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幕府才盛(3 / 3)

商討進兵江寧的大計,最後在汪士鐸提出的分布攻守之策的基礎上,綜合其他人的有益建

議,製定了三麵並舉、五路進軍的用兵總計劃。….16K.

三麵並舉,即由以吉字大營為主體的湘軍從西麵、以湘軍分支楚軍為主體從南麵,以及

以淮軍為主體從東麵同時並舉,合圍金陵。這三方麵的統帥分別為曾國荃、左宗棠和李鴻

章。五路進軍,是指西麵的四支陸軍和長江水師。陸路四支人馬:曾國荃由蕪湖、太平取秣

陵為南路,鮑超由寧國、廣德進取句容、淳化為東路,多隆阿由廬州、全椒進取浦口、九洑

洲為西路,李續宜由鎮江取燕子磯為北路。這四路以曾國荃的南路為主攻,其他三路為遊擊

之師打援。鮑超、多隆阿、李續宜都想得攻克金陵首功,但掂一掂聲勢、實力,都不能跟曾

國荃相比,也便罷了。

會議完畢,各路將領都來向曾國藩辭行。曾國藩笑咪咪地對大家說:“明天一早都到閱

兵場去,我請你們看個把戲,權且為各位將軍壯行色。”

大家不知總督大人要玩個什麼把戲,都抱著好奇之心,第二天一大早便會齊在閱兵場。

金保門外閱兵場,正中擺著一門擦得鋥亮發光的短炸炮。這種炮,將士們都稱之為田雞炮。

因為它的炮身很短,成四十五度角朝天,極像一隻前肢撐起的田雞(青蛙)。旁邊一隻

大竹筐裏堆滿一筐新鑄的炮彈,每個炮彈上都圍著一條紅綢,十分引人注目。田雞炮的另一

麵放著壘起的一包包火藥。田雞炮的周圍放著幾排靠背椅,一百多名湘軍、綠營的高級將領

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齊望著這門田雞炮和它旁邊的楊國棟、華蘅芳、徐壽、李善蘭等

人。當曾國藩走進***中時,全體將官一齊站起。曾國藩以少見的喜悅招呼大家坐下,大聲

說:“今天請各位來看看我們內軍械所最近鑄造的開花炮,這是若汀、雪村他們經過幾個月

的殫精竭慮造出來的,前天已試驗過一次,放了三個,個個開花,今天大家也來開開眼界。

開花炮是洋人造出來的,正式用在戰場上還不久,我國戰場上至今還沒有用過。前次楊國棟

到廣東買了十幾個,又向洋人專家請教了製造技術,若汀、雪村將這十幾個洋開花彈一個個

地拆開,仔細研究,終於造出來了。這在我們中國還是第一次,以後我們就可以成批生產

了。現在請若汀先給大家講講。”

高高瘦瘦的華蘅芳走到大家跟前,他的身旁跟著一個高大雄壯的兵士,兵士雙手捧著一

個炮彈。華蘅芳指著兵士,操一口無錫官話說:“各位將軍,大家看這顆炮彈與諸位平時用

過的有哪些不同。”

將領們的目光都轉向兵士手裏的炮彈。有的喊:“這顆炮彈大些!”有的嚷:“這顆炮

彈是長的尖的。”

華蘅芳笑著說:“大家說的都對,這顆炮彈是比往常的炮彈都大,都長,頭子是尖尖

的。這隻是從外表看,最主要的是內裏的不同,它不是實的,是空的。”

“空的?”“空的能殺傷人嗎?”將領們感到奇怪,紛紛議論起來。

“它裏麵裝了引信和炸藥,射出後,引信點燃裏麵的炸藥,引起爆炸,整個炮彈都炸開

了,就像開花一樣,所以叫做開花炮。”華蘅芳詳細地講解給大家聽。

“鐵片炸開,十幾丈遠的人都會被打死!”“可不,真是個厲害的東西!”“有了這種

東西,再也不怕長毛人多了。”

像煮開一鍋水一樣,將領們又情不自禁地議論起來,個個臉上笑逐顏開。

“現在就由炮手放幾個給大家看看。”華蘅芳說完,三個炮手走到田雞炮的旁邊。一個

炮手象起一袋炸藥,一個炮手拿起一個炮彈,都從炮口裏向下塞,先塞炸藥,再放炮彈;放

進後,又用一根粗長木柱從炮口裏伸進去,用力搗緊。抽出木柱後,這兩個炮手都退到一

邊。這時,第三個炮手來到炮身引火口。將要引火時,華蘅芳擺擺手,對大家說:“各位看

清了,前方三百丈遠處有一座磚石壘起的屋子。開炮後,再來看看效果。”

說完發令點火。隻見火光一閃,一陣劇烈的響聲從炮身裏發出,眨眼功夫,遠處傳來一

聲雷鳴。大家看時,目標處磚石橫飛,濃煙滾滾。一百多名將領全都興奮得從椅子上跳起

來,歡呼聲、喝采聲、鼓掌聲驚天動地。待硝煙稍稍變淡後,大家便飛奔著向前方跑去,果

然見一座磚石木房被轟去了一角。劉連捷、彭毓橘等人在屋邊尋到好幾片鐵塊,那正是炸開

後的彈片。一連又放了三個,都像第一個一樣,傳來三聲炸雷,燃起三堆濃煙,最後將那座

房子夷為平地!

各路將領都擁向楊國棟、華蘅芳等人,問造了多少個。李臣典霸蠻,不容分說地將竹筐

裏剩下的五個炮彈雙手捧起,飛也似地跑了。曾國藩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笑容滿麵地說:

“各位都看到了吧!開花炮比實心炮強十倍還不止。內軍械所已經試驗成功了,就不愁大批

生產。以後每天造出十幾個來,一個月就可以造出三四百個,都會發給各位的。我已叫李少

荃在上海向洋人購買三百尊田雞炮,買來後也會分給各位,今後對付長毛就更容易了。”將

領們又一陣歡呼。曾國藩繼續說:“前幾年去世的魏默深先生,是我們湖南一個了不起的人

物,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說過師夷長技以製夷的話,可惜這句話未被世人重視。洋人在製造槍

炮輪船方麵比我們能幹,這是事實。其實,火炮本是我們中國人最先造出來的。大家知不知

道,南宋時有個叫陳規的人,將火藥填塞在竹子裏,然後點燃火藥,竹杆裏噴出火來。一百

年後,就離我們安慶不到五百裏遠的壽州,又出現了突火槍,內裝火藥彈丸,這就是今天洋

人槍炮的鼻祖。那個時候,洋人還不知道火藥是什麼東西。”這時,將領們都笑起來,佩服

總督大人知識的淵博。

“後來,洋人走到我們前麵去了。我們不能製止洋人的前進,但我們可以學習洋人的技

術。洋人並不比我們多長一個心眼,他們能做到的事,我們也可以做到。現在製成了開花炮

彈,下一步就要製造炮身,再下一步就要造輪船,先用它來對付長毛,再用它來對付洋人,

這就是魏老先生的師夷長技以製夷。”將領們熱烈地鼓起掌來,經久不息。待掌聲平定後,

曾國藩又笑著說:“內軍械所的幾位先生製造了開花炮彈,功勞極大,除每人獎給一百兩銀

子外,我還要送給他們一件禮物。”

這時王荊七走過來,遞給曾國藩一根兩尺來長的鐵筒。曾國藩舉著它問:“諸位知道它

是什麼東西嗎?”眾人齊搖頭。

“這是千裏鏡,用它看東西,五六裏路外走過來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男是女,是

老是少。”人堆裏一片稱讚聲。

“少荃到上海後,英國海軍司令何伯送他兩個千裏鏡,他又轉送一個給我。今天我把它

轉送給內軍械所,以後檢驗開花炮效用,就不必跑路了,站在炮旁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

個東西很好。我已告訴少荃,叫他不惜重金向何伯買幾十個來,諸位打仗正急需它。現在大

家可以輪流來看看。”說完,曾國藩將千裏鏡遞給將領們,每人都看了一眼,無不驚歎。

千裏鏡再次傳到曾國藩的手中,他興猶未盡,又發出一通出人意料的議論來:“不知各

位看後有什麼感覺?我看後心裏想,不論鋼鐵、玻璃等物,一經洋人琢磨成器,便精耀奪

目,我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天下之物,凡加倍磨冶,皆可變換本質,別生精彩,何況人之於

學!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必憂慮不能變化氣質,超凡入聖?我從青年時代便有誌於

學,但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依然如故,學業一無可取。看到這具千裏鏡,我覺得慚愧。”

田雞炮周圍的湘軍、綠營高級將領們聽了兩江總督這番由千裏鏡聯想到求學進德的話,無不

感歎萬分。李善蘭見曾國藩今日興致這樣高,在回衙署的路上,悄悄地對他說:“中堂大

人,四年前我和偉烈亞力將《幾何原本》剩下的九章譯完,當時承鬆江韓祿卿資助,刻印了

一百本。前向祿卿來信,說版毀於戰火。我一貧如洗,無力再刻,中堂大人能否撥點銀

子……”

“行!你看要撥多少?”不待李善蘭說完,曾國藩欣然答應。

李善蘭很是感激,忙說:“前次刻用了二百兩銀子,印用了五十兩,這次我想多印一百

部,刻印合起來要三百兩銀子。”

“好,我給你四百兩銀子,另一百兩算是給你的潤筆。”

“謝謝中堂大人。”李善蘭感激不盡地說,“我不要潤筆,加那一百兩銀子就可以印四

百部了,廣贈有誌學子,使洋人的絕技讓更多人掌握。不過,我有個請求,請中堂大人賜一

篇序言。”

曾國藩為李善蘭的學者情操所感動,懇切地說:“你們繼續利瑪竇和徐光啟的未竟事

業,將造福於我中國子孫後代,我理應為你們作一篇序言,可惜我平生對天文曆數一竅不

通,寫些什麼呢?”走了幾步,又站住,望著李善蘭說,“壬叔,假使你不在意的話,紀澤

過兩天就會來安慶,他對這些東西懂一些,就讓他先擬個稿,我再潤潤色,用我的名義刻出

去,好嗎?”

“能借得長公子的大筆,當然是很好的,何況中堂大人還要親自潤色,太謝謝大人

了!”李善蘭情緒激動地說。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五含雄奇於淡遠之中——

安慶幕府聚集著眾多全國一時俊傑,使一向愛才惜才的曾國藩頗為以此自豪。他素來重

視對子弟的教育。長子紀澤今年二十四歲了。前次鄉試未中,作父親的不以為然,兒子的情

緒卻受到影響,來信中有些抑鬱之詞,父親覺得對兒子有虧欠。鹹豐二年,紀澤十四歲,正

是求學的黃金年代,不幸離開了京師。這些年,他帶兵打仗,已置身家於不顧,更談不上對

兒子的教育了。兒子天資聰穎,也知上進,隻是家鄉無良師。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僅害

了兒子,作父親的也會後悔不已。現在這裏名師如林,嘉朋如雲,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處,

時常加以點撥,真正是課子的好環境。為此,他要兒子割舍燕爾新婚的情絲,速來安慶求學。

半月前,紀澤到了安慶,隨行的還有南五舅的獨子江慶才。江慶才小時候因家境不好輟

學務農,後來靠著曾國藩的接濟,又斷斷續續念了幾年書,但終因基礎太差,長進不大。

江慶才一見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說父親臨終時一再要他來找表哥,謀一分差

使,免得再在鄉裏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國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沒有一口回

絕,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總督幕府重金聘請、多方羅致四海才俊,對於前來投奔的,

隻要有一技之長,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絕,但對無能之輩,庸碌之徒決不收留。曾國藩的觀

點是:牛驥同槽,庸傑不分,必然使英雄氣短,才士齒寒。….16K.

半個月來,曾國藩有意識地考察了江慶才,交給他幾件事,都不能辦好;性格又疏懶、

褊急,愛以總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飯時,親眼看見他將飯碗裏的穀一粒粒挑出

來,丟到腳底下。曾國藩心裏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飯時遇到穀,總是去掉穀殼,把裏麵的米

嚼碎咽下,從未連米扔掉過。

一個貧苦出身的人,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國藩於這件小事上看出江慶才不堪

造就。昨夜為此事思考很久,終於下決心了:盡管南五舅有恩於前,盡管江慶才是至親,也

決計打發他回家,安慶幕府不能留下這個闒冗。今天一大早,曾國藩跟表弟好說歹說談了半

個時辰,又從積蓄中拿出一百兩銀子,又親自寫了“世事多因忙裏錯,好人半從苦中來”的

對聯勉勵他,總算把表弟說通了。

處理好這件事後,曾國藩開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課——臨帖。這些日子臨的是劉墉的

《清愛堂帖》,這是紀澤帶來的。

去年,卜居寧鄉善嶺山的唐鑒,以八十四歲高齡謝世。曾國藩接到訃告後十分傷心,命

紀澤代他到寧鄉吊唁。唐鑒的侄兒將一本字帖交給紀澤,說是伯父生前叮囑的,此帖留給曾

製台。這本字帖就是《清愛堂帖》。

曾國藩接過這本字帖,唏噓良久,二十年前從鏡海師研習程朱理學、探討前代興亡的往

事,一一浮上心頭,宛如昨天。這本字帖,他曾在唐鑒的書齋裏多次見過。後來唐鑒致仕,

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國藩那年回家守母喪時,還特為到善化把它借來,細心臨摹過一段

時期。劉墉號石庵,諡文清,乾隆朝大學士,書法冠絕一時。《清愛堂帖》集中地體現了他

的書法藝術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對唐鑒了解甚深的曾國藩,知道老師如此鄭重地將這本

字帖作為遺物留給自己,決不僅僅隻在臨摹觀賞,一定另有深意。但鏡海師死前兩年已不能

作字,又沒有遺言留下來,這中間的深意究竟是什麼?半個月來,曾國藩天天臨《清愛堂

帖》,天天對帖思考,卻始終沒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靜氣地臨摹了兩刻鍾後,又對著字帖深思起來。劉石庵的字,粗看起來天

趣自然,有小橋流水、遠山淡墨之意境,細究則筆筆剛健,字字雄放,包含著黃河長江般豪

壯氣概。他將帖子又從頭至尾一字一字地鑒賞一遍,看完後,又對整頁整頁作一番鳥瞰。忽

然,如同一道陽光射了進來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趕緊拿出日記本來,記下今天這個不

尋常的頓悟:看劉文清公《清愛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藝佳境有二,曰雄

奇,曰淡遠。作文然,作詩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於淡遠之中,尤為可貴。

寫完,又輕輕讀了一遍,在“含雄奇於淡遠之中”一句下畫了幾個圈。他十分欣賞這句

話,自認這是個很大的發現。一時思緒泉湧,不可遏止。他奮筆續寫:昔姚先生論古文之

道,有得於陽與剛之美者,有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劃然不謀。然柔和淵懿之中,

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寫下去:作字之道須陽剛陰柔並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

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如淵明之詩,二者闕一不可,亦猶文家所謂陽剛之美、陰

柔之美矣。

他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於

中,而達之於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

曾國藩把這幾段聯起來讀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對字、對詩、對文的研究突然進到了一

個全新的境界。難道這就是鏡海師的深意嗎?鏡海師一生以國計民生為重,以培養學生的人

格為重,素來視詩文字畫為末技;而自己這幾年來位居總督,帶兵十萬,早已不再是翰苑舞

文弄墨的書生了。顯然,鏡海師的用意還不在於此。曾國藩離開書案,在房子裏慢慢踱步。

走了幾步,他驀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與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

可寓雄奇於淡遠之中,文可含陽剛於陰柔之中,那麼為人為什麼不可以如此呢?曾國藩明白

過來,也喜悅起來,在日記的結尾處,迅速添上兩句話:“含剛強於柔弱之中,寓申韓於黃

老之內。斯為人為官之佳境。”像一個高明的畫師終於完成了最後最得意的一筆,整個畫麵

瞬時光彩奪目,曾國藩覺得今天這篇日記也因這兩句話而滿篇生輝。他心裏想,鏡海師送帖

的深遠意義,可能就在於此。

今天的這個早晨過得太有意義了,曾國藩的心情很舒暢,想起兒子來安慶這麼久了,也

沒有好好地跟他談過話,吃過晚飯,他特地叫兒子到書房裏來。

曾紀澤身子單薄,不及父親青年時代的厚實,五官與父親一個樣子,隻是線條沒有父親

的硬朗,顯得柔和一些。待兒子坐下後,曾國藩說:“我這一向很忙,也沒和你多說幾句

話。那天到時,我忘記問你了,你在武昌以後坐的船是我原來的座船,船上有一麵帥字旗,

沿途這麵旗幟張掛沒有?”

“沒有。”紀澤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後說要掛起來,我沒同意。”

“哦,要得。我還問你一句,我寫信要你不要驚動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嗎?”

“兒謹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請一概謝絕,隻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門裏歇了一

晚。”

“要得,要得。”曾國藩點點頭,“甲三,我一再跟你說過,我不望子孫做大官,隻望

做明理曉事的君子。鄉試中不中,不是重要的,關鍵是把書中的道理參透,這一陣子心情舒

坦些了嗎?”

“兒子在家時,接讀父親手諭,已開朗不少。這次千裏乘船來安慶,沿途見山川形勝,

風光綺麗,心胸大大開闊了。”

曾紀澤高興地笑著,臉上露出孩童般純真的光輝,使曾國藩十分欣慰。

“這便是古人說的,不僅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裏路。蘇子由說得好:太史公行天下,

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心胸一開闊,人的見識也

就自然高了。從來功名乃天數,非強求可得,唯聖賢可學而至。我要你摹畫三十二位聖賢

像,用心便在此。這三十二位聖賢,你都記在心中嗎?數出來給我聽聽。”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莊子、司馬遷、班固、諸葛亮、陸贄、範仲淹、

司馬光、周敦頤、程頤、張載、朱熹、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

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

紀澤每數一個,曾國藩就扳下一個指頭,數到“王念孫”時,恰好三十二個。曾國藩感

到滿意,說:“我寫了一篇《聖哲畫像記》,你拿去好好誦讀,以這三十二個聖哲為榜樣,

時時鞭策自己。”

“是。”紀澤答,那恭敬嚴肅頗像曾國藩祗領聖旨時的樣子。

曾國藩又問了兒子關於叔祖父當時出殯安葬的情況,以及母親、四叔父和各位嬸母的飲

食起居。

“紀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紀靜一樣,隻付二百兩銀子回家,陳家沒講空話吧?”

“陳家倒是沒說什麼,旁人都不相信,說是大學士嫁女,隻有二百兩銀子嫁妝,天下哪

有這樣的怪事!”紀澤笑笑說,“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賊偷了。”

“紀耀哪有這種東西?”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是母親偷偷替她打的,隻有七錢重,用去二十兩銀子。為了這個金耳挖被偷,母親一

連三個夜晚未睡好覺,淚流不幹。這事傳出去,大家都說大學士夫人竟為一個金耳挖這樣傷

心,可見家中金銀不多。於是,二百兩銀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後紀琛、紀純、紀芬出嫁都以此為定例,一律二百兩。”

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你們兄弟最近讀些什麼書。”

“紀鴻跟鄧先生讀《詩經》《爾雅》,我在讀《漢書》。”

“我生平最愛讀《史》、《漢》、《莊》、《韓》四書,你能讀《漢書》,我很欣

慰。”曾國藩順手從案桌邊拿起一本《漢書》

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堅持讀史書十頁。你現在無事,至少要讀七八十

頁。讀《漢書》有兩種難處,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難解的句子多。你必須先通小學、訓詁

之學,先習古文辭章之學,才能把《漢書》讀通。”

“父親指教的是。兒子於小學、古文辭章之學基礎都不深厚。”

“錢警石老先生、俞蔭甫、莫子偲等人都精於小學、訓詁之學,你遇有疑難,可多向他

們請教。黎蓴齋、吳摯甫他們,年齡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卻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

子的架子,平素多與他們相處。”

“兒子讀書十多年了,總像還未得到讀書的奧妙似的,父親,這讀書到底有沒有訣

竅?”這幾年來,曾紀澤一直在想這個事,今天可以當麵向父親請教了。

“讀書沒有訣竅,就在於熟讀深思,但要說一點沒有也不是。”曾國藩思索了一下,

說,“依我之見,讀書的訣竅在看、讀、寫、作四字緊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這話我以前

好像對你說過。”

“我還想請父親詳加指點。”紀澤瞪著兩眼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這雙眼睛的外形與父

親極像,但明顯缺乏父親那種威凜逼人的神采,而顯得柔軟溫和,它來自母親歐陽夫人的遺

傳。

“看,指的默觀,如你去年看《史記》、《韓文》、《近思錄》、《周易折中》,今年

看《漢書》。讀,指的高聲朗誦,如《四書》《詩》《書》《左傳》諸經,《昭明文選》、

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

遠之韻。譬如富家居積:看書則好比在外貿易,獲利三倍;讀書則好比在家慎守,不輕花

費。又譬如兵家戰爭:看書好比攻城略地,開拓士宇,讀書則好比深溝堅壘,得地能守。二

者不可偏廢。至於寫和作——”

“寫和作不是一回事嗎?”紀澤插話。

“不是一回事。”曾國藩溫和地對兒子說,“寫,是指抄寫。對於好的文、句和章節,

不但看、讀,還要寫,將它抄一遍,記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隸,你都愛好,切不可間斷一

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寫字遲鈍,吃虧不少,你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

萬,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著不動,還隻能寫八千。”

“努力練,可以做得到的。羅伯宜抄奏折,一天能抄一萬二,晚上還可以陪我下圍

棋。”曾國藩拿出一份羅伯宜剛抄好的普通奏折給兒子看,“羅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沒有

差錯,一篇奏折抄下來,一個字不改,我每個月給他三十兩銀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

有人不服氣,說羅伯宜年輕,沒有別的長處,就這點能耐也拿這多銀子。我說,他這點長處

就值得拿三十兩銀子,用人如用器,這個長處對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

曾紀澤細看奏折,字果然寫得好,一個個蠅頭小楷,又端莊又秀美,令人歎為觀止。他

心裏想,這裏人才的確不少。

“至於作,是指的作詩文,作四書文,作試帖詩,作律賦,作古今體詩,作古文,作駢

體文,這些都要一一講求,一一試為之。作詩文宜在二三十歲前立定規模,過三十則難長

進。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這時不試為之,則此後年紀大了,愈發不肯為了。”

“父親教導的是。”紀澤說,心裏想:“難怪四叔父從不作詩文,遇有應酬,總是推給

我,大概是年輕時沒有立定規模,現在年歲大了,怕醜的緣故。”

“父親,剛才你所教導的看、讀、寫、作四字訣竅,為兒子迷途指津。兒子素日讀書,

對於書上講的,常常覺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細思想起來,又無甚心得,這不知是什麼原

因?”

“你的這個困惑,我在年輕時常常遇到。”曾國藩又擺出他慣常的姿態,伸出右手慢條

斯理地梳理胡須,“朱子教人讀書,曾講過八個字: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虛心,好理解,

即不存成見,虛懷若穀。涵泳二字最不易識,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體驗出。所謂涵者,好

比春雨潤花,清渠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

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則好比魚之遊水,人之濯足。

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樂。左太衝有‘濯足

萬裏遊’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也是說人性樂於水。善讀書,須視書如

水,而視此心如稻如花如魚如濯足,則大致能理解了。切己體察,就是說將自身置進去來體

驗觀察。好比《孟子·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年輕時讀這兩句話無甚心得。

近年來在地方辦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於道,在下之人必遵守於法。若每個人都以道揆自

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將淩上了。我想你讀書無甚心得,可能在涵泳、體察二語上注意不

夠。”

曾國藩對兒子的這番詳盡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讀書幾十年來的切身體會,對兒子極有

啟發作用。曾紀澤認為這是他今天與父親長談中獲益最大的部分,他決心按照父親所教的,

將過去所讀的書再好好溫習一遍。

“早兩天,李壬叔要我為他翻譯的《幾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難住了。”隔了一

會,曾國藩又對兒子說,“我生平有三恥: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恒星五緯亦不認識,這是

一恥;作事有始無終,這是二恥;練字不能成自己的一體,又慢而廢事,這是三恥。現已過

五十,要洗去這三恥,已不可能了,希望寄托在你們兄弟身上。壬叔的這篇序,就由你去

寫。你通過寫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學習天文曆算。他們都是海內最負盛名的專

家,學好了,也就為父親洗去了這個恥辱。你做得到嗎?”

“兒子一定努力做到。”望著父親慈愛期望的目光,曾紀澤硬著頭皮答應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曾國藩說著站起來,曾紀澤隨後站

起,向父親行了禮,轉身出門。

“甲三!”曾國藩叫住兒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講,你的毛病在舉止太輕,語言太

快,要你舉止穩重,發言訒訥。今夜你的發言倒還可以,但走路仍是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

改。”

紀澤垂手低頭,接受父親的教訓。曾國藩盯了一眼兒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說,“你這身

打扮也太鮮麗了,明日要換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

若沾染富貴氣習,則難望有成。我現在忝為將相,所有衣服加起來值不得三百兩銀子,你們

兄弟要謹守我家世代儉樸之風,這也是惜福之道。懂嗎?”

“懂!”紀澤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國藩輕輕地對兒子一揮手。

待紀澤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關好門窗,走進臥室。陳春燕提來一桶熱水,幫

他脫去鞋襪。他把雙腳伸進熱度適中的水裏,慢慢地搓擦著,腦子裏又想起東進金陵的九弟

來:半個月沒有信來了,他今夜駐營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