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辦團練(3 / 3)

哪裏是練兵,這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見鮑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於是提起參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賤妾的生日,又

正是會操的日子,卑職想天這般熱,有心讓士兵們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熱。曾國藩居然叫他

的團丁到我這裏清點人數,幾個人上街,幾個人在營,幾個人幫我辦酒席。上了一本給朝

廷,要撤我的職,讓塔齊布來當長沙協的副將。”

“豈有此理!參劾軍中大員,事先不經過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國藩讀沒讀過大清軍

律?張製軍不在這裏,就是駱中丞也不幹預營中之事,何況這撤換二品大員的大事。真是欺

人太甚!”鮑起豹憤怒起來。

“都是塔齊布諂媚曾國藩,壞了咱們綠營的規矩。”

“傳我的命令,從明天起,營兵一律不再與團丁會操,塔齊布也不準再到大團那裏去教

練。誰敢違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軍棍!”

“鮑大人,卑職這個委屈實在受不了。”清德擔心朝廷一旦接受曾國藩的參劾,他的二

品頂戴就會被摘除。

“你放心,我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讓曾國藩為所欲為。”

從那以後,綠營士兵再也不來會操,塔齊布也不敢再來教練團丁了。大團勇丁無故遭長

沙協士兵的襲擊、唾罵之事屢屢發生,甚至曾國葆在街上都無緣無故地挨了他們一頓拳擊。

曾國藩心裏窩著一團火,但他強忍著,也勸告曾國葆和其他受辱的團丁,天天照舊訓練。他

在等待著朝廷的批複,心裏想:若朝廷支持,則不怕他鮑起豹囂張;若朝廷不支持,馬上辭

職回荷葉塘守墓!

六大鬧火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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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來,轉眼到了七月半中元節。十四日這天,綠營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錢節禮,又通

知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總以上的軍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請帖:十五日下午在天心閣祭吊

去年守城陣亡的將士,祭吊儀式結束後,鮑提督宴請。但藩庫沒有給大團三營團丁發一文節

禮,包括曾國藩在內,也沒有一個當官的收到請帖。這是對團練的公然歧視!王錱、李續

賓、曾國葆等人對這種露骨的不公平待遇氣憤萬分。曾國藩強壓著滿腔怒火,將王錱等人勸

阻住,又想方設法,湊了點錢,十四日晚上匆匆發給團丁,總算把大家的怨氣暫時平息了。

團丁們每人分得五百文錢。各營各哨平日的夥食費,也都多少節餘點,多的有五六百

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這些夥食尾子也發給了各人。團丁們絕大部分都是鄉下老實巴交的

種田佬,分得的這千把文錢,自己都舍不得用,托熟人帶回去補貼家用;也有的一時找不到

熟人,便穩穩當當地藏好,今後自己再帶回去。辰州、寶慶、新寧來的團丁中,也有家中較

為殷實的。這些人不在乎這點錢,難得到省城來住,便三五成群吆喝著逛大街、上館子,圖

個快活。辰州團丁中有個叫滕繞樹的伢子,平日極羨慕鮑超的武功,想方設法跟鮑超接近,

想求鮑超多教給他點武藝。今天得了幾個錢,他約了素日合得來的五個鄉親,商量好請鮑超

到火宮殿去玩一玩,大家都說好。

這幾個月來,為報曾國藩的知遇之恩,鮑超盡心盡意地教練團丁,哪裏都沒去過。聽說

火宮殿是個好玩之處,滕繞樹一邀,鮑超就滿口答應了。半路上又遇到塔齊布,鮑超說好久

不見了,硬拉著塔齊布一起到火宮殿去。塔齊布拗不過,隻得從命。一行八人有說有笑,來

到了位於坡子街的火宮殿。

火宮殿果然熱鬧。正中是一座蓋著黃色琉璃瓦、鬥拱飛簷、上麵雕刻不少飛禽走獸的古

老廟宇。廟宇裏供奉著一尊火神爺塑像。那火神爺金盔金甲,紅臉紅須,眼如銅鈴,舌如赤

炭,真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廟宇裏長年住著七八個廟祝。這幾個廟祝主

要不是服侍火神爺和接待前來請求保祐的香客,而是管理著廟門前那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

市場。

火宮殿四周紅色圍牆包圍了一大片空坪,因為位於長沙鬧市區,久而久之,這空坪便為

走江湖跑碼頭的郎中、賣藝人、耍猴的、賣狗皮膏藥的、算命看相的、賣雜七雜八小玩意的

集中地,也引起長沙城裏那些遊手好閑的人的興趣,賣各色小吃的小販們也到這裏來做生

意,廟祝便來管理這塊發財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後,他們清掃場地;天亮則開門迎接各

種來人。有的生意較好,要跟廟祝長來往的小販,常送些錢給他們,廟祝也就慢慢富裕起

來。後來廟祝在空坪上搭起四個大敞棚,棚上蓋著樹皮,分別取名為東成、西就、南通、北

達。敞棚遮雨防曬,給賣主和買主都帶來方便。到了過年過節時,還有唱大戲的到這裏來賣

藝。這火宮殿也就益發繁華熱鬧,幾乎可以和開封的大相國寺、南京的夫子廟媲美了。

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人先進廟宇瞻仰火神爺的尊顏,又跟廟祝閑聊了一番。滕繞樹

和那幾個辰州籍團丁做東,請塔、鮑吃火宮殿的名產。這火宮殿雖是集散無定之地,但也有

好些賣吃食的小販,一代一代、常年累月在這裏做生意,有幾樣吃食便成了火宮殿傳統的名

產。這幾樣名產是:王家的姊妹團子、蕭家的臭豆腐幹子、謝家的紅燒豬腳、何家的神仙缽

飯。逛火宮殿的人,不吃吃這幾樣東西,就不算逛了火宮殿。

塔、鮑一行先來到南通棚。隻見這裏是一個說書人在說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

正說到西門慶貪欲喪身一節,聽眾擠得水泄不通,漫說找個座位,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無

奈,隻得走到對麵的北達棚。棚裏一個耍猴的操著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兒們,把連升三級

這出戲,由賽悟空給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爺們表演一番,請各位指教指教,給俺們捧個場。”

一陣細鑼敲響,一個徒兒捧著三頂不知哪個朝代的官帽走上場。隻見那三頂帽子一頂全

黑,一頂半紅半黑,一頂全紅,那帽子兩邊是兩個放大的紙糊的黃燦燦的銅錢,用兩根竹棍

子與帽子連起來。全紅官帽銅錢最大,全黑官帽銅錢最小。又一個徒兒牽著一隻瘦骨嶙峋的

猴子出來。那猴子兩隻眼睛忽閃忽閃,賊溜溜地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隨著鑼聲,徒兒用繩子

牽著它一蹶一拐地走圓場。滕繞樹心想:這猴兒的名字倒怪美的,賽悟空,但卻是簸箕比天

——太不自量了,莫說不能賽過孫悟空,隻怕是孫大聖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它強百倍。

塔齊布、鮑超等人站著看了一會,見找不到座位,便又出來,轉到東成棚。

東成棚裏,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關中大漢,光著上身,打了一路拳,又耍一頓三節棍,弄

得渾身大汗淋漓。那大漢彎腰抱拳,用帶有濃重鼻音的關中腔叫道:“祖傳秘方,名藥配

製,馳名江湖,譽滿海內。在下姓沈,陝西米脂人,祖傳十代專配狗皮膏藥。嘿!”那漢子

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聲音放高起來,“頭暈目眩,四肢酸脹,腰痛腿痛,頭痛腳痛,男

子遺精早泄,勃起不堅,婦女月經不調,長年不育,貼了我沈家祖傳膏藥一帖,立見效果,

兩帖過後,病痛消除,三帖四帖,永遠斷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買一帖送一帖,要

者從速,過時不候。”塔齊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來招徠顧客販賣膏藥的人。他認為這些江

湖騙子褻瀆了中華武功,略停了一下,便離開東成棚,鮑超、滕繞樹等也跟著出來了。

剛走出來,塔齊布便看到東成棚的東角偏僻處,有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正在舒氣運神。

他停下腳步,不露聲色地仔細看著。隻見那漢子用腳尖點觸地麵,雙手空握,一前一後,一

左一右地打出去,腳尖不停地在地上繞***,雙腿微屈,整個身子看去輕飄飄的。看那漢子

臉上,卻神色凝重,嘴唇緊閉,兩腮泛紅。塔齊布注目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雙手一

拱:“大哥請了!”

那漢子停住,看塔齊布一身戎裝,便客氣地回答:“將軍請了!”

塔齊布說:“在下適才間看大哥行步運拳的架式,想冒昧請問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

家拳?”

那漢子麵露喜色,說:“將軍好眼力,鄙人剛才打的正是巫家拳。”

“大哥拳法,嚴謹緊湊,外柔內剛,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蘊。大哥拳術造詣,當今少

有。”

“將軍過獎了。”

“大哥,恕在下唐突。大哥這等本事,埋沒在這勾欄瓦肆之間,豈不可惜?何不以此報

效國家,且可光大巫家拳術。”

“鄙人並非長住此地。”漢子說,“因前幾日過忙,未遑練功,今日偶爾路過此地,得

點空閑,故略為舒展一下筋骨。將軍勸我報效國家,莫非要鄙人投軍麼?”

“正是。”塔齊布說。

漢子哈哈一笑,說:“時下之綠營,也可以談得上報效國家的軍隊嗎?”

塔齊布臉一紅,立即說:“我並非勸大哥投奔綠營。目前長沙另有一支人馬,急需你這

樣的人才,你可願去?”

“哪支人馬?”

“曾大人曾國藩辦的團練,現有三營一千多號人馬。”

那漢子又是一笑,說:“將軍,你我初次相交,我看得出,你是個有本事有血性的男子

漢,故願和你多說幾句話。依我看,不獨我不應去投綠營投團練,我還勸將軍也及早解甲歸

田為好。二千年前南華真人便已經看透這一切,什麼江山社稷,實際上隻是蝸角罷了。你說

辦團練的是‘爭’大人?哎!世道壞就壞在一個‘爭’字上。古往今來,一個‘爭’字,害

得人世間互相仇恨殘殺,永無休止。還是南華真人說得好:‘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

後睹所爭。’看輕榮辱,不慕貨財,無病無爭,世界才能安寧呀!時候不早,將軍自愛,後

會有期。”說罷揚長而去。塔齊布搖搖頭,走進了西就棚。

這是最後一個棚子了。棚子裏較為安靜。一張桌子邊,有個遊方郎中在給一個老婆子診

脈。一個瞎子坐在幾個桌子之間的空隙處。那瞎子呆頭呆腦的,麵前攤開一張大紙,紙正中

畫了個太極圖,圖右邊寫著“點破迷途君子”,左邊寫著“指引久困英雄”。繞樹看了好

笑,說:“自己這副要飯的相,黑白不分,晝夜不明,還要指引別人,真正可笑!”

塔齊布說:“自然也有人甘願聽他的瞎扯,不然,他也不會天天擺攤子了。”

那瞎子聽到說話聲了,忙喊:“算命抽花水啦!專講實話,不打誑語。”

眾人都笑了。恰好有一桌人會了帳,滕繞樹趕緊占了這張桌子。招呼塔、鮑等人坐好

後,他和另外兩個辰州勇忙著張羅,一會兒,捧來一壇白鶴液老酒,端著一大盤臭豆腐幹、

四籠姊妹團子,每人麵前再擺一大碗紅燒豬腳,又叫來幾個炒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滕

繞樹問塔齊布:“塔爺,剛才你老對那個打拳人為何如此客氣?我看那人的拳術也平平,比

鮑哨官差遠了。”

塔齊布未及回答,鮑超搶著說:“這人的拳術不錯,你不懂,不要看輕人家了,隻不過

我一時沒有看出他的路數來。塔大哥,你細說給我們聽聽。”

塔齊布說:“諸位有所不知,那人的功夫深得很,他打的是南拳中極有名的一家——巫

家拳。”

“巫家拳來曆如何?”一個辰州勇問。

“乾隆末,福建汀州有個拳師名叫巫必達,幼年闖蕩江湖,廣拜武林高手為師,經過幾

十年的苦鑽苦練,將福建少林外家拳術的陽剛、勁健、強身、壯骨的特征與湖北武當內家拳

術的藏精、蓄氣、培神、固本的秘旨結合起來,形成一種外有行雲流水之柔、內有五嶽三江

之剛的巫家拳。巫必達後來在湘潭教習李大魁,以後又傳與馮南山、馮連山兄弟,死後葬在

湘潭,由李、馮兩家立碑。巫家拳廣為流傳在南方,但真正得其奧妙的是李、馮二家,可惜

剛才忘記問那漢子的姓名了。”

“這巫家拳我也聽說過,隻是沒有親眼見到。那人剛才打的是巫家拳中的哪一路?”鮑

超問。

“他剛才打的是梅花拳,為巫家拳中第一絕招。你看他雙腳尖在地上繞***,莫以為是

隨便繞繞,那劃出的***是一朵朵梅花。”

滕繞樹驚訝地說:“我們是外行,竟一點都看不出來。”

“巫家拳還有太子金拳、麒麟、四字、正平、擺門、單吊、掐吊、三樁等六肘拳,都是

很厲害的。”

眾人聽了,對塔齊布的巫家拳術知識的豐富,都很佩服。

滕繞樹又就福建少林外家拳和湖北武當內家拳兩家拳術的異同,向鮑超和塔齊布請教。

大家正邊吃邊談得高興,忽聽得旁邊一桌人大吵大鬧起來。

這是四個鎮筸兵在喝酒賭博。輸者不服氣,先是罵著粗話髒話,然後和贏家扭打起來。

另外兩個並不勸架,反而在一旁添火加油。塔齊布看看不像話,過去唱道:“不要在這裏打

架!丟人現眼的,要打回營房去打!”

鎮筸兵自明代起便以凶悍聞名於世。鹹豐時期的鎮筸兵,雖不能跟過去相比,但在全國

綠營六十六鎮中,仍然算是第一等強悍。個個是私鬥、打群架、管閑事的能手,平時相處,

內部常起械鬥。一聲胡哨,立即形成兩軍對壘之勢。打得眼紅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

不在乎。一般總兵都怕調到鎮筸鎮來。若是遇到鎮筸鎮的兵與別鎮的兵爭吵起來,鎮筸兵便

會自動聯合起來,一致對外,拿刀使棒,不把對方打敗,決不罷休。當下這幾個鎮筸兵聽到

塔齊布的吆喝,扭打的鬆了手,都斜歪著頭看著塔齊布,其中一個說:“老子們在這兒玩

玩,幹你**事?你叫個屁!”

鮑超走過來大聲說:“一個參將的話,你們都不聽,還有軍紀王法嗎?”

一個鎮筸兵乜斜著眼,噴著滿口酒氣,冷笑說:“你算什麼東西?吃飽了脹著肚子,到

茅房裏屙屎去!人還沒變全,竟敢教訓起你的大伯來了!”

滕繞樹看著這幾個鎮筸兵如此驕橫粗野,用這種難聽的話罵鮑超,他一則聽著不舒服,

二來也要討好鮑超,便衝過去大聲說:“這是鮑哨官,你們休得無禮!”

那人哈哈笑起來:“麼子嘰吧鮑哨官,老子隻知道山海關、函穀關,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什麼鮑哨‘關’。**毛灰團丁頭,也算個官嗎?”

另一個鎮筸兵冷言冷語地說:“這鮑哨官不就是那個窮得無聊要賣老婆的痞子嗎?什麼

時候當起官來了?”

四個鎮筸兵放聲狂笑。鮑超又氣又羞,滿臉通紅,脖子上的筋一根根鼓起,恨不得將這

幾個兵油子捏個粉碎。滕繞樹跨上前去,要和他們講理。一個鎮筸兵大叫:“你要打人

嗎!?”說時手一抬,滕繞樹臉上挨了一巴掌。滕繞樹火了,一拳打過去,那人牙齒碰著舌

頭,頓時鮮血直流,氣得哇哇大叫,用頭撞過來,另外幾個兵也跟著衝來。辰州團丁們仗著

有鮑超在旁,勇氣大增,一齊迎上去,大打起來。棚裏棚外的人,見兵勇打鬥,嚇得紛紛逃

離,那瞎子也卷起太極圖慌忙走開。鮑超幾次想打過去,被塔齊布抱住了。鎮筸兵人少,吃

了虧後,狼狽逃出火宮殿。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繼續喝酒吃飯,待到日頭偏西時才回

營。

還沒等他們在營房裏坐定,一百多名鎮筸兵人人執刀拿槍,氣勢洶洶地跑到三營營房門

外,大聲嚷道:“把在火宮殿打人的凶手交出來!”營房裏其他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團丁

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營官鄒壽璋急忙走出營房:“弟兄們,有話好好說,鄒某人一定負

責處理好。”

火宮殿裏幾個挨打的兵吵吵嚷嚷地說了個大概。鄒壽璋怕鬧出大事,陪著笑臉說:“弟

兄們先回去,待我稟告曾大人後,一定從嚴處治。”

待鎮筸兵走後,鄒壽璋把滕繞樹等人叫來,詳細訊問。滕繞樹把情況如實說了一遍。鄒

壽璋和鮑超一起來到巡撫衙門射圃旁的曾國藩住所裏。鄒壽璋把情況說了一遍。曾國藩氣得

臉色鐵青,掃帚眉倒吊,三角眼裏充滿殺氣。鮑超嚇得兩腿打顫,跪下說:“鮑超該死!今

日在火宮殿,實是因為鎮筸兵罵鮑超。他們罵鮑超,看不起團練,其實就是罵大人,看不起

大人,若不是塔將軍扯住,鮑超今日會打死那幾個畜生。

曾大人,鮑超辜負了你老的情意,你老打鮑超一百軍棍,把鮑超趕出團練吧!鮑超是個

堂堂男子漢,也不想再在團練裏受這種鳥氣。我還是到江寧找向提督去。”

曾國藩在房裏快步走來走去,牙齒咬得咯咯響,腮巴一起一伏,一句話也不說。羅澤南

說:“鮑哨官無過,還多虧鮑哨官氣量大,沒有釀成更大的事故。今日之事,錯在鎮筸兵,

但滕繞樹也有些責任。綠營、團丁之間本不和,為了顧全大局,不如忍下這口氣,將滕繞樹

等人責打幾十軍棍,平息這場風波算了。”

曾國藩看著羅澤南說:“綠營欺負曾某人,得寸進尺,連兄弟們也跟著我受委屈。從大

局著眼,自然應如你所說,忍著,以免事態擴大。但綠營怯於戰陣,勇於私鬥,此種積習,

為害甚烈。我今日正要借此事整一下這股歪風。”

羅澤南有些擔心:“如何整法?說不定會鬧出更大的事來。”

曾國藩說:“想必鮑起豹也不會有意把事態擴大吧!”

曾國藩叫鮑超起來,親筆修書一封給鮑起豹,說火宮殿兵丁私鬥,影響極壞,為嚴肅軍

紀、懲前毖後,這邊將滕繞樹等打五十軍棍,並以箭貫耳遊營三日,也請鮑提督將鎮筸鎮鬧

事的士兵作同樣處治。

鮑起豹看完信,冷笑一聲,心裏說:“要老子處治,老子才不做這種蠢事。我要你曾國

藩下不了台。”他也叫人寫了一封信。信上說:火宮殿鬧事士兵已捆綁送來,請曾大人按軍

律處置。鮑起豹派了幾個親兵到鎮筸兵駐地,聲言曾國藩要捆今天下午在火宮殿和團丁打架

的四個士兵。親兵將這四個兵捆好,連信一起送給曾國藩。

鎮筸兵原以為團丁會來向他們賠禮道歉,現在想不到竟然將他們的兄弟捆了去,軍法從

事。鎮筸兵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帶兵的頭領、雲南楚雄協副將鄧紹良親自指揮,吹號集

合。他煽動說:“曾國藩的團丁捆綁我們四個兄弟,要將他們殺頭示眾。這是我們鎮筸兵數

百年來沒有過的恥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怎麼辦?”

隊伍中有人喊叫:“衝到審案局去,把弟兄們搶出來!”又有人叫:“曾國藩敢殺我們

的人,我們就殺掉曾國藩!”也有人喊:“塔齊布身為綠營將官,反而為團丁講話,他是綠

營的奸細。今天的事是他引起的。”有人舉起刀喊:“搗毀塔齊布的窩!”鎮筸兵一致擁

護。

鄧紹良率領三百多個鎮筸兵,氣勢洶洶地衝進塔齊布的住房,把塔齊布房間裏的全部東

西打得稀巴爛。塔齊布幸而事先躲到室後草叢中,才免於一死。搗毀了塔齊布的家後,鎮筸

兵又呼嘯著向審案局衝去,將審案局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高聲喧鬧:“曾國藩放出我們的

兄弟!”“不放人我們就衝了!”

親兵進屋告訴曾國藩。

曾國藩正在與羅澤南對弈。他將鮑超喚到跟前來,對著他的耳朵吩咐一番。鮑超立即出

了門。曾國藩神色自若地對羅澤南說:“羅山,該你走了。”

“還是出去跟他們說幾句吧!”羅澤南放下手中的棋子,從近視眼鏡片後投來不安的目

光。

“不理睬他們,看他們怎麼鬧。”曾國藩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棋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刀槍相撞聲從外邊傳了進來,曾國藩轉過臉看時,鄧紹良帶著

幾十個士兵旋風似地衝進門,已到了他的身邊。羅澤南見勢不妙,急忙打發親兵告訴王錱,

叫他翻牆到巡撫衙門去請駱秉章過來。一個鎮筸兵已拔出刀來,刀尖直指曾國藩的額頭。鄧

紹良用手撥開刀,不客氣地對曾國藩說:“曾大人,請你放人!”

曾國藩坐在棋枰邊,紋絲不動,一手把玩著棋子,慢慢地說:“鮑提督派人將鬧事的士

兵送到我這裏,並有親筆信,要我軍法從事。處置完畢,人自然放回,何勞鄧副將你興師動

眾、氣勢洶洶地前來索取呢?”

鄧紹良瞪起雙眼,怒目而視:“我要你現在就放人!”

曾國藩太陽穴上的青筋在一根根地暴起,棋子已經停止轉動,被兩隻手指緊緊地掐住,

雖仍坐在棋枰邊未動,語氣卻生硬得多了:“本部堂尚來不及處置,現在豈能放!”

鄧紹良左手緊握刀鞘,右手捏著刀把,走上一步,氣焰咄咄地吼著:“你到底放不

放?!”

“砰”的一聲,曾國藩將棋枰一腳踢倒,虎地站了起來,吊起掃帚眉,鼓起三角眼,滿

臉青裏透白,一股殺氣衝出,厲聲喝道:“鄧紹良,你欺人太甚!”

鄧紹良冷不防曾國藩這麼一著,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右手鬆開了刀把。曾國藩指著他罵

道:“鄧紹良,諒你不過隻是一個操刀殺人的魯莽武夫而已,竟狗膽包天,在我欽命幫辦團

練大臣麵前如此放肆。你眼裏還有沒有朝廷,有沒有國法!”

經這一罵,鄧紹良的囂張氣焰矮了半截,嘴巴上仍硬著:“曾大人,不是我放肆,審案

局不放人,弟兄們不答應!”

曾國藩目光如噴火般地瞪著鄧紹良:“鄧副將,弟兄們不答應,你答不答應?手下的士

兵都不能彈壓,朝廷要你這個副將何用?況且你要明白,今天是你帶兵闖進了我的衙門,你

是犯上鬧事的帶頭人!”

鄧紹良覺得事情不妙,不免有些氣餒。身旁的士兵在亂嚷:“放人,放人!不放我們就

要搜了!”

“不得無禮!”正在不可開交之時,駱秉章進來了。他對曾國藩一笑,“曾大人,這是

怎麼回事?”

“駱中丞,曾大人捆了我們四個兄弟。”鄧紹良搶著說。其實駱秉章早已知事情的原

委。鎮筸兵如此吵吵鬧鬧地圍攻審案局,巡撫衙門僅在一牆之隔,他如何不知?但這個老官

僚滑頭得很,若不是王錱翻牆去請,他是不會過來的。讓曾國藩受點委屈也好,誰叫他的手

伸得太長了!王錱過來請,他不能不放駕了。

“鄧副將,這樣對待曾大人,太不應該了,還不快出去!”

打了鄧紹良一下後,駱秉章又轉過臉對曾國藩說,“曾大人,火宮殿鬧事的兵非得要狠

狠處置不可,此事由我來辦。眼下群情洶洶,難免不出意外之事。今後朝廷追問下來,你我

都不好交代。我看暫時放了這幾個人,平息了眾怒,再從容處置。你看如何呢?”

曾國藩心想:好個滑頭偏心的駱秉章!什麼“平息眾怒”,難道是我做錯了事,激起了

他們的“眾怒”?你駱秉章怕犯鎮筸兵的眾怒,就不怕犯團練的眾怒?好!事情既已如此,

我要你看看我曾國藩的手段!

“駱中丞,你請坐。我循鮑提督之請,處置火宮殿鬧事人。曾某人一碗水端平,決不偏

袒哪方。團丁滕繞樹等六人,昨日已每人打了五十軍棍,貫耳遊營三日。鎮筸兵也同樣處

置。”

不等駱秉章開口,曾國藩大喊一聲:“來人!把鮑提督捆來的四個鬧事者押上來!”

康福答應一聲,走出門外高喊:“帶人上來!”

隻見鮑超、劉鬆山、彭毓橘、李臣典、王魁山、易良幹等人全身披掛,帶著一百名手執

刀槍的團丁,押著四個鬧事的鎮筸兵上來。這一百個團丁進得門來,便一齊站在屋內鎮筸兵

的周圍。鮑超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凶神惡煞般地走到鄧紹良的身邊。劉鬆山、彭毓橘等

人分站在曾國藩的兩旁。

駱秉章見此情景,早嚇得臉色慘白,如坐針氈。鄧紹良和他的士兵們也有一種大禍臨頭

的恐懼。那四個雙手被捆的鎮筸兵嚇得兩腿發軟,“噗通”跪在曾國藩麵前。曾國藩喝道:

“你們身為保境安民的兵士,卻帶頭在公眾場合鬧事行凶,惡劣至極!本部堂按大清軍律第

一百二十三條第八款,並循鮑提督所請,杖責五十軍棍,貫耳遊營三日。”

說完將茶木條往案桌上重重一擊,高喊:“來人呀!”

“在!”兩旁一聲雷鳴般地吼叫,早有八條大漢手持八根水火棍,如狼似虎般地走上前

來,將四個鎮筸兵按倒在地,扯掉褲子,掄起水火棍便打。

曾國藩坐在太師椅上,想起這幾個月來所受鮑起豹、清德的窩囊氣,想起弟弟及團丁們

所受綠營兵士的欺侮,滿肚子的仇恨,隨著一下下的棍擊聲發泄出來。他多次想命令行刑的

團丁:“給我往死裏打!”但瞥見坐在一旁汗如雨下的駱秉章,又將這句話咽了下去。八個

行刑團丁又何嚐不和曾國藩一樣的心情,無須他的命令,個個用死力打。二十,四十,一棍

棍下去,越打越重,越打越凶。可憐那四個倒楣的鎮筸兵先是喊爹喚娘、鬼哭狼嚎,到後

來,便連喊都喊不出聲來了。打滿五十軍棍後,又將他們抓起來,在每人左耳上插了一支

箭。隻見鮮血流出來,卻聽不到叫痛聲——人早已麻木了。

曾國藩冷冷地對四個鎮筸兵說:“看在鎮筸鎮兄弟們來接的分上,遊營三日,罰在本營

進行。你們現在可以走了。”

幾個鎮筸兵上來,背起他們出了門。鄧紹良內衣早已濕透。正要出門,曾國藩喝住:

“鄧紹良,你身為副將,平日治軍不嚴,咎責已重,今日又帶兵闖進審案局衙門,持刀威脅

本部堂,形同謀反,罪當誅戮。本部堂因不直接管你,且暫時放你回去。來日本部堂將與駱

中丞、鮑提督妥商,申報朝廷,你回營待審吧!”

鄧紹良蔫頭耷腦地出了門,見衙門外鎮筸兵的四周,已被全副戎裝、滿臉凶惡的團丁死

死看定了。鄧紹良做不得聲,隻得擺擺手,帶著鎮筸兵訕訕走了。屋裏,曾國藩對坐在一旁

發呆的駱秉章說:“駱中丞,你受驚了。國藩此舉,實出不得已,尚望中丞體諒。”

駱秉章見全部兵勇都已退出,慢慢地恢複了元氣。他對曾國藩不聽勸告,在他麵前如此

強硬十分生氣,責怪說:“滌生,你太強梁了。綠營與團丁的冤仇,這一世都不能解了。”

曾國藩心中不快地說:“我剛才的處置錯在哪裏?”

駱秉章惱火了:“滌生兄,不是我說你。我身為湖南巡撫,要對湖南負責。說不定哪天

長毛卷土重來,你的那幾個團丁能抵抗嗎?他們隻配抓抓搶王、土匪,是上不了大台盤的。

打長毛,還得靠綠營,靠鎮嘰兵。你這下好了,當著我的麵,打了他們的人,還揚言要誅戮

鄧紹良。三千鎮筸兵還要不要?你叫我這巡撫如何當?”

曾國藩見駱秉章如此瞧不起團練,偏袒鎮筸兵,大為光火。他強壓著怒火,冷笑道:

“中丞不要著急,長毛來了,我自有辦法。”

駱秉章反唇相譏:“你有何法?真的有辦法,也不會有火宮殿的鬧事!”

說罷,拂袖而去。

七停屍審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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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審案局這邊為出了口氣而快慰的時候,更大的麻煩事卻來了。

原來,那四個挨打的鎮筸兵中有一個名叫王連升的,年紀本有四十五六歲了,前幾天又

害著病。那天略好點,便被同伴拉去火宮殿喝酒,回來時便感了風寒,被捆綁到審案局已是

受驚。這下又挨了五十軍棍,穿了耳朵,一背到營房便昏蹶過去,搶救無效,當夜便氣絕

了。鎮筸兵聞之,人人怒火衝天,聲言要曾國藩償命。

第二天一早,鄧紹良便來謁見鮑起豹,將昨日的情形和王連升的死,添油加醋地說了一

遍。鮑起豹這一氣非同小可,他揮舞著手中的長煙杆,嚷道:“好哇!曾國藩這個婊子養

的,竟敢在老子的權限內胡作非為,我豈能容他!鄧紹良,你將王連升的屍體抬到審案局

去,叫審案局為他披麻帶孝,以命抵命,就說是我鮑起豹說的,看他曾國藩這個狗娘養的有

什麼能耐!”

鄧紹良見鮑起豹這樣為他撐腰,登時神氣起來。他集合三百鎮筸兵,抬起王連升的屍

體,氣勢洶洶地來到審案局。

當曾國藩得知王連升被打死的消息,心頭一驚,隨即很快鎮靜下來,吩咐緊閉大門,對

於鎮筸兵的任何叫罵,都不予理睬。鄧紹良不敢衝大門,他知道萬一引起綠營和團丁火並起

來,他的腦袋也保不住。

鎮筸兵在審案局外叫鬧了半天,無一人答理。鄧紹良叫人將鮑起豹的話和自己出的一條

主意共三條,用白紙寫了,糊在牆壁上,把屍體擺在門口,然後帶著鎮筸兵揚長而去。

康福到門外轉了一圈,進屋來告訴曾國藩:“門外貼著一張白紙,那些龜孫子給大人提

了三點要求。”

“怎麼說?”

“第一條,審案局為王連升披麻帶孝辦喪事。”

“哼!”曾國藩發出一聲冷笑。

“第二條,打死王連升的團丁要以命償命。”

“妄想!”

“第三條,發王連升遺屬撫恤銀一千兩。”

“鄧紹良在白日做夢!”曾國藩叫起來,“康福,你帶幾個人把王連升的屍體搬開,我

審案局的衙門天天要辦事,豈能讓這具臭屍擋路。”

“慢點。”康福正要走,羅澤南連忙叫住,“滌生,我看是這樣:先買副棺材來,將王

連升的屍體裝殮,抬到一間空屋裏去。這麼熱的天,屍體放在審案局外不好。你看如何

呢?”

曾國藩未做聲。羅澤南叫康福帶人去辦。待康福走後,羅澤南又說:“滌生,我看此事

還得跟駱中丞商量一下才是。”

曾國藩想起駱秉章昨天的態度,知道跟他商量不出個好主意來,但事情重大,又不能撇

開他,便說:“還是請璞山過去先跟他說一聲吧,晚上我再過去拜訪。”

過一會,王錱回來,麵色不悅地說:“駱中丞家人說他昨日受驚,今日病倒在床上,這

兩天不見客。”

曾國藩的長臉登時拉了下來,心中罵道:“好個駱秉章,你是存心讓我下不了台!”對

王錱說:“不來算了!”說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出大氣,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

羅澤南輕輕地說:“光氣憤不行,此事要慎重處理。人命關天,讓朝廷知道了,亦不是

件好事。”

曾國藩說:“羅山,這明擺著是鮑起豹、鄧紹良在尋釁鬧事,哪有五十軍棍就打死人的

道理。”

“是的。莫非王連升早有病在身?”

羅澤南這句話提醒曾國藩,他說:“羅山,你這話說得好,王連升一定是先有病。”

“不過,王連升總是死在審案局的軍棍之下。你說他有病在身,證據呢?”

“叫個人去訪查一下。”曾國藩想了想,說:“叫誰去呢?

鎮筸兵向來一致對外,王連升即使有病此時他們也不會說了。”

“叫楊載福去,他在辰州練了半年新兵,與鎮筸兵有些聯係,要他用重金收買,套出些

話來。”

三天後,楊載福果然通過一些老關係,探知王連升在打軍棍之前已患病,並從王連升撿

藥的利生藥鋪裏查出了帳單。

利生藥鋪老板賀瑗的堂妹已許配給曾國藩的長子紀澤為妻,兩家結了親。賀瑗願為此事

出來作證。曾國藩聽了楊載福的報告後,高興地說:“這下好了,把王連升的屍體給他抬回

去,對他的死,審案局不負責任。”

“滌生,話不能這樣說。”羅澤南說,“軍律上講,處置犯事官兵,倘遇有病在身,可

緩施行。鮑起豹、鄧紹良還可據此上告。我看此事雙方都讓些步,快點平息算了。”

曾國藩心中老大不高興,轉念一想,鮑起豹真的據此上告,自己也脫不了幹係,便對羅

澤南說:“這樣吧,你就代表審案局和鄧紹良去商談,總不能讓他們多占便宜才是。”

當羅澤南亮出王連升在利生藥鋪撿藥的帳單,以及賀瑗當麵證明王連升受刑前已風寒嚴

重時,鄧紹良氣焰收斂了許多,經過討價還價,最後雙方定下三條:一、審案局派人護送王

連升靈柩回原籍;二、審案局賠撫恤費五百兩銀子;三、打死王連升的兩個團丁開除回籍。

曾國藩見到這三條,甚為不快,但知目前這種情況下,也隻有這樣處理才能使鎮筸兵勉

強答應。為表示對打死王連升的那兩個團丁的安慰,曾國藩叫羅澤南各送他們十兩銀子,並

特許他們兩年後再來。

八逼走衡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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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曾國藩鬱鬱寡歡。這一夜,他想起到長沙辦團練的這七八個月來,事事不順

心,處處不如意,心裏煩躁已極,身上的牛皮癬又發了,奇癢難耐。他氣得死勁地抓,弄得

渾身血跡斑斑,床上一層癬皮。

十年前,曾國藩在京中得了這個皮膚病,不知請過多少個郎中,吃過多少服藥,總不得

痊愈,特別是遇到事煩心亂時,更是癢得厲害,有時輾轉床上,通宵不能入睡,簡直無生人

之樂。有一年,荊七帶來一個江湖郎中,自稱是治癬病的高手,一連上門看了三個月,一天

一服藥,最後無一絲效果。郎中知此病無法醫好,尋思著退步。他悄悄地請荊七到前門大街

一家酒店,求荊七幫他出主意,又拿出五兩銀子作謝金。荊七貪戀這五兩銀子,將曾國藩是

蟒蛇精投胎的傳說說了一遍,並告訴江湖郎中一個脫身的法子。

一天,江湖郎中叫曾國藩把衣褲全部脫掉,煞有介事地上上下下、前後左右細細地看了

一遍,撫摸良久,見曾國藩背部和兩條大腿上全是一圈接一圈的白癬,想著荊七講的傳說,

心中暗自詫異。他幫曾國藩把衣褲穿好,滿臉諂笑地對曾國藩說:“大人,我今日才算是真

正看明白了,大人原來並不是患的癬病,乃是與生俱來的本性。大人,你前生不是凡人,而

是昆侖山上修煉了千年之久的蟒蛇,這滿身圓圈,便是明證。大人,此病不必治了,倘若真

的沒有這一身圓圈,大人今後何能穿仙鶴蟒袍,登宰相之位?”

曾國藩聽了江湖郎中這番話,想起母親常說的蟒蛇精投胎的故事,心情舒暢,不但不責

備郎中醫治無術,反而賞了他一錠大元寶,果然從此以後再不醫治。

待癢略止,曾國藩起床,自己磨墨攤紙。他要向皇上奏參駱秉章、鮑起豹。剛寫了句

“為奏參庸劣官員駱秉章、鮑起豹”的話,便又頹然停住筆。他想起參劾清德的奏折,皇上

至今沒有批複下來。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對湖南官場,皇上究竟如何看待?直接參劾湖南

文武最高官員,會不會引起皇上的反感?再說,為兵丁鬥毆一事去參劾對方,皇上對此又會

如何看待自己?“天意從來高難問”。他覺得滿腹苦水無處倒,氣得將筆杆折斷,把紙揉

爛,扔到簍子中。過一會,他又從簍子裏把那張紙尋出來,細細地抹平,看了看,放在燭火

上,失神地看著它迅速變為灰燼。王荊七跟著曾國藩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見他這樣憤怒過。

荊七不敢勸,更不敢自己去睡,隻得坐在門外陪著。

“駱秉章、鮑起豹看不起我,我就偏要爭這口氣不可!偏要練就一支強兵勁旅來,給他

們瞧瞧!”曾國藩下定了決心。壁上,唐鑒所贈“不做聖賢,便為禽獸”的條幅跳入眼簾,

當年與鏡海先生切磋學問的情景,又浮現在腦中。是的,古往今來,哪一個辦大事、成大功

的英雄,沒有過一番困厄顛沛的經曆?他輕輕地念起太史公的名句:“古者,富貴而名磨滅

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

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

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念著念

著,他心裏慢慢好受多了。

心中的怒濤平息下來後,他開始冷靜地思考出路。他想起這幾個月來的所作所為,僅隻

限於平亂安境而已,離建曾家軍,與長毛決一雌雄的目標還差得很遠,如果這個目標不達

到,官場和綠營便會始終看不起,而自己一生的理想也隻是空想罷了。幾個月來,他已逐漸

清醒地看出,長沙不是做事的地方。官場暮氣沉沉,綠營腐朽透頂,他們自己什麼正事都不

幹,而別人要幹事,則又是嫉妒,又是掣肘,最後弄得你一事無成方肯罷休。這裏好比一群

烏鴉麇集之地,隻有當你渾身變得和它們一樣黑的時候,才不會聽到前後左右的聒噪聲。漫

說建不成新軍隊,就是辛辛苦苦建起來,不久也會被綠營的惡習所傳染,最終也必定會和他

們一起爛掉。必須離開長沙!這一點,曾國藩是愈來愈看清了。二月份,在給皇上的一份奏

折中,曾國藩提到衡州一帶地方混亂,擬到衡州去駐紮一段時期。那時他已覺察到長沙官場

的難處,暗中為自己埋下一條出路。皇上對此沒有異議。至今一直沒有走,是因為他有顧

慮,擔心到衡州去擴充團練,會招致離開監督、自樹一幟的非議。現在顧不得這些議論,非

去不可了。

團練和綠營結下如此深的怨仇,今後的衝突磨擦會無窮無已。

掂掂實力,曾國藩知道自己目前尚扳不過駱秉章、鮑起豹和綠營。走吧!到衡州去,離

開這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庸碌之輩,到衡州去大展鴻圖!

主意打定後,東方已泛白。他盥洗完畢,拿起書箱裏一本《詩經》,信手翻到一頁,高

聲吟誦:“伐木叮叮,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入喬木。”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吉兆,預卜

從此可以走出幽穀,步入陽光普照的大道。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