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衡州練勇(1 / 3)

一王錱掛出“湘軍總營務局”招牌,遭到曾國藩的指責——

位於南嶽衡山南麓的衡州城,是湖南僅次於長沙的名城。

湖南自古有三湘之稱。何謂三湘,其說不一。有一種說法是:瀟湘、蒸湘、沅湘合為三

湘。衡州城正是蒸水與湘水的彙合處,為兩廣之門戶,扼水陸之要衝,物產富庶,民風強

悍,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曾國藩對衡州特別親切,這是因為他一來祖籍衡州,二來歐陽夫

人是衡州人,三則他少年時代曾在衡州求學多年。來到衡州,曾國藩如同回到湘鄉,有一種

魚遊大海、虎歸深山之感。

衡州城小西門外蒸水濱,有一片寬闊的荒地,當地百姓稱之為演武坪。這是當年吳三桂

在衡州稱帝時,為演兵而開辟的,後來便成為曆代駐軍的操練場,比長沙南門外練兵場要大

得多。曾國藩把他帶來的一千多號團丁,便安紮在演武坪旁邊的桑園街,指揮所設在桑園街

上一棟趙姓祠堂裏。為便於日常商討,他要羅澤南、王錱、李續賓、李續宜、康福、江忠濟

及滿弟國葆等都住在祠堂裏。

這天上午,曾國藩吩咐王錱布置指揮所後,便帶著羅澤南等人去拜訪衡州知府陸傳應。

在知府衙門裏吃完午飯回來,曾國藩老遠就聽見趙家祠堂前鞭炮轟響。羅澤南笑著對曾國藩

說:“璞山辦事能幹,就是有點好大喜功的毛病。其實也不必搞這大的排場,像金號開張一

樣。”

羅澤南出身酷貧,又篤信理學,持身處事一向節儉,在這點上與曾國藩甚是相投。曾國

藩點點頭說:“關鍵是要把勇練好,這種虛排場不要擺。”

王祐見曾國藩回來,滿麵春風地迎上前去,說:“曾大人,木牌子一時做不出來,我們

這樣大的一個衙門,豈能沒有招牌?我一邊叫木匠趕快做,一邊先用紙寫了糊起來。為圖個

吉利熱鬧,買了幾萬響鞭炮慶賀慶賀。”

曾國藩看祠堂正門右邊,已從頂到底糊上一長條紅紙,上麵用顏體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

大字,字字飽滿穩當,出自王錱的手筆:“欽命團練大臣曾統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為招

牌一事,王錱思考了一上午,最後定下這十七個字。他認為堂堂皇皇,很有氣派,心中甚是

得意,正期待著曾國藩的誇獎,隻見曾國藩兩道掃帚眉慢慢鎖緊,說了句“璞山跟我進

來”,便徑直向祠堂裏麵走去。王錱心頭一涼,跟著進了屋。

待王錱進門後,曾國藩板著麵孔說:“璞山,這麼大的一件事,你如何不問我便自作主

張,你知道犯了大錯嗎?”

王錱不到三十歲,心高才大,常謂一息尚存,即當以天下萬世為念,雖連個秀才都未撈

到,卻儼然以主宰浮沉的人物自居。他這種氣魄很得羅澤南的賞識。在羅澤南看來,王錱是

他眾多才氣橫溢的弟子中的第一人,好比孔門七十二賢中的顏回。王錱不認為自己寫的招牌

有什麼錯,不服氣地說:“卑職不知有何過錯。”

對王錱的文武之才,曾國藩也很欣賞。他意識到剛才過於嚴厲了,便放鬆麵皮,略為和

緩地說:“你先坐下吧!”

王錱在曾國藩對麵坐下來。曾國藩耐著性子細細地說:“璞山,你這個招牌氣派是夠氣

派了,但有兩個大的差錯。欽命說的是幫辦團練,‘幫辦’二字,定下了主從關係。巡撫駱

大人是主,我是協助。你如何能偷梁換柱,擅自去掉‘幫辦’二字呢?此其一。第二,我們

辦的是團練,不是軍隊,怎能自稱湘軍?這不是在公告大眾,要在綠營之外另建軍隊嗎?

羅山和你們在湘鄉練的勇,人家也隻稱湘勇。今後,我們這批團丁可自稱湘勇,一來湖

南簡稱湘,二來也可紀念湘鄉練勇的開創之功,但決不能自稱湘軍。璞山,你有沒有想過,

這一去‘幫辦’,改‘勇’為‘軍’,將會授人以柄啊!”

王錱是個聰明人,經曾國藩一提醒,立即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說:“卑職一時考

慮不周,我這就叫人撕下。”

王錱剛要出門,曾國藩又叫住他:“璞山,你的顏字越寫越好了,木牌要好幾天才能製

成,還得借你的大筆再寫一幅先貼著。”

“寫幾個什麼字?”

“還寫原來的老招牌:湖南審案局。”

離開長沙前夕,駱秉章在曲園酒家大擺筵席,為曾國藩及團練全體哨長以上的頭目餞

行。徐有壬、陶恩培、左宗棠和糧道、鹽道等官員都出席作陪,鮑起豹和清德卻拒絕參加。

久遊宦海的曾國藩十分清楚駱秉章等人的世故,但他不想與駱秉章撕破臉,於是帶著眾

頭目欣然出席。駱秉章心裏果然高興,二人並肩坐在一起暢談,如同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

友。

曾國藩深知借助駱秉章的重要,把招牌一事處理好後,便立即給駱秉章寫了一封信,向

他報告團丁安置的情況,歡迎他隨時來衡州視察。接著,曾國藩又給郭嵩燾、劉蓉各寫一

信,邀請他們來衡州共舉大事;又寫了一封信給黔陽教諭、平江舉人李元度。李元度字次

青,曾和曾國藩在嶽麓書院同窗。

曾國藩欣賞李元度的才思敏捷,也請他來衡州幫辦文書;又寫了一信給正在桂陽州原籍

守製的陳士傑。道光二十八年,陳士傑以拔貢上京考小京官,朝考時,閱卷大臣正是曾國

藩。曾國藩見他的策論議論風發,言之有物,欣喜地錄取了他。從那以後,陳士傑視曾國藩

為恩師。

寫完這幾封信後,曾國藩感覺疲勞。他在床上躺了一下,卻不能合眼。一個更大的計

劃,需要他盡快拿定主意,這就是今後如何訓練這批湘勇。他在心裏盤算著,自己之所以出

山,目的是做李泌、郭子儀的事業,要如此,必須有一支強兵勁旅,這支人馬雖不能叫軍

隊,而隻能稱練勇,但實際上要比八旗、綠營強得多。一千號人,無論如何少了。但若一旦

擴勇,便會立即招致非議。目前有十個省辦起了團練,其他九省都沒有湖南這樣的大團,幫

辦團練大臣所直接掌握的團丁,都不過二三百人。湖南已有一幹餘人了,還要擴大,朝廷會

不會同意?這是一。第二,餉銀從何而來?自從洪楊事起,朝廷的經費便日感不支。這是曾

國藩所深知的。要朝廷撥錢,希望渺茫;要駱秉章、徐有壬撥款嗎?也不能指望。曾國藩躺

在床上,被這兩大難題困擾著,思前想後,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荊七推門進來,對曾國藩說:“大人,剛才陸知府派人送來一封急信。”

曾國藩坐起,從荊七手中接過信。原來,這信是新擢升為湖北按察使、正帶兵在江西前

線與太平軍西征軍作戰的江忠源寄來的。江忠源信上說:長毛勢力強大,能征慣戰,打仗不

怕死,又會收買人心,很難對付。請曾國藩在長沙多募幾千人馬,練成精兵,早日開赴江

西,補充他的楚勇。看完這封信後,曾國藩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曾國藩興衝衝地給江忠源回信,告訴他已來到衡州練勇,請他向皇上奏明,委托湖南幫

辦團練大臣在衡州招募五千勇丁,訓練成軍,交他指揮。“隻要朝廷明文同意擴勇,餉銀的

著落再想辦法。”曾國藩心想,“至於交不交江忠源去指揮,那還不是憑我一句話?我不給

他,諒他也不好意思來硬要。”

不久,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都先後來到衡州,曾國藩很是高興,他認為自己給這幾個

地位不高卻才能罕見的朋友,找到了一個可以施展平生抱負的舞台。郭嵩燾告訴曾國藩,他

在湘陰募集了一批軍餉,過幾個月便可湊齊二十萬。李元度也應邀來了。這個戴著深度近視

眼鏡、個頭瘦小的文人還帶來五百平江勇,一來便對曾國藩說,要棄文就武,當營官帶兵打

仗。曾國藩很欣賞他的這分勇氣。趁著大批勇丁尚未到齊的空隙,曾國藩和羅澤南、王錱、

郭嵩燾、劉蓉、陳士傑、李元度等人天天商討練勇之事。大家參照戚繼光的束伍成法,結合

目前的實際情況,製定詳細的軍事條例。曾國藩又寫信給駱秉章,向撫標中軍借調塔齊布、

楊載福、周鳳山三人。駱秉章同意了。不久,三人也一同來到衡州。曾國藩見文武人才濟

濟,氣象興旺,心中甚為興奮。一個月後,李續賓、曾國葆、金鬆齡從湘鄉募來二千五百勇

丁,鄒壽璋、儲枚躬、江忠濟從靖州、辰州、新寧、寶慶等地募來一千勇丁,連同過去的一

千人和李元度的五百平江勇,合共五千餘人。曾國藩將這五千餘人分為十營,委任塔齊布、

羅澤南、王錱等人為營官。為使官勇們能一心一意地操練,曾國藩決定發厚餉。

在朝廷未撥下餉銀之前,曾國藩與衡州知府陸傳應商議,先把修城牆的十萬銀子挪過來

用。銀子兌了現,官勇們操練都有勁。曾國藩製定了嚴格的營規:每天五更三點放炮,聞炮

即起,夜晚每營派十人巡邏;黎明演早操,營官、哨官必須親自到場;午刻點名一次;日斜

時演晚操,二更前點名一次。每逢三、六、九日午前,曾國藩本人親到演武坪監督操練,並

訓話。從早到晚,每天演武坪塵土飛揚,殺聲不絕,衡州城裏的百姓都奇怪,這是哪來的一

支人馬,操練如此認真、勤勉?年長的記得,這塊荒蕪的演武坪,已經幾十年沒有吃糧的人

在上麵操演了。

二忍痛殺了金鬆齡——

經過嚴格的訓練,兩個月後,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隊,陣法整齊、技藝也較熟

稔,曾國藩頗為滿意。

這天,一封緊急文書由長沙巡撫衙門遞到衡州桑園街趙家祠堂。文書中說,長毛夏官副

丞相賴漢英、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殿右十二指揮白揮懷統率十二萬人馬,從金陵出發,溯江

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圍了江西省垣南昌。九江鎮總兵馬濟美被殺,豐城、瑞州、饒州、樂

平、景德鎮、浮梁、泰和相繼失陷,局勢十分危急。已被任命為安徽巡撫,但還在江西與長

毛作戰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撫張蕭向湖南求援。駱秉章因此請曾國藩撥兩營勇丁前往江西應

援。

“岷樵是向駱中丞求援的,為何不叫鮑提督派兵去呢?發節禮,擺酒宴,沒有想到我

們,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們了。”

王闓不是不願意打仗,他心裏早就想把部隊拉出去,和長毛較量較量了。這樣說,隻是

為出一口怨氣。

“曾大人,雖說這幾個月的訓練,勇丁們的陣法和技藝都大有長進,但畢竟放下鋤頭拿

起刀矛的時間還不長。聽說長毛賴漢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為凶狠善戰,勇丁們不是他的對

手。此番還是以不去為好。”塔齊布久於行伍,經驗豐富,勇丁的弱點看得清楚。

王錱鬧的是意氣,塔齊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國藩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派兩個營去試

試。以前打過幾次仗,對手都是小股土匪、會黨,從來沒有跟真正的長毛交過手,書生究竟

可否殺敵立功,還沒有把握。於是,羅澤南的澤字營和金鬆齡的齡字營奉命開赴江西。

幾天後,江西前線傳來捷報:澤字齡字二營,不足千人,殺敗長毛數千,收複安福,解

吉安之圍。初試告捷,使曾國藩大為高興。“書生可用!”他對這支人馬充滿了信心。

但不久,前線傳來凶訊:澤字營在南昌附近中長毛埋伏,大敗。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

翰、羅信東、羅鎮南陣亡。一連幾夜,曾國藩都被這凶訊攪得不能安睡。牛皮癬又發了。

因收複安福之功,被張芾保舉為直隸州知州的羅澤南,在班師回衡州途中,心頭十分沉

重。這個理學信徒,一生以王陽明為榜樣,要求自己立聖賢之德、建不世之功。但第一次與

長毛較量,便丟掉二十多個兄弟的性命,這中間包括他的四個優秀的弟子。最為傷心的是,

羅鎮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鄉後,如何向八叔交待呢?為著減少自己的罪過,他盡

量把陣亡勇丁的屍首都找回來,用棺木裝好,準備派人送回湘鄉安葬。他恨自己畢竟實戰經

驗少,輕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鬆齡在最危急的時候,見死不救,不然,損失也不至於這

樣慘重。

那天黃昏,澤字營和齡字營滿懷著收複安福後的勝利心情,應江忠源之請,來到南昌城

西南郊。隻見永和門外帳篷林立,旋旗蔽空,太平軍約有一萬人馬駐紮在這裏,把個永和門

圍得水泄不通。當中一座大營,營門前一根巨大的旗杆上,繡著鬥大一個“林”字的杏黃鑲

黑邊蜈蚣旗在迎風招展。

在離永和門十裏外,羅澤南和金鬆齡紮下營盤。

羅澤南求勝心切,帳篷一紮好,便邀來金鬆齡商議。他記得各種兵書上都講偷營劫寨,

是速戰速決的好辦法,便向金鬆齡提出當夜劫營的計策。金鬆齡跟隨江忠源打過兩年多的

仗,知道太平軍的厲害。他對羅澤南說:“劫營固然好,但我軍來到此地,估計長毛已經知

道,鳥飛尚有影子,何況一千多號人馬?倘若他們已作好準備,反而弄巧成拙。”

羅澤南說:“今夜二更,我率澤字營去偷襲大營,即使不勝,也可挫傷他們的銳氣。齡

字營跟在我後麵,勝則乘勢追擊,敗則抵死相救。”

金鬆齡自知無論聲望、地位以及與曾國藩的關係,都不能與羅澤南相比,隻得勉強答

應。

這夜,兩營勇丁都沒睡覺。二更時分,羅澤南派出的偵探回來,說長毛都已睡著,站崗

巡邏的也沒幾個。羅澤南大喜,親自帶領澤字營走在前麵,金鬆齡帶著齡字營隨後跟著。

一直到太平軍營盤前,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動靜。羅澤南下令直衝大營。令剛下,前哨

一片騷亂。原來踩著陷阱了,十幾個勇丁掉了下去。正在這時,隻聽得一聲炮響,四周***

通明,一個年約二十**的太平軍將領橫刀立馬出現在眼前,對著驚懵了的勇丁們哈哈大

笑:“林爺爺已在此等候多時!”這青年將領便是威霸江西的太平軍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林

啟容年紀雖輕,卻已是太平軍中一位百戰功高的大將。太平軍的營盤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

自己人不能識別。這是太平軍安營紮寨的規矩,羅澤南並不知道。羅澤南從駐地啟行的時

候,早有探子告訴林啟容。當下一場混戰,澤字營丟下了二十多具屍體。齡字營見勢不妙,

後哨變前哨,撤離了戰場。正當林啟容指揮人馬將要全殲澤字營時,永和門內江忠源的部隊

聞訊衝出城外,羅澤南才帶著敗兵狼狽衝出包圍圈。

當羅澤南將這場戰鬥的經過報告曾國藩後,引起曾國藩的深深憂慮。羅澤南的失敗並不

可怕,可怕的是金鬆齡的敗不相救。綠營在廣西戰場上與長毛作戰,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

此。倘若不對此事嚴加處罰,今後湘勇就會步綠營的後塵,後果不堪設想。羅澤南劫營失之

輕率,然其勇氣可嘉。書生帶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氣,羅澤南的這種勇氣不可挫傷;盡管

金鬆齡不讚同羅澤南的輕率冒進,但他終究答應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應,也不能見死不

救。金鬆齡罪不可赦。

曾國藩決定將此次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之行的獎罰大肆渲染一番。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從北邊飛來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結隊飛過,有時還傳下一兩

聲清唳的鳴叫,使人想起“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名句。千百年來,人們都相信北雁

南飛,繞衡州回雁峰飛行三周後,便折轉返回的傳說。其實大雁北來,越過回雁峰,還會繼

續南行,直到找到它們認為滿意的地方,才會成群落下過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營、哨、隊,麵對著指揮台整齊地排列著。曾國藩騎馬來到演武

坪,後麵跟著的是塔齊布、羅澤南等十營營官。下馬後,曾國藩徑直走上指揮台,幾個親兵

執刀跟隨,各營營官則走到本營隊列前。今天指揮台上作了一些簡單布置。台上正中的旗杆

上飄拂著一麵明黃長條旗,上麵用黑絲線繡著一個碩大的“曾”字。兩邊各插著五麵不同顏

色的長條旗,比中間那麵旗略小一點,旗上方分別繡著“塔”“羅”“王”“李”等各營官

的姓。台前方擺一張長桌,用一塊白布罩著。台左右兩邊擺了幾條長凳。曾國藩站在長桌後

麵,長凳全部空著。按照三、六、九曾國藩訓話的規矩,訓話開始前,各營官跑步到曾國藩

麵前稟報實到人數、缺席人數及原因。當十個營官都稟報完畢後,曾國藩清了清喉嚨,大聲

說:“弟兄們!”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腳跟靠攏,發出一陣沉重的響聲。“弟

兄們,這次澤字營和齡字營出省與長毛作戰,是湘勇創建以來第一次與真長毛交手。這次旗

開得勝,一舉收複安福,值得大大慶賀。這證明我們這支由書生和農夫組建起來的隊伍是能

夠打仗的。弟兄們,我今天要在這裏重重獎賞澤字、齡字二營。營官羅澤南、金鬆齡各賞銀

五十兩,各營哨官賞銀二十兩,哨長賞銀十五兩,什長賞銀十兩,每個弟兄賞銀五兩。”

底下開始出現騷動,隊伍中有嘰嘰喳喳的聲響,隱隱聽得出輕聲的議論:“真走運,到

江西走一趟,就得了這多賞銀。”

“眼紅了吧!莫著急,有你發洋財的時候。”

曾國藩接著說:“今後,我們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去和長毛打仗,隻要大家不

怕死,把仗打贏,本部堂每仗要大發賞銀。打了幾仗後,大家都會闊起來。”

曾國藩放眼看指揮台下的勇丁們,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換成另一

番聲調:“但不幸的是,我們在南昌城外誤入長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

信東、羅鎮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國。我們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國藩帶頭脫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齊把帽子脫下。曾國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

人也跟著一鞠躬。三次鞠躬後,曾國藩接著說:“對這些為國捐軀的英烈,將在他們的家鄉

湘鄉縣建祠紀念,使他們的英名留芳百世,永為後代子孫所懷念。”

這時,一個親兵走上指揮台,悄悄地告訴曾國藩:“金鬆齡已被看起來了。”曾國藩點

點頭,他的湘鄉口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起來,“弟兄們,我請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離鄉

到衡州來投軍,究竟為的什麼?”

說到這裏,曾國藩用威峻的目光掃了全場勇丁一眼,沒有人做聲。曾國藩今天的訓話,

如同早春天氣,一時晴,一時陰,眾人都摸不著頭腦,隻有默默地聽著他的下文。

“弟兄們,我看不外兩點,一為保衛鄉裏,二為在戰場上建立軍功,升官發財,上替父

母祖宗爭光,下為妻子兒女謀福,也不枉變個男子漢,在世上走一遭。”

曾國藩對勇丁們講話,一慣是一副鄉下腔。他不用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治國

平天下的大道理。剛才這幾句自問自答,又使氣氛略為緩和,台下勇丁們大部分在點頭,有

些人在小聲議論:“曾大人講的是實話。”“是呀!不為升官發財,我投麼子軍?說不定哪

天腦袋就搬了家。”

“弟兄們!”曾國藩繼續說下去,“既然大家都為這些個目標而來,那麼我們就要努力

去實現這些目標。我們十營弟兄是一家人。過些日子,我們要全部到前線去和長毛打仗。鼓

點一響,就要衝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弟兄們,你們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

別人打架,打輸了,會不會隻在旁邊看,而不衝上前去幫忙呢?我看不會的。或許也有,那

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後不能入祖塋的人。我們和長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長毛就是

敵人。我們要團結一致去打長毛。綠營官兵為什麼失敗?就在於他們勝則爭功,敗則不救。

眼看著自家兄弟被長毛吃掉,為保全實力,就不肯上前支援。弟兄們,這不但沒有軍紀,也

沒有良心呀!”

說到這裏,曾國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專心聽著,從眼神裏看得出是讚同

的。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在衡州這幾個月,曾國藩的訓話比在長沙還要勤快,還要懇切。他給勇丁訓軍紀軍規,

嚴戒嫖賭、遊冶、懶散、驕傲。曾國藩懂得恩威並重的道理。他認為帶兵之法,用恩莫如

仁,用威莫如禮。對待營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分向他們不厭其煩地談為人處世的道理,

言辭誠懇。他常說十營勇丁是一個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長,從來沒有哪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

子弟人人學好,個個成才的。有時講到動情處,曾國藩能聲淚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動。

平時,曾國藩帶兵常用鼓勵、勸勉、宏獎等以仁體現恩的一套,今天,他決定要用以禮

——軍紀,來體現威的一麵。

這時,曾國藩兩道掃帚眉一皺,三角眼中射出肅殺的冷光。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國藩這

副神態,如同驟然刮起一股西北風,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膽小的兩腿已發抖了。隻聽見他威

厲的聲音響起:“這次在江西作戰,就出現這樣無軍紀、沒良心的人。澤字營陷入長毛的埋

伏,即將全軍覆沒,而約好了的齡字營,卻不去救援,反而撤離戰場。大家說,我們這個家

裏能容忍這樣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嗎?我不責備齡字營的弟兄們,他們聽的是營官的

命令。罪不可容的是他們的營官金鬆齡。”

曾國藩猛然提高嗓門,大喝一聲:“把金鬆齡押上來!”方才還在做發財夢的金鬆齡,

被兩個親兵推到前台。金鬆齡麵朝曾國藩跪下,說:“卑職沒有及時救援,卑職罪該萬

死!”

曾國藩望著跪在腳下的金鬆齡,雖叩頭認罪,而神色並不緊張。曾國藩好一會沒作聲。

隻見他左手逐漸握攏,捏緊,忽然,猛地一下放開,喝道:“給我推下去斬了!”

這是湘勇建立以來,第一次斬自家兄弟,而且這首次開刀的竟是一個營官!台下五千勇

丁和各級將官們一時全都嚇懵了。金鬆齡頓時臉色灰白,癱倒下去,好一陣才醒悟過來。

他淚流滿麵,連連磕頭:“曾大人饒命,念卑職是初犯,寬恕一次,卑職寧願挨一百軍

棍。”

曾國藩漠然看著金鬆齡,一言不發,蠟黃的長麵孔陰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張將死老

馬的臉。羅澤南慌忙出隊跑到台上,跪下,磕了一個頭:“曾大人,金鬆齡罪雖該死,但卑

職當初跟他商議時,他並不讚同卑職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際,

懇求大人饒他一死。”

羅澤南第一次在曾國藩麵前叫他“大人”,自稱“卑職”,使他心中一震。就憑著與羅

澤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這樣匍匐求情的麵子,應該可以饒恕金鬆齡的死罪。曾國藩稍一猶

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饒恕金鬆齡,明天就可以饒恕別人。犯了罪的人,一經

講情便饒恕,今後軍中還能殺人嗎?軍法還有威嚴嗎?倘若軍紀鬆弛,今後不能成事,自己

辜負朝廷之罪,誰來饒恕?他又一次握緊左手,嚴厲地對羅澤南說:“軍中無戲言,既不同

意,可以不答應;一經答應,豈可不踐諾?”

羅澤南訕訕地退到一邊。金鬆齡又叩頭道:“曾大人,卑職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風

燭殘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兒,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網開一麵,饒卑職一

死,金氏先人定會銜環結草以報。”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左手捏得更緊,汗從手心裏流出,他咬了咬牙關說:

“母老子幼,本可饒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軍紀軍風,不能因你一命而廢弛,皇上之聖命,

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許我法外施恩。今日殺你,實出無奈。你從小讀聖賢書,帶勇以

來,我又多次開導,應當明白一身與天下相比,孰重孰輕的道理。眼下長毛肆虐,生靈塗

炭,我是要一支蕩平巨寇的勁旅,還是要一盤鬆鬆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擔憂。”

曾國藩叫身邊的親兵拿來紙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金鬆齡,說:“你看後交給一位信得過

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鬆齡接過紙揮,隻見上麵寫著:

原湘勇營官金鬆齡因犯軍法處死,家中老母幼子無靠,每月由營務處寄銀十兩,直到老

母去世,兒子成人時止。

鹹豐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國藩於衡州演武坪

金鬆齡知已無望,把這張紙揮雙手遞給羅澤南,求他保管並督促營務處。羅澤南接過紙

條,抱著金鬆齡的雙肩,低頭不語,心裏萬分內疚。金鬆齡不待曾國藩再說話,便自己走下

台去。五千湘勇看著這個場麵,莫不又驚又懼。齡字營的勇丁們,更是個個臉變色,心發

跳。站在台下大隊伍中的曾國葆,早就想出來為金鬆齡說情,但一直不敢出麵。國葆深知大

哥的脾氣,最厭惡在公開場合以私情幹擾公務,也最怕別人說自己徇私。前幾個月,國葆回

家招募了一千團丁,按理可當個營官。國葆自己也以為這個營官是當穩了,但曾國藩偏不給

他當,他心裏氣不過。曾國藩把弟弟喚進內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嚴才能軍令嚴的

道理說了一通,再又將這十個營官,一個個本來跟國葆比,國葆也自認為不如他們,最後又

給國葆講了觸讋說趙太後的故事,告訴弟弟無功而處高位並非好事的道理,這才把國葆說得

消了氣。曾國葆一直期待著金鬆齡自己的辯護和羅澤南的說情,能使大哥回心轉意。後來一

切都已無效,此時再不出麵,金鬆齡就沒命了。曾國葆硬著頭皮,不顧一切地衝出隊列奔上

台來,“噗通”一聲跪在大哥麵前,喊道:“大哥!請你看在母親大人的麵上饒金鬆齡一

死。”

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不明白該殺的金鬆齡與自己死去的母親之間有什麼關係。

“大哥,八年前,母親大人一天突發心絞痛,抬到鎮上,已經暈死過去。虧得金大哥的

父親金老太爺,以祖傳秘方竭力搶救,才回轉過氣來。金老太爺又將母親留在家裏,親自煎

藥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後母親終於轉危為安。母親很是感謝金老太爺的救命之恩,

每年三節都叫我們兄弟親自送禮,以表酬謝。大哥,倘若沒有金老太爺的搶救,母親那年便

已故去了。懇請大哥看在金老太爺救母親命的份上,寬恕金大哥這一次,給他一個帶罪立功

的機會。大哥,小弟求你了!”

說罷,頭一個勁地在地上磕,滿臉都是淚水。台上台下官勇見此情景,無不惻然。

曾國藩聽了弟弟的哭訴,半晌做不得聲。一提起母親,他心裏就悲痛。早知金鬆齡的父

親救過母親的命,曾國藩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對待金鬆齡。這件事,國葆以前沒說過,

金鬆齡自己也沒說過,曾國藩不覺對金鬆齡生出敬意來。但現在當著全體官勇的麵,隻因金

鬆齡對自己有私恩便出爾反爾,饒他死罪,官勇將會怎樣議論自己呢?威信怎能樹立呢?軍

紀又何能整肅呢?不能收回成命!母親已經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責備自己了。為

了湘勇今後的戰鬥力,為蕩平洪楊的大業,鬆齡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頭顱

號令三軍的。幾十年後,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負荊請罪吧!經過一陣痛苦的思索,曾國藩

釋然了。他陰冷地望著滿弟,嚴厲訓斥:“曾國葆,此地乃湘勇練兵場,非白楊坪黃金堂,

隻有上下尊卑之分,沒有兄弟骨肉之誼;隻有軍紀軍法之嚴酷,沒有私恩舊德之溫情。你口

口聲聲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訴說舊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壞朝廷法典嗎?還不給我下去!”

曾國葆被罵得不敢回言,隻得低著頭走下台。金鬆齡徹底絕望了,閉著眼,任行刑團丁

推著往前走。

最後,曾國藩又宣布:“羅澤南身為營官,不能正確判斷敵情,輕率冒進,致使兵敗,

本應嚴辦。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進搗一萬長毛之老營,其勇氣可貴可嘉。現革去營

官職務,帶罪留營,以觀後效。”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體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領略到幫辦團練大臣的威嚴和軍法的凜然

不可侵犯。

當晚,曾國藩在趙家祠堂召見金鬆齡的堂弟金龜齡,要他挑選二十名團丁,護送其兄靈

柩回湘鄉,又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四百兩銀子來,要金龜齡代他送給金鬆齡的母親,略表自

己對金老太爺當年救母的酬謝。

三從釣鉤子主想到辦水師——

衡州因為地處湘南,即使是冬天,隻要太陽出來,就顯得溫暖如春。那條秀美的湘江,

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益發顯得纖塵不染,一清到底,實在逗人喜愛,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

不怕冷的後生子在江中遊泳!江麵上除開來往的貨船、客船外,還有一種當地叫作釣鉤子的

小船,小船上隻能坐一個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煙雨霏霏的時候,湘江上都布滿了這種釣鉤

子。漁翁們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釣竿垂向水麵,屏心靜氣,等著魚兒上鉤。冬日和暖的江麵

上,沒有風,水不急,釣鉤子穩穩當當,如同用釘子釘死在水中。頭上鷹擊長空,腳下魚遊

淺底,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這種南國冬釣的情景,與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

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北方風味大異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漁翁們上得岸

來,一手提著滿滿一桶魚,另一隻手扶著反扣在肩膀上的釣鉤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

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陽晚”的典型寫照。

曾國藩十多歲時,在石鼓書院從汪覺庵先生讀過兩年書,早早晚晚在湘江邊散步,看著

江上星星點點的釣鉤子和站在其上的漁翁,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無憂無慮最快活的人,常常

不自覺地吟起《三國演義》開卷那首無名氏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

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

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個時候,攻讀四書五經的煩躁厭倦之情,便會一

時淡化,功名莫測的憂慮苦惱,也會得到片刻安慰:當麼子大官,建麼子功業,“是非成敗

轉頭空”,還是當個漁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軍來,曾國藩的腦中常常浮現出少年時代所羨豔的那種情景;多次想過,哪

一天要抽空去當一天釣鉤子主。怎奈湘勇草創,百事叢雜,沒有一天空閑,且辦事不易,心

情鬱悶,也缺少那份閑情。近一個月來,通過對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作戰的獎賞以及對金鬆

齡的處置,湘勇的訓練效果大為提高,軍紀也更加整肅,塔齊布、周鳳山、楊載福等人常

說:“湘勇可用。”曾國藩近來心情略為舒暢些了。今天是一個豔陽普照的好天氣,吃早飯

時,他突然萌發了駕舟浮釣的念頭。想起兵勇們到衡州四個月了,還從來沒有放過假,索性

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達後,大家都很高興。

曾國藩帶了滿弟國葆,兩個親兵打著兩隻釣鉤子跟著,沿著蒸水走到石鼓嘴下,親兵把

釣鉤子放到水中。曾國藩打算釣完魚後,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書院,盡管汪覺庵師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