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沙激戰(2 / 3)

張亮基平生最為佩服感激林則徐,聽說林則徐如此器重左宗棠,不禁對左宗棠肅然起

敬。他說:“這樣看來,左宗棠確有真才實學,但不知比起將軍來差了幾多?”

江忠源答道:“左宗棠平生所學,乃真正經邦濟世的學問,決不是那些尋章摘句、唯務

雕蟲之輩所可比擬。至於卑職與宗棠比,這可以套用徐庶的一句現成話,真是以駑馬比驥

騏、寒鴉配鸞鳳,百不及一也。”

“將軍竟然如此推崇,日前胡林翼來信也全力薦舉,既然文忠公都詫為絕世奇才,亮基

豈能不為國家百姓著想,禮聘左宗棠!”

江忠源說:“左宗棠為人狷介高傲,怕的是非金帛所能動。”

“然則奈何?”

“動此人者,乃大人之誠心也。卑職有個小計策,大人不妨試試。”說罷,江忠源移過

身,附著張亮基的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四歐陽兆熊東山評左詩——

傍晚,長沙城內戥子橋陶公館門前,來了一隊士兵,為首的戈什哈對門房說:“相煩轉

告陶公子,撫台大人有一封急信給他。”

門房不敢怠慢,把來人迎進客廳,獻茶後,立即把信送進內室,交給陶桄。

陶桄是前兩江總督陶澍的獨生兒子,左宗棠的女婿,原籍安化小淹,這時正寓居長沙。

說起陶、左兩人結兒女姻親這樁事來,真是一段佳話。

陶澍少年得誌,功名順遂,二十五歲便中進士,以後曆任地方要職,晚年做到兩江總

督。在任期間,救荒治淮,疏浚河湖,首開海運,改革鹽政,是道光年間一代名宦。他多次

微服私訪民間,秉公處理命案。在湖南老家,士人對陶澍極為崇拜。與陶澍比起來,左宗棠

的地位就差得太遠了。左宗棠二十一歲中舉後,會試蹭蹬。第一次報罷。第二次已被取為第

十五名,但因湖南多中了一名,便把他的名字刷了下來,補上湖北一名,僅把他取為譽錄。

左宗棠不屑於當個區區抄寫員,拂袖南歸,在家努力鑽研史地、荒政、鹽政等經世之學。道

光十七年,左宗棠主講醴陵淥江書院。這一年,陶澍總督兩江,到江西閱兵,順路回家省

墓,經過醴陵。縣令請左宗棠為陶澍下榻之處撰寫楹聯。左宗棠筆走龍蛇,瞬時揮就:“春

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這副對聯,既表達故鄉

人對陶澍的景仰和歡迎,又道出陶澍一生中最引為得意的一段經曆: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底,

道光皇帝在乾清宮十四次召見陶澍,並親筆為其幼年讀書的“印心石屋”題匾。這件事,陶

澍認為是曠代之榮。當時陶澍見了這副對聯,激賞不已,立即把左宗棠請來,滿口稱讚。左

宗棠本仰慕陶澍,他一肚子經世濟民的想法,平日恨無處傾吐。這下見了陶澍,巴不得全部

倒出。於是半是請教,半是顯示,從學問談到國事,從鹽政談到海運,足足與陶澍暢談一

夜。陶澍為家鄉有這樣的不凡之材而十分高興。

那年陶澍五十九歲,左宗棠才二十六歲。陶澍認定左宗棠日後的前程會超過自己,竟不

顧相差三十幾歲而與之訂忘年交。

第二年,左宗棠第三次會試報罷。陶澍時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請他到江寧去,要以大事

相托。南歸時,左宗棠繞道到了江寧。陶澍知自己不久人世,以尚在髫齡的獨子陶桄托付左

宗棠,並主動提出與之聯兒女姻。左宗棠認為自己無論從地位,還是從輩分來說,都不能與

陶家聯姻,堅執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說:“三十年後,你的地位必在我之上。

我宦遊大半生,還沒見過超越你的人,請再莫推脫。我死之後,桄兒便如同你的親生兒

子,若能教之成才,不辱陶氏家風,則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不獨桄兒托付給你,內子

不敏,我的家事也全托付給你。”

左宗棠異常感激陶澍的知己之恩,說:“製台放心。既然如此,左宗棠今生當為教公子

成才而竭盡心力。我已經會試三次,看透了考場弊病,從此以後,再不赴京會試,讀書課

兒,躬耕柳莊,以湘上農人終世。”

不久,陶澍去世。左宗棠把陶公子接到安化老家,在小淹一住八年,將全部所學悉心教

與他。以後,又親自主辦了陶桄的婚事。陶桄也一直把左宗棠視同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時,陶桄拆開信來,粗粗一看,驚得半晌回不過氣來。

原來信中說,近來長沙危急,全體官紳士民為保衛長沙,有力出力,有錢出錢。陶家為

湖南有名富戶,世受國恩,當此危難之際,應為官民之榜樣。特請陶公子在五日內籌辦十萬

銀子,以供軍需雲雲。

門房見公子呆坐不做聲,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他站在一旁輕聲提醒說:“公子,外

麵等著回信哩!”

陶桄仿佛驚醒過來,慢慢地說:“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我不在家,請他們先回去。”

待來人走後,陶桄立即打發家人陶恭,帶著張亮基的這封信,騎一匹快馬,火速出了湘

春門,向北奔去。

湘陰城東六十裏外,有一大片逶迤相連的山嶺,群峰錯互,山穀深幽。湘陰人泛指這一

帶為東山。自從太平軍圍攻長沙,離長沙隻有百來裏的湘陰,早已人心惶惶。城裏有些財產

的人,紛紛把金銀細軟、眷屬遷避到東山。

左宗棠這時也帶著全家老少隱居這裏,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歲成親,因家貧,入

贅於湘潭嶽家。夫人周詒端,字筠心,自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頗有才氣,詩詞歌賦,不

亞宗棠。夫婦倆暇時以詩詞唱和,有時相與談史。左宗棠遇有記不起的地方,周夫人隨即取

出藏書,翻到某函某卷,十之**不錯。左宗棠曾花一年時間,親手畫了一張全國分省地

圖,周夫人為之影繪。琴瑟之趣,頗近古時易安居士夫婦。

周夫人體弱,慮子息不繁,於是左宗棠在二十五歲那年,又納副室張氏。道光二十三

年,左宗棠用積年脩脯,在柳莊買下七十畝水田。第二年,舉家從湘潭遷到柳莊。柳莊離東

山三十裏。左宗棠雖多住東山,但也常到柳莊去看看。

這天,他剛從柳莊回來,鄉人告訴他,湘潭歐陽兆熊先生來訪了。左宗棠一聽大喜,三

步並兩步趕回白水洞。

“小岑兄!”還未進門,左宗棠便高聲喊道。

歐陽兆熊與左宗棠是多年的老朋友,過去又同住在湘潭,過從甚密,周夫人、張氏也不

回避他。這時,他正坐在書房翻看左宗棠寫的詩文,猛聽得外麵喊叫,連忙站起來,已見左

宗棠大步流星地跨進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你了。”左宗棠拍著歐陽的肩膀,像小孩子似的高

興。

“你躲到這大山裏來住,也不給我一封信,叫我往哪裏找你。”歐陽緊緊地握住宗棠的

手,好像分別了幾十年。

“你莫誤會,我到白水洞才一個多月。上半年我到長沙,往十裏香找你三次,連個影子

也沒見到。問問你的侄兒,他也說不準。你真是浪跡江湖,行蹤不定。”

“上半年到匡廬轉了一轉,特地在浮梁給你買了一簍茶葉。真是好茶。怪不得香山老人

作詩,道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你品嚐品嚐。”歐陽指了指放在書桌上

那個用細青篾織成的小簍子。

“送茶葉給我,多多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讀幾首淵明詩,我可就是真正的隱者了。”

左宗棠打開篾簍,用鼻子嗅了嗅,“哦!不錯。”

“你這就說錯了,讀陶公詩,要斟一杯白鶴液才是。”兆熊笑著說。

“小岑兄,看來你於詩道還不甚通。你隻知道陶公詩中多酒,那是陶公常於酒後作詩之

故。這寫詩要酒。元好問說得好:‘明月高樓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詩。’有酒才有詩。至

於讀詩嘛,就不能要酒,而要茶。你難道不記得陸放翁的名句:‘候火親烹顧渚茶,焚香細

讀《斜川集》’嗎?我們現在就來烹茶談詩吧!”左宗棠立即要張氏烹兩杯好茶來。

對於左宗棠的辯才,歐陽兆熊一向自愧不如,於是順著左宗棠的話頭說:“季高,剛才

你不在家,我看了你的《四十自定稿》。你何不將它付梓呢?”

“小岑兄,你也太把詩文看重了。付梓如何?付梓就可以流傳下去了?自古以來,詩文

寫得好的,何止千千萬萬,但唐宋以後的文人,傳名的有幾個呢?傳名者中,又有幾個真正

是因詩文作得好的緣故呢?所謂人以文傳,文以人傳,實際上,隻是文以人傳。就如我的祖

父、父親,還有令尊大人,詩文都是一時之俊傑,也刻了幾個集子,但後世有幾個人知道

呢?刻與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左宗棠說到這裏,顯得很激動,歐陽頻頻點頭。略停片

刻,左宗棠以極其認真的口氣說:“日後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口中吐出來,說者和聽者都會當作一句笑話,現在他們都沒有笑,似

乎封侯拜相對左宗棠來說,隻是早遲而已。

“好吧!就暫不付梓吧!就詩談詩,我尤其喜歡《癸已燕台集感八首》和《二十九歲自

題小像八首》,其憂國憂民之意態,蒼涼悲壯之風格,足可以和老杜《秋興八首》媲美,而

其間那股鬱悶不解之氣,更能使諸多懷才不遇的士人引起共鳴。”

“曹霑寫《石頭記》,自題‘字字看來都是血’。其實,他那些東西算得什麼!我的這

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淚的凝結。這本自定稿,還是這兩天才編成的。筠心是第一個讀者,

你是第二個。我很想聽你談談,看你和筠心,誰真正是我的詩中知己。”

“詩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歐陽邊說邊翻開《四十自定稿》,“我剛才講過,兩

個八首我最喜歡,另外還有感春四首也很好。從全篇立意、用字來看,又以這兩首最佳。”

歐陽指著《癸已燕台集成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

天下軍儲勞聖慮,升平弦管集諸官。

青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歎。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裏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讚道:“這才是真正的廊廟之音,可惜不達天聽!就個別句子來說,‘書生豈有封侯

想,為播天威佐太平’,氣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識見超

邁……”

“你呀!盡說好聽的,什麼氣魄雄豪,識見超邁。”左宗棠打斷歐陽的話,“‘群公自

有安攘略,漫說憂時到草萊’。肉食者自能謀之,我輩有何用?”左宗棠開始憤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們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麼會到東山來找你。”

“東山可是個好地方呀!‘安得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湘陰東山也有謝安

石,恨無桓溫相邀。”左宗棠氣憤得站起來。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氣惱了。聽說新來的張撫台是個幹才,我看他遲早

會用你的。”

“這些老爺們,無事時威風十足,有事時束手無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潤芝來信說,

已向張亮基作了推薦,勸我莫老死柳莊。我已經死心了,今生今世,長作湘上老農。我今年

春上給賀仲肅回了一封信,我念兩句給你聽聽。”左宗棠反背著手,在書房裏邊走邊念,

“‘東作甚忙,日與傭人緣隴畝。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時鳥變聲,草新土潤,別有一段樂

意。安得同心數輩來吾柳莊一晤談乎!’隻要你們常來我這裏走走,一起飲酒賦詩,煮茗論

文,長此一生,豈不甚好。”

“好是好,但這些好處隻能讓與別人。你難道忘記令兄的期望嗎?‘青氈長物付諸兒,

燕頷封侯望予季’。聽說,這還是伯母大人的意願。”

“大丈夫不封萬戶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時運不佳呀!”

歐陽最清楚左宗棠的誌向,知道剛才無意間觸動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弄得本來談笑風

生的氣氛驟然冷落下來,不免有點失悔。恰好,周夫人過來添茶,歐陽立即笑著對周夫人

說:“嫂夫人,我給你說段故事吧!”

“好啊!難得你興致高,我成年縮在閨房裏,耳目閉塞,正要聽你講點新聞故事開拓心

胸。”周夫人很高興,挨著宗棠的身邊坐下來。

“那一年,我和一個朋友乘舟北上,進京應會試。舟過洞庭湖,在一個小渡口邊停下,

天色已晚。那個朋友在伏幾作書,我問他寫給誰,他說給內子寫封家信。正在這時,舟子呼

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幾上,匆忙間未封緘。我那時年輕,好奇心強,想看看人家的情書是

怎麼寫的。開頭幾句寫些別後情事,與常人無異。惟中間一段使我感到驚奇。”歐陽停了一

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信中這樣說:有一夜,舟停在僻靜處。到半

夜時,忽然水盜十餘人,皆明火執仗入艙,以刀尖啟開我的帳子,我奮起大呼,仗劍與這些

水盜搏鬥。眾盜不支,相繼敗走,退至艙外。我又大呼追趕,盜賊嚇得紛紛墜於水中,恨不

能遊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了。”

“季高,小岑講的那個朋友是你吧?我記得道光十三年,你從洞庭湖托人帶回的信上,

寫的正是這樁事,你那次也是與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沒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當麵戳穿他。他杜撰這個英勇的故事,其實完全是

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賠罪,你騙了她整整二十年。”歐陽笑起來。

“我當時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麵為他擔心,一方麵又為他驕傲。我那時想,季高真是個

英雄。今天才知道,原來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閑閑地說:“你這個人真怪,你當時又未跟我同夢,安知我所為耶?”

“做夢?”兆熊驚奇地問,“你說你信上所寫的都是夢境嗎?”

“是的,一點不假。”左宗棠詭譎地笑著。

“你把夢境寫得曆曆如真事,閨閣之中,也能這樣大言欺人嗎?”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

棠的這種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個癡得可愛的人。”左宗棠歎了一口氣,正正經經地說,“那夜睡

覺前,我偶讀《後漢書·光武紀》,見範曄所敘昆陽之戰,王尋、王邑陳兵昆陽城下,包圍

數十重,列營百餘座,旌旗蔽野,埃塵連天,鉦鼓之聲聞數百裏,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隊終破

尋、邑百萬之眾。適逢大雷電,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河水暴漲,溺死者數以萬計,水為之

不流。細思古來數不清的戰役,哪一仗能與昆陽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飛意動,

不覺睡去,當夜即夢水盜來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麵對百萬虎狼尚且不懼,我左宗棠還怕幾

個跳梁小醜不成!瞬時膽氣倍增,便揮刀與之搏鬥,一如當年光武敗莽軍樣,殺得水盜鬼哭

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暢意。醒來後,我看著無邊無涯的湖水,頭腦開始

清醒,心想:昆陽之役真有此事嗎?三千兵卒真可以打敗百萬之眾嗎?光武帝怕是和我一

樣,也在做夢吧!又想到前史所載淝水之戰、赤壁之戰、長勺之戰、城濮之戰、牧野之戰,

怕也都是夢境吧!前人說夢,後人當真。一部二十三史,或許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鬥水盜的

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範曄可以杜撰昆陽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

十三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個小小的英雄故事嗎?你這樣大驚小怪,誠如古人所說的:

癡人不可以說夢。”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現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頓,覺得有點掃興,繼而一想,宗棠的話寓

意極深,看來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時的率爾操觚,而是心中情緒的借機發泄。想到這裏,兆熊

也會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說:“好了,往事過矣,不再談它,我的評詩還沒完哩,還有幾句我

也喜歡:‘蠶已過眠應作繭,鵲來繞樹未依枝’,耐人尋味;‘賭史敲棋多樂事,昭山何日

共茅庵’,情趣高潔……”

“哈哈哈,”左宗棠聽到這裏,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小岑兄,你與筠心是英雄所見

略同。但恕我說一句直話,你們都還算不得我的詩中知己,最好的詩你們都沒看出。”

“你自己說說,哪一首?”

“你讀讀這首。”左宗棠翻了幾頁,指著《催楊紫卿畫梅》說。

兆熊看時,也是一首七律:

柳莊一十二梅樹,臘後春前花滿枝。

娛我歲寒賴有此,看君墨戲能複奇。

便新寮館貯瓊素,定與院落爭妍姿。

大雪湘江歸臥晚,幽懷定許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著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樣子,歐陽兆熊覺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與左宗棠交往二十餘

年,竟沒有完全了解他。原先總以為他是管仲、樂毅一流人物,卻不知他也有陶淵明、林和

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說:“像是像,不過,有最重要的一點不像。人家和靖居士

是梅妻鶴子,你卻是妻兒成群。”說罷,二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隔一會,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說:“季高,我這次由大梁回湘潭,在嶽州城裏意外遇

見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誰?”

“誰?莫不是吳南屏?”

“不是。吳南屏是嶽州人,遇到他不算意外。”

“郭筠仙?他前向去了趟嶽州。”

“也不是。”

左宗棠想了想,實在想不出,笑道:“你的朋友,三教九流、天上地下的都有,我哪裏

想得出!”

“曾滌生。”兆熊輕輕地說。

“滌生!你怎麼會在嶽州城裏見到他?”左宗棠很驚奇。

“他是奔喪回來的。伯母去世了。”

“老太太什麼時候去世的?我們一點音信都不知。他自己還好嗎?”

“他自己還好,就是老了點。這次去江西主考鄉試,在途中得到訃告。本已蒙皇上恩

準,鄉試完畢,就回湘鄉省母。誰知竟不能如願。”

“是呀!再大紅大紫的人也不能事事如願。”左宗棠又來感慨了,“滌生這些年也算是

青雲直上,比我隻大得一歲,侍郎都已當了四五年。論人品學問是沒得說的,但論才具來

說,不是我瞧不起他,怕排不得上等。”

歐陽兆熊知道,左宗棠和曾國藩之間曾有過一段有趣的互相譏諷。那是道光十九年冬,

曾國藩散館離湘鄉赴京,途中路過長沙住了幾天。一日,左宗棠與郭嵩燾及弟郭昆燾、江忠

源等人一起去拜訪曾國藩。大家議論國是,興致很高。左宗棠愛發表一些標新立異的觀點,

又最會講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曾國藩總是說不過他,心中略有點不快。臨到客人們告

辭時,曾國藩笑著付左宗棠說:“我送你一句話:季子自稱高,仕不在朝,隱不在山,與人

意見輒相左。”

話中嵌著“左季高”三字。左宗棠聽後微微一笑,說:“我也送你一句話:‘藩臣當衛

國,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問你經濟有何曾?”

也恰好嵌著“曾國藩”三字。曾國藩驚歎左宗棠的才思敏捷。二人一笑作別。雖是一段

笑話,但左宗棠對曾國藩不服氣的心情,便為朋友們所周知了。在這點上,歐陽兆熊與左宗

棠看法一致。他聽了左宗棠的感慨後,點頭說:“滌生官運是好,要說才能,別省不說,就

拿我們湖南一批出頭露麵的讀書人來講,像滌生那樣的人,少說也有十個八個。”

二人正閑扯著,張氏進來,說長沙陶公館來人了。

五計賺左宗棠——

門外站的正是陶府的家人陶恭,左宗棠出門親迎。陶恭隨著左宗棠來到客廳,隻見客廳

兩邊楹柱上一副聯語甚是引人注目:“文章西漢兩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陶恭出入過不

少詩書官宦之家,還沒有見過氣魄這樣大的聯語,心中暗暗稱奇。坐定後,陶恭將陶桄的信

交給左宗棠。陶恭雖然早聞公子丈人的大名,但見麵還是第一次。他趁著左宗棠拿著信邊走

邊看的機會,悄悄地仔細打量了一眼。見左宗棠四十來歲年紀,五短身材,背厚腰粗,麵白

略胖,眼圓鼻直,下巴飽滿。陶恭想起別人議論左宗棠時,常說他燕頷虎背,今日一見,果

然如此。再轉眼看客廳,盡管是避難寓居,陳設簡陋,但四壁整整齊齊地堆著書箱。正麵牆

壁上掛一幅題為《隆中對》的水墨畫,畫上諸葛亮正指著地圖侃侃高談,劉備在一旁洗耳恭

聽。畫的兩邊是左宗棠自撰的對聯:“身無半文,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對聯

左邊,懸掛著一把斑斕古劍。劍柄的絲絛上係著一塊晶瑩的玉珮,仔細看時,是一隻齜牙踢

腿的麒麟。陶恭正在左顧右盼之時,猛聽得一聲怒吼:“這張亮基真是豈有此理!”

左宗棠平時本聲音洪亮,這一聲吼,聲震屋瓦,嚇到周夫人和張氏急忙從內室走出,歐

陽兆熊也忙由書房走進客廳。

“季高,什麼事這樣大怒?”周夫人身體素來虛弱,這時更麵色慘白,氣喘籲籲。

“你們看,你們看,這張亮基真是欺人太甚!”

周夫人接過信看著,張氏扶著宗棠坐下,又把茶杯端來。

陶桄的妻子孝瑜是周夫人所生,她看完信後淚如雨下,喃喃地說:“這如何是好呢?”

順手把信遞給歐陽兆熊。

“陶公子雖然年幼,還有我哩!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能容許有人欺負他。不怕他張亮

基是撫台,我到長沙跟他評理去!陶文毅公為官清廉,兩袖清風,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他張

亮基要陶家捐十萬銀子,分明是勒索!”任何時候,左宗棠提到陶澍,都是一口一聲的“陶

文毅公”,今天盛怒之下,亦不改常態。

左宗棠越說越氣,把手一扔,高聲喊道:“備馬!我即刻就到長沙去。”並對歐陽說,

“小岑兄,實在對不起,我左某人咽不下這口氣。你在這裏寬住兩天,待我回來後再接著談

詩。”

“你放心去,不要著急,先把事情弄清楚。”歐陽說,“我正要到筠仙家裏去一趟。我

在筠仙家裏等你。”

“也好,我打發人送你到梓木洞去。”

左宗棠和歐陽拱手一別,隨即和陶家仆人騎兩匹快馬,星夜直奔長沙。第二天上午,左

宗棠進了長沙城,來到陶公館。

門房見是公子的丈人來到,立即打開大門。左宗棠還未進屋,就問:“公子呢?”

門房流著眼淚說:“昨日下午,一群兵士把公子綁架走了。”

左宗棠一聽,立即策馬來到又一村旁邊的巡撫衙門,怒氣衝衝地向裏麵闖。守門的衛兵

也不阻擋他。左宗棠徑直上了大廳,裏麵走出一位師爺,笑著說:“來的是左老先生嗎?張

大人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說畢,從簽押房裏走出巡撫張亮基,他對左宗棠一拱手:“左先生,鄙人在此恭候已

久。”

左宗棠怒氣並未消除,一臉的不高興,問:“陶公子呢?請撫台大人立即釋放陶公子!

公子年幼,家事是我替他料理。天大的事找我左宗棠,不要為難公子。”

張亮基哈哈大笑,說:“左先生息怒,‘釋放’二字從何談起!豈有陶文毅之子、左季

高之婿被綁架的道理,我昨天是請公子來舍下敘談敘談的。亮基一向慕陶老先生的高風亮

節,也喜左先生的豪放倜儻,昨夜聽公子談陶公和先生往事,不覺心馳神往。公子正在後花

園賞花。”他轉身對師爺說:“請陶公子。”

左宗棠聽說並不是綁架陶桄,氣消了些。

“左先生,請到簽押房坐。”

左宗棠並不謙讓,和張亮基一起走進簽押房,仆人獻茶。

左宗棠說:“張大人,您知道陶文毅公生前為官廉潔,家裏何曾拿得出十萬銀子,這不

是有意叫陶公子為難嗎?”

張亮基又是哈哈一笑:“左先生,亮基久聞陶公廉正,今日所謂捐銀之事——”正說

著,簽押房裏進來一人。左宗棠一見,忙站起身來,說:“岷樵兄,久違了。”

“季高兄,什麼風吹來的?幸會,幸會!”

“我為陶公子的事而來。岷樵兄,你說說,陶家眼下能拿得出十萬銀子嗎?張大人此舉

太欠思量。”

江忠源大笑,說:“莫怪張大人,此事是我向大人建議的。”

“你?”左宗棠沒有想到多年老友會出這樣的餿主意。

江忠源拍著左宗棠的肩膀,說:“季高兄,你讓我慢慢說給你聽。”

於是江忠源把張亮基如何敬慕,自己如何推薦,如何獻計,說了一遍。最後,江忠源頗

帶情感地說:“季高兄,公卿不下士久矣。張大人之舉,近世罕聞,望我兄玉成其美。”

此時,左宗棠心情已平複。他對江忠源說:“你不應該獻這樣的計,我幾天勞累奔波不

說,陶公子受了一場恐嚇,內人在家,至今尚以淚洗麵。你不覺得害得我們苦了嗎?”

江忠源笑道:“仁兄素來身強體壯,騎幾天快馬不算什麼。陶公子那邊,昨日張大人親

自與他說明了。小小年紀,經受點風險,亦是一番磨練。至於嫂夫人麼,忠源知罪,改日一

定去賠罪問安。然不如此,仁兄怎能來長沙?又怎能進衙門?我和張大人又怎能見到你?”

正說著,陶桄進來。左宗棠確知陶桄在此備受禮遇後,完全平靜下來。他問張亮基和江

忠源:“不知二位要宗棠到此何幹?”

“特請先生協佐鄙人,保全長沙。”

左宗棠微微一笑,說:“宗棠乃一平民,長沙城內,文武官員如雲,豈容左某插手其

間。”

“先生高才,前有胡潤芝極力稱讚,昨又蒙江將軍竭力推薦,鄙人對先生十分欽慕。長

沙文武雖多,豈可與先生相比!”

左宗棠愛以諸葛亮自比,書信末尾常自署“今亮”,又對人說“今亮或勝古亮”。他早

就盼望能像諸葛亮一樣幹一番大事業。今見張亮基如此誠意,又是江忠源一手推薦,哪有不

答應之理。但左宗棠並不急於表態,他對張亮基說:“承蒙大人錯愛,宗棠榮幸已甚。但宗

棠脾氣不好,遇事又好專斷,恐日後不好與群僚相處,亦難與大人做到有始有終。”

張亮基答道:“先生放心,鄙人今後大事一任先生處理,決不掣肘。既以先生為主,群

僚亦不會為難,請先生釋懷。我明日就打發人去接寶眷來長沙。”

左宗棠連忙擺手,說:“大人既然如此信任,不容宗棠不來。但目前長沙乃兵凶戰危之

地,內人還是住湘陰為好。隻是有一點需要事先說明:宗棠乃湘上一農人,不慣官場生涯,

若與大人及諸公同僚相處得好,則在長沙多住幾天;若相處不好,宗棠會隨時拂袖而去。請

大人到時莫見怪。”

張亮基已從別人那裏得知左宗棠的怪脾氣,對他的這番話一點也不介意,滿口答應,並

吩咐擺宴,為他接風。

六巡撫衙門裏的鴻門宴——

左宗棠為人最是忠直,不避嫌疑,不答應則已,既已答應,便把保衛長沙視為當然責

任,好像半個巡撫似的,有關守城的一切事務,都往自己肩上壓。他事事過問,樁樁關心,

凡他經辦的事,無論巨細,沒有一件不是有條不紊、妥妥貼貼的,且主意甚多。在他麵前,

幾乎沒有難事。有這樣一個好幫手,張亮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張亮基對江忠源、左宗棠依

畀甚重,計劃謀略,無一不跟他們商量;守城的軍務,明以鮑起豹為首,實際上,已全部委

托給江、左了。從此,長沙城裏的混亂階段已過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派調度有方、忙而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