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子,是個飽學秀才,我們太平軍中正缺你這樣的人,你留下來吧!我向天王薦舉,你就做
我們的劉伯溫、姚廣孝吧!”
曾國藩心裏冷笑不止,這個長毛“羅將軍”,怕是從戲台上撿來這兩個人名吧。他想試
探一下羅大綱肚子裏究竟有幾多貨色,便開口道:“劉基輔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卻是朱棣
篡侄兒位的幫凶,這二人怎能並稱?”
羅大綱哈哈笑起來,說:“老先生,你也太認真了。劉伯溫、姚廣孝都是有學問、有計
謀的好軍師,如何不能並稱?至於是侄兒做皇帝,還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們朱家自己的
事,別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個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
是極有遠見的決策。老先生若是對此有興趣,以後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商榷,隻是今夜沒有時
間了。”
曾國藩心想,看來長毛中也有人才,並非個個都是草寇。
見曾國藩不再說話,羅大綱站起來,準備走了。臨走時,又對曾國藩說:“委屈老先生
今夜抄幾份告示,明天我們要用。”
王荊七趕快說:“我們大爺病了,今夜不能抄。”
羅大綱伸出手來,摸了下曾國藩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便吩咐韋永富:“老先生既然
病了,就讓他歇著,叫個醫生來看看,明天我帶他去見天王。老先生有學問,天王一定會重
用。”
說著便帶著兵士們出了門。曾國藩心裏叫苦不已。
過一會兒,韋永富急匆匆地走進來,板著麵孔對王荊七說:“把你背的那個包袱給
我!”
曾國藩和王荊七立時一驚。那包袱裏放的銀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書,那上
麵載明曾國藩的身分官職,以便沿途州縣按儀禮接待。通常曾國藩都不拿出來,他不願意過
多驚動地方長官。這下糟了,讓長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脫身了。王荊七不肯交,
但事情來得倉促,現在連藏都無法藏了。韋永富不等王荊七自己交,一把從他身上扯下來,
風風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難道有人認得麼?
原來,跟著羅大綱進來的一群太平軍中,有一個湘鄉籍士兵粟慶保。十多年前,粟慶保
在湘鄉城裏見過曾國藩一麵。
曾國藩當時是新科翰林,從北京回到湘鄉,縣令和城裏一批有頭麵的紳士天天輪流宴
請。小小的湘鄉縣城,誰不知出了個曾國藩!粟慶保那時正在一個紳士家做短工,那一天,
他親眼看見曾國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盡管十多年過去了,曾國藩臉上有了皺紋,嘴上留
著長長的胡須,身體發福了,但粟慶保仍然能認出。粟慶保將這個發現告訴羅大綱。為了核
實清楚,避免誤會,羅大綱叫韋永富將王荊七隨身帶的包袱拿來。
“清妖頭曾國藩站起來!”一聲炸雷震得曾國藩發懵,他看見韋永富帶著四個手執大刀
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個士兵過來,將他的雙手緊緊捆綁著。
曾國藩出生四十多年來,從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十多年來的官宦生涯,更習慣了人
們的恭敬尊重。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在一瞬間裏,他想到不如觸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
了。他臉色鐵青,三角眼裏的目光凶狠狠、陰森森。旁邊的荊七也同樣被捆了。
韋永富將曾國藩押到另一間屋裏。這裏***通明,羅大綱殺氣騰騰地坐在上麵,見曾國
藩進屋,便虎地站起來,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吼道:“你原來是個大清妖頭,險些被你
騙了!你不在北京做鹹豐的狗官,為何跑到這裏來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國藩想:千萬不能向反賊乞求饒命,大不了一死罷了。這樣一下決
心,反倒平靜下來,他緩緩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試江西,為國選才,隻因途中聞老母去
世之訊,改道回籍奔喪。”
羅大綱拍著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曉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
妻兒,死在你們這班貪官汙吏之手?!”
“本部堂為官十餘年,未曾害死過別人的父母妻兒。”曾國藩分辯。
“住嘴!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在這裏放肆,口口聲聲自稱‘本部堂’。再稱一
聲‘本部堂’,本將軍先割下你的舌頭。”第一聲“本部堂”已使羅大綱氣憤,這一聲“本
部堂”,更使羅大綱怒不可遏了。
曾國藩向四周掃了一眼,隻見滿屋子人個個橫眉怒對,緊握刀把,那架勢,恨不得立即
一刀宰了他。曾國藩一陣心跳,迅速將目光收到自己的雙腳上。
“曾妖頭,”羅大綱繼續他的審問,“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來問你,全國每年成千
上萬的人死於病餓災荒,不由你們這班人負責,老百姓找誰去!”
曾國藩不敢再稱“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辯了。他心裏在自我安慰:不回話是對的,一
個堂堂二品大員,豈能跟造反逆賊對答!
羅大綱見曾國藩不開口,心想,再審下去亦無用,無非是罵罵他出口氣而已。便對韋永
富說:“先帶下去關起來,明天將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勵前線將士。”
重新回到原來屋子裏,曾國藩想起明天將要不明不白地被砍頭,心裏懊惱不已;萬不該
到飯鋪去吃飯,萬不該寫對聯,倘若不是碰到這夥千刀萬剮的長毛,再過三四天就要到家
了。
正在曾國藩胡思亂想之際,荊七忽然發現從窗口上跳下一個黑影。他緊張地推了一把曾
國藩。那黑影直朝他們走來,輕輕地說:“大爺,我是康福。”
“康福!”荊七又驚又喜。康福連忙製止他,抽出刀來,割斷綁在曾國藩和荊七手上的
繩子。曾國藩緊緊拉著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動地說:“賢弟,你怎麼找到這裏
來了!”
“是飯鋪老板告訴我的。”康福小聲說,“我一路追蹤而來,訪得他們今夜在此宿營,
就一間屋一間屋地找尋。大爺,虎穴不可久留,我們趕快走!”
說完,康福縱身跳上窗台。荊七蹲下,曾國藩踩著他的雙肩,康福將曾國藩拉上窗台,
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後雙手將曾國藩接住,荊七也跟在後麵,從窗口跳下來。在前屋一片喧
鬧聲中,康福領著曾國藩、荊七悄悄地離開了村莊。
三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西奔去,約走了十來裏路,荊七忽然驚叫一聲:“不好,包袱還
在長毛手裏!”
“包袱裏有什麼貴重東西沒有?”康福問。
“別的都不要緊,隻是有一份朝廷文書,不能落在長毛手裏。”曾國藩說。
“我去拿來!”康福說著就要回頭,曾國藩一把拉住他,說:“去不得,你看後麵!”
康福和荊七扭過頭去,隻見後麵點點火把,正跳躍著向他們奔來。荊七急了:“長毛追
來了,怎麼辦?”
“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躲。”
康福指著前麵一個黑堆說:“那邊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爺到那裏暫避避,我去打發他
們。”
曾國藩二人慌忙鑽到茅草堆裏躲下,康福大搖大擺地回頭走去。
“夥計們,這麼黑的天,找什麼呀?”
“看到兩個慌慌張張趕路的人嗎?”
“是不是一個滿臉大胡子,一個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們往哪裏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嗎?北邊追不到,我們回頭來要你的腦袋!”
“看清楚了,快點去吧!去遲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邊吵鬧著去了。康福走到茅草邊,問荊七:“包袱放在哪間屋裏?”
“就在長毛議事的前屋。”
“大爺,你們在這裏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來。”
曾國藩拉住康福:“賢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書落在長毛手裏總不好,我馬上就回來。”
曾國藩的手鬆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將近一個時辰後,康福背著包袱回來了。他
遞給荊七:“看看是不是這個?”
“是的,是的。”荊七連聲說。
曾國藩打開包袱,見朝廷文書還在,一塊石頭落地了,心裏對康福無比感激。康福說:
“大爺,我們走吧!”
七哭倒在母親的靈柩旁——
經過這次虎口逃生之後,曾國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頂小轎抬著,康福、荊
七一前一後地緊挨著轎。路過湘鄉縣城,已是黃昏,為避免應酬再耽擱時間,曾國藩特地選
擇南門外一家小小的夥鋪落腳。次日淩晨悄悄離開,當天傍晚到了歇馬鎮,正碰上前來迎接
的江貴。
“哎呀,我的大爺!你老終於回來了,老太爺和爺們姑們個個望穿了眼。”歇馬離荷葉
塘隻有七十裏,江貴沒有走多遠就接到了,心裏很快活。
“老太爺還好嗎?”江貴是曾國藩母親江氏娘家的遠房侄兒。見到江貴,幾天來暫時忘
記的母喪之悲立刻湧上心頭,曾國藩感到胸中一陣發悶,語音也變得淒苦。
“老太爺身體倒還好,就是天天盼望著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麼意外。”江
貴服侍著曾國藩歇下後,說,“大爺,你老今夜在這裏安生歇著,這就算到家了,我現在就
趕回去告訴老太爺。”
“天這麼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裏得早作準備。夜路走慣了,這幾十裏算得什麼。”
曾國藩拿出一兩銀子給江貴,說:“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
歇馬來接我,難為了。”
鄉下人平時用的是吊錢,難得見到銀子,江貴接過一兩白花花的銀子,歡天喜地,扒兩
口飯,便連夜趕回荷葉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國藩到了賀家坳。九弟國荃、滿弟國葆早已在這裏迎候。見到腰係麻繩
的大哥從轎中走出,兩個弟弟一齊痛哭起來,曾國藩也落下眼淚。國荃自道光二十二年離家
後,兄弟再未見麵,國葆則是分別整整十二年了。曾國藩見兩個弟弟都已長成大人,又喜又
悲,寒暄一番後,便攜手步行回白楊坪。
遠遠地看到家門口素燈高掛,魂幡飄搖,曾國藩悲痛萬分,他三步並作兩步朝大門口奔
去。三道大門早已全部打開,曾府老少數十人一律站在中門兩旁。曾國藩一眼看見父親拄著
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雙膝跪在父親麵前,語聲哽咽地說:“不孝兒來遲
了……”
話未說完,眼淚早已一串串流下來。姐姐國蘭、妹妹國蕙國芝、弟弟國潢國華一齊走過
來,將他扶起。曾國藩重新向父親及叔父叔母請安,吩咐國葆好好照顧康福後,便在弟妹們
簇擁下,進了大門。穿過第一進房屋,曾國藩看見黃金堂裏燭光輝映下的白色幔帳,頓時眼
前天旋地轉,一反平時穩重克製的常態,跌跌撞撞地向靈堂奔去,慌得國潢等緊緊追隨著。
在母親遺像前,曾國藩雙膝跪下,一聲“娘呀”喊後,隻覺得眼睛發黑,便什麼都不知道
了。闔府上下慌成一團。堂叔東陽懂得點醫道,對麟書說:“不礙事。這是連日勞累,加上
方才悲痛過度引起的,慢慢就會醒過來的。”
他指揮眾人把曾國藩抬到床上,掐著人中,用冷毛巾敷著他的額頭,然後撬開牙,灌下
一匙薑湯。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他滿臉是淚,又掙紮著走到靈柩邊,要見母親最後一麵。
江氏雖然早已大殮入棺,因為要等曾國藩回來,棺蓋一直未釘死。眾人移開棺蓋,曾國
藩就著燭光,最後看了一眼母親。隻見母親十分清瘦,雙目緊閉,神態安詳,曾國藩心內如
萬箭在穿射。眾人把他駕開,棺蓋很快又蓋上,並立即釘死。曾國藩撫著棺蓋,想起母親一
生為家庭的操勞,對自己的疼愛;想起母親重病中,自己居然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也沒有
聆聽到母親的臨終囑咐;又想起早兩天的驚嚇,差一點就沒命回家了。一時間,他肝腸寸
斷,心膽俱裂,積壓在胸中一個多月來的悲傷和這幾天的恐懼,一齊奔湧出來。他再也不能
控製了,便索性在靈柩邊放聲痛哭。曾國藩這麼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齊大哭起來,尤其是
國蘭姊妹,更是一聲娘一聲媽地叫喊著。過了好一陣,麟書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兒子,說:
“寬一,”盡管兒子已官居侍郎,麟書仍習慣用乳名叫他,“你連日勞累,不要太悲傷
了。”麟書勸著兒子,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自從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國藩送別護送眷屬來京的父親後,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父子
再未見麵。今夜,曾國藩看著滿頭白發、一向懦弱的父親,心中充滿著憐憫。
“父親大人,母親她老人家這次得的是什麼病?”
“心氣痛,又加發黑腦暈。”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裏,你老和弟弟們為何總不見說呢?”曾國藩疑惑地
問。
“我是想告訴你的,你娘總不肯,怕影響你為皇上辦事……”麟書似乎有滿肚子苦水要
向兒子傾吐,但他生性言語遲鈍,且心中又甚是淒愴,一時氣悶語塞,話接不上來了。國蘭
忙給父親拿來水煙壺,麟書吸了兩口,用手擦著壺嘴,把它遞給兒子。曾國藩擺擺手:“我
已經戒了八年了。”聽了父親這句話,知道母親在重病之中還這樣體貼他,曾國藩心中愈加
難受。他望著從幔帳裏伸出頭麵的黑漆棺材,淚水又流了出來。家裏老人的幾副壽器,是他
專門從京裏付回銀子,托叔父置辦的,當時一共辦了四具,還招呼每年為四具壽器加漆一
次,並按時寄回漆銀。他還特地告訴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內行多打聽,因為國漆真假難
辨,不要和別人一起去買,以防奸弊;加漆時,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與漆不相膠粘,曆
久而脫殼。又關照弟弟不要叫黃二漆匠來漆,此人奸詐,辦事不可靠。他知道家裏幾位老人
遲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現在想著躺在裏麵永別的母親,不禁又悲從中來。
一向能言快語的國蕙見爹一個勁地抽煙,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滿肚子話要
說,越是不知怎樣說才好,最後便是默默地吸煙。她於是接過爹的話頭,對哥說:“三個月
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賞一個月的假期省親,全家都高興,娘
更歡喜,病都好了幾分,也間或可以下床走動了,吩咐家裏作準備,迎接哥回來。又是粉刷
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孫兒們讀書不長進,就罵他們:‘過幾天大伯回
來,看你們有臉見?’兒子們哪件事沒做好,就教訓:‘等你大哥回來後,我要告訴他!’
好了半個月,又因興奮過頭,躺倒在床上,口裏整天念道:‘不要讓我就走了,我寬一就要
回來了,讓我再看看寬一吧!’”曾國藩忍不住又小聲抽泣起來,國蕙也傷心得說不下去。
家人送來兩杯熱茶,兄妹接過。喝一口茶後,國蕙繼續說:“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
然惡化,痰湧上喉,不能開口,滿弟趕緊到鎮上請來金太爺。金太爺也沒辦法,隻讓灌參
湯。灌下一碗參湯後,又拖了兩天。十二日點燈時分,看看不濟,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
娘這個望望,那個瞧瞧,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死勁用手指櫃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
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愛穿的衣服,連忙從櫃子裏把娘的幾件好衣拿出來,送到
娘的麵前。娘用手輕輕推開。四弟妹以為娘要把家裏的鑰匙親手交給哪位媳婦,急忙從櫃子
裏捧出一大串鑰匙來,娘死命搖頭。還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獨缺了
哥,娘見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來的家信。爹親手從櫃子裏取出哥這些年寄回來的一大捆
家信,放到娘的枕邊,娘雙手摸著摸著,慢慢地咽了氣……”
曾國藩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捂著臉,又失聲痛哭起來。他想起與母親最後訣
別的那一天——
那是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曾國藩散館進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聲中,
次子紀澤降臨人世,曾國藩心裏高興極了。長子禎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歐陽氏一直心裏難
受,現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親,抱孫心切,見添的又是一個孫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罷
早飯,全家人送曾國藩上路。母親不顧勸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牽著他的手,沿著山路,
頂著北風,一直送出十裏之外。他那時已經二十九歲,做父親了,而母親卻仍把他當作小孩
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裏讀書一樣,一路叮嚀不止。母親噙著眼淚,囑咐他要愛惜身
體,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後遇到機會,要回家來看看老父老母。曾國藩走出兩三裏外,回過
頭來一看,母親仍站在路邊小山頭上,北風吹動著她的花白頭發,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
多少年來,這情景總在曾國藩腦中縈繞,牽動著他的無窮無盡的鄉戀。今天,兒子特意
回來看母親了,母親卻已不能睜開雙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兒子。老天爺呀!你怎麼這樣狠
心,竟不能讓老母再延長三四個月的壽命,由遠歸的遊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
日子呢?!一刹那間,曾國藩似乎覺得位列卿貳的尊貴、京城九市的繁華,都如塵土煙灰一
般,一錢不值,人生天地間,唯有這骨肉之間的至親至愛,才真正永遠值得珍惜。他淚如泉
湧,痛不欲生,不顧一切地撲向棺材,喊道:“娘呀!兒子回來晚了!兒子對不起你老人家
呀!”
整個靈堂又是一片哭聲,曾國藩的弟妹們哭倒在棺材旁邊。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
德,更為國藩的純孝所感動。極度的悲慟,烏雲般地罩住曾府靈堂,一大滴一大滴淚珠雨水
似地灑在棺木旁,灑在遺像前……
叔父驥雲過來,把曾國藩扶起,大家也跟著站起來,止住眼淚。廚子進來稟告,夜飯已
準備好。大家簇擁著曾國藩來到一間被稱作“白玉堂”的大廳裏。待他坐定後,一家人重新
施禮。
麟書招呼大家坐好,吃個團圓飯。曾國藩剛落座,突然想起康福來,連忙打發荊七去
請。康福進來,見是國藩家人團聚,高低不肯坐。曾國藩拉著他,說:“賢弟,今天這餐飯
一定請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後,曾國藩將如何在嶽州城結識他,後來又如何被長毛抓去,多虧他搭救之
事簡單說了一遍,家人無不感慨唏噓。九弟國荃滿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麵前說:“好漢,你
是我們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義,敬你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連聲說:“不敢當!這要折了小人壽的!”
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吃罷飯,大家勸國藩去休息。曾國藩說:“十多年來,我未在母親前盡一天孝,病中,
我也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這兩個月來,都是你們在操勞。我今夜回來,怎麼能不守靈就去
睡覺呢!你們置我於何地?豈不怕鄉親們恥笑嗎?”
大家見他說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於是留下滿弟和其他幾個仆人在靈堂,其餘的
便都各自去睡覺。
重新出現在靈堂的時候,曾國藩已經換了孝服,裹著白包布,通體素白。他恭恭敬敬地
在母親遺像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洗淨雙手,給每個香爐插上香,給每根蠟燭剪去燭芯,然後
在靈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這些挽聯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細細地看了看各種挽幛的料子
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過後,把國葆喊過來,要他指揮仆人們,把自己沿途帶回的署江西
巡撫陸元烺、江西學政沈兆霖、湖北巡撫常大淳的挽聯高高掛在顯眼的地方。
曾國藩手撚胡須,認真地欣賞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聯,無論文字書法,都可名列
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蒼勁的魏碑體寫就,墨色光潤,筆力飽滿。曾國藩看著,禁
不住念出聲來:“星使從柴桑歸來,聞慈母一笑登天,想嶽軸千尋,魂依蒼昊;皇誥自闕前
頒下,憶家門屢蒙異數,悵煙雲萬裏,望斷青山。”
“真不愧衡陽才子,意好,字好,堪稱雙絕。”他在心裏稱讚不已。
他在靈桌邊坐下來,望著眼前母親的遺像,呆呆地想著,仿佛母親就坐在對麵,自己還
是三十年前的小書生,在書房裏用功累了,跑到廚房,一邊幫母親摘豆子,一邊聽母親講故
事。母親最愛講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
八蟒蛇精投胎的傳說——
那是嘉慶十六年的時候,曾國藩的曾祖父竟希公還健在。
這年十月十一日深夜,竟希公忽然看見一條巨蟒在空中盤旋,慢慢地靠近家門,然後降
下來,繞屋宅爬行一周,進入大門。
竟希公清楚地看到這條蟒蛇身子有吊桶般大,頭進到院子裏很久了,才見尾巴漸漸收
入,渾身黝黑有光,斑紋耀眼,長長的信子從嘴裏伸出來,上下顫動,嘶嘶作響,蹲在院子
裏,兩隻晶亮透紅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他。竟希公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過來,卻原來
是南柯一夢!竟希公感到蹊蹺,睡意全無,遂披衣走出屋。但見明月在天,秋風颯颯,四周
闃靜。他信步走著,突見空坪上分明爬著一條大蛇,居然左右蠕動,似要前行,竟希公又嚇
了一跳。再定睛看時,並不是蛇,而是白果樹邊那株老藤的影子。竟希公從藤影又聯想到剛
才的夢,越發覺得稀奇。正在凝思時,老伴喜滋滋走過來,說:“孫子媳婦生了,是個胖
崽!”
竟希公這一喜非比尋常,趕忙走進長孫的堂屋。兒媳婦正抱著長曾孫。紅燭光下,嬰兒
白裏透紅,頭臉周正,眼睛微微閉著,似笑非笑的,煞是逗人喜愛。他猛然醒悟了:“這孩
子莫不就是剛才那條蟒蛇投的胎!”他立即把這個不尋常的夢告訴全家,又領著他們去看院
子裏的藤影。大家都說蟒蛇精進了家門。竟希公喜極了,對身旁兒子玉屏、孫子麟書說:
“當年郭子儀降生那天,他的祖父也是夢見一條大蟒蛇進門,日後郭子儀果然成了大富大貴
的將帥。今夜蟒蛇精進了我們曾家的門,崽伢子又恰好此時生下,我們曾氏門第或許從此兒
身上要發達了。你們一定要好生撫養他。”
從那時起,院子裏那株老藤也受到了格外的保護……
就在黃金堂門外的大坪中,借著燭光,曾國藩看見那棵分別十二年之久的古藤,依然青
翠如故,心中甚是欣慰。他記得母親還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曾國藩七歲那年的正月,母親帶著他到外婆家去拜年。小小的漁劃子裏坐著母親、他和
妹妹國蕙,遠道來接的江貴打著雙槳,在清澈見底的涓水上,慢悠悠地劃著。天氣很好,兩
岸山坡上樹葉枯落、茅草發黃,草木叢中時見一閃而過的羚羊、麂子和野兔水中一群群遊魚
曆曆可數。他第一次出遠門,心裏特別高興。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岸邊的山坡,追尋著野
物;一會兒又把手伸到水中,試圖捉起一兩條小魚。每當他的小手接觸水麵時,母親就顯得
很緊張,唯恐他掉到河裏去。行到一段急流處,船頭揚起的水花,在陽光照耀下,如同珍珠
般發光。曾國藩很歡喜,伸手去抓水珠。正在這時,母親看到一條大蛇向船邊遊來。
“蛇!”她驚叫一聲,腳一滑,倒在船邊。船猛然一歪,國藩掉進水中。母親驚呆了,立刻
就要往水裏跳,江貴攔住她。江貴正要下河,卻見國藩兩手死命地抓住一根樹幹,急得哇哇
大叫。船劃過去,毫不費力地就將他拉了上來,江貴說:“表弟福大命大,將來必定大有出
息。”
母親疑惑地說:“明明看見一條大水蛇遊來,怎麼會是一段樹幹呢?一定是那條水蛇變
成樹幹來救寬一的命,寬一本就是蟒蛇精投的胎。”
到了外婆家,母親將這段險情一說,大家都說母親講得有道理,並恭賀她今後一定會得
到皇上的封誥。
九刺客原來是康福的胞弟——
遠處幾聲雞叫喚起曾府雄雞的共鳴,天快要亮了,曾國藩披衣走出黃金堂。黎明前的夜
空,顯得更加黑暗。土坪古藤下,一個黑影在跳躍。那是康福在練拳。康福步伐靈活,拳腳
有力,曾國藩看著,心中很是羨慕:能像康福這樣有些武功在身就好了,平日可以用來強
身,緩急之間還可以自衛。正在遐想時,康福猛然喊道:“大爺低頭!”
曾國藩趕緊把頭低下,隻聽見頭頂上“嗖”的一聲,一樣東西飛過,接著便是“嚓”的
一聲,身後木柱上牢牢釘住一把明晃晃的飛鏢。康福說聲“有刺客”,便一個箭步奔來,從
柱子上拔出飛鏢。借著黃金堂裏射出的燭光,他看到雪白的飛鏢上刻著一個“祿”字,心裏
猛地一驚:“糟糕,難道是弟弟來了!”荊七和靈堂裏另外幾個家人聞訊趕出,忙將曾國藩
扶進屋。康福縱身躍上牆頭,隻見遠處一個黑影在奔跑。他跳下牆,向黑影追去。約跑出四
五裏路遠,康福追上那人。這時天已漸漸發亮。康福看清了,刺客果然是自己的胞弟康祿!
康福非常驚奇,便在後麵喊道:“兄弟,你停下來,我是你哥康福!”
康祿在前麵邊跑邊答:“哥,我早就看出是你了。這裏不能說話,曾家的人會追上來。
前麵拐彎處有一大片樹林,我們到裏麵去。”
又跑出四五裏路遠,康祿、康福一先一後進了樹林。兄弟二人停下,在林中對坐。康福
問:“兄弟,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何要謀刺曾大人?”
“我慢慢跟哥細說吧!”康祿借著熹微的晨光,凝視著闊別多時的兄長說,“哥離家一
個多月後,洞庭湖漲大水,屋也垮了。我不知哥在何處,便和另外兩個鄰居結伴離家外出謀
生。在外打短工,賣苦力,也難得一飽。有時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本事,真冤枉了,莫說做一
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是求得溫飽都做不到,這樣活著真受罪。半個月前,我在瀏陽城外
遇到一支人馬,個個背刀拿槍的,威風凜凜,頭上包著紅黃包布。我想:這幾天風傳長毛打
過來了,這不就是長毛嗎?看他們挺胸昂首多神氣!我有武功,隻要參加進去,定然會比別
人立的功勞多,日子過得會比現在舒心。不過我轉念一想,爹一向教導我們,為人要堂堂正
正,不義之財不能取,損人之事不能為,假若長毛真如官府所說的殺人放火,強搶虜掠,即
使日子過得再好,我也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汙。為了試一下他們,我裝病躺在路旁。這時又一
支隊伍過來,立時有幾個長毛走出隊伍,來到我身邊說長道短。有的說這人病了,有的說這
人或許是餓的。一會,從隊伍中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看裝束,像是他們的頭領。那人
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小的扁瓷瓶子,從瓶子裏倒出幾粒黑丸子,放到我的口裏,又從身旁一個
小長毛手上拿過葫蘆,將葫蘆中的水倒進我口中。說也奇怪,我本沒病,但吞下這幾粒黑丸
子,覺得心裏蠻舒服。那人和氣地問我:‘小兄弟,好些嗎?’我點點頭。他又說:‘小兄
弟,如果你能走路,最好和我們一起走段路,我們今晚就宿在前麵不遠的屋場裏,在那裏埋
鍋做飯,你吃點熱湯熱飯,病就會好的。’我心裏想:都說長毛凶惡,這個長毛為何這樣和
善可親?我跟他們一起向前走。旁邊一個和我一般年紀的小長毛對我說:‘這是我們的金一
正將軍羅大綱。’我說:‘羅將軍真好!’他說:‘我們太平軍中的好人多得很。’我同那
個小長毛聊天,得知他是全家投奔太平軍的,太平軍要殺掉貪官汙吏,推翻朝廷,讓人人有
飯吃,有衣穿;太平軍中凡男子都是兄弟,凡女子都是妹妹,大家都信上帝,都是上帝的兒
女,人人平等。這些話說得我心癢癢的,心想:倘若天下今後是這樣的,那豈不是真正的太
平了嗎?這樣的軍隊好,我決定投靠他們。我從他那裏懂得許多新道理。到了宿營地,我見
他們不搶不燒,也不威嚇當地百姓。吃完飯,我找到羅將軍,要跟他們一起幹。羅將軍爽快
地答應了,問我有什麼本事。我說棍棒刀槍,樣樣都會,並當場表演幾手。
羅將軍見了哈哈笑,立即說:‘好小子,你的本事很高,你這幾天暫時跟著我,等立了
功,我升你做旅帥、師帥。’我們到達長沙,先頭部隊已經包圍好些天了。羅將軍要我送封
信給瀏陽征義堂。五天後我回來了。羅將軍說他這幾天到益陽、寧鄉去了一趟,在路上捉了
清妖一個大頭頭,名叫曾國藩。我忙說:‘曾國藩我知道,是個大官。’羅將軍問:‘你認
識他?’我說:‘沒見過麵,隻聽說過他。他現在哪兒?’羅將軍說:‘可惜,他已逃走。
他死了娘老子,一定回湘鄉老家去了。我現在忙著打仗,沒有空;若有空,我要追到湘鄉去
殺了他,也算是一個大功勞。’我自思這是立功的好機會,便向羅將軍討了這樁差使。昨晚
我來到白楊坪,打聽到曾國藩也是昨天到的,正在靈堂上守靈。靈堂裏***通明,人來人
往,不便動手。我一直匍匐在高牆上,等待時機。好不容易等到曾國藩出了靈堂,我趕忙放
出一鏢。誰知鏢一出手,便發現了哥哥你!我心裏很納悶,哥怎麼在這裏?既然是哥哥在
此,我便不發第二支鏢。倘若不是因為哥哥在,曾國藩今天就沒命了。哥,你怎麼來到曾府
的?”
康福便把這一路來的經過大致說給弟弟聽,並勸告弟弟:“兄弟,我看曾國藩不是那種
殘民害國的貪官汙吏,他是一個有學問、會識人的好官,你和我一起投靠曾國藩如何?”
康祿正色道:“哥,你這話差了。曾國藩是貪官是清官,你也不清楚,姑且不談。這滿
人所建的清王朝,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壞朝廷。這點,哥以前也對我說過。曾國藩替滿人效
力,壓迫我們漢人,你說該殺不該殺?我看哥還是就此和我一道投奔太平軍,到羅將軍麾下
去殺賊立功。以哥的本領,要不了幾年,就可以在太平軍中當將軍、總製。”
兄弟倆爭來爭去,誰也說服不了誰。康福擔心時間一久,會引起曾府的懷疑,便說:
“自古以來,兄弟不同道的多得很,既然為兄的不能勸說你,那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隻是
有一點,不論在哪邊,我們都要謹遵父命,不做傷天害理、辱沒康氏清白家風的事。”
“哥說的是。我走了,哥多珍重,後會有期。”
說罷,兄弟分手。康福直到看不見弟弟的背影後,才轉身跑回曾府。
旅途勞累悸栗,加之熬了一夜,又添上這一番驚嚇,曾國藩病倒了。就在曾國藩病臥床
上的時候,省垣長沙已陷於猛烈的炮火之中。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