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新氣象。
這天夜晚,張亮基憂鬱地對左宗棠說:“藩庫的銀子已用得差不多了,朝廷的餉銀又一
時不能來。倘若銀子接不上手,軍心便會渙散。這如何是好?”
左宗棠沉吟半晌,說:“中丞所憂慮的,也正是宗棠這幾天所考慮的大事,我思來想
去,別無法子,隻有向長沙的幾家巨富名紳借錢,以救燃眉之急。”
“鄙人來貴鄉不久,民情不熟,不知哪幾戶有錢,能拿出多少來?”
左宗棠說:“長沙首富,當推黃冕。黃冕字服周,號南坡,其父黃博曾任過岷州知州。
南坡當年以兩淮鹽運使委辦淮陽賑務,受知於時任江蘇巡撫的陶文毅公。陶文毅公提拔他當
江都知縣,又調上元知縣,後又升為常州府、鎮江府知府。那年夷人打到東南沿海,鎮海陷
落,裕謙殉國,南坡以隨員謫戍西域。後朝廷賜他回籍,並賞六品頂戴。南坡回籍後,不過
問官場事,一心經商,在八角亭開辦永泰金號。據說南坡為官不太廉潔,家中積蓄有好幾十
萬。憑著這分財力,永泰金號成了長沙城首家富戶,每年獲利都在五六萬之多。”
“哦!”張亮基輕輕地喊了一聲,他沒想到,長沙城裏居然有這等財力雄厚的商人。
“第二個要數普濟藥店賀瑗。他是賀長齡的侄兒、山東道監察禦史賀熙齡的二公子。”
“賀長齡家還開藥店?”賀長齡曆任封疆,勳名赫赫,是道光年間的名宦,張亮基知
道。不過,他不知道賀家也經商。
“賀公子從小錦衣玉食,本不懂經商營業,隻是讀書不成器,家裏怕他學壞,也為著要
磨練他,有意開了這爿藥店,讓他當個少老板。藥店出息不大,但賀家的財產,少說也有三
四十萬。第三戶是利生綢緞鋪的老板孫觀臣,號靈房。”
“是侍讀學士孫鼎臣的弟弟嗎?”
“正是。孫鼎臣是其大哥,二哥孫頤臣現在兵部職方司任員外郎。孫觀臣仗著兩個哥哥
的勢力,在城中心紅牌樓開一家利生綢緞鋪,一年也有三四萬的收入。這三個富戶,每戶借
出三四萬,就可以得十來萬,可以對付半個月二十天。待長毛一退,再申報朝廷,還給他
們。”
“這個主意好是好。”張亮基摸著下巴上幾根疏稀的胡須,遲疑地說,“不過,這些個
老板商賈,向他們借銀子,就好比要他們身上的肉一樣,他們肯借嗎?”
“中丞說得不錯,是難得很。”左宗棠邊走邊思考。突然,他停住腳步,“再請一個人
來,事情就好辦了。”
“誰?”
“十裏香醬園的老板歐陽兆熊。”
“一個醬園能有多大的收入,他即使願借也借不了多少。”
“中丞,這歐陽兆熊不比別的經商牟利者,此人最是古道熱腸、仗義疏財,頗有當年魯
肅指倉借穀之氣概。他是湘潭人,十裏香醬園隻是他在長沙的落腳點。此人來了,不容他們
不借。中丞,你且放心,明天看我的安排。”
次日下午,又一村巡撫衙門花廳裏,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出席的客人為黃冕、孫觀
臣、賀瑗和歐陽兆熊。主人為巡撫張亮基,作陪的有前湖北巡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和幕僚
左宗棠。客人們為新巡撫的禮遇而感動,興致勃勃地喝酒談天。酒過三巡,張亮基起身說:
“諸公乃三湘賢達,亮基承乏貴鄉,今日能借此相識,實生平之幸。”
黃冕起身答禮:“張中丞危難之際來到長沙,率我全城軍民共抗發逆,令我等敬重感
佩。”
張亮基微笑說:“多謝諸公厚愛。老先生請坐。”
待黃冕坐下,張亮基接著說:“亮基奉皇上聖旨巡撫湖南,自應誓死守城。隻是戰事尚
無轉機,諸公和闔城百姓受驚不少,亮基心中有愧。”
孫觀臣說:“中丞說哪裏話來,守土抗賊,乃是我們分內之事。中丞已盡力了,戰事無
轉機,豈能怪中丞一人。”
黃、賀、歐陽均隨聲附合。
張亮基激動地說:“諸公如此明達,亮基為長沙數十萬生靈免遭塗炭,就是粉身碎骨,
亦心甘情願。然亮基才疏學淺,深恐有負重托,今日邀請各位光臨,敢請諸公遺我以度危濟
困之良策。”
黃、孫、賀等人平日於守城之事想得不多,一時也無良策出來,隻好默默喝酒。左宗棠
拿眼瞟了下歐陽兆熊。兆熊會意,大聲說:“中丞,你有何為難之處,盡管說吧!兆熊不
才,但南坡兄、靈房兄和賀公子都是胸藏奇策、腹有良謀的能人,他們可以為中丞排難分
憂。”
兆熊這兩句話說得黃、孫、賀心裏高興,齊聲說:“中丞有何困難,隻管說吧!”
張亮基順勢說:“有諸公這等慷慨仗義,亮基有何困難不可克服?今有大事一樁,懇請
在座諸公幫忙。大家知道,自從發逆圍城以來,朝廷急調了七八千人馬到長沙,餉銀卻一時
供應不上。這些人馬和其他費用,每天約增加五千兩銀子的開支。潘大人竭盡全力,勉強支
撐了二十餘天。眼下藩庫枯竭,再過幾天,就要斷銀了。一旦斷銀,軍心就會渙散,其後果
不堪設想。亮基為此事,連日來憂心如焚,千思百慮,無計可施,隻有請諸公前來共商。諸
公均三湘大富,又素抱忠義之心,亮基以湖南巡撫名義向諸公借十萬銀子,待長毛撤退,難
關度過,亮基即申報朝廷,表彰諸公愛國之心,並連本帶息償還。”
張亮基話一出口,客人們立時傻了眼。常言道:“說到錢,便無緣。”酒席桌上剛才那
股熱乎氣氛即刻冷下來。各人低頭望著筷子,默不作聲,心裏懷著鬼胎:悔不該來吃這頓酒
席。
倘若長沙守不住,張亮基革職殺頭,誰來還債!冷了好長一段時間,孫觀臣掏出手絹揩
揩油晃晃的嘴臉,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借銀助軍餉,在下本不應推辭。隻是敝號手
頭拮據,拿不出銀子來。往年這個時候,湖南四方都到敝號來定買綢緞,準備秋後的婚嫁和
年節的賀禮。眼下給長毛一鬧,連個登門問價的人都沒有。敝號十多個夥計要過日子,每日
裏沒有進錢,隻有出錢。唉,再這樣下去,利生號要關鋪門了。”
孫觀臣說到這裏,現出垂頭喪氣的樣子,似有傾吐不盡的苦楚。話音剛落,黃冕就接著
說:“永泰金號和利生綢緞鋪一樣。這個時節,誰還有心打金銀器皿。一個月來,敝號沒有
做一筆生意。我頭發都急得全白了。”
“敝號也差不多。”接話的是賀瑗,一副紈絝子弟的打扮,“長毛一包圍,連買藥的人
都少了。你們說怪不怪!”
張亮基見他們一個個叫苦連天,心裏很是著急,擔心酒席就會這樣散了,半兩銀子也借
不到。他一雙眼睛老瞅著左宗棠。隻見左宗棠悠閑自在地邊喝酒吃菜,邊聽老板們的訴苦。
待賀瑗一說完,他端起酒壺,走到客人們身邊,邊給他們敬酒邊說:“這個把月來,各位老
板生意的確是蕭條些,可是各位的家底都很厚啊。俗話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苦,拿出
幾萬銀子也不成問題。”敬到歐陽兆熊身邊,輕輕地用腳踢了他一下。兆熊大聲說:“張中
丞為保長沙,苦心孤詣,令湘人感動。剛才各位老板說的也是實情。十裏香醬菜園是個小買
賣,不能和各位的寶號相比,這些日子生意也清淡。不過,古人說得好,為人當公而忘私,
國而忘家。處今日之際,除守住長沙,打退長毛外,別無選擇。鄙人家底本薄,又不善經
營,也拿不出許多銀子來,我就先借一萬吧!杯水車薪,不足為濟。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各
位財主。”
“歐陽先生真是個爽快人。”處在尷尬局麵中的張亮基見歐陽兆熊有如此豪俠之舉,無
限感慨地說,“事平之後,亮基一定為先生向朝廷請封,並在八角亭鑄一銅鍾,上鐫先生大
名,名揚三湘,永垂不朽。”
但歐陽兆熊的舉動並沒有引起連鎖反應,巡撫的話一完,酒席上又是一片沉寂。張亮
基、羅繞典、潘鐸坐立不安。左宗棠看看情形不對頭,端起酒杯,霍地站起來,走到歐陽兆
熊身邊,說:“歐陽先生,你不是長沙人,田產家業都不在長沙,能有如此俠義舉動,宗棠
敬佩不已。宗棠從不敬人酒,今日卻要為了長沙數十萬生靈,敬你這一杯。先生不愧為三湘
父老之肖子,孔孟程朱之賢徒,朝廷官府之良民,士林商界之楷模。”
歐陽兆熊站起來說:“不敢當,不敢當。”
左宗棠把酒杯舉到歐陽兆熊的嘴邊,說:“你一定要把這杯酒喝了,我還有話說。”
歐陽兆熊隻得把酒喝了,依然坐下。黃、孫、賀等人早就聽說湘陰左宗棠厲害過人,現
在見他這副模樣,聽他這幾句摻了骨頭的話,已知來者果然不善,都一齊規規矩矩坐在凳子
上,恭聽他的下文。
“左某論家世,累代耕讀;論功名,不過一舉人。今日是中丞大人請各位來共商守城大
事,按理,無左某置喙之地。且長沙守與不守,與左某亦無幹,萬一長沙攻破,左某一走了
事。湘陰東山白水洞,有我的妻室老小,我可以仍在那裏過隱居生活,僻山野嶺,諒長毛不
至來犯。左某今日多嘴,實是一為長沙數十萬生靈著想,也為各位老先生著想。在座各位,
不是曾做過朝廷之官員,便是顯宦名吏之子弟,世受國恩,身被榮澤。試想想,沒有朝廷,
各位能有今日這份家業嗎?當前國家有難,各位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嗎?對得起父祖兄長嗎?且長沙城一旦被長毛攻破,玉石俱焚,金銀財寶,悉被長毛所虜;
富戶財主,一個個被長毛肢解殺頭。與其眼睜睜地看到那一天的到來,為何不設法保住長沙
呢?各位可以比較一下,是讓長毛攻破長沙,人死財亡好呢,還是借銀發餉,打退長毛,度
過難關好呢?”
說到這裏,左宗棠瞟了一眼黃、孫、賀等人,見他們頭上流汗、麵帶憂愁,知他們內心
鬥爭激烈。左宗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把身旁的親兵喚過
來,悄悄地吩咐幾句,然後提高嗓門說:“歐陽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門外已備好轎子。南
坡兄、靈房兄和賀公子,暫時委屈一下,在這裏還坐一坐。”
黃、孫、賀三人大吃一驚,不由地向門口一望。隻見門口站立一排手拿大刀、滿臉殺氣
的兵士。三人心怦怦亂跳,沒想到剛才還是觥籌交錯的歡聚,忽然化作刀槍相見的鴻門宴。
大家麵麵相覷,唬得說不出話來。左宗棠繼續說:“今日事不關張中丞和羅、潘兩位大
人,全是左某一人所為。左某鬥膽代表長沙數十萬生靈挽留一下各位。各位心中若有委屈之
處,盡可以上告朝廷。不過,”左宗棠目光威厲,露出一副凜不可犯的神態,“左某也會將
各位的態度宣告長沙全城,讓父老鄉親們來評說評說。”
黃冕老練,知道今日局麵,不拿出銀子來,無論在朝廷,還是在百姓麵前都會過不去,
且自己的銀子來路也不是那麼幹淨的,於是硬硬心說:“張中丞的苦心,鄙人深知。鄙人兩
代受朝廷恩澤,豈有不思報效之理,且又何忍眼看長沙城破,鄉親蒙難。隻是敝號近來生意
不景氣,拿不出太多罷了。鄙人竭盡全力,借出四萬兩來,如何?”
張亮基高興地說:“多謝老先生資助。亮基擔保,一定償還。”
闊少爺賀瑗從小便不知愛惜銀子,拿出幾萬來,他看得並不重。現在見門口站著荷槍持
刀的兵,知道要留他作人質。
他想起今夜已約好要和三姨太打牌聽曲,心裏正急得不得了。
這時隻要拿得出,隨便拿多少他都願意。賀瑗趕忙說:“敝號也借四萬!”
“好個識大體、顧大局的賀公子!”羅繞典、潘鐸一齊稱讚。
孫觀臣掏出手絹來,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敝號店小財薄,不能跟南坡兄和賀公子相
比,就借三萬吧!”
“好!”十二萬兩銀子已到手,張亮基喜出望外,他站起身說:“多謝諸公慷慨解囊,
亮基代表長沙闔城老少,給諸公作揖。”
說罷,張亮基整整衣冠,抱拳,並彎下腰去,慌得全體來客都站起答禮。張亮基高舉酒
杯,說:“各位賢達,亮基誓與長沙共存亡。耿耿此心,皇天後土共鑒!”
七藥王廟裏出了前明的傳國玉璽——
就在長沙城裏張、江、左等人為守城精心籌劃的時候,太平天國北王韋昌輝、天官正丞
相秦日綱奉天王洪秀全之令,率領一萬人馬,倍道兼程,趕到長沙南門外。蕭朝貴、石達
開、韋昌輝、秦日綱等人商量,決定再發動一次全麵進攻。
這天清晨,東起小吳門,西到小西門,太平軍一萬五千人馬向長沙南城發動了猛烈進
攻。長沙城內城外,經過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的重新部署,防守也更加嚴密。嶽麓書院、城
南書院一部分士子也參與防守,有的居然持刀上了城牆。每天五千兩銀子按時發下去,對穩
定軍心也起了些作用。這次雙方爭鬥,比上次更顯得激烈。天心閣附近的拚搏尤其殘酷。
江忠源的楚勇在對麵蔡公墳占住製高點,天心閣上又安放那座五千斤的炮王,火力強
大。太平軍一時沒有占到上風。但在其他地方,他們都取得了勝利。戰士們靠近牆根架設雲
梯,正在一個接一個地登牆。他們接受上次的教訓,離牆頭還有丈把遠時,就拋出帶有鐵鉤
的軟繩,鉤子掛住牆頭清兵的衣褲,用力一拖,就連人一起拖了下來,然後收起繩子,抽出
腰刀殺上去。這些清兵,大部分因朝廷常常欠餉,官長又克扣,積了一肚子怨氣,雖說這幾
天多領了幾兩銀子,但到底不願意拿命去換,見勢不對,便紛紛逃竄。太平軍這方麵正是出
山之虎,一以當十,士氣高昂,一段又一段城牆被他們所占領。
在地麵上兩軍肉搏之際,有一條地道正在緊張地堆放炸藥和地雷。這條地道,不僅穿過
城牆,而且已到達城內天妃宮邊。
天妃宮裏,鄧紹良和一批大小頭目們正在開懷暢飲。他們以功臣自居,根本不理睬外麵
的戰鬥。宮裏的人大都喝得七八分醉了,嘴裏卻仍在喊著:“哥倆好呀!三星照呀!……
五魁首呀!”鄧紹良摟著一個唱曲的姑娘,要把一杯酒硬灌給她喝。一個親兵輕輕走上
前,說:“大人,外麵炮聲響得厲害,弟兄們醉成這樣,怕會誤事吧!”
“不要緊,我們是在城內,不攻破城,他們能進來嗎?弟兄們援救有功,不要壞了他們
的興頭。”說罷,重重地掐一下唱曲姑娘的粉臉,痛得那姑娘尖叫,鄧紹良樂得大笑。
突然,一聲巨響,城牆炸開一個大缺口。康祿率領一批兵士穿過缺口,直奔天妃宮來。
鄧紹良還未弄清發生什麼事,康祿一刀捅進他身邊那個親兵的胸膛,鄧紹良急忙抽出佩劍抵
擋,邊戰邊退,在門口跨上一匹馬,順著南正街往城中逃去。那些爛醉的大小頭目,大部分
被太平軍戰士像割韭菜似的割去了腦袋。
天妃宮被占領後,南城魁星樓側又一聲巨響,天崩地裂,磚石橫飛,城牆被炸開五丈多
寬。清兵慌了神,紛紛往城裏奔去。左宗棠騎馬過來,喝令清兵返回堵住。但這些逃兵都不
認識他,繼續向前跑。左宗棠氣憤已極,命令親兵就地斬首為頭的幾個逃兵,這才把他們鎮
懾住。左宗棠叫清兵把火藥桶、油桶往缺口拋擲,然後點燃火。霎時,在缺口周圍燒起一道
火牆,阻擋城外太平軍兵士的進攻。左宗棠又令趕緊用石塊填缺口,不管是誰,向缺口拋一
塊石,賞錢一千文。一時間,石塊從各處飛來,不但太平軍兵士被砸傷砸死很多,正在搏鬥
的清兵也有不少被砸。一個親兵對左宗棠說:“左師爺,石頭打死我們許多人,傳令不拋了
吧!”
左宗棠雙眼怒睜,喝道:“胡說!是幾條命要緊,還是長沙城要緊?先投石,打死的以
後再撫恤。”
天心閣下,蕭朝貴冒著火石,跨馬揮刀衝向前,他真想飛到牆頭,親手砍翻城牆上的妖
頭。忽然,一顆炮子射過來,蕭朝貴感到眼前一黑,從馬背上栽下。親兵們急忙圍過來,但
見朝貴滿頭是血,已經不能說話了。城牆上的清兵們狂呼亂叫:“打死蕭朝貴了!打死蕭朝
貴了!”
正在進攻的各隊將士,一聽蕭朝貴陣亡,頓時亂了陣腳,清兵乘機猛攻。康祿等衝進城
裏的兵士們,也不得不又從缺口衝出來。石達開見狀,急令鳴金收兵。
這天夜晚,太平軍將士人人悲憤填膺。為著防備清軍劫營,隻得草草安葬朝貴,並立下
一塊暗石,好日後尋找,再隆重禮葬。
第二天淩晨,東王楊秀清帶著三千人馬來到妙高峰下,並告訴大家,天王率領大隊人馬
已駐紮在石馬鋪。東王的到來,使軍心為之一振。
妙高峰藥王廟裏,東王楊秀清主持的高級將領軍事會議即將結束。經過一個下午的熱烈
討論,楊秀清開始作總結,全體將領的眼睛都望著他。這位廣西紫荊山的燒炭工,今年三十
二歲,粗眉大眼,身材不高,強壯精幹,渾身似乎有永遠使不盡的力氣,眼睛閃出兩道光
芒,既威嚴又狡黠,既深峻又熱情。他用洪亮的廣西官話說道:“西王殿下死在長沙城下,
我們與湖南清妖不共戴天,此仇一定要報。但我們的進軍目標是金陵。長沙隻是路過站,易
取即取,若以犧牲數千將士的代價來換長沙城,則大可不必。剛才翼王殿下的意見很對,我
們一麵佯裝全力攻城,另一方麵派出得力人員到河西打糧。待全軍糧食足夠後,便直下嶽
州,取道洞庭湖,進入長江。明天便由翼王帶三千人馬渡湘江而西,這邊由北王和天官正丞
相負責攻城。天王陛下過兩天就到。待天王陛下到後,我們再定北進日期。”眾將齊聲擁
護。
第二天,翼王石達開率領三千人馬渡過湘江。過江的時候,石達開要康祿帶五百人埋伏
在水陸洲上,並麵授機宜。渡江後,石達開順利占領龍回潭、陽湖,控製通往寧鄉、湘陰的
大路,並從嶽麓山下的地主們手中輕易地得到了七八萬斤新糧。
消息傳到城內,巡撫衙門又是一陣驚慌。張亮基連夜與左宗棠商量對策。左宗棠說:
“石達開帶人在河西掠糧,可見賊對短期破城沒有把握。以宗棠看來,洪秀全、楊秀清下步
的打算不出兩條:一為長期屯兵城外,與我抗衡;一為掠足糧草,準備遠颺。這一年多來,
他們一路陷城略地,並不久留,桂林圍而未破,則繞道陷全州。從賊之一貫行事來看,放棄
長沙遠颺他處的可能性較大。”
張亮基說:“但願如先生所分析,長毛早日離開湖南境內。然則洪楊未走之前,如何對
付呢?”
“目前不管他們走還是不走,先要殲滅石達開一股。石達開隻有三千人馬,且離開賊之
老巢。我們選調五千人,分成三部分,以一千人駐紮水陸洲,堵其歸路;另外四千分兩隊南
北包抄。將這股人馬殲滅後,賊軍心必亂。但這三路人馬分別由誰來帶領呢?”左宗棠撚著
胡須,像問張亮基,又像是自問。
張亮基說:“我看駐水陸洲一軍,由廣西提督向榮帶領,他一路尾追長毛,經驗最豐
富。包抄兩路則由綏寧總兵和春、河南河北總兵王家琳分別帶領。你以為如何?”
左宗棠沉默一會,緩緩地說:“宗棠剛來,對諸將才能性情尚不甚了解。大人既然定
了,就這樣辦吧!”
次日,向榮、和春、王家琳分別帶領各自人馬,離城過江。
向榮從朱張渡口過浮橋,殺氣騰騰地帶著一千人馬來到水陸洲,卻被太平軍的一把火燒
了個嗚呼哀哉,一千人馬,被燒死殺死**百。
南北包抄的兩支人馬聽說水陸洲向榮全軍覆沒,都嚇虛了膽;交戰不到一個時辰,便大
敗而逃,為爭奪浮橋,又在湘江中淹死幾百人。
左宗棠站在天心閣上,看到水陸洲火起,三路人馬全部敗逃,不覺長歎,心裏說道:
“當年諸葛亮初出茅廬,便在博望坡以火攻取勝而使關、張心服,想不到我左宗棠初出,卻
中了別人的火攻之計。今亮就這樣不如古亮嗎?”繼而又想:“這班綠營官兵真是一群飯
桶,即令水陸洲全軍失敗,南北兩路尚有四千人馬,何以如此不中用!”左宗棠從心裏鄙夷
這班酒囊飯袋。他暗暗決定,今後必須親自選擇一批將官,重新招募一支新兵,嚴格訓練,
一掃綠營積習。否則,縱有諸葛之謀,也不能在戰場上取勝。
石達開在河西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圍城的將士,不少將領向楊秀清提出:赴此機會,
再次攻城。楊秀清沒有立即答應,他要和洪秀全商量。
將近黃昏,洪秀全帶著一班侍衛,悄悄來到妙高峰上。他屏退左右,與楊秀清閉門密談
了半夜。
第二天中午,一樁天大的喜事在太平軍將士中傳開。原來,楊秀清的幾個親兵在藥王廟
的神座下發現一顆前明的傳國玉璽。這玉璽四寸見方,上鐫五龍交紐,刻著“天地齊壽,日
月同輝”八個篆字,裝在一個檀香木匣內,用金鎖鎖著。經隨軍的博學文人鑒定,的確是真
正的國寶。他們紛紛猜測,不能理解明朝的傳國王璽何以藏在藥王廟的神座下。後來,還是
楊秀清解釋得最好,眾皆欽服。楊秀清說:“當年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原是想借滿人的力量
自己做皇帝,故在明朝宮中搜得這顆傳國王璽,秘密保存。後滿人稱了帝,封他為平西王,
他心中不服,但兵力單薄,無可奈何。吳三桂到雲南後招兵買馬,擴大實力。康熙十二年,
與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發動叛亂。吳三桂從雲南打到湖南,占領了長
沙。他原想在長沙稱帝,後來時局不利,便撤退到衡州,匆忙之中,將這顆玉璽藏在藥王廟
神座下。吳三桂雖然兵敗,但是想過皇帝的癮,於是在衡州稱起帝來。當時清兵已圍住了衡
州,他一時無法到藥王廟取玉璽。不久,吳三桂一命歸天,藏璽的人也都戰死了,誰也不知
道這顆玉璽的下落。今天,天父天兄將這顆傳國玉璽賜給了我們。我們的天王陛下是真正的
真龍天子。”
楊秀清的解釋與曆史事實很相符合,這顆傳國玉璽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全體將士興
奮至極,尤其是那些廣西過來的老兄弟們,自覺地焚香禱告,眼中流出無限激動的淚水,感
激天父天兄將清妖的江山賜與天國,決心一舉攻克長沙。
當天夜晚,洪秀全召開全體高級將官會議。在莊嚴隆重的氣氛中,洪秀全出來和大家見
了麵。因為玉璽的發現,天王在眾人眼中儼然已是登基的天子,全體將官自覺地跪在洪秀全
的腳下,山呼萬歲。在大家的無限虔誠之中,楊秀清給洪秀全遞來一個詭譎的微笑。這個微
笑,隻有洪秀全心中明白。
洪秀全今年三十九歲,身材高大魁梧,麵孔英俊,留著淡茶色胡須。他與人突出的不同
是耳小而圓。現在,他端坐在臨時鋪就的龍椅上,威嚴地說道:“天父天兄將明朝的傳國玉
璽賜與我們,是清妖朝廷的結束,漢人重坐江山的象征。我已命令工匠將前明的璽文磨去,
刻上‘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十個大字。”腳下歡聲雷動。待大家的心情平靜下來後,洪
秀全繼續說:“諸位兄弟在長沙城下圍攻兩個多月,給湖南清妖以沉重打擊。清妖目前是坐
困危城,一籌莫展。我們在攻克道州時,便製定了‘直前衝擊,循江而下,略城堡,舍要
害,克複武昌,號令天下’的大計。目前我軍士氣正盛,糧草充足,連日江水暴漲,正是我
軍浮江北下的大好時機。各軍今夜作好準備,搜集船隻,明早登船,撤離長沙。另林鳳祥帶
五千人從陸路出發,掃除障礙,到王家坪上船,出臨資口,到湘陰與大隊人馬會合。李開芳
帶一千人連夜南行,布下疑陣,引誘清妖南下,務使大軍安然北進。”
洪秀全說完後,楊秀清又站起來強調了兩句。他說:“北進的水陸兩軍都要連夜悄悄作
好準備,不讓清妖得到一點風聲。南下的一支人馬,則要大造輿論,大張旗鼓,把清妖引誘
得越遠越好。待把清妖引出百把裏之後,再從小路間行往北,與大隊會合。”
翌日上午,當數千清兵尾隨李開芳南下時,五萬太平軍將士,已分別從水陸兩路浩浩蕩
蕩向嶽州進發。
八左宗棠薦賢——
太平軍撤離長沙,闔城官紳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窮苦百姓卻深感惋惜。他們巴不得大軍
進城來,多殺掉幾個貪官劣紳,為窮人出氣伸冤。聽說藥王廟裏出了明朝的傳國玉璽,長沙
城內和四鄉的百姓,都認為今後的江山是太平軍的,對將來的日子有了指望。許多家中無牽
掛的年輕人隨著太平軍走了。他們要跟著洪楊去打天下,建新朝。
張亮基以巡撫名義大擺宴席,犒勞這兩個多月來為守長沙城出力的全體官紳,並特地請
黃冕、孫觀臣、賀瑗和歐陽兆熊坐在第一席上,並保證立即申報朝廷,償還他們借的十二萬
兩銀子。又封那座立了功的炮王為“紅袍大將軍”。又循鮑起豹之請,為城隍菩薩重新塑
像,封它為“定湘王”。又要左宗棠趕緊起草奏章,題目就叫做“長沙大捷賊匪敗竄北逃
折”,向朝廷邀功請賞。
左宗棠卻不像張亮基那樣喜形於色,他在深思。這些年來,左宗棠以一個旁觀者的身
分,對朝廷的腐朽、官場的齷齪、綠營的窳敗,看得非常清楚。他知道洪楊起事,是由於走
投無路而被逼上梁山,其戰鬥力非同小可,況且又得到百姓的擁護。長沙城的守住,並非是
由於官軍的力量,而是因為洪楊誌不在此。天下從此將要大亂,不可樂觀過早。河西之役失
敗後,他就想到今後與洪楊作戰,不能指望綠營。看來隻能仿照過去與白蓮教打仗的樣子,
組織團練,從團練中練出一支勁旅來。現在,長毛已退,必須趕緊籌辦這事。各縣都要像湘
鄉、新寧、湘潭等地那樣建團練,省裏由一人統領。誰來籌辦此事呢?他首先想到羅澤南。
東西
羅澤南是個出名的理學家,但他並不空談性理,而注重經世致用,他的弟子中能人不
少。從去年以來,他在湘鄉主辦團練,集合了一千多人。由於練勇有功,已被保舉候補訓
導。不過,羅澤南雖然辦團練有經驗,但畢竟位卑人微,長沙不是湘鄉,他難以在此站住
腳。自己出麵嗎?也覺資望尚淺,恐別人不服。這個大任,由誰來擔負呢?他想起江忠源,
但長沙城防離不開他。郭嵩燾呢?他是個典型的書生,不堪煩劇。歐陽兆熊呢?此人太不講
法規,不能充當領袖人物。想來想去,無一人合適。左宗棠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突然把腦門
一拍,大喜道:“我怎麼一時忘了此人!”
他急忙走到簽押房,以少有的興奮情緒對張亮基說:“中丞,這主辦省團練的人有
了。”
“誰?”張亮基高興地問。
“中丞看,正在湘鄉原籍守製的曾滌生侍郎如何?”
“滌生侍郎的什麼人亡故了?”
“他的母親在六月間就已去世。他由江西主考任上折轉回籍奔喪,回家已有兩個來月
了。”
“這段日子給長毛衝得六神無主,也不知道滌生兄回籍來了,真正對不住。要是由他來
主辦,那當然是太好不過的事。”
略停一下,張亮基說,“不過,聽說曾滌生為人素來拘謹,最講名教,他正在服喪期
間,能出山辦事嗎?”
“這點我也慮及了。墨絰從戎,古有明訓。滌生重名教,但更重功名事業。隻要大人作
書懇請,一麵上報朝廷,請皇上下詔,我看他會出山的。”
“好,我這就修書,請你擬個折子。”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