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他憤極羞極,隻遊了半天,便死在站籠裏,而魏逵的串子會並沒有出
來,曾國藩頗為掃興。
林明光之死,在長沙城及東南西北四鄉引起極大震動。一個秀才,以勾通會堂之罪,被
處以站籠遊街,這是長沙城裏亙古未見的事。人們議論紛紛,有罵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
有罵曾剃頭手段殘酷的,更多人則不相信林明光會勾通串子會。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軍、天
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會堂告白文書的人,都連夜焚毀一盡。林明光的弟弟
林明亮聯合善化縣的十個秀才,為哥哥鳴冤叫屈。他們寫了兩份狀子,一份上遞巡撫衙門,
一份上遞學政衙門。
五十多歲、須發斑白的學台大人劉昆接到林明亮的狀子後,氣得胡須都抖起來。他在衙
門裏破口大罵:“這還得了!曾國藩眼裏還有我這個學政衙門嗎?漫說林明光不是勾通會
堂,即使真有其事,一個堂堂秀才,不通過我學政衙門,就這樣處以極刑。曾國藩置斯文何
在?真真豈有此理!”
劉昆拿著狀子,坐轎來到巡撫衙門。駱秉章正為林秀才一案犯愁。見劉學台來,便拉著
他的手,說:“老先生,我們一道到審案局去吧!”
劉昆將手一甩,說:“我不願見他!這案子就委托給你了。”說罷,氣衝衝地走出撫台
衙門。
駱秉章無奈,隻得親自來到審案局。接任一個多月來,曾國藩多次請動王旗殺人,有時
甚至連這個形式都不要,隨便將犯人當場擊斃。上次殺打劫五穀豐米行的十三名犯人,連王
旗都未請。後來,曾國藩親去說明情況,又見有串子會的恐嚇信,雖然也默認了,但身為巡
撫的駱秉章,心裏究竟不是滋味。這回殺一個秀才,居然連學政也不打個招呼,虧他還是翰
林出身,任禮部侍郎多年。他眼裏是沒有湖南官員的位置啊!
“滌生兄,林明光的案子,許多人都有議論。”駱秉章決心借此案壓一壓曾國藩的威
風,“林明光乃秀才,怎能囚以站籠,遊街示眾?且殺人過多,仁政何在!”
曾國藩將狀子略微瀏覽下,便扔到一邊。心想:這段時期來,官場市井物議甚多,要堵
住這些非難,首先要說服這位全省的最高長官,而且態度必須強硬,隻能進,不能退,倘若
退一步,則前功盡棄。曾國藩一本正經地對駱秉章說:“籲門兄,殺人多,非國藩生性嗜
殺,這是迫不得已的事。追究起來,正是湖南吏治不嚴,養癰貽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麵。”
駱秉章聽了這話,心中大為不快。這個曾剃頭,非但不檢點自己的過錯,反而倒打一
耙,要算我的帳了!他打斷曾國藩的話:“你可要講清楚,湖南吏治不嚴,究竟是誰的責
任。”
曾國藩知駱秉章見怪了,為了使談話氣氛和緩,他要穩住這個老頭:“駱中丞,我還沒
說完,湖南吏治不嚴,責任當然不在你;你前後在湖南加起來不過兩年多。我是湖南人,豈
不知三湘之亂,由來已久。道光二十三年,武岡搶米殺知州。二十四年,耒陽抗糧。二十六
年,寧遠會黨打縣城。二十七年,新寧又起棒棒會。二十九年,李沅發造反。這些,都不是
發生在籲門兄你的任上。”
這段解釋,使駱秉章的火氣消了:曾國藩的矛頭原來並不是對準他的。
“滌生兄,不怕你怪罪,貴鄉竟是個爛攤子。當初調我來此,我三次推辭,無奈聖上溫
旨勉勵,才不得不上任。”
“中丞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懇切地說,“湖南為何連年不得安寧,主要在地方文武膽
怯手軟,但求保得自己任內無事,便相與掩飾彌縫,苟且偷安,積數十年應辦不辦之案,任
其延宕,積數十年應殺不殺之人,任其橫行。如此,鄉間不法之徒氣焰甚囂塵上,以為官府
軟弱可欺,相率造謠生事,蠱惑人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倘若陸費泉、馮德馨等人忠於
職守,早行鎮壓,湖南何來今日這等局麵。”
駱秉章點頭稱是:“就因為他們瀆職,而造成今日禍害,難得仁兄看得清楚。朝野有些
人不明事理,還以為我駱秉章無能。”
“正因為湖南已爛到如此地步,故國藩愚見,不用重典以鋤強暴,則民無安寧之日,省
無安寧之境。眼下四方騷亂,奸宄蜂起,還講什麼仁政不仁政呢?古人說:‘唯有德者能寬
服民,其次莫如猛。’有德者如諸葛孔明,尚以威猛治蜀,何況我輩?國藩唯願通省無不破
之案,全境早得安寧,則我個人身得殘忍之名亦在所不惜。處今日之勢,辦今日之事。依國
藩愚見,寧願錯殺,不可輕放。錯殺隻結一人之仇,輕放則貽社會之患。”
“你說的這些誠然有理,”駱秉章說,“不過,就憑串子會一塊令牌,處以站籠遊街,
無論如何太重了。”
“林明光一案嘛,”曾國藩斂容說,“國藩認為,匪患最可怕的不是遊匪,遊匪隻一人
或三五人,縱作惡,為害有限。可怕的是會堂,他們結夥成幫,組建死黨,對抗官府,為害
甚烈。大的如長毛,小的如串子會,就是明證。對會黨的處理,尤其要嚴厲。讀書人一旦參
與其事,為之出謀劃策,收攬人心,會使會堂如虎添翼,如火加油,其對江山社稷之危害,
將不可估量。想籲門兄不會忘記牛金星、李岩附逆闖賊的教訓。我豈不知林明光之罪,不殺
亦可。然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曆來為治國者不易之方。殺一林明光,則絕千百個讀書
人投賊之路。即使過重,甚或冤屈,借他一人頭以安天下,亦可謂值得,不必為林明光喊冤
叫屈,以亂人心而壞剿匪大計。籲門兄,你說對嗎?”
見駱秉章不做聲,曾國藩換了一種誠懇的語氣說:“籲門兄為皇上守這塊疆土,做千萬
人之父母官,自然會知道,當以湖南山川和芸芸黔首為第一位,而不會把幾個人的性命放在
這之上。國藩乃在籍之士,奉朝命協助巡撫辦團練,以靖地方,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桑梓
父老,為了你這位巡撫大人。籲門兄,國藩之殺人,別人指責尚可諒解,你怎麼也跟在別人
後麵指責我呢?”
這番話冠冕堂皇,義正詞嚴,說得駱秉章啞口無言。停了好一會,他才說:“滌生兄,
你這番苦心,我可以理解,但別人就不一定能理解。比如林明光,他是通過府試錄取的秀
才,劉學台掌管的人,你不和他打招呼,征求他的同意,他能理解嗎?你就不怕他向朝廷告
狀嗎?”
曾國藩淡淡一笑:“林明光之事,按理是應該先通知劉學台,由劉學台革掉他的秀才功
名後再用刑。但老夫子辦事,籲門兄不是不知道,這個案子到了他手裏,起碼要拖半年,最
終還是不了了之。昆老育材有方,國藩深為欽佩。但恕我直言,這安境保民之事,昆老尚欠
魄力謀略。況且這案子是一樁會匪大案,與通常秀才犯法不同。當此非常時期,可從權處
理。應該說,我殺的不是秀才,而是一個會匪,一個士林敗類。昆老硬要向朝廷告狀,就讓
他告去吧,我也無法阻攔。朝廷若怪罪下來,一切責任由我承擔,與中丞無關。”
駱秉章本是大興問罪之師而來,結果竟被曾國藩充足的理由和強硬的態度弄得無言以
對,隻得訕訕告辭。
曾國藩想到湖南官場、民間對自己這幾個月來嚴辦匪亂指責如此之多,且其中也免不了
有枉殺的人在內,若不先向皇上申明,求得皇上支持,日後有可能成為被人彈劾的口實。
他思索幾天,給皇上上了一道《嚴辦土匪以靖地方折》。不久,奏折奉朱批遞回來:
“辦理土匪,必須從嚴,務期根株淨盡。欽此。”
曾國藩將這道朱批遍示湖南各文武衙門。從此,官場上的公開指責便銷聲匿跡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康福從平塘鎮辦公事回來,悄悄告訴曾國藩:林明光一案冤情重得
很,百姓反應很大。曹克勤受了熊家父子的賄賂,長毛小冊子是熊家栽的贓。熊家借此事將
林明光置於死地,是為了報積怨私仇。曾國藩聽後,對林明光的冤情並不太感意外,但對曹
克勤受賄卻很憤慨,他生平最恨受賄的官吏。曾國藩交給康福一件任務,要他和彭毓橘、蔣
益澧三人秘密查訪委員中的受賄情況和冒功領賞的團丁。
不久,曾國藩借“嚴辦土匪”的聖旨,將審案局中的委員作了大幅度的裁汰,從自己舊
日友朋和嶽麓、城南兩書院中,挑選一批廉潔有操守的鄉紳和士子來遞補;又將凡有冒功領
賞行為的團丁一律開缺回籍,從荷葉塘募來一批老實的農夫代替。從那以後,他自己對判決
之事,態度也審慎些了。
一日,瀏陽縣團練所專程派人來到審案局,說周國虞的征義堂又死灰複燃了,在城外山
林裏活動猖獗,縣團對付不了,請省團派人前去鎮壓。巡撫衙門也接到瀏陽縣令的告急文
書,駱秉章請曾國藩辦理。
曾國藩吸取林明光一案的教訓,對下邊報來的匪情不敢輕易相信。他帶著李續賓、曾國
葆、康福、彭毓橘,喬裝成普通老百姓,親自到瀏陽去,對周國虞和征義堂作一番秘密查
訪。
四鮑超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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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周國虞乃瀏陽寶塔山下一方大戶,其先祖是南明弘光朝大學士、兵部尚書史可
法的貼身侍衛周天賜。明亡後,周天賜隱居湖南瀏陽,以反清複明為職誌。由於清朝統治嚴
密,周天賜的宏願不得實現,但後代子孫恪遵祖訓,代代不忘反清複明大業。周國虞及其弟
國材、國賢從小讀書習武,廣交四方友朋,圖謀大事。一次偶然機會,周國虞結識了天地會
首領羅大綱,羅大綱帶著周氏兄弟拜見了天地會大頭領洪大全。於是周氏兄弟參加了天地
會,並在瀏陽縣辦起了征義堂,明裏布仁施義,廣結良緣,背地裏發展會眾,鼓吹反清複
明,會眾很快發展到數千人,聲勢浩大。後來江忠源帶領楚勇前去鎮壓,周國虞和征義堂的
兄弟們退到城外野人山。羅大綱投奔太平軍後,幾次派人相邀,周國虞因為與太平軍的目標
不一致,不願參加。前幾天,他們下山想殺掉橫行霸道、強娶人妻的瀏陽縣團練副總張義
山,結果沒抓到張,便一把火燒了縣團練所,縣令饒豐平嚇得惶惶不安,遂火急上報省城。
了解這些情況後,曾國藩製定了一個巧取野人山的計謀。
通過旅店老板買通征義堂一個小頭目,小頭目帶著李續賓、曾國葆、康福進入了人跡罕
至的野人山。李續賓等人化裝成湘鄉縣三合會的頭目,以攜帶十萬兩銀子前來合夥的謊言,
騙取了周國虞的信任。這時,王錱奉命帶著八百團勇從長沙趕到瀏陽。王錱、李續賓率領勇
丁並挾持張義山打進野人山。在征義堂兄弟們的麵前,王錱宣示張義山魚肉百姓的罪惡,並
當場將這個團練副總一刀殺了,鼓動征義堂的人放下武器,下山做良民。曾國藩這套軟硬兼
施的做法取得了效果,征義堂被打垮了,周國虞兄弟不得不帶著一批骨幹撤離野人山。
這是省城大團成立以來幹得最得意的一樁大事,王錱、李續賓等人滿心想得到省裏各衙
門的表揚,卻不料長沙的反應甚為冷淡。曾國藩心裏雖不高興,但並不跟駱秉章談起這事,
就連左宗棠麵前也不提及,仍舊每日辦理匪盜案件,並將精力轉到操練勇丁上。
曾國藩痛感教官缺乏。王錱、康福、李續賓、彭毓橘等人雖武藝超群,但都任務繁重,
不能以全副精力教練團丁。曾國藩隨時注意從團丁中識拔人才,發現有武藝較好、人又實在
的團丁,便加獎掖,並提拔起來充當什長、哨長。每天夜晚,則重溫曆代兵書,尤其對戚繼
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細細加以揣摹,許多地方,都照戚繼光所說的辦。大團訓練
日有起色。
一天下午略有點空閑,曾國藩正和康福饒有興致地對奕,荊七進來說:“大人,去年在
嶽陽樓上見麵的那個楊載福來了。”
“快請他進來!”曾國藩喜出望外,一邊叫康福收棋,一邊已邁步向門外走去。
楊載福一進門來,便跪下磕頭行大禮:“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上次嶽陽樓上多
多冒犯,請大人海涵。”
曾國藩親手扶起楊載福,樂嗬嗬地說:“什麼冒犯,說哪裏話來!我能在洞庭湖畔結識
足下,實為有幸。這一年來,足下可好?”
曾國藩上下打量著楊載福,見他身穿一套綠營軍官衣服,便又問:“足下在哪個營做
事,我怎麼一直沒見過你?”
楊載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去年蒙大人給我指明出路,第二天,我便將排上事安排好,
帶著大人寫的薦書,到長沙投奔駱撫台。駱撫台問我:‘曾大人是你什麼人?’我說:‘曾
大人與我非親非故,得薦書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駱撫台問我薦書怎麼來的,我把當時
的情況說了一下。駱撫台說:‘你這個毛頭小子,你知道曾大人是什麼人嗎?’我搖搖頭。
駱撫台說:‘曾大人是當今禮部侍郎,因回家奔喪,讓你給有幸碰上了。’我當時大吃一
驚,想起大人的確說過回家奔母喪的話。
駱撫台把我留在撫標右營。見我武藝尚可,今年初,提拔我當了個外委把總,派我到辰
州協訓練新兵。前幾天才回長沙來交差。昨日在街上見到大人出的告示,方知大人在省裏辦
團練。今天特地請了假,來拜謁大人。”
曾國藩見楊載福不負推薦,很是高興,說:“足下這一年來長進很大,又有了訓練新兵
的經驗,我想請足下到大團來訓練勇丁,足下肯嗎?”
楊載福說:“大人是我的恩人,莫說叫我來大團當教官,就是叫我立即入狼窩虎穴,敢
不從命!”
曾國藩甚喜,當即給駱秉章寫封親筆信,請他放楊載福來大團聽命。駱秉章自然準許。
次日,楊載福即到曾國藩衙門報到。吃過早飯,曾國藩帶楊載福到南門外操場,分到羅澤南
一營當個哨官,並兼管全營教習。下午,曾國藩徒步從南門口操場回魚塘口,途經鹽道街口
時,見提刑按察使司的幾個差役鎖拿一個漢子往前走。忽然,從後麵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婦
人。那婦人抱住漢子的大腿,哭喊著:“春霆,我跟你一起去吧!”婦人哭聲極為悲哀,引
得路人全都停下來觀看。
又見後麵跑來兩三個漢子,扯著婦人的手往回拖,婦人死命不肯。那漢子滿臉是淚,說
道:“菊英,你多保重,過幾年我再來接你。”差役們吆喝著,趕著漢子走。
曾國藩定睛看那漢子,年約二十六七歲,身材長大,足比常人高出一個頭,膀闊腰圓,
麵孔雖黧黑消瘦,但兩眼卻大而有神,滿臉絡腮胡子又黑又密。曾國藩心想:好一條漢子,
不知犯了何事?提刑按察使司的差役見是曾國藩,忙點頭哈腰問好:“曾大人,你老回府
去?”
那漢子聽差役叫“曾大人”,連忙喊:“你老就是曾大人?我鮑超今日落難受辱,請你
老救我。”
曾國藩感覺意外,問:“要我救你?”
“曾大人,你老不是在奉旨操練團練嗎?鮑超願投效你老帳下。我現在好比當年落難的
薛仁貴,日後,我會輔助你老征東掃北。”
曾國藩想:此人口氣倒不小,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不妨將此人帶到審案局詳細問問。他
對差役說:“把他押到審案局去,我要審問審問。”
差役麵有難色,說:“陶大人要小的們這就押去,若送到審案局,陶大人怪罪下來,小
的們吃不了。”
“不要緊,我這就打發人告訴陶大人,審問後即給他送去。”
鮑超又說:“曾大人,這婦人是小人的女人,請你老發點慈悲心,讓她再在旅店住幾
天,待小人與她見一麵後,再由馬家帶去。”
曾國藩叫王荊七把那女人送到旅店後,再到臬台衙門去告訴陶恩培,並要那幾個漢子先
回去,過幾天再說。差役無奈,隻好跟著到了審案局。
曾國藩坐在大堂太師椅上,鮑超跪在堂下。他屏退差役後,對鮑超說:“你因何事被鎖
拿,要從實告訴我。”
鮑超磕了一個頭,答道:“是。”然後慢慢地將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鮑超字春霆,是四川奉節人,自小父母雙亡,幫人拾糞放牛餬口。十五歲時,曾
經人介紹到峨嵋山清虛觀,為觀裏道人打柴擔水,混一口齋飯吃。鮑超有力氣,做事又勤
快,雖性情暴烈,但為人爽直,很得觀主清安道長的喜愛。清安道長空閑時教他一些武藝。
鮑超不識字,卻悟性好。各種武藝,一經點撥,便熟記在心,又肯下功夫苦練,三四年過
後,鮑超便成為清虛觀裏第一號高手。清安道長有心想把他留在觀裏,但鮑超卻過不慣峨嵋
山上的冷清生活,他要憑借這身武藝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掙個榮華富貴、光宗耀祖的
前程。清安道長得知他的誌向後,深為惋惜,悔不該當初看錯了人。二十歲那年,鮑超為一
件小事與觀裏另一道人口角起來,他揮起鐵拳把那道人打得口吐鮮血,暈死過去。清安道長
大怒,把他捆綁起來,打了五十水火棍。鮑超豈咽得下這口氣,第二天一早,便卷起包袱下
山了。走到半山腰,想起師傅五年來的教誨之恩,自思這樣不辭而別,未免對師傅不起,便
又轉身上山,向清安道長告辭。道長並不挽留他,隻叮囑:“日後不管立下多大功勞,不管
有多高官爵,都不要再對人提起清虛觀這幾年的事,更不要提為師的姓名。”
鮑超下山,來到成都投了軍。幾年過去,東打西跑,辛苦不已,卻沒有撈到個一官半
職。鮑超灰心了。
恰好,那年廣西洪楊事發,朝廷要調兵到廣西前線。鮑超看定是立功的機會來了,主動
請纓,來到廣西。一來便被向榮看中,選為親兵。眼看鮑超要發跡了。誰知時運不佳,永安
一戰,鮑超身負重傷。向榮給他幾兩銀子,留他在廣西一個老百姓家養傷。不久,向榮帶兵
尾追太平軍離開廣西到湖南去了。
鮑超住的這家姓韋。韋家的姑娘菊英,盡心盡意地招扶鮑超。菊英愛鮑超一表堂堂,鮑
超愛菊英秀氣水靈,心眼又好。兩人便你歡我愛,偷偷地攪在一起了。菊英父母也覺得鮑超
有股男子漢氣概,便同意女兒的選擇,為小兩口舉辦了婚禮。幾個月後,鮑超傷好了,他和
菊英商量,要到湖南去找向提督。菊英舍不得跟他分開,便和他一同來到湖南。到長沙後,
方知向提督早已到江寧去了,鮑超夫婦好不氣餒。盤纏眼看就要用光,夥鋪老板又天天催房
租,鮑超氣得在一家酒店裏喝了兩斤白幹,醉得昏昏的,突然冒出一個主意來。他在酒店裏
大嚷:“誰要老婆,二百兩銀子,我把老婆賣給他。”
大家都覺得好笑,便慫恿酒店馬老板去買。馬老板四十多歲,去年剛死了老婆,正要續
弦,看鮑超不過二十幾歲,料想老婆一定年輕,便問:“漢子,真的賣老婆?”
“真的。”鮑超布滿血絲的雙眼乜斜著酒店老板。
“不翻悔?”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
“嗯。”馬老板心想,連老婆都要賣的人,還有臉說男子漢大丈夫。他用鄙夷的眼神對
鮑超說,“漢子,去看看你的老婆長得如何,麻臉瞎眼的我可不要。”
當場便有幾個好事之徒,興高采烈地跟著去看熱鬧。馬老板見菊英年輕漂亮,大喜過
望,當下拉出鮑超,說:“漢子,就這樣定了。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婆娘,諸位幫忙作個
證,可不許反悔呀!”
立即便有人寫來一張字據,鮑超印了手模。
這天晚上,鮑超酒醒了,對白天賣老婆的荒唐之事後悔不迭。但木已成舟,他隻得告訴
菊英。菊英一聽,頓時昏厥過去,老半天才醒過來,對鮑超的絕情滅義恨得要死。鮑超安慰
妻子。說實在是萬不得已,與其兩人都死在此地,不如換得銀子到江寧去,找到向提督,一
兩年後立了軍功當了官,一定回長沙再來贖回。夫妻倆抱頭痛哭一夜。第二天,馬老板拿著
二百兩銀子來,要把菊英帶走。老婆是自己賣的,一時反悔不成,但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
見真來抬老婆了,又惱羞成怒,一股無名火起,將馬老板痛打了一頓。馬老板無辜挨打,如
何氣得過,便到臬台衙門告了鮑超一狀。又有手模契約,又有十多個人證,臬台陶恩培下令
提拿鮑超,並將韋菊英判給馬老板。
曾國藩細細聽了鮑超這段敘述,心想:這個莽夫人品的確不太好,日後保不定忘恩負
義,賣友求榮,轉過來又想:鮑超也可憐,空有一身本事,卻命運不濟,英雄短路,也難怪
他做出這等沒良心的事來,吳起不也有過殺妻求將的事嗎?現在正要幾個有真本領的人來教
習團丁,且不去管他的人品,先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曾國藩喚來差役,打開鮑超手上的鎖鏈,又賞他一頓酒飯,要他當麵表演幾套拳術刀
槍。
鮑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麵前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
當時來到射圃,脫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長拳。這套拳打得真好!將少林拳和峨嵋拳融
為一路,幾聲輕嘯之後,但聽得風聲霍霍人影流竄。猛然間一聲怒吼,隻見他一拳衝出,
“嘩喇”一聲,三層牛皮繃成的箭靶被打出一個窟窿。曾國藩脫口稱讚:“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來,鮑超心不跳,臉不紅。曾國藩自己並不會武功,但見多識廣,一看就知
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團一千多號勇丁,隻怕少有能超過他的,一邊想著,一邊站起來拍著
他的肩膀,說:“你有這等本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蔭子,怎能做出賣
老婆的蠢事來。你也不必到江寧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當個哨官,也管百十來號人,你
願意嗎?”
鮑超受寵若驚,趕快跪下磕頭,激動地說:“謝大人!大人好比鮑超的再生父母。今生
今世,鮑超跟定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曾國藩扶起鮑超,說:“今後要將本事全部教給勇丁,莫要保留。從我這裏拿五十兩銀
子回去,給二十兩與酒店老板,當養傷之費;給人賠個不是,把字據取回;另三十兩給你的
老婆,把家安頓好。後天就到我這裏來上任。陶大人那裏,我叫人去了結。”
鮑超喜從天降,千恩萬謝,回旅店去了。這裏曾國藩修書一封,說明鮑超是個人才,要
留下他教習團丁,不必再追究雲雲,交給差役回去複命。
五拿長沙協副將清德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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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中丞,這曾國藩做事,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不久前才從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來
的陶恩培,拿著曾國藩寫給他的信,來到駱秉章的簽押房。
“什麼事?”駱秉章問。
“一個兵痞子,自願賣老婆,與人講好了,還蓋了手模。第二天翻臉不認帳,還打得人
家半死。狀子告到我這裏,情況屬實,我把兵痞鎖拿到衙門來審問。半路之中,曾國藩把他
截走了,說是一個人才,他要留用。駱中丞,你看這辦事還有個規矩嗎?殺了那麼多人,還
弄些個什麼站籠,慘無人道。殺人搶人,自行其是,全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這樣下
去,湖南一省,隻要他曾國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說越有氣。
“這曾國藩也是跋扈了些。”駱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個站籠,倒是經我勸說,又拿
出幾份狀子給他看,總算拆了。可是專斷自決,則一點未改。上月到瀏陽剿征義堂,又擅自
殺了縣團練副總張義山。張義山的副總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殺了。對不起,回來後
我雖不講他,也給他碰了個冷釘子,平征義堂的事,一句不提。”
“那還提得,再提,尾巴都會翹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駱秉章跟前湊了湊,
說,“中丞,聽說鮑提督也討厭這個姓曾的。”
正說著,左宗棠進來,把剛起草的《湖南境內匪患次第肅清》的奏稿送給駱秉章過目。
“中丞,肅清湖南境內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滌生的團練,尤其是這次剿平征義堂,厥功
甚偉。征義堂鬧了好幾年,瀏陽縣對之束手無策,上次江岷樵也隻是把他們趕到山中,全賴
曾滌生徹底撲滅。但奏稿對此隻一筆帶過,曾國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雖然按中丞的意思寫
了,但終究有點為滌生抱屈。”
“怎麼是徹底撲滅?周國虞三兄弟一個都沒逮住,難保不死灰複燃。”陶恩培不買曾國
藩的賬,更看不起連個進士都沒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權當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對駱秉章說:“添不添,由中丞決
定,但有功不賞已不當,現在連在皇上麵前一句好話都舍不得說,隻怕將來難以服人心。”
說完,抬腳就走。駱秉章連忙叫住:“季高,你看著添幾句吧!”把奏稿又塞給了左宗
棠。待左宗棠走後,駱秉章對陶恩培說:“曾國藩雖然專斷了些,但他勇於任事,也難能可
貴。皇上信任他,你就開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陶恩培說:“我倒無所謂,隻是中丞你處於這種地位難以應付。論年齡,論資曆,論現
在的官位,哪樣不在他曾國藩之上?團練就隻能做團練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呂賢
基、江蘇的季芝昌,哪個不是在巡撫的管轄下辦事?團練大臣幾十個,沒有哪個像他曾國藩
這樣!”
駱秉章沒有作聲。從他心裏說,對曾國藩快刀斬亂麻、敢於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風,並
不反感。他是個老官僚,對官場那種推諉、敷衍、不負責任、辦事拖拉的習氣看得多了,深
知國事就壞在這種風氣上。難得曾國藩這幾個月來雷厲風行,湖南境內的動亂已漸次肅清,
功勞是大的。但曾國藩也太不顧各衙門的麵子了,開口閉口總說湖南官員暮氣深重,要起用
一班書生來代替他們,氣勢咄咄逼人。辦事從不與他們商量,許多超過自己職權範圍的事,
也擅自處理。長此以往,弄得各衙門都不痛快,叫他這個巡撫如何當!停了一會,駱秉章
問:“你剛才說鮑提督討厭他,是什麼事?”
陶恩培說:“聽說曾國藩要撤換清德副將,提拔塔齊布。清德到鮑提督那裏訴苦。鮑提
督大為惱火,這不是清除異己,培植親信嗎?塔齊布還隻是早幾個月前才授與都司銜,現在
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署理撫標中營守備,比起清德來,還差得遠呀!”
“嗬,嗬。”駱秉章漫應著,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他今年六十歲了。常常感到精力不
支,陶恩培見狀,便起身告辭了。
兩個月前,當曾國藩把大團三營勇丁整頓好後,便與提督鮑起豹商量,這三營團丁和駐
長沙的綠營兵平時分開操練,五日一會操,由他親自來檢閱。太平軍撤離長沙後,外省奉調
來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隨張亮基去了湖北,長沙還有三千本省兵。鮑起豹把
他們全部留在長沙,合長沙協左營五百兵(右營五百兵駐湘潭)在內,還有三千五百人,一
旦有事,以資防守。鮑起豹同意曾國藩的建議。軍隊吃皇糧,戰時打仗,平日操練,這是天
經地義的,隻是自己懶得吃那個苦,不想到操場去督促。現在曾國藩自願領這分苦差,何樂
而不為呢?
在操練過程中,曾國藩發現綠營中幾個尖子。一個是署撫標中營守備塔齊布。他帶的營
每次會操都按時到齊,自己短衣緊褲,腳穿草鞋,為兵士作示範。曾國藩見塔齊布是上三旗
中的人,對他格外親切。為了今後辦事方便,曾國藩要把這個滿人推上來。因此特別把他去
年守城時的功勞提出,向朝廷保奏他為遊擊將軍。另一個是提標二營的千總諸殿元。他是武
舉出身,技藝精熟,訓練士兵有方。還有一個把總周鳳山,是鎮筸兵中的小頭目。此人不僅
武藝好,且熟悉兵法,在鎮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團中的三營,帶隊的幾乎都是書生,雖然熱
情很高,有的武藝也很不錯,但畢竟缺乏行伍經驗。近來雖有楊載福、鮑超做教師,兩個人
究竟不夠,於是曾國藩將塔齊布、諸殿元、周鳳山請來當大團勇丁的教師,給他們雙份餉。
大團勇丁的武藝在一天天進步,綠營的訓練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煩事來了。
原來,那些綠營兵,平素懶散慣了,一個月難得有一兩次操練。就這一兩次,去的人也
不多,用幾個錢雇個人代替,本人則睡覺、上館子、下妓院。操練也有名無實,集個合,點
個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槍揮舞幾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練的。但曾
國藩練兵,作風卻大不一般。
大團一天的操練總在四個時辰以上,事事講認真過硬,一絲也不許馬虎。他自己一天到
操場去幾次,嚴格督促。這樣一來,綠營兵也隻能陪在那裏。到了逢三、逢八會操這一天,
天還沒亮,就得集合上操場。那些綠營兵油子擦著惺忪的眼睛,胡亂穿上號褂,昏昏沉沉地
跟著走,個個嘀嘀咕咕。曾國藩整天一刻也不離開練兵場。將士們無奈,隻得一遍又一遍地
練習。一天下來,渾身骨架都散了。不僅如此,他還要訓話,喋喋不休地聒噪個把時辰,講
軍紀,講作風,講吃苦耐勞,講盡忠報國等等,講得那些綠營兵煩膩極了,個個昏昏欲睡,
一回到營裏,便罵開了:“這個曾剃頭,早點死了好!”
“曾國藩不過是個團練大臣罷了,他有什麼資格管我們!”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練,臉都丟盡了。”
一個湘鄉籍的兵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你們知道嗎?曾國藩是個蛇皮癩,他每天都癢不
可當,死命地抓,抓下的癬皮有一飯碗,血流不止。”
“活該!這是天報應。”
“讓他一天癢到晚,上不了操場就好。”
士兵們在一陣笑罵中放出滿肚皮怨氣。
個把月後,除塔齊布的撫標中營外,其他營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時期,上操場的
綠營兵越來越少了,撫標中營也受到影響。曾國藩對此很惱火。尤使他難堪的是,長沙協副
將清德,幾個月來,凡會操一概不參加,派人請也請不動。這兩次會操,長沙協缺席的又特
別多,經打聽,原來是清德對曾國藩重用塔齊布很嫉妒。塔齊布還是火器營的護軍時,清德
便已是副將了。曾國藩一來,便保奏塔齊布為遊擊,最近又保奏為參將,眼看就要與他平起
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氣!他認為這是曾國藩明顯地在討好滿人,想用滿人來取代他。因
此,清德不但自己不會操,而且對不會操的長沙協士兵也暗中支持。對於清德明目張膽的對
抗,曾國藩十分惱怒。他聽說太平軍圍攻長沙時,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頂戴,躲到老百姓家裏
去了。查實以後,便決定拿清德開刀。
機會來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寵愛的四姨太二十五歲壽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
發請柬,準備為四姨太熱鬧一天。而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會操期。
初七日上午,曾國藩以團練大臣的身分出了一個告示,曉喻全體綠營和團丁,明早在南
門外大操場會操,要對半年來的操練作一番全麵大檢查,不管是誰,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
得請假。
當晚,長沙協中被清德安排為酒席服務的兵士,公推幾個代表到副將衙門,把曾國藩的
告示給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團丟到腳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氣得幾
天?長毛一平,他就得滾蛋。”
“大人,是不是讓他點了名以後再來?”一個外委把總試探地問。
清德眼睛一瞪:“你們的餉是誰關的?長沙協歸誰管?曾國藩的一張告示,你們就這樣
怕得要死,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副將!明天,操辦喜事的人一個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
兄弟都可以不去。你們就說是我清德講的,看他曾國藩能奈何我個**!”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就穿戴利索,騎馬上南門外練兵場。
這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絲風都沒有,整個長沙城就像一口
燒紅了的大鍋。而南門外練兵場,無一株樹,無一堵牆,灰塵撲麵,沙石燙腳,更如同這口
大鍋的鍋底正中,無情地折磨穿著號褂舞刀弄棒的兵丁們。
點名時,曾國藩知道長沙協缺了不少人,但他沒有發作。
到了巳正時分,曾國藩特意來到長沙協操練地。本來應到五百人的長沙協左營,現在不
到三百人了。曾國藩頓時火起,下令全場停止操練,聲色俱厲地問長沙協帶隊的都司人都到
哪裏去了。都司嚇得結結巴巴地稟告:有五十多號人在清德將軍家辦喜事,有七十多號人因
病請假,有八十多號人半途溜走了。
曾國藩聽後,對全場兵丁大聲說:“各位弟兄們,你們看看,究竟是國事重要,還是私
事重要。自己不來會操,還要弟兄們為他辦私事。國家出錢招兵,是為他個人招的嗎?大家
都還隻二三十來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長沙協就有那麼多的人吃不了苦,不來的不來,
溜走的溜走,這還像個軍隊嗎?眼前這點苦都不能吃,日後兩軍搏鬥,生死存亡之際,豈不
當逃兵嗎?本部堂四十多歲了,還和大家一起操練,所為何來?為的是練出一支能打仗的軍
隊,為的是保湖南全境不被長毛占領。今天天氣是熱了點,這樣的天練兵確是一樁苦事,但
比起流血殺頭,這個苦就小多了。各位兄弟要體諒本部堂的苦心。常言說,夏練三伏,冬練
三九。再冷再熱,都不能不練兵。今天缺席的,每人記大過一次。”
曾國藩講完後,要李續賓帶一營湘勇到城裏各處去尋找長沙協的兵,記下他們的名字。
這天晚上,李續賓彙報:長沙協昨天有五十八人為清德辦酒席服務,有四十六人在營房
裏乘涼、賭牌、聊天,有三十三人在酒店裏喝酒,有十二人在妓院裏胡鬧,還有五十一人在
城裏逛街,真正生病臥床的隻有六人。
曾國藩把這些情況寫了一封長信,連夜打發人送到武昌張亮基處。按製度,各省綠營受
總督節製,巡撫除兼有提督銜外,不得幹預兵事。湖南綠營由署湖廣總督張亮基管轄。張亮
基對湖南綠營的**本極為不滿,曾國藩又是他一再請出來的,看了曾國藩的信後,也很氣
憤,立即複信,交來人帶回,請曾國藩按軍紀國法處置。
於是曾國藩給朝廷上了一本,親筆寫道:
奏為特參庸劣武員,請旨革職,以肅軍紀而儆疲玩事。竊維軍興以來,官兵之退怯遷
延,望風而潰,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種種惡習,久在聖明洞察之中。推其原故,在平日毫
無訓練,技藝生疏,心虛膽怯所致。臣懲前毖後,今年以來,諄飭各營將弁認真操練,三、
八則臣親往校閱。惟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訓飭。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
署偷閑,養習花木。六月初八日為其小妾過生,竟令五十餘士兵為其辦酒服役,並公開支持
怕苦不願上操之兵。該副將對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現當軍務吃緊之際,該將疲
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應請旨將長沙協副將清德革職,以勵將士而振軍威。
寫畢,尚不解恨,又附一片:
再,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去年九月十八日見賊開挖長沙地道,轟陷南
城,人心驚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
為笑柄。請旨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幾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作士氣。臣痛恨文
臣取巧、武臣退縮,釀成今日之大變,是以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懷私見,求皇上嚴密查
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換誰來當長沙協副將呢?論才能,楊載福最合適。但他僅隻一外委把總,小
小的九品頂戴,與從二品的副將相差太遠了。諸殿元也可勝任,但也隻是個從六品的千總,
驟升副將,也嫌太快。從官階來看,塔齊布是參將,從三品,最高,從才具方麵來說,固然
不及楊、諸,但塔齊布老實恭順,此外尚有楊、諸天生不及之處,那便是塔齊布為鑲黃旗
人。曾國藩深知皇上對漢人猜忌甚多,今後要建曾家軍,從皇上到朝野滿人都會不放心。倘
若有人參一本,隨便加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就可滿門抄斬。必須推個滿人出來!名義
上還要把這個滿人擺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滿人的顧慮。若是推個才大心大的
出來,今後駕馭不了,那就更麻煩。塔齊布雖無大才,但聽話,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
想必日後不會有意為難。主意定了,曾國藩又補一片:查署撫標中軍參將塔齊布,忠勇奮
發,習勞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練,常倚該參將整頓營務。現將塔齊布履曆開單進
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為使皇上采納他的建議,並表示自己對滿人的絕對信賴,他在片後著重補了一句:
“如塔齊布日後有臨陣退縮之事,即將微臣一並治罪。”
曾國藩參劾清德和保奏塔齊布的事很快傳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鮑起豹那
裏,先不提參劾自己的事,而把營兵對曾國藩酷暑操練的怨氣,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
有意挑撥說:“鮑提督,兄弟們都在說,我們到底是受提督指揮,還是受團練大臣指揮?兄
弟們跟曾國藩講,鮑提督愛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營外操練,隻在營內講兵法。曾國
藩不但不聽,反而說你老治軍不嚴,姑息放縱,養了一批老爺兵。”
鮑起豹本是一個驕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聽了清德的話,勃然大怒:“曾國
藩是個舞弄筆墨的文吏,他懂什麼帶兵練兵!朝廷盡用一批文官當團練大臣,真是笑話!曾
國藩竟敢譏笑我治軍不嚴,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練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況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