”
曾國藩此話,正中康福下懷,便也不推辭,爽快地答應了。當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
淩晨,船進入資江,當晚到了益陽。荊七付過船費,打發了船老大。
為便於沿途與康福談話,也因為連續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腳發麻,曾國藩不坐轎,三人從
益陽開始步行回湘鄉。這天中午,來到寧鄉境內嵇茄山腳下。
走了兩三天的路,曾國藩感到勞累。荊七看到前麵一棵老鬆樹下,有一塊平坦的石板,
便對曾國藩說:“大爺,我們在這裏歇息下吧!”曾國藩點點頭。康福說:“大爺,我有個
表姐住在這裏不遠,我們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裏吃午飯!”
曾國藩說:“我已經累了,再說這樣憑空去打擾別人也不好,前麵有家小飯鋪,我們到
那裏去吃飯。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這樣也好,我到表姐家坐會兒就來。”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國藩主仆二人順著大路向小飯鋪走去。
這是鄉村馬路邊常見的飯鋪,兩張小桌子,一個店主,一個小夥計。見有人來,店主連
忙招呼,小夥計立刻端上兩碗茶來。荊七知道曾國藩向來節儉,也不大多喝酒,便隨便點了
三四個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剛吃完飯,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來,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看你老這個模樣,便知
是個知書斷文的秀才塾師。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了,店門口連個對聯也沒有,今日就請老先生
給小店寫一副,酒飯錢就不要付了,算是對你老的一點酬謝。”
曾國藩最愛寫對聯,也自認長於此道,友朋親戚之間,幾乎是有求必應,並以此為樂
事。今日店主人這樣誠懇,他當然不會敷衍推辭,便笑著說:“好哇!你想要副什麼樣的對
聯呢?是想發財,還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見曾國藩滿口答應,很是快活,說:“老先生,小店別的都不想,隻想叫別人見
了,不好意思向我賒帳就行了。”
曾國藩大笑起來,說:“就是有副不準賒帳的對聯貼在這裏,他要賒也會賒。”
店主人憨厚地說:“總要好點。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來,天天都有人
賒帳,都是些熟人,還有三親六戚的。他來賒帳,又不白吃,怎好不給他賒呢?但小店本小
利微,天天如此,怎墊得起?不瞞你老說,半個多月來,小店不但分文未賺,還倒欠了肉鋪
幾千錢。”
望著這個可憐巴巴的店主人,曾國藩很同情他的難處,說:“好!我給你寫副口氣硬點
的對聯貼起。”
小夥計趕緊拿出筆和紙,又磨起墨來。店主人和荊七都站在旁邊看。曾國藩略微思考一
下,援筆寫道:“富似石崇,不帶銀錢休請客;辯如季子,說通王侯不容賒。”寫好後,又
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賞時,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外鄉人的口音:“韋卒長,你找了幾天找不
到讀書人,這不就在眼前嗎?”
立時就有好幾個人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這個先生的字不醜!”
“是的,不難看!”
“就找他吧!”
曾國藩扭過臉去,看是些什麼人在說話。這一看不打緊,直把他嚇得三魂飛掉兩魂,七
魄隻留一魄!
六把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
原來,圍在曾國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輕漢子,一個個頭上纏著紅包布,攔腰係一條大紅帶
子,帶子上斜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褲雜亂無章,一律赤腳草鞋,臉上滿是煙土灰
塵。雖然臉上都帶著笑容,但在曾國藩看來,那笑容裏卻充滿了殺氣。他心裏暗暗叫苦不
迭:這不就是一路來常聽人說起的長毛嗎?真正冤家路窄,怎麼會在這裏碰到他們!
一個頭上包著黃布頭巾的人過來,在曾國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著一口廣西官話說:
“夥計,幫我們抄幾份告示吧!”
曾國藩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心想:這怕就是他們的頭目韋卒長了。包黃布的人
繼續說:“不要怕!你是讀書人,我們最喜歡。你若是肯歸順我們,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
要你打,日後我們天王坐了江山,給你一個大官當如何?”
那人邊說邊瞪著兩隻大眼望著曾國藩。果然是一群長毛!曾國藩迅速安定下來,腦子裏
在盤算對策。包黃布的人見他不作聲,又說:“如果你不願意,幫我們抄完告示就放你回
去。”
曾國藩料想一時不得脫身,便對荊七說:“你在這裏等康福,天晚還沒回來,你就去找
我。”
荊七一聽為難了:如果真的沒回來,我到哪裏去找呢?還不如現在就跟著去:“大爺,
我和你一道去吧!緩急之間也有個照應,康福來後,就煩老板告訴他一聲!”
包黃布的大聲說:“好!一起走,一起走。”
說著,便指揮手下的士兵連擁帶押地將曾國藩主仆二人帶走了。
曾國藩心裏這時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到何處去?抄什麼樣的
告示?倘若被別人知道,豈不是在為反賊做事?此中原委,誰能替你分辯?腦子裏一邊想,
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看看方向,卻又是在向長沙那邊走去,離湘鄉是越來越遠了。快到
天黑時,這隊士兵將他們帶到一個村莊。
村莊裏的人早走光了。士兵們將他們安置在一間較好點的瓦屋裏。過會兒,一個十五六
歲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狗肉進來,擺在桌子上,又放上兩雙筷子。小家夥臉上油汗
混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真有口福,剛才打了幾隻肥狗。韋卒長說,優待教書先
生,要我送來兩碗,趁熱吃吧!隻可惜沒有酒。”曾國藩聞著狗肉那股騷味就作嘔,何況炎
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緊皺雙眉,直搖頭。荊七對童子兵說:“小兄弟,我們不
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請給我們盛兩碗飯,隨便挾點菜就行。”
童子兵一聽這話,高興得跳起來:“這麼好的東西都不吃,那我不講客氣了。”
小家夥出去後不久,便端來兩碗飯,又從口袋裏掏出十幾隻青辣椒,說:“老先生,飯
我弄來兩碗,菜卻實在找不到。聽說湖南人愛吃辣椒,我特地從菜園子裏摘了這些,給你們
下飯。”
曾國藩看著這些連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無鹽,又無醬油,如何吃法!湖
南人愛吃辣椒,也沒有這樣生吃的本領呀!無奈,隻得扒了幾口白飯,便把碗扔到一邊。
包黃頭布的人進來,手裏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國藩的對麵,說:
“老先生,吃飽了吧!今天夜裏就請你照樣抄三份。”說罷,將手中的紙展開。曾國藩就著
***看時,大吃一驚,心撲通撲通地急跳。抄這種告示,今後萬一被人告發,豈不要殺頭滅
族嗎!他直瞪瞪地看,頭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黃包布並不理會這些,高喊:“細腳仔,拿紙
和筆墨來!再加兩支大蠟燭。”
剛才送狗肉的童子兵進來,一隻手拿著幾張大白紙、兩支洋蠟燭,另一隻手拿著一支毛
筆、一個硯台,硯台上還有一塊圓墨。黃包布說:“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後,明早
讓你走路。”
待兵士們走後,曾國藩將告示又看了一遍,隻見那上麵寫著:
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領中軍主將東王楊、太平天國右弼又正軍師領前軍主將西王蕭奉天
討胡檄嗟爾有眾,明聽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
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滿洲肆
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之大,九洲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
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播於四海,妖氛慘於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
心,甘為臣仆。甚矣,中國之無人也!
曾國藩讀到這裏,氣憤已極,拍桌罵道:“胡說八道!”再看下麵,檄文還長得很,足
有千餘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隻用眼掃了一下結尾部分,見是這樣幾句:
予興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務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
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這些天誅地滅的賊長毛!”曾國藩憤怒地將告示推向一邊,又罵了一句。
“大爺,若是我能寫字就好了,我就給他們抄幾份去交差。你老是決不能抄的。”荊七
跟著曾國藩久了,也略能識得些字,但卻不能寫。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殺頭了麼?”曾國藩眼中的兩道凶光使荊七害怕。
“大爺,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脫身呢?”荊七戰戰兢兢地說,“長毛是什麼事都做得出
的,聽說他們發起怒來,會剝皮抽筋的。”
曾國藩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微閉雙眼,頹喪地坐在凳上。
“看來隻有裝病一條路。”盤算許久,他才在心裏拿定了主意。
這時,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國藩看到幾十個長毛打著燈籠火把朝這邊走來,嘰嘰喳喳
的,不知說些什麼。快到屋門口,火把燈籠裏走出一個人來。他一腳邁進大門,便高聲問:
“誰是韋永富帶來的教書先生?”
韋永富——纏黃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著曾國藩說:“這個人就是。”又轉過臉對
曾國藩說:“老先生,我們羅大綱將軍來看你了。”
曾國藩坐著不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羅大綱,見他年約四十歲,粗黑麵皮,身軀健壯,
頭纏一塊黃綢包布,身穿一件滿繡大紅牡丹湖綢綠長袍,腰係一條鮮紅寬綢帶,腳上和士兵
一樣地穿一雙夾麻草鞋。羅大綱並不計較曾國藩的態度,在他側麵坐下來,以洪亮的嗓門
說:“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們少禮,你受委屈了。”
曾國藩心想,這個長毛倒長得這樣英武,說話也還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幹脆不做聲。羅大綱定睛望了曾國藩一眼,說:“老先生,我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