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亂世須用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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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靠巡撫衙門的魚塘口,新開辦了一個衙門,招牌上寫著“湖南審案局”五個大字。曾
國藩在這個衙門裏辦事,當起以安境保民為主要職責的幫辦團練大臣已經有兩個月了。
記得進長沙的那一天,他和郭嵩燾、國葆、康福一行來到大托鋪時,江忠源便帶著一百
楚勇在鎮上恭候,親自陪他們進城。來到新開鋪時,左宗棠又帶著一班長沙鄉紳和昔日師
友,如黃冕、孫觀臣、陳季牧及嶽麓書院山長丁善慶、城南書院山長丁輔臣等來迎接。來到
又一村巡撫衙門口,隻見中門大開,張亮基帶著前鄂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嶽興阿
及鹽道、糧道等一批高級官員早已等候在那裏。當夜,張亮基在巡撫衙門大擺酒席,為曾國
藩洗塵。張亮基如此隆重而誠懇地迎接,使曾國藩深為感動。一連幾天,張亮基和曾國藩密
談。二人對湖南吏治鬆弛、匪盜橫行,都深惡痛絕。曾國藩認為亂世須用重典,對官場要嚴
加整飭,尤其對匪盜要嚴加鎮壓。張亮基完全讚同。對曾國藩所持的“寧可失之於嚴,不可
失之於寬”的方略,張亮基也甚為欣賞。曾國藩又提出在省城建一大團,從各縣已經訓練的
鄉勇中擇其優者,招募來省,嚴格訓練,以這支團練來保衛省城安全,鎮壓各地匪亂的建
議。張亮基個人也表示同意。隻是茲事體大,要曾國藩親給皇上上一奏章。最後,張亮基緊
握曾國藩的雙手,說:“今後有關湖南保境安民的一切,都拜托給仁兄了,全仗大才經緯。
湖南是仁兄桑梓,仁兄對湖南的摯愛之心,定不在亮基之下,千萬莫存避嫌之念,盡管放開
手腳,施補天之術,使三湘父老早得安寧。”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熱血沸騰,恨與張亮基相見太晚,對先前的謝絕頗感愧赧。
第二天,曾國藩便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曾國藩要在省城建大團,自然並不是僅僅為了
防衛省城,鎮壓匪亂。他的主要意圖在於建立一支新軍。他的想法是:先招募少數人,加以
嚴格訓練,使之起到以一當十的效果;然後以這批人為骨幹,再招募十倍二十倍的人,立即
就可成為一支勁旅,到時拉出省外,與太平軍較量。滿人對漢人向來防範甚嚴,兵權由朝廷
牢牢控製,從不放心讓漢人多帶兵,更不允許有人像明代戚繼光那樣建“戚家軍”。或許是
曾國藩的奏折寫得含糊,或許是由於時局危急,鹹豐帝知綠營不足依靠,希望有一支新的軍
事力量出現,也或許有恭王、肅順和唐鑒的竭力擔保,使得鹹豐帝特別相信曾國藩,居然很
快便親自批複:“悉心辦理,以資防剿。”
曾國藩奉了這道聖旨,立刻把羅澤南和他的幾個高足調來長沙。他的一千團丁,經過挑
選後,帶來八百。這些團丁編為兩營,每營三百六十人,羅澤南帶一營,王錱帶一營;又從
中抽調八十名精悍團丁,組成親兵隊,由曾國葆統領。曾國藩又親自通過考核比較,從八十
名親兵中挑出彭毓橘、蕭慶衍等六人來,由康福負責訓練,充當自己的貼身保鏢。這六個人
都是曾國藩的親戚或世誼。曾國藩認為,大團練勇中的大小頭目,都必須有親誼關係,這是
將這支練勇連為一個堅強整體的紐帶,彼此之間才能榮枯與共,生死相關。曾國藩叫羅澤
南、王錱全力練勇,另外再請幾個委員來辦理日常案件。一聽說新開辦的審案局衙門中要委
員辦事,立即便有許多官員和紳士前來推薦人。曾國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薦,但一來一
時不易找到合適的人,二來剛辦事礙不過情麵,便從那些被薦人中挑出十餘名,委托過去嶽
麓書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蘇候補知州黃廷瓚負責。
春節剛過,道州天地會頭領何賤苟,以道州岩頭村、常寧五洞、桂陽白水洞、寧遠賴子
山為據點,發牌吊碼,擴大組織,會眾發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餘州縣,在太平軍節節勝利
的鼓舞下,宣布起義,自稱普南王,圍攻縣城,殺把總許得祿、典史吳世昌。曾國藩速派劉
長佑、李朝輔帶楚勇四百、王錱帶湘勇四百前去鎮壓。剛出發不久,衡山草市劉積厚又起
事。曾國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後再去道州。過幾天,安化藍田串子會又
宣布起義,江西上猶劉洪義的義軍進入桂東,殺死清兵把總呂誌漳、紳士黃達三,進據沙
田。還有攸縣的紅黑會、桂陽的半邊錢會、永州的一股香會,都在積極發展會眾,醞釀起
事。更使曾國藩頭痛的是,這幾個月裏,又新冒出一批遊匪。這批遊匪主要有三種人:一種
是從嶽州、武昌、漢陽等城逃出的兵勇,無錢回家,又無營可投,沿途逗留,隨處搶竊;一
種是太平軍與清兵交戰過程中,被燒了房屋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弱者淪為乞丐,強者聚眾生
事;一種是清兵行軍打仗中所擄的長夫,用過之後,沒有盤纏回家,於是輾轉流落,到處滋
擾。這些遊匪大半混跡市井,破壞性很大。
曾國藩指示審案局,對這些危害社會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處以重刑。為著鼓勵團丁,
他規定,凡捉一匪徒,賞銀五兩。重賞之下,團丁個個踴躍,有的一天甚至捉幾個送來。不
管是遊匪、土匪、搶王、盜賊及其他鬧事者,捉一個,殺一個。不管誰來講情,曾國藩都不
寬宥。他常對委員們講,鎮壓匪亂,要心狠手辣,不講仁慈,要以申、韓、商鞅的手段辦
案,不要怕今後得車裂的下場。為著收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曾國藩命人製作十個木籠,取名
叫站籠。站籠約一人高,犯人頭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綁,站在籠子裏。白天用車拉著,在城
內四處遊街。夜晚則放在露天裏,派兵守住。不給吃,也不給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慘死
在籠子裏。這十個站籠天天都裝著犯人,天天都在長沙城內巡遊,弄得全城百姓見之發怵,
無人不知審案局的幫辦團練大臣曾國藩殘忍酷毒。士民鄉紳要求廢除站籠施行仁政的狀子,
雪片似地飛往巡撫簽押房,有幾個心腸軟的委員們也到張亮基那兒告狀,並以辭職相威脅。
張亮基對此一概不理,反而稱讚曾國藩有膽有識,剛強幹練。曾國藩看到團練有成效,匪亂
報警日漸減少,感到一切都很順利,心中甚為得意。
但不久,政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自太平軍在江寧建都立國,與朝廷作對,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亂重演以來,朝廷在任
命曾國藩為第一個幫辦團練大臣後,又火速在安徽、江蘇、江西、直隸、河南、山東、浙
江、貴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個幫辦團練大臣,用以協助地方文武鎮壓各地風起雲湧的騷
亂。太平軍聲威大振,東南河山烈焰騰空,千裏長江,戰艦如雲。向榮、張國梁奉命帶領從
廣西跟蹤出來的綠營沿江追擊,在江寧南部建江南大營,把江寧城團團圍住。琦善帶著一支
軍隊匆匆南下,在長江北岸揚州建起江北大營,虎視江寧。本已積貧積弱、災難深重的中國
百姓,從此以後,又陷於血與火的戰亂之中,命運更加悲慘。
武漢三鎮失守,使鹹豐帝大為震怒。署湖廣總督徐廣縉被革職嚴辦,張亮基奉調到武
昌,接替徐廣縉的空缺。張亮基視江忠源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帶到武昌,
剩下的五百楚勇編為一營,由江忠源的表兄鄒壽璋、弟弟江忠濟統帶,作為大團的第三營,
接受曾國藩的指揮。這時,郭嵩燾也離開長沙回湘陰募捐。接著羅繞典奉命到江西當巡撫,
潘鐸因病告免,嶽興阿遷升湖北布政使。駱秉章又回到湖南來當巡撫,他請朝廷調老僚屬徐
有壬從雲南到長沙來當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薦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一時間,湖南
高級官員更換一新。在曾國藩看來,駱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無能,他從心裏瞧不
起。曾國藩知道今後會有掣肘,但他不顧這些,仍然像張亮基在長沙時那樣我行我素地幹下
去。
近來,長沙城裏常有小股騷亂,搶竊、鬥毆、聚眾鬧事等時有發生。團丁一去,肇事者
先聞訊走了,往往抓不到。曾國藩很是惱火。為著警告鬧事的匪徒,也為著在新巡撫麵前表
示團練堅決鎮壓的強硬態度,曾國藩親自草擬“格殺勿論”的告示,印刷數百份,每份都蓋
上“欽命幫辦團練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門碼頭,廣為張貼。又加派團丁,四
處巡邏監視,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嚴加防範。百姓人人低眉斂容,生怕與鬧事匪徒
沾上邊。長沙城儼然處於恐怖之中,幾天來,一片肅殺死寂。眼看堅決鎮壓的措施取得成
效,曾國藩想:看來嚴刑峻法,確為治國治民的不易之道。
誰知沒有安靜幾天,長沙城又爆發一場更大的騷亂。
二曾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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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上午,曾國藩正在審閱道州報來的告急文書,一個團丁急匆匆闖進審案局報告:
“曾大人,出大事了!”
“什麼事,這樣驚慌?”曾國藩兩眼離開告急文書,盯著那團丁問。
“大人,有人搶米行。”團丁急忙回答,緊張的神態還沒恢複過來。
“有這樣的事?”曾國藩頗感意外。這幾個月來,長沙城鬧事雖多,搶米行卻還從來沒
有出現過。他意識到事態嚴重,不禁有些急迫,“搶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
曾國藩的凶惡神態,使團丁嚇了一跳,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快說!”曾國藩又瞪了團丁一眼,心裏罵道,“一個不中用的膿包!”
團丁定定神,結結巴巴地回答:“小西門,不,說錯了,是大西門內五穀豐米行。人很
多,很多,怕有一兩百,也可能有兩三百。”
“曾國葆!”國葆急忙來到大哥身邊,曾國藩果斷地命令,“將你的親兵隊所有團丁集
合起來,帶著他們立即趕到大西門內五穀豐米行,把打劫米行的夕徒一個不漏地抓住。有抵
抗者,就地處決!”
“是!”國葆答應一聲,轉身出門。
“停一下!”曾國藩喊住滿弟,“叫彭毓橘騎一匹快馬,到羅山營裏調一百團丁支援
你!”
待國葆出去以後,曾國藩換上平民衣服,戴上墨鏡,由康福、蔣益澧保護,悄悄出了審
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門。審案局離大西門不遠,兩刻鍾後便到了。曾國藩見五穀豐米行前
人山人海,除看熱鬧的外,有上百人或提著米袋,或拿著木桶、臉盆等圍在米行門前,大部
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給他們發米。人群中不斷發出一陣陣哄笑聲。米行四周一片亂糟糟。
曾國藩小聲罵道:“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開倉放糧,豈不是要造反麼?”
這時,曾國葆帶領的親兵隊六十多號團丁由北麵趕來,彭毓橘帶領的羅山營一百號團丁
從南麵趕來,已將米行團團包圍了。人們見此情景,嚇得雞飛鴨走,不少人丟下手中的米
袋、木桶,倉皇逃竄。團丁們抓住了幾十個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罵、拳擊,被抓的
人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哭著叫著,呼天喊娘,情景甚是淒慘。曾國藩命蔣益澧傳令:“圍觀
的、背米的,一律不抓,為首的、搶米的,全部抓到審案局來。”
說罷,帶著康福悄悄離開現場回衙門。
一個時辰後,國葆前來報告:抓到歹徒十三名。曾國藩指示黃廷瓚立即審訊。過會兒,
他又想起一樁事,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寫著:“叔康兄:審訊時請留意,歹徒中是否有
會堂分子,或是與會堂有聯係者。”
寫完封好,叫荊七送給黃廷瓚,接著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書,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深夜,黃廷瓚前來彙報審訊情況。
五穀豐米行老板吳新剛,是個貪婪刻薄、心腸陰毒的商人。多年來,他使用許多不法手
腕,擠垮附近幾家同行,壟斷了從南門到大西門一帶的米業,常常抬高市價,以次充好,短
斤少兩,坑害市民,聚斂了萬貫不義之財。百姓背地裏都罵他“無心肝”。這“無心肝”偏
又最會巴結官府,尋找靠山,盡管市民對他恨之入骨,卻又奈何不得。這一向,正是長沙城
內缺米的時候,“無心肝”以低價從外地購得一批黴米朽米,摻在好米內,高價賣給市民。
市民們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罵。這時惱了一個漢子。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門外,是
個碼頭上的腳詝,人生得牛高馬大,好打抱不平。他一聲吆喝,帶著十多條漢子衝進五穀豐
米行,把“無心肝”痛打一頓。圍觀的人拍手稱快。有人喊:“廖大哥,幹脆把倉庫裏的米
分給百姓,出口怨氣!”
人群中一片附和聲。廖仁和平時吃了“無心肝”不少苦頭,想想這不義之財,百姓取之
何妨,遂應了大家的請求。附近百姓紛紛前來分米,鬧成了一場大事!
曾國藩靜靜地聽著黃廷瓚的審訊報告,眼睛半眯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著
如何處理這樁案子。這明擺著是百姓對奸商的懲罰。像五穀豐老板這樣的奸商,比比皆是,
用不著再取什麼旁證,曾國藩相信審訊報告是真實的。但這樁案子鬧得很大,弄得長沙城人
心浮動,如果不嚴加懲處,不法之徒便會蜂起效尤,搶米行,搶商店,搶錢莊,那不翻了
天?要徹底斷絕效尤者的念頭,非嚴懲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國藩問黃廷瓚:“叔康兄,你
看此事如何處理?”
黃廷瓚想了想,說:“吳新剛為商奸詐,百姓自發起來懲處,於情理來說,百姓無罪;
從律令上講,有礙社會安定。無論如何,此風不可長。依卑職之見,這十三名鬧事者,為頭
的廖仁和,杖責一百棍,遊街三日,其餘的人各杖責五十棍,釋放回家。”
黃廷瓚的處理,按通常民眾起哄鬧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不過,現在是亂世,亂
世辦案,不能循常規。“這個書呆子辦事,就是迂了點。”曾國藩在心裏說。
黃廷瓚為人的確迂直。這一點,曾國藩與他在嶽麓書院同窗時就已深知。正因為迂直,
他在官場上混得不順利。在江蘇候補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後來的早已赴任,他卻一直得不
到實缺,弄得衣食無著,寒酸不堪,老娘死了,連回籍奔喪的路費都沒有。也正因為迂直,
卻被曾國藩看中。曾國藩喜歡這種不會使乖弄巧,心地踏實的人。他認為當今官場**,就
由於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緣故。曾國藩將審案局的日常事務,委托黃廷瓚負責,
其他委員辦的事,也要黃廷瓚審查。黃廷瓚對曾國藩感恩戴德,盡心盡力地辦事。
一般案件,曾國藩都依黃廷瓚的處理意見,但這件事,卻不能按他的意見辦。
曾國藩把此事處置不重,將會引起不良後果的利害關係,向黃廷瓚剖析了一番,終於使
黃廷瓚信服了。
“重判可以。為首的囚禁三年,協從的分別囚禁三到六個月。”黃廷瓚提出了從重的方
案。
“這些人與會堂有聯係嗎?”曾國藩不對黃廷瓚的方案置以可否,卻提出了另一個問
題。
“接到大人的手諭,卑職著重審訊了這件事。有人供稱為頭的廖仁和與串子會有些聯
係,但沒有證據。”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麼人?”
“十二人都長住大西門一帶。有四人曾被長毛擄去當過長伕,有三人原為駐守武昌的綠
營,武昌被長毛攻陷後,逃回來的。另外五名也都無固定職業,其中有三人因打過人,被按
察使司傳訊過。”
“這就對了。”曾國藩點點頭,“我說這些人為何這樣無法無天,原來不是遊匪,便是
流氓,竟無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對付這種人,殺頭亦不過分。”
“殺頭?”黃廷瓚大吃一驚,再重也重不到殺頭呀!
“誰?”正說話間,曾國藩見窗外似有一人影閃過,“荊七,你到外麵去看看。”
一會兒,荊七捧著一個紙套進來,說:“人沒見到,隻見門口擺著這個東西。像是信
套,卻又很重。”說著,雙手遞了過去。
曾國藩看時,是個信套。他用力扯開,隻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從裏麵筆直掉下來,刀尖
插進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擺動。黃廷瓚嚇得臉色變白,曾國藩也嚇了一跳,但很快鎮靜下
來,強笑道:“誰給我送來這樣鋒利的短刀!”
說著從信套裏抽出一張紙來,黃廷瓚湊過臉去看,隻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兩行字:“放
人,萬事俱休;不放,刀不認人。”旁邊用紅、藍、黑三色筆畫了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
黃廷瓚驚叫道:“這是串子會的人幹的!”
“你怎麼知道?”曾國藩問。
“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會的標記。”黃廷瓚這幾個月親自審訊過不少案件,懂得一些會
堂黑幕。
“想以死來威嚇我?哼!”曾國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過兵部堂官,還怕這幾個草
寇!”
“聽說串子會有兩三百號人。”黃廷瓚的心還在跳。
“兩三百號人怎麼樣?我們有一幹多號團丁,還怕他們翻天不成?”曾國藩突然略帶興
奮地說,“叔康兄,你剛才還說廖仁和與會堂的聯係沒有證據,現在證據送上門來了。倘若
廖仁和這批家夥不是串子會的人,串子會怎會送這封恐嚇信?”
黃廷瓚說:“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來廖仁和是串子會裏的人。”
“是串子會裏的人,就更應該重判了。事不宜遲,我看明天一早就把這批人押到紅牌樓
去殺頭示眾。”
“全部殺頭?”黃廷瓚驚疑地問。
“全部殺頭。”曾國藩沉下臉。
“其中有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一個六十二歲的老頭,是不是從寬處理?”
“不分老少!這種人,留下一個,就留下一個隱患。與其日後為害社會,不如現在殺掉
了事。”
曾國藩的態度如此堅定,黃廷瓚不敢再說什麼了,隻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殺十多
個人,審案局成立以來,在長沙城裏還沒有過,最好先跟駱中丞打個招呼,請來王旗再殺
人,省得以後招致口舌。”
“你說的有道理,倘若沒有這封恐嚇信,是應該先告訴駱中丞,請來王旗。但現在卻不
能按常規辦事了,早殺早安寧。萬一明天夜裏串子會衝進審案局搶人,怎麼辦?殺這種會堂
匪徒,駱中丞不會不同意的。”
“我看,五穀豐老板吳新剛也要抓起來,不抓不能平民憤。”黃廷瓚又提出一個問題。
曾國藩沉吟良久,默不做聲。黃廷瓚似乎得到了鼓舞,頗為激動地說:“大人,騷亂要
鎮壓,但貪官汙吏、奸商惡棍也要懲辦。”
曾國藩點點頭,說:“叔康兄,你的話說中了要害,但眼下我無權辦這種事啊!我不過
一在籍侍郎,暫時奉命幫辦團練,隻能鎮壓匪亂,無權懲辦**。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呀!”
曾國藩撫著黃廷瓚的背,凝視著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輕輕地說:“叔康兄,有
朝一日國藩能任一方督撫,一定請你前去襄助,我們齊心合力,清除貪官汙吏,打擊奸商惡
棍,先從自己做起,兢兢業業,克勤克儉,為皇上辦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樣,整頓社會秩
序,扭轉不良風氣,做一番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的偉大事業,方不負我們當初在嶽麓書院的
寒窗苦讀。”
黃廷瓚渾身熱血奔騰,他緊緊握著曾國藩的手,激動地說:“好!到那時,廷瓚一定鞠
躬盡瘁,死而後已。”
黃廷瓚走後,曾國藩從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細細地看看、摸摸,然後放進信套,一起鎖
進櫃子。這一夜,曾國藩不住原來的臥室,揀了一間衙門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間睡下,叫康
福、蔣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邊。
第二天,當天色尚未全亮的時候,曾國藩命國葆帶領一百五十號團丁,押解廖仁和等十
三名搶米行的犯人前往紅牌樓。國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點嗎?”
曾國藩嚴肅地對滿弟說:“你還年輕,不懂得世界的複雜。這些人既然與串子會有聯
係,難保串子會不中途攔搶,還要提防他們劫法場,所以要愈早愈好。你一到紅牌樓,就命
團丁將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進來,一交卯正,便發令行刑。”
國葆押解犯人走後不久,荊七便慌慌張張進來稟報:“大人,衙門外黑壓壓地跪著一大
片人,口口聲聲要見大人。”
“是些什麼人?”曾國藩警覺起來,心想,“難道是串子會的人來了不成?”
“大半是老頭老太婆,看來不像是歹人。”荊七回答,“要麼,大人下令,叫康福帶團
丁轟走算了。”見曾國藩在猶豫,荊七自作主張地說:“我這去叫康福。”說完扭頭便走。
“回來!”曾國藩吼道。他對荊七這個行動甚為惱火,荊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訓
斥,但曾國藩並未訓斥他,隻是吩咐,“叫康福帶著蔣益澧、蕭啟江等人跟著我,我要親自
見他們。”
曾國藩整了整衣冠,邁著穩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門外,果然見外麵跪著幾十個
頭發斑白的老翁老嫗。那些人見曾國藩一出來,便亂哄哄地喊著:“曾大人,曾大人。”頭
不停地叩著。曾國藩和顏悅色地說:“諸位父老鄉親,不知喚鄙人出來有何賜教?”
一個須發皆白,身穿舊布長袍的老者,拄著拐杖站起,說:“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說
幾句話。”
老者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曾國藩高喊:“荊七,拿條凳子來,讓老伯坐下說話。”
老者連稱不敢,見荊七真的搬了凳子來,也便坐下。康福也為曾國藩搬了把太師椅,但
他並不坐。
“各位鄉親都說,曾大人這幾個月來,嚴厲鎮壓匪亂,長沙風氣大為好轉,這是曾大人
的功勞。不過,”老者又咳起來,吐了一口痰說,“昨天,大西門內搶米之事,實乃奸商吳
新剛逼出來的。廖仁和等為受害四鄰打抱不平,開倉放糧,也是應百姓所求。且吳新剛倉中
堆積的穀米,完全是這幾年盤剝市民所得,現將它還給市民,亦不能稱之為犯法。老漢今年
八十了,年輕時也讀過幾年書,《禮》曰:‘賊賢害民則伐之。’吳新剛一貫害民,廖仁和
等施以懲罰,亦合古訓。望大人憐搶米者事出有因,寬恕其舉措不當,釋放廖仁和等十三
人,以孚眾望。另外,昨日數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終日,一並求大人開恩。”
老者說完,跪著的人一齊喊:“求大人開恩!”
曾國藩冷冷地掃視著人群,心裏狠狠地罵道:“一群糊塗的人!”他強壓惱怒,仍舊用
平緩的口氣說:“各位鄉親父老們,鄙人奉聖旨辦團練,目的在鎮壓騷亂,保境安民。剛才
這位老伯說的,幾個月來長沙風氣有所好轉。鄙人深謝各位的支持。五穀豐老板吳新剛貪婪
害民,鄙人亦有所聞。倘若昨日搶米者果真出自義憤,盡管舉措不當,造成騷亂,鄙人亦可
考慮從寬處理。但是,鄉親們,”說到這裏,曾國藩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冷峻起來,“你們
都受欺騙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見義勇為的豪傑,而是會堂匪徒!他們都是一
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階下人群莫不驚愕萬分,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本部堂有鐵證在此。”曾國藩轉臉對荊七說,“將昨夜串子會送來的恐嚇信和短刀拿
出來,讓這些好心的父老們見識見識。”
荊七將刀和信拿了出來。曾國藩將刀一揚:“這就是串子會昨夜送來,揚言要刺殺本部
堂的短刀。”又拿起信說,“這就是他們的恐嚇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傳閱,有的歎息,有的點頭,有的搖首。大家都被這封信給鎮住了。
“各位父老鄉親,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們都是串子會的骨幹,借百姓
對五穀豐米行的怨恨,乘機行此不法之事,妄圖擾亂人心,破壞社會,以便亂中起事,附逆
長毛。這等會匪,不殺何以平民憤,何以靖社會?至於昨日不明真相,貪圖小利的百姓,”
曾國藩停下來,換成較為和緩的語氣說,“煩各位父老轉告,請他們放寬心,本部堂一概不
追究。大家回去吧!”
見階下人並無起身的樣子,曾國藩突然大聲說:“諸位到紅牌樓看熱鬧去吧,十三名會
匪的頭顱已掛在那裏半天了!”
眾人驚惶不已,這才紛紛起身,向紅牌樓奔去。剛才說話的老者邊走邊搖頭,自言自
語:“事情真蹊蹺,怎麼都成串子會了,先前從沒聽說過呀!”
旁邊一個老婦人說:“阿彌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個腦殼,這殺人就跟
剃頭一樣。”
另一個老婆婆氣憤地說:“麼子曾大人,曾剃頭!”
老嫗無意間給曾國藩起了一個形象的綽號。從那天起,“曾剃頭”一詞,便在長沙城裏
四處傳開。
過了幾天,五穀豐老板吳新剛買了幾丈黃綾,做了一把碩大的萬民傘,帶著米行十幾個
夥計來到審案局,要麵謁曾大人,謝謝他救了米行,並請他下令收繳那天被分出去的米。
當王荊七將吳新剛的來意稟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掃帚眉倒豎,三角眼冒火,惡狠狠地
說:“這個奸商,本部堂暫不動他,他倒翹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麼萬民傘!你去正告
他,今後若不改惡從善,老實經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現,本部堂將查封米行,嚴懲不貸!”
吳新剛聽完王荊七疾言厲色的正告,嚇得萬民傘也顧不得拿,帶著夥計們抱頭鼠竄。曾
國藩吩咐,就在門外將萬民傘燒掉。
又是殺頭,又是燒萬民傘,長沙市民都摸不透這位團練大臣——曾剃頭的心思。
三寧願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放過一個衣冠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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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案局的委員們過了半個月的安靜日子後,忽然又報抓了一個勾結串子會謀反的人,此
人還是個秀才。黃廷瓚知曾國藩最恨串子會,又見犯人是個有功名的人,怕作得主,請曾國
藩親自審理。曾國藩說:“一個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況他身為黌門中人,竟串通會匪,更
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黃廷瓚送來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來,曾國藩將特製
的茶木條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厲聲喝道:“林明光,你這個衣冠敗類,快將如何與串子會匪
首魏逵勾結的事,在本部堂麵前如實招來!”
兩旁團丁扶著水火棍,凶神惡煞般地吆喝一聲:“招!”
案桌下那個長得白白淨淨,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秀才嚇得叩頭不止,連忙說:“大人明
鑒,這完全是一樁誣陷案。學生是聖人門徒,豈肯與會匪往來,玷汙清白。”
“這是怎麼回事?”曾國藩一臉殺氣地問站在旁邊的善化縣平塘都團總郭家虎,林明光
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審案局來的。
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頭說:“現有林明光的同裏熊秉國為證。”
“帶熊秉國!”
熊秉國被帶上堂來,也是個二十多歲、穿著大袖寬袍的讀書人。熊秉國靠著林明光的身
邊跪下。曾國藩又將茶木條重重一拍,聲色峻厲地問:“熊秉國,林明光如何勾結會匪,你
須實事求是講來,不可在本部堂麵前有半句假話!”
“是。”熊秉國磕了一個頭,神氣十足地說,“這有串子會大龍頭魏逵的令牌為證。”
說著,從懷中抽出一支上紅下黑約一寸寬、六寸長的竹牌,站起來,雙手遞給曾國藩,自己
又跪在原地。曾國藩看那令牌正麵寫著“串子會大龍頭魏逵”一行字,背麵畫著紅、藍、黑
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與半個月前收到的恐嚇信上的標記一模一樣。他心頭火起,暗罵
道:“這串子會果然猖狂!”於是繃著臉問:“這塊牌子從哪裏得來的?”
熊秉國答:“今早從林明光的書房裏搜得。”
曾國藩以懷疑的眼光審視熊秉國良久,猛然大聲問:“熊秉國,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
會的令牌?”
熊秉國被曾國藩如電目光、如雷吼聲嚇得兩腿發抖,全身冒出虛汗,好半天才戰戰兢兢
地回答:“是本都顏癩子告訴我的。”
“顏癩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國藩追問。
“大人,”熊秉國終於鎮靜下來,“顏癩子也一起來了,他可以當堂作證。”
團丁帶上顏癩子。曾國藩見此人三十餘歲年紀,一頭癩子,鼻勾腮尖,賊眉賊眼的,心
中已先討厭。那顏癩子跪在熊秉國後麵,不待審訊,就主動地說:“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
是親眼看到林明光與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裏,小人因賭輸急了,想到林家
撈幾個錢。剛爬上林家屋梁,就看見書房裏***明亮,林明光與一個頭紮黑布、身穿夜行服
的人在悄悄說話。隻聽見那人說:‘這一百兩銀子是魏龍頭的心意。魏龍頭說,當初若不是
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沒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何況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請你
老千萬收下。’我心想,好哇!你林秀才表麵裝得一本正經,看不起我顏癩子,原來背地裏
卻與串子會偷偷來往,看我下告發你!曾大人,聽說你老的告示上寫明,捉一個匪徒,賞銀
五兩,有這事嗎?”
顏癩子抬起頭來,擠弄鼠眼望著曾國藩。見曾國藩鐵青著麵孔,眼光凶惡,顏癩子魂都
嚇掉了,趕緊低下頭。
曾國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條,凜然喝道:“你還看見了什麼?”
“是,是。小人在梁上還看見他們推來推去。最後,那人又從懷裏掏出一塊牌子說:
‘這塊牌子是魏龍頭的令牌,他要我送給你老。魏龍頭講,隻要這塊令牌在身,方圓百裏之
內,無人敢動你老一根毫毛。’林明光接過令牌。我心裏想,這不就是他勾結串子會的鐵證
嗎?趁著林明光送那人出門的時候,我從梁上溜了下來。昨天一早,我到鎮上酒店裏喝酒,
心裏高興,對老板說:‘給我打二兩老白酒,一碟牛肉,記到帳上,過兩天就還錢!’我見
老板還在猶豫,就高聲說:‘你放心,你大爺要發財了,還能欠你這幾個錢!’不想熊二爺
這時也在店裏喝酒。”
熊秉國點點頭說:“治下當時正在那裏……”
“不許多嘴!”茶木條重重地響了一下,熊秉國嚇得趕緊縮口。曾國藩冷冷地望了顏癩
子一眼:“你繼續說下去!”
“是!”顏癩子繼續說,“我心裏想,熊二爺是個有臉麵的人,憑我這副模樣,又沒有
抓到林明光,這五兩銀子怕領不到,不如把它賣給熊二爺。打定了主意,我便附著熊二爺的
耳邊說:‘二爺,有個串子會的頭目,被我發現了,你老要抓嗎?’熊二爺一聽,忙說:
‘到我家裏詳說。’到了熊二爺的家,我把昨夜看到的都對他說了。熊二爺說:‘你也不必
到曾大人那裏去討賞,我給你五兩銀子就行了。你千萬不要再說出去。’今日早上,熊二爺
帶著郭團總把林明光抓了起來。大人在上,小人說的句句是實。”
顏癩子說完,又在公堂上磕了幾個響頭。
“這是個痞子!”曾國藩心裏罵道,對顏癩子說:“你下去吧!”
待到顏癩子下堂去後,曾國藩問林明光:“剛才此人說的是實話嗎?”
林明光答:“大人,顏癩子所說的,有的是事實,有的不對。前夜的確有個人來我家,
說是奉魏逵之令送銀子來,也的確拿出了一百兩紋銀,但我分文未收。”
“你跟魏逵是什麼關係?他為何要送你這多銀子?”
“大人,”林明光答,“這魏逵與我家非親非故。五年前的一天,有一漢子突然暈倒在
我家屋門邊。家母信佛,一向樂善好施。見此情景,叫人將他抬進屋,又喊太爺給他診治。
原來此人得了烏痧症。太爺給他放痧,醒過來後,家母又留他住了一天。見他貧寒,臨走
時,又打發一點舊衣和錢。那人自稱名叫魏逵,說今生今世不忘家母救命之恩,日後富貴
了,要重重報答。從那以後,我們一家再也沒有見過魏逵,也不記得此事了。前幾個月,風
言說串子會的大龍頭名叫魏逵,我們也沒有將兩個魏逵聯係起來。前夜,來人自稱是串子會
大龍頭魏逵派來的,又拿出一百兩銀子,說是謝家母恩德。我這才知道,原來串子會的大龍
頭,就是當年倒在我家門口的那個人。大人,我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家裏世世代代以耕
讀為業,從來是安分守法的,我怎麼願意跟造反謀亂的串子會拉扯上?我堅決不受銀子,那
人見我一定不要,又從懷裏拿出魏逵的一塊令牌,說是可以護身,百裏之內無人敢動我絲
毫。我想目前世道這樣亂,危急之間,有這道護身符在身也好,便收下了。大人明鑒,學生
一時糊塗,不該收下魏逵的令牌,但學生決不想與魏逵有往來,更不願參與他們謀亂的事。
大人,學生再蠢,也是個秀才,懂得國法,豈敢做這殺頭滅門的事!”說罷,磕頭不止。
熊秉國說:“大人,林明光在當麵扯謊,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麼魏逵的令
牌?世道雖亂,還有朝廷的綠營和大人統率的團練在,豈容得匪徒們無法無天!我們這些人
都沒有魏逵的令牌,難道就不能保家護身?林明光說他未收銀子,誰人可以作證?銀子又無
記號,誰分得出姓魏姓林?隻有這令牌,他無可抵賴,才不得不承認。大人,林明光私通串
子會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熊秉國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裏舒服,案子審到此時,才見他臉色略為放鬆。曾國藩問
林明光:“你還有何話說?”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國是個無賴,學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緣故,今日才
蒙受這等恥辱。”
曾國藩頗感意外,怒目喝問:“你與熊家有何隙,仔細說來!”
“怪隻怪學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喪地說,“熊秉國是我的同裏,其
父熊固基是平塘鎮的大富翁,仗著家裏有錢,又有遠房親戚在外做官,一貫在鄉裏橫行霸
道。大人,你老別看熊秉國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實際上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公子。詩文不
通,卻又偏愛附庸風雅。學生心裏十分討厭,常常在鄉間奚落熊氏父子,於是與他家結下怨
仇。今日,熊秉國便以公報私。至於顏癩子,他不過是平塘鎮上一隻癩皮狗而已,學生從來
不把他當人看,故他也恨學生。”
“大人,”熊秉國在下麵搶著說,“林明光剛才的話全是誣蔑。”
審到這裏,當過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國藩心裏已有數了。他吩咐一聲“退堂”,便回到書
房。
曾國藩細細地思索案件審訊的全部過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分、說話、表情、神態,
從當堂審訊來看,林明光所說的多為實話,而熊秉國很可能是挾嫌報複。但林明光收下了串
子會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認不諱,難保他沒有二心。為慎重起見,曾國藩叫審案局委員、安
徽候補知縣曹克勤到平塘鎮去走一遭,實地了解一下。
過兩天,曹克勤回來說,林明光的確與串子會有往來,又遞給曾國藩一個小冊子,說是
從林明光書房裏抄出來的。曾國藩看那冊子封麵上題作《太平天國天王禦製原道醒世訓》,
隨便翻開一頁,隻見上麵寫著:“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
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並之念。”他把書往地下一摔,罵道:“什麼烏七
八糟的東西,可笑得很!難道父與子也是兄弟之輩?母與女也是姊妹之群?看來這林明光真
是個不安分的家夥。”
因為林明光是個秀才,曾國藩這天夜裏獨自在簽押房裏為此案思考了很久。說林明光勾
通串子會,唯一的依據是魏逵的令牌。這本冊子,也可能是從其書房裏搜出來的,也可能是
熊家有意栽贓。即使真的是從其書房裏抄出,也不能作為勾通長毛的鐵證。林明光說的魏逵
報恩之事,於情理上可以說得通。此案,若從輕,可將林明光杖責數十板,教訓一頓後放回
家。若從重,就憑他收下串子會令牌,心懷二誌,也可判個死刑。從輕呢?從重呢?他記得
過去讀《明史》,讀《明季北略》,都講到自從牛金星、李岩兩個舉人投歸李自成後,李自
成便設官分治,守土不流,氣象與從前迥然不同,結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當起了
大順朝的皇帝。“讀書人附匪逆,則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國藩深信前人的這個看法是對
的。倘若輕易放了林明光,則給別的讀書人存一線僥幸之機。要從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
投靠串子會,也要借他的頭來教訓教訓其他不安本分的讀書人。為了皇上江山的鞏固,為了
湖南全境的安寧,寧肯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能放走一個會匪中的衣冠敗類!況且串子會活
動如此猖獗,看來他們是存心要跟團練過不去,何不以林明光為釣餌,將魏逵等人引出來,
也好一網打盡,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學政劉昆必然會不同意他的做法,老頭子為人倔強,一旦頂起牛來,會千方百計
使事情辦不成,到時自己的全盤計劃就會落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非辦不可;他最討厭有
人出來幹擾。幹脆不告訴劉昆!曾國藩拿起朱筆,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勾。
第二天,林明光被關進站籠,在長沙城內四處遊街。站籠上插著一塊長木條,上麵大書
“勾通串子會造反之衣冠敗類林明光”一行字。旁邊跟著四個團丁,不停地敲打銅鑼,引得
市民紛紛過來觀看。在站籠通過的主要街道上,羅山營、璞山營七百多號團丁一律便衣混在
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後麵跟著一輛板車,裏麵藏著刀槍。林明光本是個受人敬重的秀才,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