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審訊忠王(2 / 3)

證了陸路的進攻厥功甚偉也理應會銜。但曾國藩想得更深。自從鹹豐二年出山以來凡

有大勝仗報捷折中他從未單獨領銜。塔齊布在時他和塔一起領銜並將塔排在前;塔死

後攻下安慶時他和胡林翼一起領銜又將胡推到前麵。曾國藩這樣做既向朝廷表示了

功不獨占的器量贏得朝野一致稱讚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膽相助。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

他也援例不單獨領銜順手牽來了湖廣總督官文把官文置於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報捷折處理好後又開始審閱保舉單。曾國荃開來的保舉單多達三十二頁近二千人。

曾國藩明知其中有許多金益民一類的人並預料到保舉如此之濫日後必然招致口舌但現

在也隻得照此上報。由保舉單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樣地歡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謙

虛謹慎而這點自小不受約束的九弟恰恰不會想到。應該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國藩想。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刺耳的鳥叫聲。他推門一看原來是一群喜鵲繞著院中涼亭在驚慌失措

地亂飛亂叫。涼亭年久失修將要倒塌府裏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現在幾個人正在搬拆用

竹杆搗毀築在亭頂上的喜鵲窩。眼看著窩中的枯枝茅草紛紛落地一個個鳥蛋摔得稀巴爛

喜鵲們圍著涼亭出悲哀驚恐的號叫。大喜日子裏總督衙門出現一幅這樣的慘景不是好

事曾國藩心中憮然。他把荊七叫過來說:“去告訴他們涼亭不要拆了鳥窩也不要搗

毀打碎的蛋掃幹淨莫讓這些喜鵲看了傷心。”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陳德風在李秀成麵前長跪請安使曾國藩打消了招降的念頭

安慶內軍械所製造的“黃鵠”號小火輪順水在長江上飛快地行駛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張楓嶺。曾國藩坐在艙裏對徐壽說:“到底火輪走得快若是坐木船這會子鯽魚灣都到

不了。”

徐壽興奮地說:“若一路順利的話掌燈時分就可以到下關。”

“黃鵠號比洋人的輪船慢多少?”

“大概隻有洋人船度的一半。”徐壽回答。“製船造炮方麵洋人的確比我們行。”

曾國藩默默地看著倒流的江水沒有做聲徐壽也就不再說下去了。船過蕪湖正是正

午時分船艙裏熱得像蒸籠二人衣褲都濕透了不得已換了衣褲後改乘民船。曾國藩說:

“黃鵠號好是好就是太熱不通氣不可久坐還要改一改。”

徐壽說:“中堂說的是。我們正在造一隻大輪船圖紙畫好後再請中堂審示。”

“好。”曾國藩說“到時我先看通風不通風。若不通風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說完二人都笑了起來。民船坐起來雖然愜意但太慢了當晚停宿采石磯。第二天天

未亮便開船趕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報知曾國荃。曾國藩一出船艙便在下關碼頭上

看到吉字大營幾十名高級將領已佇立在烈日之下。曾國藩快步登上碼頭見站在最前麵的九

弟黑得好比終年勞作的老農瘦得猶如臥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頭一酸五步並作兩步來到

九弟麵前:“你受苦了!”他緊緊抱住弟弟隻這四個字便再也說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

擁抱在一起。見弟弟眼眶漸漸紅了曾國藩怕他失態忙鬆開手走到李臣典、蕭孚泗、劉

連捷等人麵前逐個道喜祝賀。

到了臨時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轅進入內室曾國藩才細細地向九弟詢問一切。又叫弟

弟脫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傷疤輕輕地撫摸著。每摸一處傷疤他都不厭其煩地

問弟弟是什麼時候受的傷在哪個地方傷的又是什麼時候好的好了以後有不有影響

再過沒有。一句句一聲聲直問得曾國荃淚水鼓鼓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後終於忍不住

嚎啕大哭起來。

“哭吧哭吧!這裏沒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盡了苦你對著大哥把這兩三年來所受的

委屈、痛苦、勞累統統都哭出來。”曾國藩邊說邊拍打著弟弟的肩膀。時間仿佛倒退了三

十年荷葉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過了好一陣曾國藩才笑著說:“好了哭夠了吧!如此蓋世功勳落在別人的頭上嘴

都笑歪了身子都飄起來了哪有我們這樣兄弟相對而哭的。”

一句話說得曾國荃止住了眼淚。外麵已擺好了豐盛的接風酒李臣典、蕭孚泗、劉連

捷彭毓橘等人都來作陪。席上杯盞相碰笑語喧天。曾國藩對李臣典等人說:“想想當初

給我當親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這樣神氣的時候還是跟著九帥好哇!”

說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國荃說:“這次破金陵他們都立了大功這都是大哥當年辛勤

栽培的結果。”

“這也是天數。”曾國藩換上素日的凝重神色“當年他們在我身邊也沒有想到會有

今天這樣大的功勞。自古以來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諸位都要從這方麵去想

日後才好和上下左右相處。”大家都胡亂點頭並沒有體會到這句話的深遠用心。

吃過飯後曾國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壘又到信字營、振字營、備

字營、剛字營、節字營駐紮之地拜訪該營營哨官向他們祝賀道乏營哨官們都很感激。

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經黑了吃罷晚飯曾國荃說:“大哥今日太累了早點洗了澡

休息吧!”

“你們辛苦了兩三年我這算什麼!今夜還有件大事要辦。”

“什麼大事非要今夜辦不可?”

“審訊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審吧我陪大哥審。”

“不坐公堂就在這個小房子裏審訊。”

“那不行。”

“為什麼不行?”曾國藩覺得奇怪。

“籠子太大進不來。”

“什麼籠子?”曾國藩驚問。

“李秀成裝在大籠子裏。”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籠子裝他幹什麼?”說得曾

國荃頗有點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當年在長沙辦匪盜的法子嗎?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曾國藩快活起來“放他出籠子吧叫個人押來就行了。”

一會兒李秀成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進來。自從鹹豐八年複出以來與此人整整周旋了六

年之久幾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聽部屬們談論他。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曾國藩今夜要仔細地看看。站在麵前的這個長毛大頭領屬於中等偏矮的個子單單瘦瘦的

麵孔顯得憔悴白額頭寬廣眉眼細長好似兩道平行的黑線布在臉上鼻直嘴正輪廓

分明盡管手腳都已綁得緊緊的但隱約可見上身在輕微地抖動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

抖的樣子。一向喜歡以相度人的曾國藩很難理解一個長得這樣單薄柔弱尤其是那張嘴

唇竟纖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長毛何以有如此堅忍卓絕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氣魄?

不管怎樣他畢竟是個人傑!一股愛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湧上心頭。“給他鬆綁!”曾國

藩吩咐。李秀成頗感意外。繩子解掉後他將手腳隨意動了幾下似有一種重新獲得自由似

的舒服。就在這一瞬間他抬頭把這個不知殺了多少太平軍弟兄的曾剃頭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問你幾件事你都要從實招供不得胡說。”

曾國藩話雖說得嚴厲但語氣和緩李秀成不感到有壓力。心想他既然以禮待我我

也以禮待他於是答道:“可以。”

“我問你鹹豐四年守田家鎮的燕王秦日綱後來在船上搜到你們的許多文件稱燕王

孫日昌秦日綱和孫日昌是一人還是兩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國藩在稱燕王時沒有像曾國荃那樣有意改作“燕酋”也沒有在前麵

加上一個“偽”字氣氛不像是在審訊倒像是在打聽舊事。他爽快地回答:“孫日昌即秦

日綱是一人當時封燕王。”

“林紹璋在湘潭被我軍十戰十敗此人並無本領為何封王?”曾國藩仍是詢問的口氣。

“林紹璋打仗雖無大本領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為章王。”李秀成的

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養與林紹璋同到湖南死於嶽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資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紹璋

權小?”最初與湘軍打交道的幾個人曾國藩對他們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養與林紹璋職位相當曾天養不識字年歲大為人老實林紹璋聰明樣樣曉

得又勤勞故其權較重。”盡管曾天養戰死時李秀成還隻是一個低級軍官但起義之初那

些火紅的歲月是他一生永遠不會忘記的當時軍中高級將領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談

論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楨以後為何不見提起此人還在嗎?”略停一會曾國藩又問頗有點聊家常的

味道。李秀成覺得與幾天前的那次審訊簡直有天壤之別。

“石祥楨後來隨翼王西征去了據說去年與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鬆動一下手腳

曾國藩看到他的兩條腿在不斷地交換抖動。

“我再問你林鳳祥、李開芳、林啟容死後都封為王羅大綱、周國虞、葉芸來也為你

們出了大力為何又沒有封王呢?”

這些話問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這點上他與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滿意

洪秀全之處尤其是天京淪陷前的濫封瞎封簡直令他憤怒。但在敵人麵前不能指責天

王。他想了一下說:“這些事很亂無可說處。”

問過這些多年來在腦子裏記憶甚深的人之後曾國藩不再問往事了。“李秀成本督問

你金陵克複之前城裏有多少人多少長毛?”

“闔城軍民不過三萬來人我太平軍兄弟隻有一萬餘人而大部分已病餓倒下能守城

者隻有三四千而已。”作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統帥李秀成對當時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國藩聽了卻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隻見曾國荃神色更難看

他的報喜信上說城破前太平軍有十多萬人全部殺斃秦淮長河屍如麻。曾國藩又將這

幾句話上報朝廷。如此說來九弟欺騙了自己自己又欺騙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說八道!滿城都是長毛為何隻有一萬餘人?”曾國荃憤怒地對著李秀

成吼道。

“這些軍隊都由本王指揮究竟有多少人本王豈有不知之理!”對於橫蠻不講理的曾

國荃李秀成毫不相讓儼然以王爺之尊在教訓部屬。曾國荃討了個沒趣。

曾國藩問的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滿意的回答這使曾國藩想到李秀成是可

以爭取的。沅甫說李秀成頑梗不化顯然是因為他的凶暴態度所致。像李秀成這種人嚴刑

拷打甚至以死威脅都不可能使之屈服關鍵在於設法打動他的心。目前金陵雖已攻下但

長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帶還有一二十萬人馬偽幼主並未捉住很可能沒有**而是逃

出去了倘若這些人聯合起來輔佐幼主繼續與朝廷對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

秀成的地位和影響使金陵城外的長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對!從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聽說洪秀全雖封你為忠王但骨子裏並不認為你忠於他時刻提防你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拚死為他賣命呢?”

曾國藩的這個提問使李秀成驚奇:曾妖頭為何了解得這樣清楚?久聞此人遠勝清妖其他

文武官員果然名不虛傳。李秀成想了想說:“我主有大過於人之處非我輩所能及。他封

我為王有大恩大德於我雖對我有所懷疑但我還是應該忠於他。我這是愚忠。”

曾國藩聽了滿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還算得上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忠於洪

秀全洪秀全死後他又忠於其子假若洪的兒子也死了他豈不沒有忠於的對象了。

“李秀成你陷於賊中十多年身為賊罪惡極大但剛才如你所說你是出於對洪

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現在本督要鄭重告訴你洪秀全的兒子洪福

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斷曾國藩的話。

“不叫洪福瑱叫什麼?”曾國藩吃了一驚暗思:以往向朝廷上報的所有奏折都稱偽

幼主為洪福瑱難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錯了嗎?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貴前兩年老天王給他加個福字從那以後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

天貴福。老天王升天後幼天王登極玉璽上的名字下橫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間誤傳為洪福

瑱。”

“看來真的錯了。”曾國藩想繼續說下去:“本督鄭重告訴你你的幼主已死於亂軍

之中現已傳京師。”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驚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靜了。

這幾天他一直惦記的便是幼天王對曾國藩說的這個消息他想想也不應該感到意外。

幼天王才十六歲自幼長在深宮之中被幾十個王娘當作太陽月亮似地捧著不會騎馬更

不會舞刀射箭在凶惡的追兵威逼下被殺、自殺都是有可能的。不過他心裏仍然悲傷

深責自己辜負了天王的托孤重誼。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幾個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絕了你還忠於誰呢?你

打算愚忠洪仁玕嗎?”曾國藩的態度顯得更加溫和李秀成低頭沒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

了幼天王也死了忠於哪個呢?今後若是擁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卻不願

意忠於他。見李秀成沉默不語曾國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藹地說:“李秀成本督

既恨你作惡多端又愛你是個人才本督一向愛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報饒你不死

你肯歸順朝廷嗎?”

李秀成一聽這話大出意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開口的曾國荃也沒有

想到大哥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對曾國藩說:“大哥李秀成殺了我湘軍成千上萬弟兄

饒不了他!不必再跟他羅嗦了殺了幹脆!”

“九弟。”曾國藩微笑著對弟弟說“人才難得呀!洪秀全前前後後封了二千多個王

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隻有一個石達開後期隻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聽後無端地冒出一種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這樣看待太平天國的眾多將領的

他服的隻有一個石達開。但天國朝野卻普遍認為最會打仗的第一要數東王楊秀清第二才

數翼王石達開第三數英王陳玉成李秀成隻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終於覺這個

與自己死戰多年的曾妖頭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對老天王的忠誠也就到此結束

了。天京的陷落將天國的元氣已打散幼天王這一死意味著群龍無洪仁玕不足以號

令全軍其他在外的將領如侍王李世賢、昭王黃文英、來王陸順德、戴王黃呈忠、沛王譚

星、聽王陳炳文、康王汪海洋、寧王張學明、獎王陶金會、凜王劉肇鈞、利王朱興隆這些

人在目前這樣軍事險惡、人心已散的局麵下沒有一人可以領袖群倫。從金田村燒起的這

把火燒到今天已成餘燼了。既然曾國藩如此看得起且將這身本領再酬知己如何?剛剛

這樣一想李秀成又覺得這念頭太可恥了。難道今後率領清妖去打與自己一起浴血奮鬥、患

難與共的弟兄?難道去做一個被子孫後代罵作豬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這種人!

憑著幾十年的閱人經驗尤其是審訊所抓獲的太平軍將領的經驗曾國藩對眼前一言不

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動已猜著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國藩完全換成一種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服為朝廷出力怕遭

過去夥伴的唾罵本督不為難你。倘若你能為本督勸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長毛放下刀槍不再

抗拒本督將可以送你回廣西老家並傳諭將士不殺你的老母妻兒讓你一家團聚長作朝

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軍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殺紅了眼睛繼續打下

去散落在外的二十餘萬弟兄必然會被官兵斬盡殺絕。若是曾國藩真的做到不殺放下刀槍的

弟兄豈不可以挽救他們的性命?自己縱然被弟兄們誤解被後世錯責也是值得的。何況

這顆仁愛之心總會有人理解!而且還可以換來老母幼子的性命。

李秀成對母親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廣西滕縣五十七都大黎裏一個貧寒的農家兄弟

二人父親體弱多病家裏全靠母親一人支撐。為了讓李秀成有點出息母親跪在娘家堂兄

麵前為兒子求情請堂兄教兒子識幾個字。李秀成斷斷續續在堂舅那裏讀了三年書母親

也就為他家做了三年女傭。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記母親的這個恩德。以後他參加太平軍升了

官將母親從滕縣接出總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險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東西

對母親畢恭畢敬百依百順。李秀成直到近四十歲尚無親生兒子大前年何王娘為他生了

一個兒子他把這個親兒子當作心肝寶貝。這些天來他除開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牽掛著老

母幼子。如果曾國藩真的講信用今後帶著老母幼子回到滕縣老家做一個自耕自食的普

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過問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餘萬弟兄的性命又不為清妖朝廷

做一點事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對的是無愧於天王無愧於

太平軍弟兄的。李秀成心裏坦然了踏實了精神充足了。他恢複了往日的神態抬起頭

來平靜地說:“老中堂放下刀槍的弟兄你保證不殺他們嗎?”

“老中堂”三個字使曾國藩暗自驚喜:這不分明表示他已願意投降了嗎?

“隻要放下刀槍本督保證不殺!”曾國藩趕忙回答。

“兩廣過來的老兄弟也不殺嗎?”李秀成追問。在往日的戰爭中湘軍也曾宣傳過不殺

降人但對兩廣人例外這使兩廣老兄弟更加鐵了心與湘軍打到底。

“兩廣老長毛也不殺。”曾國藩立刻答複。

“你能保證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嗎?”李秀成又問。

“本督下令所有追殺的官軍務必保護好你的母親和兒子你可放心。”

曾國藩的答複使李秀成很滿意:“如此李秀成願意歸順朝廷。”

“好!”曾國藩十分得意站起來走到李秀成身邊看到了被曾國荃割去了兩塊肉的左

臂在化膿腐爛便對曾國荃說:“叫一個醫生來給他的傷口上藥包紮每天茶飯要按時供

應。”

曾國荃點點頭對大哥今夜的審訊很是佩服。

“謝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換成了一個降人的口氣。他剛要轉身離開門外忽然走

過兩隻大白燈籠燈籠後麵是一個雙手被捆的漢子漢子後麵是兩個執刀的士兵再後麵是

一個穿著淺白長湖綢袍的師爺。

“惠甫你上哪裏去?”曾國藩叫住了長袍師爺。

“中堂大人、九帥。”趙烈文邁進門檻行了一禮“剛才和龐師爺一起提審了長毛頭

子偽鬆王陳德風。”

“就是那個早想投誠的陳德風?”曾國藩問。

“正是。”

“叫他進來!”.電腦站bsp;陳德風被押了進來一眼看見了李秀成站在那裏趕緊走前兩步在李秀成麵前長跪請

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說著淚如雨下磕頭不止。李秀成抱著陳德風的雙肩神

情黯然。兩雙眼睛對視著似有萬千之言而無從說起。曾國藩在一旁看了心頭一跳暗

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階下之囚陳德風居然敢於當著我的麵在刀斧監視之下向李秀成行大

禮這李秀成在長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裝在籠子裏他可真是一隻猛虎

哇!假若再將此人釋放回廣西豈不是真的放虎歸山?到時隻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暫時放下

刀槍的舊部就會再聚集在他的旗幟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殺不可!他那雙榛色眸子裏又閃

出了凶狠淩厲的光芒。

“李秀成、陳德風此是何等地方豈容得你們放肆!”曾國藩喝道。他本想審問陳德

風幾句現在亦無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陳德風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帶著哭腔對李秀成

說:“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

“李秀成!”曾國藩的口氣分明嚴厲多了“從明天起你要老老實實地寫一份悔過

書本督將視你的悔改態度申報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幹係!”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五洪秀全屍被挖出時金陵城突起狂風暴雨

第二天囚禁在木籠裏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腳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藥飯可

以吃飽了由於天氣炎熱還特為給他擺了一個盛滿涼水的瓦罐和一隻泥碗。另外木籠裏

還添了幾樣東西:一條小凳一張小幾幾上擺著筆墨紙硯。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邊慢慢

磨墨一邊對著硯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籠裏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鑒於幾條基本認識他越來越覺得自

己的態度是對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國元氣已喪盡包括

自己在內沒有一人能重振當年雄風;一是勸弟兄們放下武器以免無謂的犧牲不是叛

變。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時務仍不失為俊傑。不過李秀成也不輕易相信

曾國藩。這個詭計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頭是什麼背信棄義的事都可以做得出來的。昨夜

當陳德風抱著他流淚的時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國藩隻見他麵孔陰冷眼中流露出一

股殺氣。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國藩了看來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對於死李秀成不害怕。從參加太平軍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隨時為天國獻身的決心何

況天國已成就了這樣一番建都立國的偉業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

惜!太平軍中讀書識字的人猶如鳳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權的人能將自己的思想用文字

準確表達出來的也不多。過去忙於打仗李秀成沒有想起要寫回憶錄的事天王也不重視這

事。現在天王已死與天王一同起義的人大半凋零天國也行將徹底覆沒這樣一場波瀾壯

闊震古鑠今曆時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偉大革命運動難道就讓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嗎?作為一個最早參加金田起義的老弟兄作為天國後期的主要領袖時至今日李秀成認

為將這十幾年來親曆親見親聞的大事記下來傳給子孫後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了。

很可能這就是生命的盡頭了他決定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寫成一份詳細的自述以對天王

負責對天國負責對後人負責的態度將往事真實地、不帶任何成見地記錄下來。他以一

貫的過人毅力強忍籠中的酷熱強忍左臂化膿腐爛的劇痛強忍身為囚犯的恥辱強忍自

身一切苦痛迫使腦子冷靜下來。眼前仿佛又燃起連天烽火耳畔又響起動地鼙鼓千萬匹

戰馬在奔馳無數麵旗幟在飄舞那些銘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樁樁又浮上

了心頭。他文思泉湧筆走龍蛇……

幾天來曾國藩被弄得暈頭脹腦。每天一早曾國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內城外遍訪

各營。所到之處都令曾國藩憂慮重重。但見這些勝利者們一個個都像瘋子一樣酒氣衝

天穢語滿口打著赤膊有的甚至連褲衩都不穿三個五個在一起賭錢打牌每人屁股上

都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有一個營為一個女人幾十個湘勇竟然火並起來。沿江邊密密麻麻

地排列著幾百號小民船別人告訴曾國藩這些小民船每隻上都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到傍

晚湘軍官勇就像蒼蠅逐臭一樣地往船上鑽。曾國藩聽了胸堵氣悶。今天在回來的路上經過

李臣典的營房曾國藩順便去看看。門一推開隻見李臣典赤身**睡在床上房子裏有七

八個女人都光著上身床上還睡著一個通體上下一絲不掛。曾國藩本想大罵李臣典一

頓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個衝進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門去。

康福死於金龍殿前這事是李臣典告訴曾國藩的。但奇怪的是打歸戰場時卻不見康

福的屍體而從那以後大家再也見不到康福了。曾國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隨自

己十三年來忠心耿耿屢立奇功又多次舍命相救卻沒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職心裏很

覺得慚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雖死但作為第一個衝進城的人還是應該為他請第一功。

曾國荃不同意說人都死了不如賞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爭了。心

裏決定:今後要在沅江為康福建個祠堂親去憑吊再做塊“義士康福”的匾掛在祠堂上;

過幾年待他兒子大了要為之尋一個好師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來告慰康福的在天之靈。

金陵城內到處是殘磚碎瓦、餘火未盡。天王宮的大火仍未熄滅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

燒得旺盛起來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軍在天王宮廢墟上翻來刨去也有人的確從中挖出

了金銀珠寶但大部分人都沒有尋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十五六歲以上、五十多歲以下的女人

已被搶盡。城裏沒有了這幾天都跑到方山、青龍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軍勝

過避匪盜。所有這一切令曾國藩焦慮萬分。他擔心金陵城裏再這樣胡鬧下去一定會禍起

蕭牆。但打金陵的第一號功臣曾國荃卻滿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維聲和杯盞聲中。

“九弟還有一件大事沒辦。”

“什麼事?”曾國荃望著大哥兩眼通紅。

“洪仁達招供洪秀全屍埋在禦林苑裏還沒有驗看哩!”

“這還要驗看嗎?”曾國荃對此很疑惑“我審訊了不少長毛頭領都說偽天王在兩個

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沒死哪會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驗屍這是常識。日後有一天朝廷問起說驗屍

了嗎?將作何回答?還有”曾國藩嚴肅地對弟弟說“長毛是否會耍金蟬脫殼計呢?假裝

死了實際偷偷地出了城。這種可能性雖不大但沒驗屍萬一今後有人硬要這樣說怎麼

辦?”說到這裏曾國藩有意停了一下輕輕地拍著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老九

打下金陵功勞蓋世稱讚的不少眼紅的也不少啊!”

曾國荃似有所悟:“過些日子有空我去驗一下。”

“還能過些日子嗎?”曾國藩說“現在天王宮廢墟上那麼多人在撿寶貝你想過沒

有他們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墳墓企望從他身上獲取奇珍異寶。真的讓他們挖到時你

還驗什麼屍呢?”

“那現在就去!”曾國荃說走就要走。

“慢點。”曾國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帶一千人將天王宮外麵包圍

起來把廢墟上的人統統趕出去然後再派人分頭去請雪琴、厚庵等人前來大家一道去驗

看。

戈登早兩天到了秣稜關也把他請來。他是洋人說話別人相信。另外再貼一道告示

出去各營必須整肅軍紀不準再酗酒、賭博、鬥毆、搶女人!”

第二天午後洪仁達被押到了天王宮。先前雄偉壯麗的天王宮而今已變成一片瓦礫

場洪仁達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禦林苑。它已被破壞得麵目全非桂花樹也不知到哪

裏去了。洪仁達沮喪地站著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裏喃喃地念道:“找到黃三妹就好

了她找得到。”

“黃三妹是誰?”曾國藩問洪仁達。

“黃三妹是老三的女官聰明能幹記性好那天夜裏她也在場。”洪仁達依然木頭似地

站著眼睛茫茫然四處張望。

“沅甫你知道偽天王宮裏的宮女都到哪裏去了嗎?”曾國藩問弟弟。

“偽天王宮的宮女投井、上吊的有好幾百據說是有個叫黃三妹的正要上吊被士兵

們抓住了後被李祥雲要了去。”

“快去叫李臣典把黃三妹送來。”曾國藩皺著眉頭說。

一會兒功夫黃三妹用快馬馱來了。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姿色極普通她一句話

也沒說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樹原址。曾國荃命令士兵們往下挖。這時天王宮上空突然布滿

烏雲天色開始晦暗起來。

挖了五六尺後出現了一個雕花深黑色長大木櫃士兵們用繩子把這個大木櫃吊了上

來。木櫃釘得很嚴實幾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木櫃撬開果然見櫃子裏躺著一具屍體從

頭到腳用明黃緞子包裹著。兵士們把它從櫃子裏扯出來打開外麵的黃緞子又見一層紅緞

子再打開紅緞子露出一身白緞子將白緞子打開裏麵終於露出一個人來。黃三妹突然

瘋了似地衝到屍麵前跪下喊道:“天王陛下你帶我一起升天吧!”喊完大聲哭起來。

洪仁達站在一旁哭喪著臉說:“老三啊我們真苦呀!”

曾國藩走近一步仔細查看隻見洪秀全身上穿了一件繡著紅日海水飛龍黃緞袍腳穿白

底烏緞長靴頭上包的紗巾已散了露出一個禿頂雙目微閉麵皮幹瘦下巴上留著稀疏

的胡須全是白的看那樣子總在六十歲以上。曾國藩高聲對大家說:“諸位都看清楚了

這就是擾亂我大清江山、神人共憤的長毛偽天王洪秀全。”彭玉麟、楊嶽斌和其他營官都走

近看了一眼。曾國藩又特地對戈登說:“看清楚了吧這就是賊洪秀全。”

“他是個老頭子。”戈登微笑著說。

“彭毓橘!”曾國荃高喊“你帶幾個兵士把洪酋屍體扛到江邊澆上油燒掉!”

曾國荃話音剛落隨著一道閃電劃過頭頂上忽然響起一聲炸雷仿佛落下一顆重型開

花炮彈。緊接著又是一聲一連響了五聲炸雷。圍在洪秀全屍體邊的湘軍將領們莫不驚恐萬

狀。曾國藩臉色慘白他覺得這幾個炸雷是衝著他打的。

黃三妹對天大叫:“蒼天呀你有眼睛啊你有眼睛啊多打幾個炸雷炸死這些畜牲

吧!”

“你這個賊婆娘!”曾國荃氣得臉色烏刷地抽出刀來猛地向黃三妹刺去。黃三妹

倒在洪秀全的屍體上熱血噴泉般湧出將白緞袍染得鮮紅。洪仁達目睹這一慘象嚇得全

身抖個不停。

烏雲越積越密天完全黑下來了。“大哥馬上有大雨下我們趕快走!”曾國荃拉著

曾國藩剛走出天王宮豆大的雨點便直向臉上打來轉眼間金陵城大風驟起大雨滂沱電

閃雷鳴天昏地暗剛才還是暑氣蒸人一下子陰冷了。被雨淋濕的湘軍將領們個個身上

起了雞皮疙瘩。躲在小屋簷下的曾國藩麵對著天氣的突變心中驚懼不已。他不明白為

什麼對這個造反賊的掘墓焚屍會招致天心如此震怒!bsp;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六寧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決不能授人以口實

這些天來李秀成以每天約七千字的度在木籠裏書寫自述。每到傍晚便有個兵士將

他當天寫好的紙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幾張同樣的紙來。這些紙都是一色的黃竹

紙約五寸寬、八寸長分成三十二行對中折為兩頁中縫處印有“吉字中營”四個字。

李秀成寫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國藩那裏。這些天他忙得無片刻安息桌上已積壓七八十頁

了。今天他摒棄一切瑣事要專心致誌地審閱一番。李秀成的字寫得很潦草錯別字很多

曾國藩看起來很吃力。這兩年他的視力是越來越不濟了右眼時常疼痛視力極差左眼也

大不如從前。他找來一隻西洋進口的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有些字還得費神去猜

測結果弄得度很慢。直到深夜三萬多字的供詞還有四五千字沒看完已是頭昏眼花

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簽押房到後院散散步。院子裏涼爽人也覺得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