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從廣西打到江蘇,而長毛卻總不能撲滅,反而鬧得更紅火起來。天心何時才能厭亂,
百姓何時才得安寧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軍暮氣已生,有生之年還能重睹太平嗎?一時
間,曾國藩心亂如麻,憂沮悲傷不能自已。他幹脆揀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歇息,荊七在
一旁站著侍候。
曾國藩眯起老花眼睛,向四周無目的地張望。遠遠地看見兩匹快馬揚著灰塵,從西邊山
坡邊奔來,一溜煙進了城門,後麵有三條狂跑亂叫的黑狗在追趕。曾國藩對馬上騎手的剽悍
豔羨不已。
“荊七,騎馬的人是誰,你看清楚了嗎?”
“好像是李觀察和他的弟弟昭慶,可能是從西山打獵回來。”剛才那兩人的騎術,也引
起了王荊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著他們進城。
“噢!”曾國藩輕輕地應著。是的,前天李昭慶來安慶,李鴻章還帶著他來請安哩!李
鴻章四兄弟:瀚章、鴻章、鶴章、昭慶,個個既秉書香門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眾的強
悍勁氣,昭慶說他和三哥鶴章,在廬州招募了一千多鄉勇,護衛桑梓,大大小小也打過三四
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幹人。
說話間,少年崢嶸之色時露,曾國藩很是欣賞。一個念頭在心裏悄悄泛起:派李鴻章去
上海如何?但眼下他無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內組建起一支軍隊嗎?
曾國藩回到衙門,將這個想法與趙烈文商量。趙烈文完全同意。並說出兩個更為重要的
理由來:一是曾家門第太盛,軍權太大,要謹防謗讟,預留後路。趁著現在興旺時期,讓李
鴻章出來建一支淮軍,名為另立門戶,實為一家。萬一今後曾家有不測,湘軍有不測,隻要
李鴻章在,淮軍在,大局則不會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撚軍勢力很大,江寧克複後,主要的
敵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軍營習氣必然滋生,且湘軍不服北方水土,今後平撚,還得靠由
皖北招募的淮軍。趙烈文這兩個理由一說出,曾國藩不由得心悅誠服地欽佩,為自己身邊有
如此遠見卓識的人才而高興。盡管作為自己的傳人,李鴻章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權衡利
弊,隻有他最為合適了。
曾國藩不再猶豫,他要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為以後的百年大計,把李鴻章全力扶
植起來。
聽說要由自己去招募淮軍,援救上海,李鴻章比當年中進士點翰林還要興奮。他十分懂
得亂世年頭,有槍便是草頭王的道理。上海一個月光厘捐就是六十萬,拿出一半來,就可以
養五萬精兵了;手中有五萬精兵,誰還奈何得了!
李鴻章興衝衝地將招五萬淮軍的計劃向曾國藩稟報時,卻遭到當頭一盆冷水:“少荃,
將在謀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這條古訓你都忘記了?”曾國藩嚴肅地說:“一次招募
五萬,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必然正經人少,無賴之徒多。你看長毛,動輒十萬二十萬,有
時甚至號稱百萬,其實都是烏合之眾,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這樣的兵,再多有什麼
用!徒糜費糧餉罷了。你這次回廬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羅山先生過去招募湘勇的辦法,募
那些有根有底、樸實勤苦的種田人,油滑的市井遊民,縱然聰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師指教的是。”李鴻章忙點頭不迭,“那我先招兩萬。”
“兩萬也多了。”曾國藩搖搖頭。
“一萬何如?”
“先招五千。”曾國藩伸出一隻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覺的李鴻章忙點頭應允。心裏想:到了上海,有了銀子,打
開了局麵後,招多少還不由我!
“恩師,大家都說您會相人識人,門生想請您傳授一點識別兵勇的辦法。這次回去,好
多挑選些有出息的官兵來。”
“相人識人,奧妙甚多,複雜得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有些還不能言傳隻能
意會,關鍵在相者識者的閱曆。我曾經編過幾句口訣,念給你聽聽。”曾國藩微笑著說,
“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若要看
條理,全在語言中。”
李鴻章輕輕地背誦了一遍,說:“這幾句口訣簡明扼要,隻是門生愚陋,覺得空泛了
些,好比說真假看嘴唇,究竟什麼樣的嘴唇是真,什麼樣的嘴唇是假呢?”
曾國藩大笑起來:“這就難說了。方才我講的,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就是指的這些,要
靠自己去揣摩。東坡說世上有許多事,隻可了於心,不可達於筆,這相人識人一事最是如
此。不過,你問的是識別兵勇,這是相人術中最簡單的,我就跟你細說幾句吧!”曾國藩捋
著已變花白的長胡須,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雙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為最好。
第二看皮膚,以膚色粗黑,雙手繭多為最好。第三看說話。以木訥寡言為最好。主要是這三
條,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國藩的三條相勇標準,給李鴻章很大的啟發。他恭恭敬敬地說:“門生一定按恩師所
教的,挑選五千精壯淮軍前來。”
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記名禦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麵做官,故
李家在廬州頗著威望,加以鶴章、昭慶這幾年在家辦團練,與其他團練首領交往很多,當李
鴻章振臂一呼時,便應者雲集,沒有幾天,應招的鄉勇就達到五六萬。李鴻章不敢違背老師
的意誌,按照那三條相勇標準,從中精選了五千人,組建成十營,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張樹
聲、張樹珊、張樹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傳兩兄弟及劉銘傳、潘鼎新、吳長慶、鶴章、昭
慶十人為營官,依次命名為樹字一營二營三營、盛字一營二營、銘字營、鼎字營、慶字營、
鶴字營、昭字營。二十天後,李鴻章便帶著五千淮軍齊齊整整地開進了安慶,在金保門外操
兵場上,接受了兩江總督的檢閱。
曾國藩見五千勇丁絕大部分粗壯結實,頗為滿意;但十個營官,僅潘鼎新為舉人出身、
鶴章昭慶出自讀書人世家,其他七人或為鹽梟,或為馬販子,或為無業遊民,或為鄉間土霸
王,中有兩三人竟然一字不識,曾國藩對此很是憂慮。好在這些營官均武藝超群有統馭士卒
的威嚴,既已組建成軍,並開到安慶,曾國藩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錢鼎銘心急如火,見軍隊
已建好,巴不得他們立刻飛到上海,便以十八萬兩銀子的高額代價雇了七艘洋船,要將五千
淮軍一次運走。
如此氣魄宏大的調兵遣將,令四方震動,淮軍將士人人自覺很闊氣風光,湘軍將士個個
眼紅,巴不得哪天也開開這個洋葷,安慶百姓更是從未見過這個世麵。一大早,江邊碼頭
上,便老幼扶攜,人山人海了。
南門外上下三層的懷寧酒樓,是安慶城最大的酒家,三天前便開始謝絕一切客人,忙忙
碌碌地作準備,這裏將要為開赴上海的淮軍舉行盛大的餞行宴會。
辰時起,懷寧酒樓前的草坪上便陸續停下一頂頂呢轎、一匹匹駿馬。到了午正,寬闊的
草坪便被轎、馬擠得水泄不通。
這時,一隊衛兵過來,清出一條兩丈寬的過道。接著,一隊長轎緩緩抬來,在草坪邊停
下。從打頭的綠呢轎裏走出今天宴會的主人——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太子少保、兵部尚
書銜節製四省軍務兩江總督曾國藩。他頭戴正一品紅珊瑚頂戴傘形紅纓帽,身穿繡有仙鶴補
子的紺色九蟒五爪袍,腳套粉底皂緞靴,下轎後,在過道口站定,並沒有開步。緊接著,從
第二頂藍呢轎裏走下今天餞行的主要對象——按察使銜、福建延津邵道道員、淮軍統領李鴻
章。他今天頭戴正三品藍寶石頂戴紅纓帽,身穿繡有孔雀補子暗紅九蟒五爪袍。跟著,從各
色轎裏相繼走出李續宜、楊嶽斌、彭玉麟、鮑超、多隆阿、康福等一班文武僚屬來,都一色
的朝服,沒有品級的也換上簇新的衣帽。湘軍中的老營官哨官們記得,如此隆重的盛會,隻
有武昌城頒贈腰刀那一次。待大家都下了轎,曾國藩伸出右手,對李鴻章說:“少荃請!”
李鴻章一聽,慌得滿臉通紅,忙說:“恩師請,門生隨後侍候。”
曾國藩笑著說:“今天為你餞行,理應你走在前。”
李鴻章急了,連聲說:“恩師請,恩師請!”…..
見曾國藩仍笑著站立不動,李鴻章深深地一彎腰,說:“恩師今天給門生這樣大的臉
麵,門生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
說到這裏,李鴻章激動得淚水盈眶。
曾國藩點點頭,似對這句話很滿意,便不再謙讓,邁著慣常穩重的步伐,走進了懷寧酒
樓,李鴻章和彭玉麟等人隨後跟著。
懷寧酒樓的一、二兩層樓裏擺下三十桌酒席,那裏早已坐齊了湘淮兩軍營官以上的將
領,以及安慶官場上的要員、鄉紳名流,還有錢鼎銘及七艘洋船的船長等等。曾國藩、李鴻
章一行剛進門,等候在一樓的人便紛紛起立肅迎。曾國藩微笑著伸出手來,對著大家揮動幾
下,然後登上樓梯向二樓走去。二樓隻擺了五桌,這裏的人物身分更高一些,上首一桌特為
給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留著。曾國藩剛一落坐,熱氣騰騰的各色菜肴便不斷上來了。
徽菜與粵菜、川菜、湘菜、杭菜、閩菜、淮揚菜、魯菜齊名,號稱為中國八大菜係。安
慶城酒店裏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盡管這座城市脫離戰火還不過半年光景,因為總督衙
門和湘軍統帥部設在這裏,舊官新貴雲集,尤其是那些在戰場上發了橫財的湘軍將官們,抱
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心態,一有機會來到安慶,便把它當作煙花溫柔
之鄉,毫不吝嗇地將大把大把的銀錢拋向酒樓妓寮,故而刺激了安慶城在廢墟上很快地形成
畸型的繁華。苦難中的安徽人民,從皖南皖北蜂擁向這座長江邊的古城,其中尤以廚師和少
女為多。徽菜這朵肴苑奇葩便在這片土地上重新開放。
徽菜向以燒燉為主,講究真本實料,火功到家,菜肴明油味濃,色澤紅潤,滋味醇厚,
湯汁清純。懷寧酒樓的徽菜,公認為安慶府裏第一號。今天,老板和廚師們有意趁著這個百
年難遇的機會,好好地表演一番,把懷寧酒樓的名氣傳到全國去,甚至想借洋船長之口遠播
海外。廚師們使出渾身解數,精心烹調,老板站在廚房門口,每出一道菜,都要親口嚐一
嚐,點頭了,才端出去。酒席上無論是冷盤熱菜、燒燉湯汁,每一道菜都體現了徽菜風味。
席上一片讚賞之聲,連那幾個不慣中國飲食的洋船長也伸出了大拇指,喜得十幾個跑堂臉上
流油,腳底生風。徽菜中拿手壓軸戲是水族菜。打聽得酒席的主人最愛吃水物,今天傳統的
荷包鯽魚、清蒸鰣魚、蟹燒獅子頭、鹹水蝦更是做得令人叫絕。廚師們別出心裁地在這四盆
水族菜上,用紅蘿卜絲擺出“福”“祿”“壽”
“禧”四個字,招得酒樓上下滿堂喝采!
為助酒興,老板還從戲班子裏請來了戲子。隻見一旦一生正在對唱黃梅小調《夫妻觀
燈》:“胖子來觀燈,擠得汗淋淋;瘦子來觀燈,擠成一把筋;長子來觀燈,擠得頭一伸,
矮子來觀燈,他在人縫裏鑽。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觀燈觀人好開心!”風趣的唱詞,滑稽
的動作,再配上動聽的黃梅調,把醉醺醺的客人們樂得捧腹大笑。此時此刻,他們哪裏還想
得起就在安慶城外,貧瘠動亂的安徽大地上,數百萬人正在死亡線上掙紮,到處是哀鴻遍
野、餓殍滿地的慘象!宴會進行到火熱的時候,曾國藩舉杯對大家說:“諸位在這裏寬懷暢
飲,我和少荃到三樓茶室裏敘敘師生之情。”
說著,攜起李鴻章的手走上三樓。
三樓早已布置好了一個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茶壺裏泡著碧青的婺源綠茶,
幾上擺著八色時鮮果品,曾李二人相對而坐。
李鴻章激動地說:“恩師為門生舉辦這樣隆重的送別儀式,令門生沒齒不忘。不管今後
發生什麼變化,有一點決不會改變,那就是,鴻章今生今世永遠是恩師的門生,是年伯的猶
子。”
曾國藩微笑著點點頭,沒有作聲。過一會兒,他望著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問:“少
荃,你還記得初次與我見麵的情景嗎?”
“記得,記得。”聰明過人的李鴻章完全沒料到,老師會突然間提出這樣一個不著邊際
的問題來,他誠惶誠恐地回憶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師最好的季節,門生那
年二十二歲,第一次隨父親進京。進京的當天晚上,父親便對門生說:我有個湖南同年,道
德文章勝我十倍,明天帶你去拜他為師。第二天一早,父親便帶我到碾兒胡同來拜見恩師。”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夾綢長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紅著臉喊了聲年伯後就不
作聲了,像個大姑娘似的。”曾國藩開心地笑著,笑得李鴻章不好意思起來。
“門生從未見過世麵,那時恩師在我的心目中,猶如半天雲端中的神一樣,高不可
攀。”李鴻章說著,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還記得我當時正在讀什麼書嗎?”對那天的情景,曾國藩記憶猶新,他有意
考考眼前的門生。
“記得,記得。”李鴻章立即答道,“恩師那天讀的是《史記·高祖本紀》。”
“你為何記得這樣清楚?”曾國藩興趣濃烈。
“恩師那天對門生說,平生最喜《莊》《韓》《史》《漢》四書,四書中又最愛《史
記》,《史記》中尤愛讀《高祖本紀》,故門生記得。”
曾國藩微笑著點點頭:“少荃,我再告訴你,《高祖本紀》中我最愛這幾句話:“已而
呂後問:‘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
‘王陵可。’”
李鴻章終於明白了曾國藩的用心,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虔誠地說:“門生永世不忘恩師
的栽培,不負恩師的厚望。”
“這就好。”曾國藩指著空位子說,“你坐下,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講。”
“門生聆聽恩師教誨。”李鴻章坐下,兩手合著夾進兩腿縫隙之中,猶如當年在碾兒胡
同受教時一樣。
“少荃,我問你,上海的情況你清楚嗎?”
“關於上海,門生略知一二,不知恩師要問哪方麵的情況?”自從得知要組建淮軍救援
上海後,李鴻章便以他一貫的精細作風,立即通過各條途徑對上海作了深入的研究。
“你先說說上海目前的防守。”
“上海目前的軍事力量,大致有五個方麵。”李鴻章條理清楚地說,“一為朝廷在上海
的防兵,原為蘇撫薛煥的第三標,經過擴大後有近四千人。後來,從揚州、鎮江、杭州陸續
去了一些人,再加之薛煥就地招募的鄉勇,朝廷的防兵總共在三萬左右。”
“薛煥那人很可惡,他派滕嗣林到湖南募勇,幸而寄雲來信告訴我。對他不起,我將滕
嗣林所募的四千人全部留下了。”
寄雲是湘撫毛鴻賓的字,他是曾國藩的同年。
“薛煥眼紅湖南人能打仗,也想自己建一支湘軍。”李鴻章繼續說,“二為團練,因係
按畝出丁,人多,估計總在十萬左右。三為英法洋兵,他們專為保護本國在上海的租界,有
三千人左右。四為華爾為頭領的華洋混合的洋槍隊,有五千人。五為中外防務局,由英國參
讚巴夏禮發起,主持者為上海官紳中的頭麵人物,有錢有物,但無軍隊。”
李鴻章對上海的軍事力量了如指掌,令曾國藩很滿意。暗思:這種精細程度,不僅老九
遠不及,就是自己也不一定比得上,真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五個方麵的軍事力量,你打算主要依靠哪一方麵?”
“門生將主要依靠華爾的洋槍隊。”李鴻章略為思考後回答。
“對了,你的想法很好。”曾國藩含笑讚許,“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件事。到上海
後,必須跟洋人處好關係。守住上海,不讓它落到長毛手裏。在這點上,洋人與我們的利益
一致。華爾的洋槍隊能打仗,遠勝薛煥手下的綠營,今後要和華爾協調作戰。洋人到中國
來,不是要江山。鹹豐十年八月洋人入京,不傷毀我宗廟社稷。目下在上海、寧波等處助我
攻剿發逆。二者皆有德於我,我中國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但對洋人,我也一貫存有戒
心。我向來不主張借洋人之力去收複城池。自古以來借外人之力辦事者,事成後遺患甚多,
不可不引起注意。所以你到上海後,用洋人的軍事力量有個原則,即用之守上海則可,用之
幫助收複其他城池則不可。洋人本性貪劣,誅求無度,這點你心裏要清楚。總而言之,與洋
人打交道,離不開四句話:言忠信,行篤敬,會防不會剿,先疏後親。你懂得這個意思嗎?”
“恩師是說用誠信之心與之相處,隻用其力保上海,剛開始時不宜跟他們親密,以防他
們卑視,待我軍打出威風後,洋人自然會靠攏我們的。”李鴻章像注釋六經經義似地,對老
師的話加以闡述發揮。
“是這樣。”曾國藩滿意地輕輕點頭,“看來今後跟洋人打交道,你會比我圓熟,這點
我放心了。第二點,上海是個通商碼頭,財貨多,但三麵臨水,易攻難守,軍事上遠不如鎮
江重要,且鎮江距江寧近,對攻打江寧有關鍵作用。馮子材人雖忠勇,才略不夠,你在上海
一旦立穩腳跟後,便要設法移駐鎮江,我也會向朝廷奏請調走馮子材的。”
這一點,李鴻章沒想到。他重重地點了兩下頭,表示牢記了這個重要指示。
“再一個是人事問題。上海有三個人,看你將怎樣與他們相處。”
“恩師指的哪三個人?”
“一個何桂清,一個薛煥,一個吳煦。”曾國藩扳著指頭,一個一個地點名。
這件事,李鴻章更沒想過。他茫然地望著老師,思索了一會,說:“何桂清丟城失地,
開槍殺士紳,朝野憤恨,我估計他早晚會被朝廷逮走。至於薛煥、吳煦,既然他們的巡撫、
藩司的職務都已撤去,又一貫緊跟何桂清,門生到上海後決不跟他們往來。隻是蘇撫一職,
不知朝廷將放何人?”
曾國藩望著李鴻章冷笑道:“你以為蘇撫將放何人?”
李鴻章認真地說:“門生以為,第一合適的應是左季高。”
“左季高將放浙撫,上諭就要到了。”曾國藩平淡地說。
李鴻章一驚,暗想:左任浙撫,看來一定是老師的推薦;除左外,彭玉麟最合適,但他
既然不受皖撫,自然也不會受蘇撫。停了一會,李鴻章神秘地說:“恩師,有一個人倒挺合
適,不知恩師想到過沒有?”
“你是講哪一個?”
“林文忠公之婿、前贛南兵備道、門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風,耿介忠直,
又在恩師幕中辦過軍務,受過恩師的感化,派他去任蘇撫也很適宜。”
“幼丹是不錯。”曾國藩望著樓下江麵上緩慢行駛的一隊帆船,似不經意地點了點頭。
沈葆楨早已在他的巡撫人選中,隻是沈更適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這尚在擬議中,不能說。
“還有人嗎?”
李鴻章沉吟片刻,說:“門生平日對人才留心不夠,一時想不出了。”
曾國藩笑著說:“此人遠在千裏,近在眼前。”
“恩師指的是門生?”李鴻章大吃一驚,渾身血液立即沸騰起來,臉和脖子都漲紅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細,勁氣內斂,現又統率淮軍人上海,你才是最合適
的蘇撫人選。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薦你。”
這是李鴻章幾分鍾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他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隻用兩隻充滿著
光彩和淚花的眼睛,無限感激地望著勝過父親的恩師。
“何桂清的事,你說對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幾天皇上詢問我的看法,我奏了
這樣兩句話:‘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宜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定功罪,不必以公
稟有無為權衡。’看來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國藩仍以平淡語氣說,“薛煥固然與何
桂清為同黨,但此人與恭王關係極其親密。撤了他的蘇撫,卻依然叫他以欽差大臣經辦東南
沿海及長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務,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管理。你想想,若無恭王在後作靠出,
薛煥能得到這個肥缺嗎?少荃啦,我告訴你,說不定薛煥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師,門生明白了,既然薛煥已卸去撫篆,專辦商事,門生也無必要開罪他,將他供
起來,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鴻章的腦子一點就通。
曾國藩輕輕頷首,繼續說:“吳煦長期控製江海關,執掌上海財權,此人在經營上很有
一套。聽說這次他竭力主張請湘軍進上海,又是他拿錢出來租洋船。這表明吳煦與何桂清有
別。這個財神爺你要用。你一任蘇撫後,便奏請恢複吳煦藩司兼關道之職,將他緊緊拴住。
“恩師,我明白了,不僅對薛煥、吳煦是這樣,對上海、江蘇官場原則上也是這樣,隻
要不是死心踏地跟著何桂清與我們作對的,門生一律都讓他保持原官不動,以便穩定人心,
一齊對付長毛。”李鴻章真不愧為他恩師的高足,他能很快地舉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這個意思。”曾國藩高興地說,“看來你今後可以做個稱職的巡撫。”
“恩師,門生盡管授道員一職多年,但其實沒有做過一天地方官,蒙恩師提拔,不久就
要做巡撫了,門生心中究竟沒有底,不知要怎樣才能不負恩師的期望。”
“少荃,你問得好。我今天擇其要端說幾條,你要好好記住。”曾國藩以手梳理胡須,
沉思片刻,不緊不慢地說,“督撫之職,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類,求之之道有三
端。治事也有四類,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類,曰官,曰紳,曰綠營之兵,曰招募之
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訪查,曰教化,曰督責。采訪如鷙鳥猛禽之求食,如商賈之求財;
訪之既得,又辨其賢否,察其真偽。教者,誨人以善而導之;化者,率之以親身。督責,如
商鞅立木之法,孫子斬美人之意,所謂千金在前,猛虎在後。治事之四類,曰兵事,曰餉
事,曰吏事,曰交際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簡要,曰綜核。剖析者,如治骨角
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
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窾,總不使有一處之顢
頇,一絲之含混。簡要者,事雖千端萬緒,而其要處不過一二語可了。如人身雖大,而脈絡
針穴不過數處;萬卷雖多,而提要鉤玄不過數句。凡禦眾之道,教下之法,要則易知,簡則
易從,稍繁難則不信不從。綜核者,如為學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須月無忘其所能。每日所
治之事,至一月兩月又綜核一次。軍事、吏事,則月有課,歲有考;餉事則平日有流水之
數,數月有總彙之帳。總之,以後勝前者為進境。這兩個四類三端,時時究之於心,則督撫
之道思過半矣。近日來,我縱觀前史,總結出這樣兩句話:盛世創業之英雄,以襟懷豁達為
第一義;末世扶危救難之英雄,以心力勞苦為第一義。少荃,我輩當此危難亂世,要做英
雄,舍勞苦之外沒有捷徑,切不可以巡撫位高權重而稍有鬆懈。”
這一番教導,使李鴻章對眼前這個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有“仰之彌高,鑽之彌深,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之感。他深知這正是恩師一生的真才實學所在,可供自己一生學之不
盡,用之不竭,遂如吸墨紙似地,將每字每句都一一印在心上。
這時,江麵上汽笛長鳴,七艘洋船就要一齊起錨了。錢鼎銘走上三樓,對曾國藩說:
“大人,洋船在催李觀察了。”
“好,我們下去。”曾國藩和李鴻章並肩走下酒樓。五千淮軍已全部上了船,送行人員
列隊站在碼頭上,不斷地揮手致意,單等李鴻章一到便開船。曾國藩把李鴻章送到跳板邊,
李鴻章一再打躬,請恩師止步。
“少荃,上船吧,祝你一路順風!”
“恩師山之恩德,海之情誼,門生沒齒不忘!”李鴻章又一彎腰,發自肺腑地感謝。他
正要轉身上跳板,突然被曾國藩叫住了:“少荃,忘記告訴你一件大事了。我今日送你去上
海,好比嫁女一般,豈能無一點嫁妝?我再送你三個營:楊鼎勳的勳字營,郭鬆林的鬆字營
和程學啟的開字營,共一千五百人,隨後就到。”
李鴻章先是欣喜,接著便是不安。他很快地調整了感情的變化,露出滿臉笑容來:“門
生深謝恩師的厚待!”說完,轉身踏著跳板向洋船走去。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安慶操兵場的開花炮彈——
自那次會麵以後,容閎和曾國藩又長談了兩次。曾國藩認定容閎是個誠實可靠的人,給
了他六萬五千兩銀子,要他到歐美去采購機器。容閎感謝曾國藩對他的信任,回到廣東香山
老家,將老母安頓好之後,便揚帆遠行了。曾國藩又接受容閎的建議,在安慶城外建了一個
軍火工廠,取名為安慶內軍械所,委派楊國棟負責,李善蘭、華蘅芳、徐壽等人參與,仿照
洋人的辦法製造槍炮子彈。楊國棟也帶了三萬兩銀子,南下廣東聘請技師工匠,采買工具原
料。楊國棟回來後,帶來十幾個匠師,安慶內軍械所紅紅火火地辦起來了。曾國藩每隔兩三
天都要到軍械所去轉一轉,看一看,心裏想得很美妙:先把安慶這個廠辦好,培養一大批熟
練的工匠出來,然後再在上海、武昌、長沙、南昌等地也開辦起來,慢慢地再擴大到全國
去,這就可以製造出大量和洋人一樣的槍炮子彈來,以後還要造輪船,造鍾表,造各式各樣
的精巧器具,現在先用它對付長毛,往後再跟洋人爭高低,決勝負,不信中國就不可以徐圖
自強。
這時,左宗棠授浙撫、李鴻章授蘇撫、沈葆楨授贛撫的上諭也相繼下達。又批準新建淮
揚、寧國、太湖三個水師。淮揚水師統領為黃翼升、寧國水師統領為李朝斌、太湖水師統領
由彭玉麟兼任。不久,曾國荃由荷葉塘來到安慶,並帶來了新募的六千湘勇,加上吉字營和
貞字營的原有人數,已達兩萬。現在,蘇皖贛浙四省的巡撫,或為朋友僚屬,或為門生部
下,調度分派,猶如指臂,更兼陸軍壯大,水師齊備,文武同心,上下協力,應是謀取江寧
首功的時候了。曾國藩召集湘軍高級將領和全體參與軍機讚畫的幕僚們,在安慶督署內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