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驚:“孩子,你怎麼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你為什麼昏倒在路邊,你把詳情給大媽說說
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癆病
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後,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兒子的死,給小姑
母親沉重的打擊。自那以後,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
小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黹,煮
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裏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
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
家,對她說:“嬸子領你到合肥去,那裏有一個劇團,班主是我們嵊縣人。你長得漂亮聰
明,今後跟班主學戲,一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嵊縣是越劇的故鄉,會哼越調的人很多,
小姑也會哼幾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唱戲,何況家裏沒有掛牽,去就去吧!
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裏,小
姑和嬸子落腳在一家夥鋪裏,半夜醒來,發覺隔壁有兩人在談話。聽聲音,一人是嬸子,另
一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聽。這一聽,
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菩薩。這個遠房嬸
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一家窖子裏去做婊子,賣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一夜裏,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寧願死,也
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離開夥鋪,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離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一暈,眼
一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聽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後,常常癡心地想帶一個女
孩。她憐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一口紹興府的鄉音,和兒子媳婦商
量後,收下了這個養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體複原了,麵孔光潔,白裏透紅,益發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
活都幹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樣的貼心,對老太太的兒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樣的
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體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
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輩
子不嫁人,今後養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一個女人所
能做到的一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裏。吃完飯
後,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後,玉麟
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一旁幫他鋪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聽玉麟
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幾百個
字。
“玉麟,我問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燈下合起書本準備休息時,小姑輕輕地
問他。
“什麼事?梅姨。”
“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隻比你大兩歲,聽起來多難為情。”
“你是外婆的養女,我不叫你姨叫什麼呢?總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禮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歡聽。”小姑說著,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猶如三春季節,桃花
開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後就叫你小姑吧。你剛才要問件什麼事?”
“玉麟,你以前講,古時有個叫蘭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湯給丈夫吃,終於治好丈夫的
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嗎?”小姑瞪著兩隻秋水般的眼睛望著玉麟,一轉不轉的。
“這怎麼說呢。”玉麟感到很為難,“可能有用吧!不然古書上為何常有割臂療母、割
臂療夫的記載呢!”
幾個月後,玉麟感風寒病倒在床,一連七八天,吃了十來服藥都不見效。這天,小姑端
來一小碗湯:“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會好。”
“這是什麼藥?”玉麟問。
“你不要管,喝了再說。”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幾個油圈圈,碗中有一塊一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
的臉,有點懷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你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說:
“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裏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麼下得手,割自己
的肉。”
小姑眼裏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
好嘛!”
玉麟哪裏能喝下。從這碗湯裏,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深深
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裏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作妻
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麼不認小姑為幹孫女,卻偏要認作養女。外婆的女兒,就是自己的
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隻要外婆說一聲,改養女為幹孫女,
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於言辭。到
了後來,兩人在一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隻能彎彎曲
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
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祖母一麵,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
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就要離開小姑了。小姑聽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
她畫一幅畫,畫麵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一隻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
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構思畫了。那一夜,小姑房裏一盞油燈一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
幅畫。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離開小姑了,他有種失魂落魄之感。
第二天,小姑又繡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
子、四雙襪子,一個精致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看著小姑麵色憔悴,兩眼無神,玉麟
傷心。小姑又從懷裏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隻見
那隻麒麟用臉摩挲著身旁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一股
熱血在胸中奔湧,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
狂吻著小姑那張潔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地躺在他的懷裏,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
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加以製止,隻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
豆油燈。
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
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你的人,三四年後你一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發,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後我一定回
蕪湖來,那時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燭。”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後,我們再成親。
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兒,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你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
盼望你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後你回蕪湖來,我陪你讀書。”
“好,小姑,我聽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後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你當
夫人。小姑,你等著我,三四年後我一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給我來信。”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渣江在
他的眼裏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一封信,趁父親發信給上
司的機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一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
湘流綠,雲開嶽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曆,家鄉等異鄉。”他盡量寫得
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注著:“係陸
機陸雲,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隻能趁
舅父寄信機會才能捎來一頁紙幾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
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後,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
他別的話,隻把一本舊書珍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幾年來,夷
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後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複後,自己訓練水師用。現在
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
玉麟接過一看,這是一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麵上寫著:公瑾水戰法。玉麟埋葬父親
後,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
有水師的編製、陣法、訓練等內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驗總結。
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裏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後會有
一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一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
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極力要兒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
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隻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紙拿在手裏縐巴巴
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一行書信千行
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體好,舅父母身體好,她的身體也好,媒人辭掉了幾十個,天
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麼?安徽並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
江!玉麟看完信後苦笑著。他按捺著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無子,他愛
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
的疼愛終生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幾多悲痛。玉麟心裏很難
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王氏為兒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
兒子固然是要奉養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趕到蕪湖,祖孫見麵,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麵,悲喜交集。一別七
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著悲痛欲絕的外婆,玉麟打消了
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七年的離別太
久太苦了,從今以後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
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
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
福平靜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一隻船下
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麵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不能再回來
了。彭郎倚門望江,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了。彭郎發現江心
冒出了一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撲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個
巨浪過來,彭郎與巨浪合成一體。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你瞎編的。”小姑聽著聽著,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
“那為什麼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裏,心裏感到無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
小姑的愛情,最後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一層陰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一個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
纏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回來的途中,她覺得喉嚨粘乎乎的,吐出來
一看,她驚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於吐血。這
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
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幹脆把鞋底當信紙。這一針一線,便是
對玉麟說的千言萬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著小姑的臉說。
“玉麟,你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
了。”小姑把臉挨得更緊,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於無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幹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
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鬥笠嶺。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
起勇氣跟外婆講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樣的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的疼愛,她會寬恕我
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一道回渣江,怎麼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
呼天搶地,但已經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一棵樅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
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一生要畫一萬幅梅花來紀念你,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
情。”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繇。
鬥笠嶺上冬青樹,一道土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聽杜鵑。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兒子事事滿意,就是有一點不理
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願成家。任你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
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王氏想,天下哪有這樣強的人,倘若這一
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一輩子不成親了麼?幾多人在妻子兒女一大群之後才中舉中進士的。
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並生
下兩個女兒,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實在不願成親,她後來也懶得說了。
玉麟將隨身衣服書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戰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後用布包好。他找
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圖來,貼心口放著。又把幾年來已畫好的一千多張梅花包紮好,鎖進大櫃
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隻鳥兒飛過,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玉麟聽了,心潮起伏,感慨
萬千。他拿出一張紙來,提筆寫道:
岣嶁峰有鳥,夜呼“當時錯過”,聲清越淒惋,不知何名,其亦精衛、杜鵑之流歟?
寫完這幾句話後,他站起來,在屋裏背手來回踱步,輕輕低吟,然後又重新坐下,在紙
上寫了兩首七律。
“當時錯過”是禽言,無限傷心竟夜喧。
滄海難填精衛恨,清宵易斷杜鵑魂。
悲啼隻為追前怨,苦憶難教續舊恩。
事後悔遲行不得,小哥空喚月黃昏。
我為禽言仔細思,不知何事錯當時。
前機多為因循誤,後悔皆以決斷遲。
鳥語漫遺終古恨,人懷難釋此心悲。
空山靜夜花窗寂,獨聽聲淒甚子規。
寫完詩,玉麟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白天熱鬧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沒。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小姑,待日後大功告就,我決不貪戀富貴,一定回渣江守著你的孤
墳。”
玉麟在心裏自言自語。
六把籌建水師的重任交給彭玉麟——
楊載福從那次王衙坪回來,曾國藩又派人把王世全接到桑園街住了一天。王世全把彭玉
麟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曾國藩。當然,王世全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單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國
藩卻更佩服玉麟“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誌氣,認為是當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對世全說:
“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訴我,我要親到貴府去拜訪他。”
恰巧這時上月派往江西了解軍情的郭嵩燾,從江西帶著江忠源的信,來到了衡州桑園
街。江忠源鑒於太平軍水師的強大,力勸曾國藩在衡州訓練水師,並答應向朝廷上奏。郭嵩
燾也把在前線所看到的太平軍炮船,在江上往來如飛的威風告訴曾國藩。曾國藩愈想早一點
見到彭玉麟。
彭玉麟來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國藩就來了。玉麟見曾國藩親自來看他,十分感
動,有點局促不安地說:“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書生而已,豈敢勞大人屈尊降貴前
來,這實在是萬萬擔當不起的。”
曾國藩雙手拉著玉麟的手,仔細端詳著這位早幾年才進學的秀才,果然長身玉立,英邁
嫻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間透露出一股卓爾不群的勇武氣概來。他突然在腦子裏浮現出由秀才
而封王的鄭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聽世全先生介紹,雪琴兄是時下罕見的奇
男子,國藩心儀已久,今日有幸結識,實為三生緣分。”
一股相見恨晚的誠意深深感動了彭玉麟。他激動地說:“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貳
之貴,在衡州訓練虎旅雄師,為衡州大壯聲威。大人文武兼資,一身擔天下重任,大人您才
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國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國藩的老家,況且今日還談不上壯聲威,即使壯了聲威,也
是應該的。”
“雪琴知道大人要辦水師,極願為大人效力。”王世全說。
曾國藩對彭玉麟說:“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師戰法,是國家棟梁之材。國藩欲請足下
先籌建水師第一營,待足下將此營建好後,擬以此營為榜樣,再建九營,共建十營水師。”
“玉麟其實隻是一個書生,雖讀過周公瑾的水師法,但畢竟是紙上談兵。大人將這副重
擔交給我,玉麟如臨深履薄,深恐日後折足覆餗。”
“足下不必謙遜。國藩深知兄台機警勇敢,道光末年,親擒反賊李沅發,實儒林中少見
之英雄。”
“後來衡州協為雪琴請功,總督裕泰公以為擒李沅發者必為武人,於是拔雪琴為臨武營
外委,賞藍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賞,辭歸渣江。”世全笑道。
“此事真可載儒林趣談。去年足下在耒陽當機立斷,發主人質庫數百萬錢募勇製旗守
城。這種魄力,國藩深佩不已。”
玉麟淡然一笑:“這也是倉促之間,無可奈何。那時縣令請餉,竟無一應,隻得以此應
急,也顧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憑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將材。”
大家都笑起來。曾國藩說:“軍事殷急,不容閑暇。請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園街去,立
即著手籌建水營。不過,有一事我想勸足下一句。”
“請大人賜教。”
“聽說足下至今尚單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後再成家,誌氣雖可佳,但竊以為不必如此
固執。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後從軍打仗,兵
凶戰危,生死難以逆料,更不能沒有子嗣。望足下聽某一言,在大軍離開衡州之前,一定成
家。”國藩叫親兵抬來一盒銀子,指著盒子說,“軍中餉銀匱缺,又乏珍稀,這八百兩銀子
不是聘足下之禮,隻是作為足下的安家之費。待得足下成家之後,水師訓練好了,再浮江北
下,為朝廷分憂。”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國藩的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這份厚贈,隻得恭敬從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進桑園街趙家祠堂。曾國藩想起楊載福在洞庭湖上的精采表演,覺得
楊載福實在是個難得的水師軍官,便向彭玉麟介紹了楊載福。二人相見,甚是歡洽。前些日
子,曾國藩從長沙請來永泰金號老板黃冕到衡州。黃冕曾在江蘇一帶任過多年知府,見過許
多炮船,視察過江蘇水營,對辦水師有經驗;又調來在廣西管帶過水營的候補同知褚汝航。
楊、黃、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討水師的籌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橋邊建一大造船廠,
廣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為互相辨認和壯聲勢,彭玉麟還為新籌建的水師第一營設計了各
色旗幟。
常言道,插起招軍旗,自有吃糧人。衡州、衡山、祁陽一帶曆來多船民。這些船民,並
不打魚,而是靠長途運貨為生。自從太平軍這一兩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帶點燃戰火以來,長
途販運的船民的生計受到很大影響,許多人隻得改行另謀生路,但大部分既無田,又沒有別
的手藝,生活很困難。得知曾國藩在衡州招水勇,連個櫓工的餉銀都可以養活一個四口之
家,於是這一帶失業的船民接踵而來。短短十天,前來投軍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過一個營
的編製。曾國藩決定從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時建三個營。任命彭玉麟為第一營哨官,楊載
福為第二營哨官,褚汝航為第三營哨官。
七湘江水盜申名標——
自從彭玉麟的到來和水師的順利建成,湘勇出現了一派新氣象。每逢單日,曾國藩去演
武坪,逢雙日則去石鼓嘴,見塔、羅訓練的陸勇和彭、楊訓練的水勇都在認真操練。坪裏,
刀槍閃光,殺聲震天;江麵,旌旗耀眼,戰船如梭。水陸兩支人馬威武雄壯,曾國藩心情十
分歡悅。這些日子來,每天夜晚曾國藩都和康福對奕。康福將祖傳秘局一一傳授給曾國藩,
曾國藩的棋藝大有進展。這天夜裏,曾國藩與康福又在以康氏祖傳的雲子切磋棋藝,彭玉
麟、羅澤南等在一旁觀看。
正下得起勁,一個水勇風風火火地闖進門來稟報:“曾大人,彭總爺,江上有賊偷襲我
們,楊總爺正率領人和他們在搏鬥。”
曾國藩忙把棋子一扔,對彭玉麟說:“到江邊去看看。”
說完,二人帶了幾個隨從,騎著快馬,一溜煙向石鼓嘴江邊跑去。
黑夜裏,隻見江麵上***通明,七八條水師長龍圍住一條極大的民船,民船上裝著壘得
高高的麻袋,那些麻袋裏裝的都是湘勇的口糧。快蟹上的水勇們,一手提著刀,一手擎著火
把,七嘴八舌地吆喝。一些人則縱身跳到民船上,與船上的人扭打。江麵,有兩個人頭在水
麵上下出沒。曾國藩來到岸邊,立即又叫開出四五條長龍,命令他們務必將民船上的人全部
抓起來。約摸過了半個鍾點,楊載福鑽出水麵,一隻手抓住另一個人的頭發,把他拖到岸
邊。時已隆冬,楊載福出水後已冷得發抖。曾國藩看那人時,隻見他臉色青灰,就像死去一
般。曾國藩要楊載福進艙換衣,並吩咐多喝幾口白酒,又叫人拿出一套幹衣服來給那人換
了。接著走進船艙,親自審訊被抓的一批竊賊。這批竊賊共有十六人,他們招供,因生活所
逼,前來盜竊軍糧,為頭的就是被楊載福從水中推出的那人,名叫申名標。
申名標被押了上來。此人年近四十,長得五大三粗,慓悍猙獰,見到曾國藩,便雙膝跪
下,說:“我申名標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人,我甘受大人處罰。在水中擒拿我的那位壯
士一手好功夫,我佩服,如果大人不嫌我是竊賊,我願投靠大人麾下,為大人效力。”
曾國藩問:“你除開會偷盜外,還有些什麼本事?”
申名標苦笑了一下,說:“大人,偷盜不是我申名標的本事,隻是這些天來,弟兄們攬
不到事幹,家裏老少都餓得肚皮貼著脊梁骨,我們眼紅大人軍中的糧食。大人,我們是被逼
幹的。我申名標十幾年前,也曾是關天培將軍手下的把總,於水戰稍知一二。大江之上,一
刀在握,二三十條漢子並不在我的眼中,這上下百餘裏水麵上,提起我申名標的名字,船民
中無人不知。”
楊載福在一旁說:“這小子是有些能耐,十幾個兄弟都被他打下了水;水下功夫也來
得。”
曾國藩捋著長須,微閉著三角眼在思索:這申名標分明是個湘江上的水盜,梁山泊裏阮
氏三雄那樣的人物。這種人最無品行操守,給他當個頭目,他會壞了軍風軍紀,把一群人都
帶壞;若隻給他當個普通勇丁,誰又能管得了他?如不要,此人勇敢,有些功夫,目前正是
用人之際,埋沒了他的長技,又太可惜。尤其是當過關天培手下的把總,這點更使曾國藩動
心。對關天培,曾國藩一向欽佩,在關提督手下當過把總的人,總不是十分不濟的人。收,
還是不收?曾國藩在猶豫著。彭玉麟說:“大人,這等鼠盜之輩,縱有某些長處,也還是以
不用為好,將來敗壞軍營風氣,為害更大。”
楊載福見曾國藩沉吟不語,便說:“大人,雪琴兄的話固然有道理,但依載福看來,此
人尚能用。我與他交手半個時辰之久,無論水上水下的功夫,湘勇水師中還少有人及得他
的。況且用人如用器,用其所長,避其所短,主要看在駕馭得不得法。”
曾國藩頻頻點頭,楊載福的這種觀點與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他暗思,莫看楊載福年紀輕
輕,真有大將氣度。曾國藩睜開眼,微笑地看了楊載福一眼,然後轉過臉去,威嚴地審視申
名標良久,厲聲訓道:“申名標,你帶頭偷盜我湘勇軍糧,犯了死罪,你知不知道?!”
申名標磕頭如搗蒜:“小人知罪,小人罪該萬死。求大人饒命。”
曾國藩喝道:“你這等偷雞摸狗之輩,本不應該收留,以免壞了我的營規。本部堂憐你
有一技之長,目前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我為國家著想,又看在楊總爺的麵上,收下你。就派
你在楊總爺營中聽命。今後要遵楊總爺將令,老老實實改邪歸正,為國家出力。立了功,一
樣少不了你的升官發財;若舊病重犯,兩罪並罰,本部堂軍法不容!去吧!”
申名標見曾國藩收下了他,喜不自禁,忙又磕頭;起來後,又在楊載福麵前磕了兩個
頭。曾國藩命令將抓到的竊賊,每人杖責十板後放了。申名標本無妻小,跟那幫兄弟說了幾
句分別話,也不回去了,當夜便宿在船上。
從那以後,申名標便在楊載福的水師二營中充當一名水勇。申名標十分感激楊載福的恩
德,對他畢恭畢敬,訓練時百倍賣力,又加之對水戰很有一套,不久,楊載福便提拔他當了
一名什長。申名標又暗地招喚來二三十個船民頭領投靠楊載福。楊載福放排出身,自然十分
熟悉水上船民的性格,知道他們大都驍勇粗豪,不受約束。他不僅能容下申名標,又見他招
來的兄弟個個都有一身硬功夫,且其中幾個,楊載福在放排時就已聞其名,故而對他們一概
歡迎。這批人也死心塌地跟著楊載福。一個月後,楊載福提拔申名標當了一名哨長。申名標
給楊載福當參謀,將在關天培水師中所學得的布陣操練的功夫全部獻了出來,協助楊載福訓
練。楊載福的水師二營果然進步甚快,在三個水師營中一枝獨秀。其他兩營也不甘落後,水
師中出現一股你追我趕的氣氛。湘江本一向平靜溫柔,像個待字閨中的淑女,這下弄得一天
到晚箭拔弩張、殺氣騰騰,變得如同一個準備出征的武夫似的。曾國藩見三營水師蒸蒸日
上,又恰好這時收到郭嵩燾在湘陰募集的二十萬兩餉銀,於是索性比照陸勇的建製,也建十
個營。告示一貼出去,應募者紛至遝來。那個年代,老百姓貧窮困苦,走投無路。苦難的歲
月,使得人對生的留戀大大減弱,對死也不甚畏懼,反正生和死都差不了多少。他們想:投
軍吃糧,固然容易死在戰場,但吃了幾天飽飯,喝了幾頓好酒,就是死了也值得,興許還能
在戰場上發橫財也不可知。若祖上的墳堆葬得好,說不定還可殺出個軍官來,光宗耀祖,享
受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不上半月,水師又建起七個營,連同原來三個,共十營。戰船不夠,
曾國藩便委托黃冕在湘潭又建一座船廠,晝夜不停地改造民船,製造新船;又派人到廣東購
買洋炮。曾國藩對這十營水師分外喜愛,彭玉麟、楊載福又是他一手賞識提拔上來的營官,
可謂真正的心腹嫡係。曾國藩將大部分心思轉而用在水師上,他甚至認為,這十營水師,才
是真正的曾家軍。
正當彭玉麟、楊載福等人指揮十營水師在湘江上,按照周瑜當年所創造的長蛇陣、方城
陣、八卦陣等陣式,並參照關天培訓練水師的經驗逐日操練時,太平軍西征軍在千裏長江兩
岸取得了輝煌戰果。安徽戰場上,翼王石達開坐鎮安慶主持全局,先是攻克集賢關、桐城、
舒城,幫辦團練大臣、工部侍郎呂賢基兵敗自殺;接著是廬州克複,新任安徽巡撫江忠源投
水自盡。江西戰場上,國舅賴漢英在占領湖口後,戰船進入鄱陽湖,一舉攻克南康府。接著
湖口、九江易幟,又連克豐城、瑞州、饒州、樂平、浮梁,擊斃守城官吏。國宗石祥禎指揮
大軍從江西西上進入湖北,克複武穴、田家鎮、蘄州。張亮基奉旨降調,新任湖廣總督吳文
鎔戰死在黃州府城外二十裏的堵城。節節勝利的西征軍將士,從水陸兩路再次包圍湖北省垣
武昌。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