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曾國藩往日讀書,就十分留意那些隱於占卜星相中的奇人。他細看眼前這位學問博洽、
談吐不俗,不畏旅途艱難,無償地送來一處絕好吉壤的江右山人,心中頓起敬意。他自己喜
歡看相,便趁機問道:“史書上載有星相家呂公、管輅的事,斷人未來吉凶,毫發不差,真
是神奇。請問先生,這人之貧富壽夭,真能夠從骨相上判斷出來嗎?”
“當然可以。”陳敷斷然答道,“《孔子三朝記》上說:‘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
文王取人以度。’古代聖賢選擇輔佐,總先從骨相著眼,而所選不差,足可資證。玉蘊而
璞,山童而金,犬馬鶉蛩,相之且有不爽,何況於人。隻是人心深微,機奧甚多,相準不
易。”
“先生高論。”曾國藩心中歡喜,又說,“照這樣說來,這相人之事可以相信了。”
“相人之事,有可信,亦有不可信。”陳敷侃侃而談,“若是那種掛牌設攤,以此謀生
之輩,其相人,或迎合世人趨吉好利之俗念,或為自己某種意願目的,往往信口雌黃,亦或
阿紅踩黑,此不過是攫人銀錢的騙局而已。若夫博覽曆代典籍,推究古今成敗,參透天地玄
黃,洞悉人情世態者,其平日不輕易相人,要麼為命世之主指引方向,要麼為輔世之才指明
前途,要麼為孝子節婦擺脫困境,胸中並無一絲私欲。其所圖者,為國家萬民造福,為天地
間存一點忠孝仁義之氣。這種人不相則已,相則驚天動地。如此星相家,豈可不信?”
曾國藩頻頻頷首,說:“先生所論,洞察世情,不容鄙人不佩服。不過,鄙人心中有一
段往事,其中緣故,一直不解。先生可否為我一釋?”
“大爺有何不解之事,不妨說與山人聽聽。”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曾國藩緩慢地說,“那年國藩尚未進學,一次偶到永豐鎮趕
集,見集上一先生,身旁豎起一塊布幡,上書‘司馬鐵嘴相命’六個大字。我那時正為自己
年過二十,尚無半個功名而苦惱,便走到司馬鐵嘴麵前,求他相一相,看此生到底有沒有出
息。司馬鐵嘴將我左瞧右看,好半天後,沉下臉說:‘先生是喜歡聽實話,還是喜歡聽奉承
話?’我心頭一驚,自思不妙。但既然已坐到他的對麵,便不能中途走掉,於是硬著頭皮
說:‘當然要聽實話。’司馬鐵嘴把我又細細端詳一番,說:‘不是我有心嚇唬你,你這副
相長得很不好,滿臉凶氣死氣,將來不死於囚房,便死於刀兵。我說了實話,你心中不舒
服。你這就走吧!我也不收你的錢,自己今後多多注意。’我聽了好不晦氣,一連幾個月心
神不定。誰知我第二年就進了學,第三年便中了舉,再過幾年,中進士點翰林,一路順利。
點翰林回家的那年,我特地到永豐鎮去找司馬鐵嘴,誰知再也找不到了。別人說,司馬鐵嘴
知我回來修譜,嚇得半個月前便逃走了。陳先生,你說那個司馬鐵嘴的話可信不可信?”
“哈哈哈!”陳敷一陣大笑,心想:怪不得他不願出山辦團練,是怕死於刀兵之中,必
須徹底打消他這個顧慮。“有趣!有趣!司馬鐵嘴可惜走了,不然,山人倒要去見識見識這
個至愚至陋的算命先生。山人想那司馬鐵嘴一定是多時沒有生意,窮極無聊,拿大爺開心取
笑罷了。大爺的長相,倘若在不得誌之時,雙眉緊蹙,目光無神,兩頰下垂,嘴角微閉,的
確給人一副苦難中人的感覺。但那個鐵嘴忘記了相書上所說的‘相隨心轉’的道理。大爺這
副相,若長在心腸歹毒、邪惡多端人的臉上,或有所礙。但他不知,大爺乃堂堂正正偉男
子,是忠貞不二、嫉惡如仇的誌士,一顆心千金不換,萬金難買。可惜他一個庸人,哪能看
得透徹!何況大爺十多年來為學勤勉,為官清正,紓君主之憂,解萬民之難,在刑部為百餘
人洗冤伸屈,在工部為數十州縣修路架橋,功德廣被人世,賢名遠播四域。大爺麵相,已早
非昔日了。”
陳敷這盆米湯,灌得曾國藩喜滋滋樂融融,連聲說:“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山人從今日午後來,便留心大爺麵相骨相。見大爺山根之上,光明如鏡,額如川字,
驛馬骨起,三庭平分,五嶽朝拱,三光興旺,六府高強。此數者,若備一種,都大有出息。
大爺全兼足備,前程不可限量。且骨與肉相稱,氣與血相應。無論從麵相骨相而言,均非常
人所有。看來大爺位至將相,爵封公侯,是指日可待之事。”
曾國藩連連擺手,說:“先生這番話,鄙人擔當不起。想鄙人出身微末,秉性愚鈍,有
今日之名位,亦大出意外,何敢望公侯將相之榮貴。”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敷說,“曆來農家出俊秀,大爺不必自限。我細思過,相
書上所言,類似大爺骨相者,古來隻有三人。即唐之郭汾陽、裴相國,明王文成公,然則三
人皆以平亂之功而名垂史冊。如此看來,大爺也將要從此發跡。”
曾國藩想到對張亮基邀請的推辭,一時陷於沉思。陳敷見曾國藩不語,便繼續說下去:
“大爺,貴府昆仲,山人今日有幸得以謁見,不是山人麵諛,大爺兄弟五人,個個玉樹芝
蘭,人人官秩隆盛,尤以大爺和九爺麵相最好,將來都可列五等之爵。”
“如先生之言,國藩亦可置身戎間,上馬殺賊了?”
陳敷點頭,說:“山人這些年來夜觀天象,見軫翼之間將星特別明亮。在軫星十六度處
有一將星尤其耀眼。軫星十六度下應長沙府,故山人這幾年一直在荊楚一帶遊曆,廣結英雄
豪傑。今日一見大爺,心中暗自詫異,自思相人三十餘年,足跡遍天下,從未見過大爺這等
骨相的人。昨日又偶遇大鵬金翅鳥之嘴。如此看來,天意已在大爺昆仲身上,請萬勿錯過好
時機。古人雲,天賜不取,反受其咎。請大爺好自為之。山人所言實乃天機,幸勿與外人
道。”
曾國藩神色莊嚴地點了點頭。這時,曾府的報曉雞已發出第一聲啼叫,曾國藩吹熄燈,
與陳敷對床而臥。
日上三竿,陳敷起床,曾國藩早已不見。曾國藩將昨夜與陳敷的一番話,擇要告訴了諸
弟。四個弟弟,個個歡喜。想當今滿目刀兵,遍地狼煙,正是男兒爭功名、獵富貴的好時
候,莫不是天遣異人來指引方向?曾府上下將陳敷看得如同神仙似的。兄弟五人齊齊陪伴陳
敷吃早飯。飯畢,陳敷告辭。
曾國藩命荊七取出百兩白銀來,酬謝陳敷看地之勞。陳敷笑了笑,輕輕用手推開,說:
“待大爺功成名就之後,再賞山人不遲。”
曾國藩將陳敷送出大門外二裏路遠,國潢、國華,國荃、國葆四兄弟又將陳敷送到賀家
坳後,才彼此拱手作別。
五郭嵩燾剖析利害,密謀對策,促使曾國藩墨絰出山——
陳敷返回湘鄉縣城旅店,將此行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郭嵩燾。嵩燾大喜道:“廣敷兄,
你不僅會看相看風水,巧舌如簧,還會察訪民情,連荷葉塘死了幾百年的賀三婆婆的墳都給
你派上用場了。”
陳敷得意地笑道:“賀三婆婆的墳給那塊風水寶地作了最好的證明。不然,我與曾侍郎
素不相識,他們何以會相信我呢?”
郭嵩燾也笑道:“不是賀三婆婆給你的寶地以證明,怕是你的寶地是受賀三婆婆的啟發
吧!”
陳敷大笑起來。笑完後,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說風涼話。這風水地學的確不可不
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個要飯的和尚,怎麼會當起九五之尊來
呢?”
郭嵩燾點點頭說:“對風水之說,我取聖人的態度,也學個子不語:既不信,亦不
貶。”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態度。不然,我這一套就吃不開了。”陳敷一邊說,一邊收
拾行李,“筠仙,對曾侍郎,我講的是虛,你這次去要講實,實實在在地剖析局勢,打消他
的顧慮。他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不會因為我那幾句空頭話,就會不顧一切地出山辦
事。曾侍郎常對人說要實事求是。我那一番話,會對他起些作用,但關鍵還在於你的實話。
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寶慶府尋一個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會和曾侍郎一道出來。好
自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們一起辦吧!”
“我是閑雲野鶴,疏懶慣了,哪裏耐得那種煩劇。”陳敷笑道,“賢弟珍重,後會有
期!”說罷,飄然向寶慶方向走去。郭嵩燾也急忙收拾行裝,離開旅店,向荷葉塘出發。
陳敷走後的當天下午,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谘文。
谘文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前任丁憂待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
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欽
此。
曾國藩想,這是不是鏡海先生密薦的結果呢?陳敷前腳走,上諭後腳便跟來了,難道真
的就如這個江右山人所預言的:後半生將要由此而入閣拜相、封侯賜爵?他緊閉房門,燃起
一炷清香,盤坐在床上。在嫋嫋香煙中,他微閉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塵世的一切都已遠
去,靈府深處一片澄靜,思路格外地清晰。這是他十年前跟隨唐鑒讀書,從唐先生那兒學來
的訣竅。曾國藩治學不主門戶,善於貫通各家學派。唐鑒有一次告訴他:“最是‘靜’字功
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後聖人,亦是‘靜’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功夫,所以他
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鑒的話指點了他。他想到老莊也主張靜,管子也主張靜,佛家也主張靜,看來這
“靜”字是貫通各家學派的一根主線,正是天地間最精微的底蘊,所以各家學派都在這一點
上建立自己的養性處世理論。管理國家也要這樣,人們常稱讚治國賢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靜
氣”的人物。心靜下來,就能處理各種紛亂的軍國大事。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靜坐一會,
許多為人處世、治學從政的體會和方法,便都在此中獲得。尤其在遇到重大問題時,他更是
不輕易作出決定,總要通過幾番靜思、反複權衡之後,才拿出一個主意來。為讓氣氛更寧馨
些,還往往點上一支香。每見到這種情況,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擾他。
無論是為皇上分憂,還是為實現個人抱負,曾國藩認為都不應該推辭這個使命。十多年
來,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個曾氏家族都早已聯成一體。現在皇上要臣下臨危
受命,他怎能辭而不受?何況早在家鄉讀書時,他便立誌,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進了
翰林院以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韓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績,從而彪炳史冊,
留名後世。自從升授禮部侍郎以後,他便更加躊躇滿誌。幾年來,除戶部外,他遍兼五部侍
郎。國家大事,他件件都能應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時,他遍讀曆代兵書,尤愛讀《孫子兵
法》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眼看時局動亂,心中隱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
他賦詩明誌:“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立誌做孔孟諸葛亮一流的人物。現在長毛作
亂,危及兩湖,看來還有蔓延北去東下的危險,朝廷視之為心腹之患。拯國難,紓君憂,不
正當其時嗎?何況自己已與長毛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這幫犯上作亂的叛逆。受命出
山吧!驀然間,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會——
乾清宮正殿。當年的太子奕詝、現在的年輕皇上,端坐在寶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
改號鹹豐。
在曾國藩看來,皇上好像有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一年多來,皇上廣開言路,重用賢
臣,頗思有一番作為。比起道光帝晚年來,朝中充滿了生氣。曾國藩因為遍兼五部,深知國
事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連年幹旱、蟲災,有的地方幾乎是顆粒無收,而各級官吏的征搜
敲詐則有增無已,到處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赤地千裏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餘年間,
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科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辦事退縮、瑣屑,外官辦事敷
衍、顢頇。上個月,曾國藩上了一折,指出當前國家有兩大病患,一是國用不足,二是兵伍
不精。他建議裁汰五萬綠營兵,以裕國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來了,但隻有
“知道了”三個字,弄不清楚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曾國藩隻有輕輕歎息而已。
今天的朝會上,有幾個大臣談到廣西的戰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當談起這件
事,滿朝文武,無不變色。大家心裏都清楚,八旗駐防兵和綠營加在一起,雖然將近百萬,
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學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去督軍,那其實也是無濟於事的。
曾國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國家經緯萬端,最終歸於天子一人。對年輕的鹹豐帝,他充滿
希望。皇上若能這樣繼續下去,端正聖躬,發憤圖強,則國事尚可為。想到這裏,他把早已
準備好的幾點意見重新清理一下,從隊伍中走出來,跪下奏道:“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
似者為之混淆,若對此辨之不早,則流弊不可勝防。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
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預防其漸,請為我皇上陳之。”
兩班文武聽到這裏,嚇得一聲不敢吭。這曾國藩今天變成了虎膽豹心,竟然敢說皇上的
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但見“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聽著。或許是曾國藩的湘鄉
官話不大容易聽得懂的緣故,皇帝的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在曾國藩略為停頓的當兒,鹹豐帝
微微一怔,說:“卿隻管說下去。”
曾國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臣每觀皇上祭祀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
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自去歲以來,廣林、福濟、麟魁、惠
豐等都以小節獲咎。此風一長,則群臣皆務小而失大。即為廣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
其次者在審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軍需。而此三者,籌措中都有失誤。”
鹹豐帝臉色已見不懌,為顧全體麵,也怕堵塞言路,他沒有發作,隻是不大耐煩地打斷
曾國藩的話:“第二端呢?”
“臣聞皇上萬幾之暇,熙情典籍,遊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
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防。去歲廣開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
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以萬裏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
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
鹹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他處理廣西軍務失措,現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
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於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
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顫,虛汗直流。“是!”
他鎮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
之不精,亦恐厭薄恒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鹹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時弊,規
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鹹豐帝看得下。盡管文字用得婉
轉,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
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麵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
的語氣來指責,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隻是
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於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
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象之詞,並無實在內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
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何罪!”
兩班文武見鹹豐帝盛怒,莫不戰栗異常。慌得大學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
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於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聖臣直,懇
求皇上寬恕他這一次。”
左都禦史季芝昌也出班擔保:“曾國藩係臣門生,生性愚戇,然心則最直最忠。倘蒙皇
上不治其罪,今後自當謹慎。”
鹹豐帝看到祁雋藻、季芝昌都來說情,又思曾國藩之言本出於忠悃,今日治罪於他,勢
必招來朝野議論,反為不美。
於是趁他們說情的當兒,把手一揮:“下去!”
曾國藩不敢再說什麼,忙磕頭謝恩,退了下來。他不知那天是怎樣回到家裏的。他在床
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將大禍臨頭,心中不免有點懊悔。原以為今上會有所作為,誰知卻這
樣的器量狹小!他設想馬上會來的處分:重則削職為民,輕則降級外調。他吩咐歐陽夫人收
拾金銀細軟;又把紀澤叫到跟前,告誡他好生念書,日後隻做一個明理曉事的君子,千萬不
要做大官。紀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曾國藩著實緊張了幾天,後來聽說鹹豐帝氣消了,隻批評他“迂腐欠通”,同時也肯定
他“意尚可取”,沒有處分。一場驚恐雖已過去,但新天子的聖德,曾國藩也算體會到了。
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
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在是辦團練,性質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
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的漢人,
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
南的吏治也太**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湖南
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汙營私舞弊、辦事顢頇
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現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習氣,豈
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
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
忍睹。各種事態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裏歎
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半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
鬥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複國土
一節,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看來洪楊非等閑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
換代了麼?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匡扶皇室,但無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
一木難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嗎?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
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
終製折”。
經過三四天的反複修改、潤色、謄抄,奏折已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
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
又是幾年沒見麵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後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
分,向停厝在腰裏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並與曾國藩的四
個弟弟一一見麵。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
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
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
不欣欣然,鹹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
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
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此重任?張中丞那裏早有信婉謝,皇
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
說著,從櫃子裏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
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製,不能受命,仰
祈聖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歎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
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猶當下同郭與李,手
提兩京還天子’,原來隻是文人的詩句,並不是誌士的心願。”
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
郭嵩燾並不理睬他的表白,繼續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隻有一人沒有說錯。”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
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
曾國藩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
“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隻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
使恭王、肅學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
曾國藩心裏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於恭王、肅順的保
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郭嵩燾從袖口裏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後,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後拿定主意。為
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