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回到鄉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牽動他的情絲。
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將釣鉤子劃到江中,國葆也劃著一隻跟著他,兩個親兵在岸上等候。
釣鉤子上的漁翁看著逍遙自在,真正當起來卻不那麼容易。船並不聽曾國藩的使喚,左右搖
擺,弄得他常常站不穩,有幾次晃動得大,連裝魚的桶都打翻了。國葆的處境,也不比哥哥
強多少。曾國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馬,不能安寧,一時想起過去在江畔的吟遊,一時又想起
在刑部時的審理案件,一時又想起好久沒有去看嶽父了;還有汪師,已二十五六年未見麵,
怕是早已白發皤然了吧!一時又想起,對金鬆齡太殘酷了,其實不殺也可以。一個時辰過去
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靜過,釣鉤子也一直在晃動,魚兒也很少有上鉤的。他看看船頭上那隻
小木桶,除幾條瘦癟的浮油子在竄來竄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歎了一口氣:今生今世大概
當不成一個像樣的漁翁了。
正在這時,一艘大貨船鼓帆順流北下,船主並不知道這條小小的釣鉤子上,居然坐著一
位團練大臣,船過之時,激起的水波差點將曾國藩掀到水中。就在這個劇烈的顛簸當兒,他
猛然想起,長毛憑著強大的戰船,在千裏長江上稱王稱霸,今後要與長毛作戰,水師一定不
能少,當不了漁翁,卻可以當水師統領。是的,要趁著衡州有湘江、蒸水兩條河流的有利條
件,將湘勇的水師建立起來。水陸二軍,齊頭並進,那才是真正威風凜凜的曾家軍。想到這
裏,曾國藩十分興奮。
“曾大人!”呼聲從岸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遐想。他回頭一望,岸上的親兵正對他打手
勢,示意他把船劃到岸邊來。
原來是歐陽凝祉先生前來桑園看他,羅澤南打發人來喊。
曾國藩釣漁翁的興趣已過,就是沒有人來喊,他也準備上岸了,許多事急於要處理,漁
翁不可久當。
曾國藩和國葆匆匆回到趙家祠堂,歐陽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滌生,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從裏屋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笑容滿麵地說:“伯涵,還認得我
嗎?”
“嗬喲喲,恩師駕到,國藩有失遠迎。”原來這胖老頭正是剛才在釣鉤子上想起的汪覺
庵,他仍用過去的表字稱呼自己的得意門生。
“一別二十多年了,你老身體還這樣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這幾年常鬧毛病。”汪覺庵拉著曾國藩的雙手,異常親熱地上下打量,“胖
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當了大官,與過去的窮書生完全不同了。”
曾國藩把覺庵師和嶽父讓進書房,親手恭恭敬敬地給兩位老人獻上茶,望著覺庵師說:
“嶽父講,你老離開石鼓書院,回鄉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國藩一直想抽空到長樂去看望你
老,總找不到空。到衡州四個多月了,沒有一天清閑,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丟開一切
事,去過一過幾十年來想當個釣鉤子主的癮。”
覺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瞞你老說,剛才在石鼓嘴邊垂釣,我又想起你老當年執鞭教誨的情景,恨不得明天
就到長樂去看望你老。”對眼前這位青少年時代的恩師,曾國藩有著真摯的深情。
“老朽蟄居山鄉,路途遙遠,豈敢勞賢契枉駕。你今日的擔子很重,有賢契剛才這句
話,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師說哪裏話來。當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國藩至今未報,思想起來,常覺慚愧。
沒有恩師,哪有國藩今日。”
歐陽老人也說:“到長樂去看看老師,是應該的。我原擬明年春暖花開時候,和滌生一
起到長樂來看你呢!”
“那就益發不敢當了。”汪覺庵高興得開懷大笑。
“恩師一向不大到城裏來,這次進城,有何貴幹?”曾國藩問。
“我原不知在城裏練兵的統帥就是你。”
“這是自然的。當年那個文弱單薄的書生,怎麼也不可能與刀槍兵馬連在一起。莫說你
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沒有想到過。”歐陽老人插話。
“話要說回來,”覺庵望了一眼歐陽凝祉後,又轉向曾國藩,說,“自古以來,當統帥
的也有不少書生出身的。遠的如孔明,近的如鄭成功,都是羽扇綸巾之輩。我以前的確不知
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會來看望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出息了你這個人才,心裏有多高興
呀!這次是親家六十大壽,三番五次邀請,才在初五進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
山,才知道賢契是今日的李鄴侯、王文成了。”
“學生豈能與李泌、王陽明相比。請問恩師,你老的親家是誰?”曾國藩笑道。
覺庵未開口,凝祉忙說:“汪師的親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
孫王世全先生。”
“就是與新化鄧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遺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國藩笑道:“恩師與大儒結上親戚,應當祝賀。”
“前年滿女嫁給了世全的老四。這孩子酷愛詩書,有乃祖遺風。”
“聽說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紀念室,過去在石鼓書院讀書時,竟未一至,實在遺
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們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訪汪師的親家如何?”
“正好。”曾國藩說,“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償宿
願。”
覺庵滿心高興:“伯涵肯去,這可給世全家增色添輝了。”
國葆聽說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親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過午飯後,曾國藩陪著汪師和嶽丈前往城南王衙坪。聽說去拜訪船山公的後裔,湘勇
中書生出身的營官哨官個個興致濃厚,大家都想隨著去。曾國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
起,製止了他們,隻帶羅澤南和國葆同行。
四接受船山後裔贈送的寶劍——
出南門外不遠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腳下。這一帶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風景很
好。在並排擺著的四口大魚塘旁邊,有一棟年代久遠的青磚瓦房,汪師告訴曾國藩:“船山
故居到了。”
門口,王世全帶著四個兒子早已恭候著。王世全說:“曾部堂光臨寒舍,世全父子蒙幸
匪淺。”
曾國藩答道:“大儒賢裔,國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師前來一償舊願。”
世全陪著曾國藩一行進了大門。曾國藩見大門楹柱上刻著一副筆勢老邁蒼勁的對聯:
“武功開一朝國運,文教啟百代群蒙。”在客廳坐下後,王家很客氣地敬獻香茶,又端來滿
桌各式茶點。世全殷勤相勸:“寒舍無佳物招待,請大人和各位貴客賞光。”
曾國藩說:“聽恩師說,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慶,國藩略備薄禮,願先生康健長壽。”
國葆遞上臨出門時準備的,上麵繞著一條紅紙的一百兩封銀,慌得世全忙說:“大人請
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與大人初次見麵,如何擔當得起!”又轉過臉對覺庵請求,
“親家,你幫我說說。”
覺庵說:“伯涵,你如何這樣客氣,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國藩說:“今日送這點薄禮,有三層用意:一為慶賀世全先生六十大壽,二來為祝賀
王汪兩家聯姻。二十多年來,我未曾給恩師寄過分文,妹子出嫁,豈可不送點嫁妝?三則略
表我對船山公的一點敬意。”
世全、覺庵見他說得如此懇切,隻得收下。
吃了一會茶後,曾國藩對世全說:“令先祖學問,近世罕有。國藩當年從汪師求學,便
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紹箕裘,遠承祖業,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遺著,佳惠士
林,功德不淺。”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遺舊作刊刻出來,是王氏世代夙願,也是世全的本分。隻
是世全學力和財力都不副,多年來心願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鄧湘皋先生碩學大才,
湘潭歐陽小岑先生又慷慨資助五千餘金,家先祖經學方麵的十多種著作才得以梓行。”
“據傳令先祖晚年生活貧困,仍讀書寫作不輟,實為讀書人萬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貧,晚年隱居曲蘭湘西草堂讀書著述,甚為困苦。說來寒傖,家先祖當
時竟無錢買紙,把別人不要的陳年帳本翻過來裝訂成冊,時有領悟,便記在這些冊子上。臨
終時,寫滿字的冊子,滿滿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無力付梓。”
曾國藩問:“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書刻印過哪些?”
世全說:“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為據,在衡州刊刻十餘種,總
題為《王船山先生書集》,當時印得不多。後來惠江書局又刻了幾種,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國藩問。
世全答:“當時一種也隻印刷了兩三百部,版片存歐陽小岑家,擬日後再印一點。前些
日子,小岑先生來信,說此版已毀於兵火之中。”
“可惜!”客廳裏所有人都同時發出一聲歎息。
曾國藩說:“我於船山公之書所讀不多。在京時,蒙小岑贈送《禮記章句》四十九卷,
諸經稗疏考證十四卷,對先生的學問文章欽佩不已。昔孔子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子亦仁
義並稱。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先生注《禮
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於無形,功德大矣。”
歐陽老人說:“滌生所論甚是。前明之末,我朝開基之初,將黃南雷、顧亭林、王船山
並稱為三大儒。其實,南雷黨同伐異,器宇太狹窄;亭林為學支零破碎,未成體係;唯船山
公學問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潔,非黃、顧所及。”
覺庵說:“船山公書中處處珍寶,隻要留意,開卷可拾。且議論多發所人前未發,其精
到細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對嶽武穆的評價來說,後人都說武穆愚忠,為他可惜。船山公慧
眼獨具,說武穆正是不忠君,與高宗針鋒相對才遭殺害的。”
世全說:“家先祖認為,武穆是要將抗金進行到底,而高宗趙構卻要向金求和稱臣,因
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覺庵說:“更駭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認為武穆滅掉金後,再來攻宋也是無可非議
的。”
國葆說:“船山公言之有理,趙構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羅澤南也說:“此議痛快!”
曾國藩覺得這樣的議論不便多發,萬一傳到朝廷,多少有點礙事。他換了一個話題:
“船山公現存有多少後人?”
“大約一百五十餘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後。”世全答。
曾國藩點頭說:“先生典守船山公舊居,保存了祖宗珍貴遺物。近來世道乖亂,先生守
之不易。”
“先祖舊業,世全不敢拋棄,守之雖不易,但也是後人應盡之責任。”
覺庵說:“親家,何不陪伯涵參觀一下船山公遺跡。”
曾國藩說:“正要瞻仰,煩世全先生帶路。”
世全把曾國藩一行領進左邊一間廂房。這裏陳列的多為船山舊物。一進屋,迎麵而來的
是一幅船山公畫像。畫的是一個容貌清臒的老頭兒,臉特別長,細眉長眼,頭上包著黑布,
黑布兩端拖下一尺餘長的尾巴,順著兩耳下來,擱在兩肩上。畫像上題著船山公寫的《鷓鴣
天》一首:“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雲此是薑齋。龜於朽後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誰筆
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畫像兩邊貼著船山自
撰的對聯:“六經責我開生麵,七尺從天乞活埋。”世全介紹,這是船山公七十歲壽辰時,
請人畫的一張像。曾國藩指著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燦鬆堅”八個篆字問:“這八個字是誰
題的?”
世全答:“這是永曆帝賜贈家先祖的話,為家先祖友人陳天台所書。家先祖的畫像,這
裏還有一幅。”世全用手指著對麵的牆壁。曾國藩等人轉過臉,看到對麵牆上也懸掛著一幅
船山公的畫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樣的,隻是頭上不包布,而戴著一頂處士巾,也有船山自題
的《念奴嬌》一首:“孤燈無奈,向頹牆破壁,為餘出醜。秋水蜻蜓無著處,全現敗荷衰
柳,畫裏圈叉,圖中黑白,欲說原無口。隻應笑我,杜鵑啼到春後。當日落魄蒼梧,雲暗天
低,準擬藏衰朽。斷嶺斜陽枯樹底,更與行監坐守。勾撮指天,霜絲拂項,皂帽仍粘首。問
君去日,有人還似君否!”
曾國藩問世全:“令先祖詩詞集中好像沒有收這首詞?”
世全回答:“的確沒收。什麼原因,現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興之所致,率爾操
觚,書以自嘲,過後又不以為然,便不收進集中。”
曾國藩點點頭。
曾國藩與羅澤南、曾國葆都是首次來此,一一細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書和大
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國藩將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個櫃子裏放著船山生前穿戴過的衣
帽。最令曾國藩感興趣的是一把古紋斑斕的寶劍。劍鞘為紫銅皮所製,周圍釘著密密的銀
釘,五寸長的青銅劍柄,被手磨得鋥亮閃光。曾國藩沒有想到王船山的遺物中還有這樣一把
古劍,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見毫光四射。他脫口而出:“好劍!”便把抽出的部分重
新插進劍鞘,又繼續觀看。
過一會,他對身旁的羅澤南說:“待日後戰事平息下來,我輩集資刊刻船山公的全集,
這是一件有大功於世的事業。”
羅澤南笑道:“那時滌生牽頭,澤南將全力協助。”
曾國藩說:“一言為定。那時我牽頭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澤南說:“我願用十年時間來辦此事。”
國葆笑著說:“羅山師太聰明了,那其實是出錢請你讀十年書。”
三人都笑起來。王世全聽到他們三人的談話,又想到曾國藩稱讚櫃子裏的古劍,便悄悄
把汪覺庵叫到一邊,說:“曾大人看來喜愛家先祖那把劍。常言道,寶劍贈壯士,紅粉貽佳
人。曾大人正領兵殺敵,需要這種東西,我們留著無用,不如送給他。”
黨庵說:“那太好了,等會你就送給他吧!”
“隻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說他講客氣,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麼原因?”
“親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與國朝通往來。曾大人不會有忌諱
嗎?”
覺庵沉思一下說:“過會兒我來說幾句話,他自然會收下。”
曾國藩的視線轉到西邊牆上,這裏是近世幾位名人題字。
最前麵高懸的是四個楷書字。“衡嶽仰止”。字後有段跋語:“衡山王船山先生,國朝
大儒也,經學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頑懦。新化鄧學博來金陵節署,言其後
嗣謀梓遺書,喜賢者之後,克紹家聲,固體額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總督兩江使者前翰林
院編修安化後學陶澍敬題。”接下來還有陶澍聯一副:“天下士非一鄉之士,人倫師亦百世
之師。”曾國藩心裏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雋藻和許乃普所書的兩副聯語:“氣淩衡嶽九
千丈,心撫離騷廿五篇。”“痛哭西台,當年航海君臣,知己猶餘瞿相國;羈棲南嶽,此後
名山述作,同聲惟許顧亭林。”許乃普後是常大淳壬午遊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
三間丹堊新,先賢前此久棲身。歎嗟今日風光換,想見當年著述頻。甲子自書陶靖節,庚寅
誰吊楚靈均。我來無限榛薈慕,欲向船山薦藻萍。”看著常大淳的墨跡,想到他已作古了,
曾國藩心裏不免有些傷感。常大淳之後,尚有一些詩詞聯語,也有寫得好的,也有平平的。
忽然,一種熟悉的字跡跳進眼簾,原來又是一副聯語:“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學接橫
渠。”聯語後端端正正寫著一行字:“而農先生幾筵,不能窺之萬一。謹節錄先生自銘語以
為獻。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長沙後學唐鑒敬題並書。”鏡海先生都有字掛在這兒,自己卻今日
才第一次來,相比前輩敬賢之心,曾國藩感到慚愧。
王世全走過來說:“承蒙前輩賢良關注,惠賜翰墨,使陋室生輝。今日大人光臨,幸會
難再,世全已備下筆墨紙硯,請大人及各位貴賓賞賜詩聯,王氏族人感激不盡。”
“國藩才疏學淺,前賢墨寶之後,豈容我輩插足?日後世人將以狗尾視之,則自貽羞辱
矣。”
曾國藩謙讓不肯,王世全執意懇求。曾國藩本喜題詩作對,平日等閑之處,都願題聯留
念,今日來到一代儒宗故居,怎會不願留下墨跡呢?剛才推讓,一是出自禮儀上的謙遜,二
是正因為此地非比尋常,而自己還沒考慮成熟,為慎重起見,不題也好。現在見世全態度誠
摯,便思考一番,在書案上寫下一聯:“箋疏訓詁,六經於易尤尊,闡羲文周孔之遺,漢宋
諸儒齊退聽;節義詞章,終身以道為準,繼濂洛關閩而後,元明兩代一先生。”寫完後連聲
說:“見笑,見笑。”眾人見曾國藩對船山學問評價甚高,又見其字剛勁挺拔,嚴謹流暢,
齊聲稱讚。曾國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鹹豐三年十一月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前禮部右堂
曾國藩敬題”。
世全又請羅澤南題,澤南一再遜謝:“我素來才思遲鈍,倉促之間無好句,免了吧!”
曾國藩說:“羅山莫推辭了,你再推辭,就顯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羅澤南是湘中一帶極有影響的學者,如何肯錯過這個機會,一再請求。澤南拗不
過,隻得也寫了一聯:“忠希越石,學紹橫渠,在當年立說著書,早定千秋事業;身隱山
林,名傳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獻,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鹹豐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隸州
知州湘鄉縣訓導羅澤南謹識”。
大家一致稱讚。世全又要國葆題。國葆感到為難,他望著大哥,不知該題不該題。曾國
藩懂得他的意思,說:“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題一聯,表表心意
吧!”
得到大哥的鼓勵,國葆認真思索之後,也題下一聯:“湘水衡雲留正氣,楚辭孤竹證同
心。”家人進來,說晚餐已備好,世全請曾國藩一行、覺庵師和歐陽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頻頻敬酒,覺庵也以主人身分不斷勸菜,賓主甚是歡悅。覺庵想起世全
要以寶劍相贈的事,為消除曾國藩的顧慮,他把話題引到王船山對朝廷的態度上。覺庵有意
隱去了船山對清朝敵視的一麵,卻大談他對朝廷的依順:“人們說船山公是明之遺臣,不與
國朝合作,其實此說不全麵。
先生的確忠於明朝,但對我大清也是擁戴的。”
“真的嗎?”國葆插話。
“這有事實為證。”汪覺庵接著說,“康熙十六年,吳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請先生為
他撰《勸進表》,先生嚴辭拒絕,說我怎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之語耶?在大是大非麵前,
可見先生的誌向。”
曾國藩點頭,表示同意汪師的觀點。世全深知覺庵用意,立即接過話頭:“正因為家先
祖不與吳三桂同流合汙,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氣節。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撫鄭端遵循
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鳴驁饋贈米銀。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廣學政潘宗洛之請,才有虎止
公刊刻遺書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準將船山公入祀鄉賢祠。乾隆三十九年將《周易》
《書經》《詩經》《春秋》四種《稗疏》列入四庫全書,並命國史館為家先祖立傳。”
曾國藩說:“我朝曆代聖主,對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無已。”
世全又說:“幸而長毛未進衡州,以其對待孔孟之態度,家先祖亦將蒙辱。王衙坪之所
以尚有今日之平靜,實賴大人及各位先生捍衛鄉邑、力戰長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會
感激莫名。”
曾國藩遜謝一番,說:“適才進門之際,見府上楹聯書‘武功開一朝國運’,看來先生
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說:“大人明鑒。王氏祖上確是憑武功為家族爭得了一席地位。”
澤南說:“我輩孤陋,對令祖上所立軍功一事,一向不曾聽說。”
“我王氏一脈,出自太原,後遷至江蘇邗江。船山公這一支始祖仲一公,當年跟隨洪武
帝起兵,後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東青州左衛正千戶。洪武二十二年,進階武德將軍、驍
騎尉。二世祖成公從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衛指揮僉事,晉同知,授階懷遠將軍、輕車都
尉,遂定居衡州。相傳六世,紹紫垂榮,到七葉而武業中衰。此後則儒者輩出。”
“到船山公是第幾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適才所看到的那把舊劍,正是洪武帝賜給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劍隨
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統率兵馬,正是用劍的時候。王家自武夷公以來,一直
以文章名世。此劍再留在王家,隻是一件古董,而不能發揮它的作用。自古寶劍贈壯士,若
大人不嫌棄,世全願代表王氏家族將此劍送與大人。”
“這可使不得!此劍乃王家祖傳之寶,國藩怎能奪人之愛!”曾國藩急忙辭謝。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劍曾立赫赫武功,又是當年攻克金陵的吉
物。今日長毛占據金陵,世全送與你,此乃天意。將來光複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屬。”汪覺
庵協助親家來勸。
曾國藩原先認為王船山是個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遺臣,今天聽王世全和汪覺庵說來,方
知他也是本朝的貞士。更使他激動的是,這把劍有過攻克金陵的光榮經曆。難道收複金陵的
蓋世功勳真的要由自己來建立嗎?如真的是天意,則不可違背。曾國藩想到這裏,站起來
說:“既蒙世全先生錯愛,又是汪師之命,國藩祗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寶劍來,雙手恭送給國藩,說:“此劍有兩點異處。一是劍刃看來甚鈍,
然削鐵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間,它要長鳴一聲。多少年來,都是如此。”
滿桌人都感到驚奇,曾國藩更是高興。汪覺庵說:“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後
金陵攻克之際,天下安定之時,請你出麵邀請海內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
一生宏願得以實現,又光揚我朝學術。依老朽迂見,此功或不在蕩平長毛之下。”
曾國藩側身答道:“弟子謹記吾師教導。日後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於則已,若天意授與
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遺書。”
世全起身,深表感謝。大家繼續喝酒。歐陽老人說:“滌生今日喜得寶劍,老夫也高
興。老夫十分喜愛舊日讀過的一首古劍銘,現把這首古劍銘送給你如何?”
“謝謝嶽父大人。”曾國藩恭敬地回答。
“這首古劍銘是這樣寫的。”凝祉一字一頓地念道,“輕用其芒,動即有傷,是為凶
器;深藏若拙,臨機取決,是為利器。”
曾國藩聽完這首古劍銘後,明白嶽父的深遠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來說:“國藩牢記在
心。”
凝祉又對曾國藩說:“你來衡四個月了,聽人說無論巨細,事事躬親,晝夜操勞,毫無
暇日。長此以往,將有損身體。秉鈺娘要我轉告你,還須隨時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
忙裏偷閑,垂釣江上,我很高興。自古以來,幹大事有成就的人,都會忙裏偷閑。一張一
弛,文武之道嘛!”
聽嶽父提起上午的垂釣,他忽然想到創辦水師之事,汪師、嶽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學鴻
儒,何不與他們商量一下?
“嶽母大人的關懷,國藩很是感激。國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學釣,想起長毛這次順利攻破
武漢三鎮、安慶、九江,長趨江寧,近來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師。日後,我們與長毛
交戰,不能沒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師。今日特地請教各位前輩,不知可行否?”
歐陽凝祉、江覺庵、王世全一致認為曾國藩此慮深遠,衡州地處蒸湘彙合處,熟悉水性
的人極多,不愁練不出一支水師勁旅。末了,王世全說:“曾大人要辦水師,我倒想起一個
人來,此人從小跟父親在安徽長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戰法》,多年來,對水師鑽研有素,
乃是一個極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誰?”曾國藩對王世全的推薦極感興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縣渣江人。”
汪覺庵說:“正是。若不是親家提起,我竟忘記了。此人真可稱得上衡州府一隻玉麒
麟。”
“彭玉麟現在何處?”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閑居。”世全答。
“我日內當去渣江拜訪他。”
“不煩曾大人親到渣江,”王世全說,“來日我修書一封,請他到寒舍來,我再陪他去
桑園街謁見大人。”
五一個鍾情的奇男子——
發源於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遊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
麵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裏位於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
十裏。附近幾十裏山區的土特產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
廣,北經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也由衡州經蒸水用船運到
渣江,然後流散到各戶農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
的最大口岸。渣江鎮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鋪櫛比,商旅輻輳,不亞於一個中等縣城。
由於渣江地麵重要,設在衡州城裏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鹹豐二
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在又修複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裏。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後,他對母親王
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兒子篤於情義,從小在外婆家裏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
隻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癡癡的,一坐個把時
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裏長的小路。她對兒子說:“麟兒,
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離開屋門,在一家紙馬鋪裏買了些錢紙、線香,沿著草河(蒸水的俗稱)走了兩
裏多路,然後折入一條小道,迤邐進了一座名叫鬥笠嶺的山岡。這是一座湘南常見的不大不
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頁岩堆成。這種紫色頁岩,當地老百姓叫它“見風消”——剛
挖出來,堅硬如岩石,過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層盡是暗紅色沙礫。這些沙礫
既不裝水,又沒有一點肥性,它成了湘南貧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帶眼裏若見著鋪滿暗紅色
沙礫的山岡,不用說,這裏的農民一定苦不堪言。
鬥笠嶺上幾乎沒有像樣的樹木,隻有幾株樅樹,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幹在寒風中抖
動,如同站著幾個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見了既掃興又憐憫。玉麟外婆的墳就葬在鬥笠嶺上
一塊向陽之地。在外婆墳邊還有一座稍小的墳,立著一塊矮一點的石碑,上麵寫著:梅小姑
之墓,兩座墳頭各有一株縱樹,這是玉麟十多年前親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對於玉麟的上墳,王氏總以為兒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養之恩。其實,玉麟想念外婆,
更想念永遠偎依在外婆身邊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墳,實際上都是來看望小姑的。今天,他
照例在外婆墳頭點燃線香,焚化錢紙後,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幾支線香,燃起一堆錢紙。
他站在墳邊,心裏默默念道:“小姑,我又來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離開渣江,到曾大人軍
中去了,將會隨大軍轉戰南北,還不知有不有再來看你的一天。”
望著墳頭被風揚起的片片紙灰,玉麟眼睛變得模糊了,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
中。
玉麟父親彭鳴九因家貧,二十歲時離開渣江投軍,在綠營多年,積功升至安徽懷寧縣三
橋巡檢,後又遷合肥縣梁園巡檢。鳴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陰人,父親是個老塾師。王氏
十二歲時,父親棄養,母親周氏帶著一子二女守節。王氏擇婿甚嚴,三十歲時才嫁給鳴九。
以後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蕪湖縣衙門做了個文案小吏,周氏便帶著滿女跟著兒子住在蕪湖。
嘉慶二十一年,玉麟出生於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玉麟在蕪湖找到了一個品
學俱優的先生,於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
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於玉
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一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
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一個冬天的午後,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臘梅。剛到山腳,見山溝
邊躺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微閉。玉麟嚇了一跳,心想:這女孩一定是病
倒在這裏,天氣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
你醒醒。”喊了幾聲,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做聲。玉麟問:“你是不是
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麼躺在溝邊?他想了想,又問道:“你
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
“我扶你起來,你到我家去吧,我請你吃飯。”女孩望著玉麟,仍然沒有做聲,眼睛裏
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裏在感謝。於是扶起女孩,一路攙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
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憐憫,怕餓過頭的人一時受不了硬飯,趕緊熬稀飯給她吃。
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兩碗稀飯後,氣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鋪,要女孩睡到
被子裏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
玉麟趕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媳
婦,舅父母都稱讚玉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後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
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幾滴淚水。過一會,女孩醒過來。她一眼
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裏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一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
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這兒吧!我什麼活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