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轉達一萬湘勇的謝意。國藩亦將勉力為之,不負眾望。”
陸傳應說:“祝大人此去旗開得勝,早平逆氛,造福社稷。”
陸傳應說完後,王世全也捧著一杯酒走過來說:“大人,世全受東洲書院、石鼓書院四
百學子的委托,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報頻傳,凱歌高奏。”
曾國藩笑著說:“國藩與全體湘勇深謝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的美意。”
從世全後麵也走出兩個青年學子,抬著一塊藍底白字橫匾恭恭敬敬地送給國藩。國藩看
時,那匾上也是八個字:“剪滅邪教,衛我孔孟”。曾國藩也高興地收了。
鑼鼓軍號鞭炮聲又響起,曾國藩與衡州官員、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以及衡州城裏昔日
的親朋好友和半年來新交的各界人物,一一告別,滿懷著壯誌將酬的豪情,邁著穩重的步
伐,向停泊在江邊的拖罟走去。
正在這時,一騎飛馬從北邊奔來,踏過青草橋,直向石鼓嘴衝去。快到歡送的人堆邊
時,馬上的人高喊:“曾大人接旨!”
曾國藩此時正走在跳板上,猛聽得“接旨”聲,趕緊停下腳步。飛馬已來到江邊,馬上
坐的是巡撫衙門的聶巡捕。聶巡捕跳下馬來,對曾國藩說:“請大人接旨。”
曾國藩回到岸上,望北跪下。聶巡捕攤開聖旨,高聲念道:
“前任禮部右侍郎曾國藩輕信一麵之辭,為革職降級業已亡故之前湖北巡撫楊健請入鄉
賢祠,實屬大幹律令,部議革職嚴辦。朕思曾國藩將統率湘勇北上剿賊,改為降二級留用。
欽此。”
聶巡捕念完後,江岸所有為曾國藩送行的人莫不驚愕萬分,一齊望著跪在地上的著國
藩。隻見曾國藩臉色鐵青,兩眼冷漠。他機械地說了聲“謝旨”,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
來,整整衣袍,昂首向跳板走去。
拖罟緩緩啟錨,水師按預定時間啟程了。望著漸漸遠去的衡州府城,曾國藩對此時忽然
接到這樣一道聖旨百思不解。
即使那份奏請完全不當,也不至於受這般重的處分,何況那份奏請用辭極為穩當:“名
宦以吏治為衡,鄉賢當以輿論為斷。”既然原籍輿論尚可,以一故巡撫而入鄉賢祠,又幹了
哪條律令呢?更何況其孫今日有功於國!昨日王闓運書房密言浮現在曾國藩腦海裏,莫非是
出於王闓運所指出的那個緣故?
想到這裏,曾國藩從頭寒到了腳。在一萬湘勇喜氣洋洋,充滿著升官發財的熱望時,曾
國藩的心頭卻蒙上一層濃厚的陰影。
五定下引蛇出洞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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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湘軍首領石祥禎是翼王石達開的胞兄,今年二十八歲,長相酷肖翼王,英俊雄壯,是
太平軍中一位傑出的青年將領。
他手下三個副手,個個勇敢忠誠,三萬將士能征慣戰。這是一支真正的雄兵。這次過洞
庭南下,除服從於整個西征戰略部署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為戰死在長沙城下的西王蕭
朝貴報仇雪恨。
曾國藩從衡州出師的當天,石祥禎帶領三萬將士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攻下嶽州府,知府
賈亨春棄城逃亡,巴陵知縣朱燮元投井自盡。接著華容、湘陰等縣相繼攻克。整個湘北,大
半都在征湘軍的控製下。
大半年來隱藏在連雲出的周國虞三兄弟和幸存的六七十號征義堂骨幹,在失敗中總結教
訓,明白了溪澗之水隻有彙入江河才能掀起波瀾的道道,當他們聽到太平軍重回湖南,在湘
北一帶鬧得熱火朝天的消息後,遂一致決定投奔太平軍,接受太平天國的領導,加入拜上帝
會。石祥禎、羅大綱等熱情接納了這批迷途知返的兄弟,並請周國虞參加征湘軍的領導。
周國虞對湘北地形很熟悉,指出湘鄂交界之地的羊樓司地勢險峻,宜在此處打埋伏。石
祥禎欣然接受這個建議,並由此而擬定了一個作戰方案。
離開長沙半年之後,統率連同夫役在內,水陸約二萬人馬的曾國藩,在朱張渡碼頭登
岸,從小西門再次進入長沙城的時候,正是征湘軍控製湘北,對長沙和全省形成巨大壓力之
際。湖南巡撫駱秉章必須依靠這支力量,他親率文武官員數十名到小西門外迎接,隻有鮑起
豹借口軍事緊急未來。朝廷終於準許了曾國藩的所請,以塔齊布為長沙協副將,取代清德的
地位,鮑起豹認為這是對他的一次重大打擊。當前天在湘潭舟次接到這個上諭抄件時,曾國
藩也的確認為這是他與鮑起豹較量的一次大勝利。這個勝利,將降二級處分的那層陰影大為
衝淡。“皇上對我畢竟還是相信的。”曾國藩心裏想。
隻在長沙停歇兩天,曾國藩便率領湘勇分別由水陸兩路向嶽州進發。離城隻有三十裏
了,探馬報,嶽州城三萬長毛已卷旗退出城去。曾國藩一行兵不血刃地進了嶽州城。真個是
旗開得勝!全體湘勇莫不高興萬分。
第二天清早,先鋒王錱、李續賓帶著一千號勇丁,興衝衝地沿著嶽州到武昌的大道進
發,兩天行軍途中未見半個征湘軍影子,必定是望風而逃!從王錱,李續賓到每個勇丁無不
都是這樣看的。這夜,他們宿營羊樓司,連夜間巡邏的人都沒派一個。半夜時分,羅大綱,
周國虞率領五千征湘軍從四周山裏衝出,他們舉著燈籠火把,持著刀槍,呐喊著向羊樓司鎮
上奔來。湘勇毫無準備,睡夢中被驚醒,許多人連衣褲都找不到,王錱、李續賓不敢戀戰,
慌忙率部南逃,在羊樓司丟下了一兩百具屍體。
就在這個時候,埋伏在嶽州城附近的石祥禎、曾天養、林紹璋率領二萬五千征湘軍,趁
夜重新殺進嶽州城,藏在城裏的周國材、周國賢等三百人與之配合,點火燒屋,殺死守城門
的官勇,打開城門。駐紮在城裏的湘勇也沒有提防這一著,倉卒應戰,打不了幾下,便紛紛
敗逃。曾國藩在康福的保護下倉皇逃出城外,幸而宿在洞庭湖上的彭玉麟、楊載福聞城內有
變,匆匆率水師前來接應。曾國藩慌亂地上了船,朝長沙方向奔去。在鹿角附近,與從羊樓
司敗下的王錱、李續賓相會,湘勇水陸兩支人馬奪路逃命,直到過了湘陰後才喘過氣來。
將到長沙了,曾國藩不好意思進城,把船停泊在水陸洲附近,陸勇在域外紮營住下來。
清點人數,共死散五百多人,哨官、哨長也丟了十餘名。曾國藩雖氣惱,但並不灰心。他總
結教訓:失利在於虛驕輕敵。曾國藩不理睬城內官場中的閑言碎語,在城外整頓隊伍,下次
再跟征湘軍決個雌雄。
嶽州城原知府衙門裏,征湘軍首領們在大吃大喝,慶賀與湘勇開戰的首次大捷。周國虞
說:“可惜讓王錱、李續賓這兩個妖頭跑了。若捉住,非取出他們的心肝來祭死去的弟兄們
不可。”
石祥禎說:“曾國藩這個老賊奸詐。他若和王錱等人一同出城,這次要讓他來個出師授
首。”
林紹璋說:“聽說曾國藩手下盡是一批書生在帶兵,難怪老子刀一舉,便嚇得他們屁滾
尿流。來日再打幾仗,叫他們全軍死在湖南境內,確保武昌包圍戰不受幹擾。”
羅大綱一直未開口。他在湖南多年,對湖南地形民情都較為熟悉。進入湖南之初,石祥
禎就委托他在軍事決策方麵多出主意。待大家興奮心緒稍微平息下來後,他把幾天來所設想
的一個計劃,講了出來:“這次初與湘勇交鋒的勝利,對全軍是個很大的鼓舞。不過,我想
曾國藩等人並非蠢才,這次失敗,也會給他們以教訓。與這個老賊打交道,還須謹慎為
是。”
石祥禎對羅大綱的話深表讚同:“驕兵必敗。大綱說得對,要切誡將士不要因這次勝利
而驕傲。”
“現在,曾國藩又退到長沙。”羅大綱接著說:“我們要對長沙形成一個包圍之勢。緊
靠長沙南麵的第一個城市是湘潭。
湘潭物產豐饒,城內糧食堆積如山,隻有長沙協右營五百人駐紮在那裏,兵力很弱。且
湘潭居水陸要衝,占領湘潭,不但可以得糧餉,壓長沙,還可以阻止曾妖頭南逃衡州。”
“大綱這個主意好,占領湘潭好比關住了南門。”周國虞很讚成這個計劃。
石祥禎也點頭說:“很好,你再說下去。”
羅大綱說:“以偏師攻取湘潭後,大軍再繼續南下,逼近長沙,在長沙附近,再與曾妖
頭決一死戰。”
石祥禎說:“曾妖頭戰敗後,無顏進長沙城,但如果大軍進逼,他也會顧不得臉麵而進
城了。長沙城易守難攻。前年攻了八十餘天攻不下,曠日老師,不是辦法。”
曾天養說:“要吸取西王攻長沙的教訓,這次要想辦法將曾國藩這條毒蛇引出洞。”
“引蛇出洞。好主意!”石祥禎很讚賞這個點子。
林紹璋說:“軍事瞬息萬變,難以在事先都料定好。我看偏師取湘潭之策,可以立即執
行。國宗爺,就讓我帶一萬人馬把湘潭拿下來吧!”
“行!限你七天拿下湘潭。”石祥禎果斷答應。他想,如果曾國藩帶兵去救湘潭,毒蛇
不就出洞了嗎?
次日,林紹璋帶著一萬人出發了。一路曉行夜宿,銜枚疾進。過汨羅鎮時,駐紮鎮上的
綠營都司早已逃跑。林紹璋沒有在汨羅停留,繼續南下。第四天夜晚,部隊宿在橋頭鎮。
為不驚動長沙,決定翌日轉而西行,過湘江,沿小路繼續南下。在離寧鄉縣城三十裏的
地方,林紹璋叫一名軍帥帶三千人奇襲寧鄉,並吩咐拿下縣城後,即駐紮在城裏,不再趕到
湘潭。林紹璋帶著餘下七千人,翻過嵇茄山,從小道前進,過靳江,進駐薑佘市。第六天下
午,仿佛從天而降似地出現在湘潭城下。長沙協右營守備崔宗光,做夢都沒想到西征軍會越
過長沙來打湘潭。五百營兵平素驕懶慣了,這下都慌慌張張地爬上城頭。這五百少爺兵如何
是七千征湘軍的對手,到掌燈時分,湘潭城便告易主。
在湘潭攻下的同時,石祥禎帶領大隊人馬從嶽州南下,迅速收回湘陰。
湘潭失守的消息傳到長沙,駱秉章急忙來到水陸洲拖罟上,請曾國藩派勇奪回。曾國藩
對此則另有想法。他想征湘軍既然分兵占領了湘潭,北邊一定兵力空虛,不如趁此機會衝過
去,越過洞庭湖,趕到武昌城下。救武昌,是皇上屢次上諭中都強調的大事,湖南的長毛實
力雄厚,讓駱、鮑去與之周旋。如果救援武昌成功,這個功勞就將震動天下。他將北進的想
法提出,跟身旁的謀士們商量,有讚成的,也有反對的。反對最力的,則是在衡州城裏搭船
來到長沙的東洲書院學子王闓運。王闓運到長沙後,即去嶽麓書院會友,前幾天才又來到曾
國藩船上。他對曾國藩說:“衝出洞庭,救援武昌,自然是明公的出師宗旨,但目前此策不
宜采用。湘勇初敗,軍威尚未複振,此次北進,倘若能衝出去誠然好。隻恐衝不出去,前被
麇集嶽州的長毛攔截,後被占領湘潭的逆賊堵住,形勢則危矣。南下先救湘潭,勝則明公為
朝廷複一城池,戰功立見。萬一有失,則可退至衡州府,尚可徐圖再進。向南向北,還望明
公三思。”
陳士傑也進言:“王壬秋此言極是。我聽人說,占據湘潭的賊首林紹璋有勇無謀,輕率
大意。我軍拚命進攻,湘潭必可克複。”
塔、羅、彭等人都讚同王闓運的分析。於是曾國藩派塔、羅率五營陸勇,彭、楊率五營
水勇前去收複湘潭。
早有細作報告給駐紮在汨羅鎮的征湘軍老營,石祥禎召集眾人計議。祥禎說:“曾妖頭
老奸巨猾,並不離開水陸洲,如何是好?”
曾天養說:“一定要把他引出來,擇一有利之地,一鼓聚殲。”
國虞說:“此去向南百餘裏,離長沙城六十裏左右,有一處名叫靖港的地方,為溈水入
湘江口,水流湍急,船易北下而難南進;且對岸銅官山,山深林密,便於伏兵,設法把曾妖
頭引到此處,定叫他有來無回。”
“如何引他來呢?”石祥禎問。
是的,如何引蛇出洞呢?
六利生綢緞鋪來了位闊主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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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上午,長沙城內利生綢緞鋪裏,走進一位客人。此人年在二十歲左右,身穿一件簇
新天青底醬色團花貢緞袍,頭戴一頂黑亮呢帽,帽額上嵌著一塊晶瑩透亮的紅寶石。他麵色
微傲,器宇昂揚,身後跟著兩個中年仆人。綢緞鋪裏的帳房先生見來人這身打扮和氣概,知
道不是貴公子,便是闊少爺,趕緊起身上前去迎接:“少爺來了,請坐,請坐!”
帳房將來人帶進旁邊一間客廳,一邊張羅著倒茶遞煙,討好地笑著,試探問:“少爺尊
姓,是來看貨的?”
一個仆人答:“這位是隆之清隆老爺的侄公子。”
“哦,原來是隆少爺,失敬失敬!”帳房滿臉盡是諂笑。
隆之清的父親曾在朝中當過戶部員外郎,後外放江西臬台,當了十幾年的地方官,為家
裏積蓄了萬貫家財。隆之清也做過幾任小官,四十歲便致仕,在家鄉銅官山下建起一座大宅
院,管理著幾百畝水田和分布在長沙、湘潭、湘陰等地的十餘家店鋪。長沙各大商號都知道
銅官隆家是個財大氣粗的闊主顧。
隆少爺蹺起二郎腿,端著茶杯問:“孫老板呢?”
“孫老板有點小事出去了。”帳房向門外望了一眼,見鋪裏幾個夥計都在忙著應付顧
客,便起身拱手,“隆少爺寬坐片刻,敝人親自去叫孫老板來。”
趁著等老板孫觀臣的空閑,隆少爺將客廳瀏覽了一遍。房間不大,布置得倒也整潔雅
致,沒有一般店鋪客廳的粗俗氣味,顯示出老板書香門第的出身。正麵牆上的裝飾,尤其引
起隆少爺的注意。這裏懸掛著三幅字畫:正中是一幅水墨畫,畫的是滿山大大小小的竹子,
竹杆挺挺,枝葉森森,竹林上飄浮著兩三朵閑雲,旁邊蜿蜒一溪山水,林間飛躍著三四隻杜
鵑鳥,整個畫麵情趣清幽,生機盎然;右上角題了四個字:蒼筤穀圖。隆少爺脫口說了聲:
“好一幅墨竹!不亞於板橋手筆。”
畫的左右兩邊是兩幅字。隆少爺本無心細看,卻瞥見上首那幅字的落款是“滌生曾國
藩”五字,下首那幅的落款是“湘上農人左宗棠”七字,頓時生了興趣。
他先看曾國藩的字,是一篇七言古風,題作《題蒼筤穀圖》: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房修竹一萬竿。
春風晨鋤劚玉版,秋風夜館鳴琅樹。
自來京華昵車馬,滿腔俗惡不可刪。
苦憶故鄉好林壑,夢想此君無由攀。
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雲落此間。
風枝雨葉戰寒碧,明窗大幾生虛瀾。
簿書塵埃不稱意,得此亦足鐫疏頑。
還君此畫與君約,一月更借十回看。
再看左宗棠的字,也是一篇七言古風,也是十六句,也題作《題蒼筤穀圖》:
湘山宜竹天下知,小者蒼筤尤繁滋。
凍雷破地錐倒卓,千山萬山啼子規。
子規聲裏羈愁逼,有客長安歸不得。
畫師相從詢鄉裏,為割湘雲人湘紙。
眼中突兀見家山,數間老屋參差是。
頻年兵氣纏湖湘,杳杳郊垌驅豺狼。
會縛湘筠作大帚,一掃區宇淨氛垢。
歸來共枕滄江眠,臥看寒雲歸穀口。
隆少爺看罷,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
“隆少爺光臨,敝人未及迎迓,實在對不起!”孫觀臣剛進客廳,便高聲打著招呼。隆
少爺起身作答:“孫老板,打擾了。舍弟擬今年端陽節完娶……”
“恭喜恭喜!”孫老板一聽,便知財神爺進了門,忙關心地問,“令弟娶的是哪家千
金?”
“湘陰李文恭公的孫女。”
李文恭公就是做過兩江總督的李星沅。又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富家,孫觀臣心裏好不歡
喜,對隆少爺說:“想必尚未用飯?”轉過臉吩咐帳房,“趕快到菜根香去叫一桌菜來!”
“家叔叫我到長沙、漢口一帶采買些綢緞首飾。”隆少爺慢條斯理地說,“久聞得利生
鋪綢貨齊全,孫老板為人厚道,故特來寶號拜訪,並看看貨。”
“隆少爺光臨,是小鋪的福氣。小鋪雖談不上齊全,但在長沙城裏,不是敝人自誇,卻
也算得上第一家。敝人經商多年,向來把信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八方來客,敝人不但將他
們當作主顧,也視如朋友。少頃吃完飯後,敝人陪同少爺看看貨,倘若還缺些什麼,隻需少
爺開個單子,要不了十天半月,必將貨物備齊。”
“孫老板果然商界豪傑,怪不得在長沙久享盛譽。聽說前年長毛圍攻長沙,孫老板仗義
捐助巨款,使長沙城得以保住。
家叔每提起此事,總是稱讚不已。”
前年孫觀臣迫不得已借出三萬兩銀子,回得家來,太太哭了幾日幾夜,帳房也說是出借
荊州,有去無回,他心痛了好久。後來太平軍走了,張亮基踐諾如數歸還,還給了三百兩銀
子的利息;又說,待湖南全境安寧後,一定在紅牌樓鑄銅鍾刻名紀念。孫觀臣與黃冕、賀
瑗、歐陽兆熊一起,頓時成了長沙城裏備受尊崇的英雄。太太和帳房也誇他有遠見。孫觀臣
甚為得意,對張亮基、左宗棠也很敬重。
“隆老爺客氣了,這是敝人分內事。”孫觀巨不無自得地謙讓。
“往日隻聽說孫老板的豪放仗義,今日見客廳裏懸掛的字畫,更見孫老板雅量高致,且
與湖南時下兩大名人交誼極深。”
“孫家與曾、左兩家原是世交,敝人與他們二位亦相識多年,不過,這幅畫與曾、左題
詩,都與敝人並無直接關係。”
“那又為何懸掛在寶號客廳中?”隆少爺奇怪地問。
孫觀臣正要說明,忽見菜根香的菜已到,忙說:“少爺與兩位貴價請入席,容在席間慢
慢敘說。”
席上,孫老板殷勤相功,隆少爺也竭力奉迎,二人十分親密。
“剛才少爺問起這字畫的事。”孫觀臣一邊擦嘴,一邊說,“這幅畫,原是家兄鼎臣在
京師請人畫的,畫的是我們老家的山景。”
“怪不得孫老板一家芝蘭玉樹,昆仲連袂高中,原來貴府風光這樣好,真可謂地靈人
傑。”隆少爺有意恭維。
“少爺誇獎了。”孫觀臣心中高興,繼續說,“盡管京中有兄弟二人,但為官日長,離
家日久,這思鄉懷土之念是無法消除的,反而與日俱增。想得急了,大哥便請一位錢塘丹青
名手,按自己的敘說畫了這幅蒼筤穀圖,將它掛在家中,公事完畢後便佇目凝視,仿佛回到
了竹山衝,摸到了那根根挺拔直上的翠竹。”
“令兄風雅高情,在京師顯宦中怕是鳳毛麟角吧!”
“少雖少,但亦不乏知己。曾滌生侍郎便是一個。”孫觀臣又勸隆少爺喝酒吃菜,接著
說,“那日,滌生侍郎到家兄處,見了這幅蒼筤穀圖,讚不絕口,在畫前站了一兩刻鍾,對
家兄說他天天想著高嵋山,念記著山上的幽篁翠竹,隻可惜回不去。家兄見他如此喜愛,便
說送給你吧!滌生侍郎連說不敢,隻提出借看半個月。半個月後送還畫,同時還送了一篇七
言古風。”
“看來就是上首這幅了。”隆少爺指了指對麵牆壁。
“正是。滌生侍郎詩、文、字俱佳,這篇古風發自真情,尤其作得好,字也寫得出色,
家兄甚是看重,叫人裝裱起來。去年冬,家兄回家省親,隨身把字畫帶了回來。一日,左師
爺來訪。家兄拿出字畫來,誇獎畫、詩雙絕。左師爺隻微微發笑,不做聲。過幾天,他也送
來一篇七言古風,題目一樣,句數也一樣。”
“左師爺是存心要與曾侍郎比一比高低。”隆少爺笑著說。
“少爺真是猜到左師爺的心裏去了!”孫觀臣笑得滿臉肉堆起,兩眼眯成一條縫,整個
頭臉,活像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肉丸。“家兄讀過左師爺的詩後,也是這樣說的。家兄也叫人
裝裱起來,臨回京前,招呼我好好藏於家中,並說:‘曾、左二人都是當世不可多得之人
才,日後功名都不可限量,幾十年後,這兩幅字便是寶貝了。’我說:‘滌生侍郎十年二十
年之後,或許有入閣之望,但左季高已年過四十,仍為布衣,這一生的出息怕不會很大。’
家兄正色道:‘你不會看人,左宗棠的發跡,隻在這幾年之中。’果然給家兄言中了。駱中
丞對左師爺現在是言聽計從,皇上也多次表彰,左師爺這不真的要發跡了麼!”說完,又笑
起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孫老板將這字畫掛在客廳中!”
孫觀臣沒有聽出隆少爺話中有話,仍然得意地說:“自這幾幅字畫張掛之後,小鋪生意
真的興隆起來。長沙官紳名流都喜歡來坐坐看看,欣賞一番。不少人說,曾侍郎的詩雖比左
師爺寫得好,但這篇古風卻不及左師爺,左師爺的氣魄雄健、音韻流轉。看來左師爺是比贏
了!”
孫觀臣說得快活起來,起身走到牆壁邊,指著左宗棠題詩中的“會縛湘筠作大帚,一掃
區宇淨氛垢”兩句說:“你看看,多有氣概,真有力敵千軍、橫掃一切的魄力。曾侍郎的確
比不上。”
孫觀臣隻顧自己說,沒有看到隆少爺臉上已漸露不快。他走到隆少爺身邊,問:“少爺
以為如何?”
隆少爺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忙換上笑臉說:“孫老板說得對,看來這壓倒元白的
事,也是常有的。”
吃完飯後,隆少爺轉入了正題。
“舍弟的喜期定在端陽節。”
孫觀臣一直在等待著隆少爺談起買貨事,這時忙接言:“今天是四月初一,這不很快就
到了嗎?”
“是不遠了,但可惱的是地方不靖。早幾天,靖港來了幾百號長毛,溈水、湘江上泊著
幾十號戰船,弄得人心惶惶。家叔有心想在長沙采辦些衣料,又怕沿途遭搶竊;且長毛在靖
港,喜事又如何好辦呢?老人家意欲將喜期推到中秋,一發等武昌安定後,再到漢口去采
辦。”
孫觀臣一聽急了:“隆老爺也太過慮了,長毛能呆得多久!
況且到漢口去買,盤纏要貴幾倍,劃不來。”
“我也是這樣和家叔說的。再說孫老板是君子經商,靠得住,故一再勸說家叔打消出省
采辦的意圖。”
“小鋪日後還得靠少爺扶持,請少爺一定勸說老爺惠成這筆生意。”
“我是一心要與孫老板做個長久往來的主顧。你看,”隆少爺從靴子夾層裏取出一張紙
來,“這是一千兩銀子的支票,且放在孫老板這裏作為定金。你看如何?”
孫觀臣兩眼發亮,連聲說:“少爺真是個誠信的人。少爺要什麼貨,小鋪一定如期采
辦,務必使少爺在老爺麵前掙個全臉麵。”
孫觀臣雙手接過支票,見它是彙豐錢莊的,忙慎重放進袖口裏。
“孫老板,這筆生意要做成,還得靠你合作。”
“是的,是的。”孫觀臣趕急答話,“不知少爺對貨物還有何吩咐?”
“孫老板沒理解我的意思。”隆少爺說,“我不是對貨物而言。我是怕靖港、銅官一帶
不清靜,日後家叔又改變主意,或到漢口,或到上海去買,那時我雖有心成全,也是愛莫能
助了。”
“少爺說得對。”孫觀臣又急了,“這倒是件難事。”
“呃,孫老板不是同曾侍郎很熟嗎?”隆少爺翹起二郎腿,摩挲著手中的青花瓷杯,似
突然想起,不經意地說,“你可以請曾侍郎出兵呀!叫曾侍郎派兵剿滅長毛,靖港、銅官不
就安靜了嗎?”隆少爺雙目炯炯地望著孫觀臣。孫觀臣為難了:“我叫曾侍郎出兵,能說得
動嗎?”
“叫我看,能!”隆少爺湊過臉去,嚴肅地說,“曾侍郎不久前敗在長毛手中,在朝廷
和湖南官場麵前丟了臉,他急於要殺賊立功,挽回麵子,一定會出兵的。何況,”隆少爺指
著對麵牆壁上的字畫說,“就憑這字和畫,他也不會拂你的請求呀!”
孫觀臣想,倘若說不敢去請曾國藩發兵,那是很**份的事,況且生意也做不成了,無
論如何要辦好這事。
“靖港到底有多少長毛?”孫觀臣問。
“家叔為保鄉邑,曾派莊上團丁探過長毛虛實,長毛水陸合在一起不會超過五百。”
孫觀臣想了想說:“過兩天我去拜訪曾侍郎。”
“其實,明天倒是有個好機會,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這個時機。”
“此話怎講?”
“孫老板,”隆少爺壓低聲音說,“明天是個長毛大頭領的生日,全體長毛都要大吃大
喝一天。對於兵家來說,這不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麼?”
“真的。”
“這還有假!從昨天開始,長毛就四處買肉買酒,操辦酒席了。”
“好!”孫觀臣拿定主意,“我今下午就去見曾侍郎。”
“孫老板,”隆少爺起身,“若是這筆生意做成了,臘月舍妹出嫁的衣料,也全部定在
寶號。”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隆少爺隨便看了看貨,便告辭了。出了湘春門,三人相視哈哈大笑。一人說:“國賢兄
弟,幸虧你是大家出身,真正把個隆少爺扮得維妙維肖,那神態,那派頭,我們這些窮苦人
是一輩子都學不出的。”
周國賢心裏很是痛快,說:“我是真正當了二十年闊少爺的人,怎會不像?”
七曾國藩緊閉雙眼,跳進湘江漩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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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孫觀臣趕到江邊,上了曾國藩的拖罟,將這一重要軍情告訴曾國藩。
“曾侍郎,這可是**難逢的好機會,失之可惜呀!”
曾國藩摸著大胡子,良久沒有做聲。向北出兵,這是他既定用兵計劃,消滅靖港這股長
毛,符合這個計劃。曾國藩與孫觀臣的大哥關係非比一般,對孫觀臣,他也有好感。他覺得
在前年那個危難關頭,孫觀臣能慨然借款,的確是個血性誌士,今天前來要求出兵,固然是
為了做生意,但也有保境安民的好心在內,何況明天又確是個好機會。不過,他心裏還有點
不踏實。
“隆少爺這人,你以前見過嗎?”曾國藩問孫觀臣。
“見過,見過。隆家是我的老主顧,每年都要和他家做幾筆大生意。”孫觀臣其實並沒
有見過隆家的少爺,他知道曾國藩多疑,若說沒見過,曾國藩必定懷疑;何況他與那人談了
個多時辰的話,可以斷定其人是千真萬確的隆家少爺。倘若不是,怎會一段料子未買,先付
下千兩銀子的定金?
曾國藩點點頭,自言自語:“長毛安排五百號人在靖港做什麼呢?”有了上次嶽州的失
敗,曾國藩慎重多了,發不發兵,他仍然沒拿定主意。
“滌師,管他做什麼!先把這五百號長毛收拾再說。”王錱急著要報羊樓司之仇,在一
旁竭力慫恿。
“滌師,靖港離此不遠,我看先派幾個人去打聽打聽,若確如隆少爺所說的,再發兵不
遲。”李續賓也很想借這一勝仗來洗羊樓司之羞,但他比王錱穩重些。
王、李二人的態度促使曾國藩下了決心。“倘若真的隻有五百人,”他在心裏盤算著,
“水陸洲現有五千人,以十倍兵力前去剿洗,必勝無疑。這一仗打勝了,大可振作湘勇士
氣。”
是的,曾國藩此時太需要打勝仗了!他終於采納了李續賓的建議。晚上,派出偵探的人
回來真報,隆少爺說的一切屬實。曾國藩終於決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飯。王錱、李續賓帶領全部陸勇,曾國藩坐著拖罟,親自指揮
全體水勇,浩浩蕩蕩向靖港開出。一路順水,戰船很快駛到離靖港二十裏水路的白沙洲。
水師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陸勇也趕到了。騎兵回頭報告:靖港鎮上正在殺豬宰牛,八
仙桌擺滿了一條街。曾國藩大喜,下令水陸並進,水師在靖港登岸,陸勇過浮橋在靖港會
師。
中午時分,湘勇水陸兩支人馬聚集在靖港。靖港鎮上,八仙桌雖擺滿街,卻不見半個太
平軍。正在疑惑之際,忽聽得一聲衝天炮響,埋伏在銅官山上的兩萬太平軍將士一齊鑽了出
來,一個個舉著大砍刀,呐喊著奔下山,像一股勢不可擋的急流衝過浮橋,壓向靖港。曾國
藩看著漫山遍野的紅、黃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爺的當,心中叫苦不迭。湘勇隻知道靖港僅有
五百長毛,滿懷輕易取勝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現的這種驚天動地的場麵,完全沒有料到,個
個嚇得膽戰心驚,尚未交手,先已氣餒腿軟。王錱、李續賓隻得強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
敵。剛一接仗,湘勇便紛紛敗下陣來。靖港鎮上,四麵八方響起“活捉清妖曾國藩”的吼
叫。炮聲、鼓聲、腳步聲,仿佛雷鳴電閃。湘勇如同跌進八卦陣,不知向何處奔逃,隻得退
回江邊。曾國藩又氣又急,無計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頭鼠竄,直向江邊奔來,他怒火中
燒,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贈的寶劍,離船上岸,叫康福將一麵軍旗插在江邊,自己仗劍立在旗
下,鼓起三角眼高喊:“有過此旗者,立斬不赦!”
潰勇被鎮住了,呆立在江邊,不敢前進,有幾個想將功補過的,又硬著頭皮轉回去。這
時,又一股潰勇猶如被狂風卷起的敗葉,沒頭沒腦地來到江邊。其中一個湘鄉籍小個子勇丁
慌慌張張,隻顧逃命,沒有看到曾國藩站在那裏,暈頭轉向地從旗杆邊跑過去。曾國藩恨得
牙齒直咬,一劍刺去。小個子勇丁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河灘。趁著曾國
藩抽劍的時刻,一群膽子較大的逃勇慌忙繞過軍旗,手忙腳亂地向停在江邊的戰船湧去,並
不等將令,便扯帆開船,一麵盲目地向兩岸開炮,許多湘勇則趁混亂之機脫下號褂,丟掉刀
槍,躲進草叢樹後。周國虞和新近前來投奔的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帶著兄弟們從靖港街上衝
過來,一路高喊:“抓住曾國藩!”“殺死王錱、李續賓!”“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到
了!”
曾國藩雖仍仗劍立在軍旗下,但已絲毫不起作用,一隊隊潰勇繞過軍旗,跳上戰船,倉
皇逃命。浮橋頭邊,王錱率領的一批敢死隊經過一番搏鬥,略占上風,浮橋被湘勇奪過來
了,但一批批潰勇卻乘機從浮橋上逃跑,奔走在回長沙的路上。曾國藩氣得把劍扔到地上,
命令康福帶人去拆橋。李續賓跑到曾國藩麵前請求:“滌師,千萬莫拆橋,讓兄弟們尋一條
活路吧!否則就要全軍覆沒了。你老也趕快上船,此仇來日再報。”
曾國藩看著如海浪般壓來的太平軍,以及全部亂了套、爭先恐後上船逃命的湘勇,無可
奈何地直搖頭,但仍不願意上船。李續賓急得團團轉。忽然,有人高喊:“韋永富,射軍旗
下那個大胡子!”
話音未落,一支箭擦著曾國藩的左耳飛過去,他嚇得魂都掉了。李續賓、康福過來,將
他硬拉上拖罟,立即開船。
這時,江麵上刮起了西南風,戰船逆風逆流而上,甚是艱難。李續賓逼著勇丁下船,到
岸上去拉纖;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護。各船火炮一齊發射,終於勉強把後麵追趕的太平軍
壓住。沒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則四處尋路,翻山越嶺,丟盔卸甲地向長沙方向逃去。從開仗
到全線崩潰,前後不過一頓飯工夫。
曾國藩坐在拖罟上,聽著後麵追兵一聲聲“活捉曾妖頭”的喊叫,看著兩岸飛蝗般射來
的箭,以及自己這副倉皇奔命的狼狽相,又惱又羞。自衡州出師以來,與長毛打的兩仗,都
以慘敗告終,還不知湘潭那邊戰局如何,長毛如此詭計多端,怕多半也會失敗。辛辛苦苦訓
練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曾國藩灰心至極。皇上的重托,恭
王、肅學士、鏡海師的信任,自己的抱負,眼看都將化為泡影。《討粵匪檄》中的那些大
話,將會永遠成為子孫後世的笑柄。想到這裏,曾國藩羞得無地自容。他閉住眼睛,眼前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