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殊榮奇憂(1 / 3)

一李臣典不光彩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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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監斬李秀成、洪仁達的是記名提督歸德鎮總兵典字營營官李臣典。圍觀的老百姓有

好幾百人。邢金橋、邢玉橋兄弟也夾雜在中間。那天夜裏,邢金橋趁著湘軍隻管李秀成不管

他的空子,半路上逃走了。前兩天兄弟倆帶著些中草藥和狗皮膏藥,在金陵城裏擺個地攤糊

口,看到城門上的告示後,他們特地趕到清涼山來為忠王送行。當他們看到素日敬仰的忠王

口吟絕命詞從容就義的時候,心裏難受極了。得知李臣典肆無忌憚恣行淫樂的事後,兄弟倆

對這個監斬的劊子手更為痛恨,決定弄死他為忠王報仇。

第二天,邢氏兄弟將不久前在方山捉到的一隻十年雄蠑螈焙幹磨成灰,用祖傳下來的秘

方,配製了十多粒藥丸,又取出一個百年老葫蘆來盛著,走到神策門外信字營的駐地,有意

將地攤擺在營房旁邊。邢金橋拿出一塊布來,鋪在地上,把各色中草藥一小堆一小堆地放

好,又拿出一塊淺黃色綢簾來,懸掛在一株老槐樹杈上,綢簾上有四個黑字:“悲天憫

人”,就將那隻百年老葫蘆掛在綢簾旁邊,取的是古人懸壺濟世的典故。就在這個時候,邢

玉橋已敲響了手中的小銅鑼,一麵高聲嚷著:“為祝賀金陵光複,邢家老藥店散藥行醫,消

災弭難,救死扶傷,市民求藥,收取半價,若是攻克金陵城的英雄們要藥,本藥號仗義奉

送,分文不取。”一時間,小小藥攤邊便圍滿了人,大部分是信字營的官勇。這些官勇幾乎

人人都有外傷,又加之天氣炎熱,酒肉吃得過多,肚瀉腹脹的也不少,於是趁著好機會,這

個要膏藥,那個要草藥,亂糟糟地擠作一團。人越圍越多,喊鬧聲越來越大,正在屋裏和女

人們調笑的李臣典也被吸引出來了。敲鑼的邢玉橋一見李臣典,銅鑼敲得更響了。他站在一

條借來的長登上,猛力敲了幾聲鑼後,對著站在圈外的李臣典高喊:“本藥號還有用祖傳秘

方配製的特效強身藥,因用料稀罕,采集艱難,不得已收點本錢。”

“好多錢一服?”圍觀中有人高聲發問。

“實不相瞞,十兩銀子一粒。”玉橋笑著答。

“什麼珍貴的藥,賣這麼貴!”

“賣藥的,這強身藥有哪些好處,要價這高?”

“這強身藥麼,”玉橋笑容可掬地說,“它的好處真是妙不可言,隻是有一條,不見真

佛不燒香,不是買主,小的也不隨便說出。”

“講不出便是假的!”“騙子!”“拿出來看看吧!”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嚷,都對這

十兩銀子一粒的強身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撩撥得李臣典心裏癢癢的。他終於忍不住了,分

開眾人走了進來。大家見是李臣典,便紛紛讓開,有人討好地說:“李鎮台,你老也看熱鬧

來了。”

“賣藥的,十兩銀子買一粒丸子,你太欺負人了吧!”李臣典兩手叉在腰間,一副十足

的蠻橫之態,玉橋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哥哥金橋忙笑著哈腰過來:“聽弟兄們說起,方知

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李鎮台,小人失禮了。”李臣典鼻孔裏哼了一聲,並不回答他的話,仍舊

叉腰挺腹。“大人是攻打金陵的頭號英雄,我們景仰不已,故而特來大人營房邊,為弟兄們

義務散藥行醫,並不收取分文。隻是這強身丸,因為用料昂貴,不得已而如此。”

“你的強身丸有哪些奇特地方,你要當著弟兄們的麵說明白,否則老子對你不客氣!”

李臣典臉上的橫肉鼓脹著,滿嘴噴著酒氣,凶神惡煞似地指著邢金橋的鼻子吼。

“李鎮台說得好!”“當著我們的麵說明白!”“說呀,不說是狗娘養的!”信字營的

兵勇一齊起哄。

“李鎮台!”金橋對著李臣典的耳朵小聲說,“這強身丸的好處妙不可言,不能對眾人

說,我隻能對大人你一人說。”

李臣典瞪了他一眼:“好吧,帶著藥跟我來!”

邢金橋取下綢簾邊的百年葫蘆,跟著李臣典出了人圈。有幾個勇丁跟在後麵想聽個究

竟,李臣典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嚇得他們趕忙站住。***裏,玉橋仍在高聲叫賣散藥。

“快說吧!”一進屋,李臣典便不耐煩地催促。金橋把門關好,又去關窗戶。“有話快

說,有屁快放,鬼鬼祟祟地做什麼?”李臣典鄙夷地嗬斥。

“鎮台大人,實不相瞞,這不是別的藥,乃是春藥。”金橋悄悄地說,樣子很神秘。

“春藥?”李臣典眼中射出驚喜的光采,仿佛看到了一個絕色女子。“拿出來看看!”

金橋從葫蘆裏倒出兩粒丸子放在手心,李臣典一把抓過來,仔細看了看,又放到鼻子邊

嗅了兩嗅。丸子很普通,黑褐色的,無特別氣味。“你這春藥有什麼效用?”李臣典今年二

十七歲,十五歲投奔湘勇,充當曾國藩的親兵,後來又跟著曾國荃,打起仗來勇猛不怕死,

十餘年來立了不少戰功。此人最大的特點是貪女色。長期帶兵在外,也沒有在家鄉討老婆,

他到處瞎來,每打勝一仗,占一城池,第一件事便是叫親兵為他抓女人。營官如此,信字營

的官勇個個效尤。信字營成為吉字大營中風氣最壞的一個營,但打仗也厲害。曾國荃從不因

此責備李臣典,李臣典也便有恃無恐。他早就聽說江南女子嬌美,打金陵城時便以此為誘

餌,鼓勵士氣。打下城後,他身先士卒搶女人,連洪秀全身邊的宮女也不放過。盡管李臣典

年輕力壯,但畢竟經不住過分的戕伐,這些天來常覺精力不支,昏昏欲睡。他隻聽說過有春

藥,卻從來沒見過,更未吃過,這時候有人送來,真可謂饑中食、雪中炭,喜得李臣典抓耳

搔首,心花怒放,恨不得就去試試。

“我這春藥麼,”邢金橋仍舊笑嘻嘻地悄悄地說,“吃了它,一夜睡三五個女人不要

緊。”

“真有這事?”李臣典把手裏兩粒丸子攥得緊緊的,淫邪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射向邢金

橋,射向他背的那隻百年老葫蘆。

“一點不假,鎮台大人不妨試一試”。邢金橋見李臣典這副色中餓鬼相,心中暗暗高

興。李臣典把手中的兩粒丸子送到嘴邊。剛要吞進去,卻又忽地停下來,盯了邢金橋一眼,

大聲嚷:“你是個漏網的長毛,想用這兩粒丸子來毒死老子!”

邢金橋嚇了一跳,沒有想到這個莽武夫粗中有細。他很快鎮靜下來,哈哈笑了幾聲,

說:“李鎮台,你真不愧是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既有膽量,又有謀略,小人欽佩不已,欽

佩不已。眼下長毛雖已打敗,但不識時務要報仇複國的人定然不少,大人存這分戒心完全必

要,完全必要。不過,對於小人,大人或許不知道,小人家世代在朱省橋邊開藥號,傳至小

人兄弟這一輩,已經是第五代,雖不能說醫藥世家,也可以說是一個本分的家族。提起朱雀

橋邢家藥店,金陵城裏無人不知。大人不信,可以在城裏隨便找個人問問。小人不但不是長

毛,小人家族男女二十餘口,沒有一人與長毛沾過邊。小人因出自仰慕之心,才特地按祖輩

傳下來的秘方配製了十幾粒丸藥敬獻給大人,感謝大人光複金陵,挽救了闔城百姓。大人既

然有此疑心,我現在把葫蘆裏十幾粒丸子全部倒出來,任大人挑一個,小人當著大人的麵把

它吞下去。”說罷,將葫蘆裏的丸子全部倒出。

李臣典見他如此說,懷疑之心大大消除,為防萬一,仍從中挑了一粒遞給邢金橋。邢金

橋看都不看一下便吞了下去。“好,義士”李臣典豎起拇指稱讚,“你這藥如何吃法?”

“大人在睡覺前半個時辰,將此藥化在白酒中,三粒丸子,一兩白酒,一口服下。小人

保大人夜裏龍馬精神,百戰不衰。”

“好,義士!”李臣典又稱讚一句,“今夜我試試,明天一早你到這兒來領銀子,一粒

十兩,一錢不少。現在先給你五十兩,獎賞你這分孝心。”進城後,李臣典擄來的金銀財

寶,少說也值十萬兩銀子,辦這種事,出手自然大方得很。

“不,不!”邢金橋直搖手,“小人剛才說了,這藥是敬獻給大人的,不收錢。”

“羅嗦什麼,拿去吧!”李臣典把一錠五十兩的元寶往他麵前一丟,邢金橋隻得接過,

說聲“謝謝”出了門。

邢金橋前腳出門,李臣典後腳就把門關死了。他忙取出三顆丸子來,用上好的白酒化

開,一口吞下,在營房外轉了幾圈,心裏像有一把火在燒,渾身頓添千斤之力,看看還不到

兩刻鍾,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喚幾個女人進來。李臣典如瘋似狂地跟這幾個女人鬼混了一

通,果然覺得效果極佳。到了夜晚,他又取出三粒,用白酒化開喝了,心裏盤算:明早邢金

橋來,一定要他說出配方。若好說話,便用兩三千兩銀子買來亦值得,若不好說話,便用刀

架脖子來威脅。上半夜,李臣典仍精神抖擻,鬥誌旺盛,誰知到了下半夜,四肢便像散了架

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底下卻流瀉不止。第二天茶飯不思,病勢越來越沉重,第三天全

身形銷骨立,已不**樣了。

原來,邢金橋送的藥的確是春藥,但正確的用法,是一次隻能吃一粒,用白開水吞下。

邢金橋有意害他,用酒調和吞下三粒,已使李臣典精氣大損,誰知李臣典不到三個時辰連吃

六粒,均用白酒咽下。這等於在肚子裏燒了一把火,五髒六腑都燒爛了。李臣典知道上了大

當,派人到朱雀橋去找邢家藥號。藥號早不存在,邢氏兄弟已逃之夭夭了。天下之大,到哪

裏去抓他們!

第三天下午,曾國荃聞訊趕來,李臣典已氣息微薄了。曾國荃逼著他講出實情。李臣典

斷斷續續地說個大概,把個曾老九氣得七竅生煙,看看是個要死的人了,又不忍指責他,心

裏恨恨地罵道:“真是個不爭氣的下流坯子!”臨時叫來兩個隨軍醫生進來看視,醫生得知

這個情況,隨隨便便摸了摸脈便搖頭退出,吩咐趕緊備棺木辦後事。李臣典亦自知死在旦

夕,請求見曾國藩一麵。

曾國藩聽說李臣典病危,大出意外,匆匆趕到神策門外。

曾國荃將李臣典的病因告訴大哥,曾國藩恨得半天作不得聲。

來到李臣典的床頭,見幾天前還是一個生氣勃勃的戰將,如今卻病得如同骷髏一般,剛

才的滿臉怒氣,一時化作無限悲哀。

“祥雲,祥雲!”曾國藩輕輕地呼喚,一邊用手摸著李臣典的額頭。一連呼叫幾聲,李

臣典才緩緩睜開眼皮,兩隻眼睛已完全失神了。李臣典看了半天,終於認出曾國藩來:“中

堂大人,我不行了。”聲音細得像一根遊絲,曾國藩隻得俯下身去傾聽。李臣典說著,又艱

難地抬了抬手,卻舉不起來。曾國藩幫他抬起手,隻見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胞弟李臣章。李

臣章趕緊俯下身來:“哥,你有什麼事要吩咐?”

李臣典望著曾國藩,斷斷續續地說:“臣章的猴伢子過繼給我……日後朝廷……有賞下

來……便由我的兒子……領取……”說著說著,頭一歪便閉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

放聲痛哭。

曾國藩將弟弟拉向一邊,嚴肅地說:“祥雲吃春藥的事要嚴加封鎖,絕對不準外傳出

去。倘若走漏風聲,不僅大損祥雲的英名,整個吉字營的臉上都被抹了黑。給朝廷上奏,隻

能說是因傷轉病,醫治無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賞,過幾天聖旨下來以後,再按新的官

銜給他辦一個喪事,喪事要辦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為攻破金陵城而獻身的有功將士。”

“大哥,按理說聖旨前天就應該到了,怎麼今天還沒來?”

“誰知道什麼地方耽擱了。”曾國藩的臉陰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勳蓋世,但皇上酬賞

的聖旨卻至今未到,已夠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個進城的大功臣卻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

望著直挺挺的僵屍,聽著滿屋的痛哭聲,曾國藩心裏忽然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憂鬱和恐

懼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二皇恩浩蕩,天威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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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李臣典的飾終,而使曾國荃忽然想起聖旨已過了三天未到。事實上,從六百裏

加緊紅旗報捷折發出的那天起,上自曾國荃,下至普通兵勇,所有參與攻克金陵的人,無不

在翹首盼望皇上的賞賜。大家都在計算上諭到達的日期:六月二十三日拜發奏折,一天行六

百裏,五天可以到達北京,皇太後、皇上接到這份捷報必定龍顏大喜,會立即下達上諭,再

傳回來,又是一天行六百裏,到達金陵,也隻有五天,朝廷的商量以及路上不可預計的耽

擱,就打它費去三天時間,七月初六日也應該到了。今天已是初十了,上諭還沒來,什麼原

因呢?七月初的金陵城本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大火爐,熱得使人甚至到了活亦無趣、死亦無懼

的地步,而上諭遲遲未來,又給他們煩躁的心情增加幾分焦慮。

原侍王府後花園有一大片竹林,枝葉婆娑,青翠欲滴,曾國藩很是喜歡。午後,他將竹

涼床移至竹林裏,旁邊再放一個茶幾,他便在這裏寫字看書,累了,就躺在竹床上略為休

息。現在,他正躺在竹床上,心裏也在想著這份上諭。皇太後、皇上會怎樣酬賞呢?他凝視

著頭頂上墨綠色竹葉,默默自問。想起在田家鎮和康福密談的那個夜晚,由周壽昌傳出的

“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封王”的金口綸音。那時候這句話曾令他著迷了好長一段時期,聯想

到王世全贈劍時所說的那番話,以及武昌、田鎮的順利拿下,他覺得自己是最有希望成為攻

克金陵的首功之人,也就是說,自己將有可能封王。不過,曾國藩也清楚,自從三藩之亂平

定後,漢人不封王,已作為祖製傳下來。文宗說那句話時,很可能隻是一時的高興,也可能

想到的隻是琦善、和春、都興阿等滿人,並沒有把漢人算在內。真的是漢人最先攻克金陵,

滿蒙親貴也會將祖製抬出來,到時文宗再有心也不能踐約。後來,江西受困三年,百事不

遂,他也就再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事了。再後來,文宗駕崩,太後秉政,曾國藩對封王之事便

不抱希望。即使最先攻克金陵,太後難道還會重提這個違背祖製的許諾嗎?剛開始曾國藩覺

得有點遺憾,尤其在攻下安慶,克金陵已成定局的時候,他也曾幻想過,假若文宗仍健在,

說不定封王也還有一線可能。但後來他也釋然了,老子說得好:“不敢為天下先。”天公對

名器甚為矜嗇,這樣一個人人豔羨個個眼紅、近兩百年來再沒有漢人占有過的巍巍高爵,受

之將如處爐火之上,又有何益!封王沒有福分,那麼封侯呢?曾國藩記得,自三藩之亂後,

文職也沒有人封過侯。自己是文職,並未直接帶兵親臨城下,皇太後、皇上會不會破格賞

賜?這些日子來,曾國藩一直為此擔心。雖說他一再叮囑自己要以老莊之道養心,把名利看

得淡些,但到底不能做到淡忘的地步。沅甫呢?沅甫又會得個什麼樣的賞賜呢?想過自己,曾國藩又為他的弟弟著想了。他從

心裏對這個弟弟感激不盡。因此甚至對二十多年前,沅甫在京師不歡而別的往事也感到內

疚。他責備自己對當時年僅十**歲的弟弟要求太苛嚴了,態度太冷淡了,臨別贈詩,說

“長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說康衢”,對沅甫的希望,也僅僅是做個太平時代的本分讀書

人而已,真正把這個弟弟看輕了!沅甫曆來功名之心甚重,自我企望也很高,倘若這次賞賜

比大哥差得太遠,他心裏又會怎樣想呢?以後兄弟情分會不會反而生疏呢?還有沅甫手下這

一批驕悍的營官,論功勞都相差無幾,若是恩賞差別過大,彼此不服氣,難保不生意外。還

有彭玉麟、楊嶽斌,封鎖江麵,占據九洑洲要害,為攻克金陵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們並沒

有直接進城,他們的賞賜又是如何呢?還有在江蘇打仗的李鴻章,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在

江西打仗的沈葆楨,目前正在南下追殺逃兵的鮑超等等,他們或拖住了長毛各路兵力,或一

道參與攻城,都為攻克金陵立下了不可磨滅的戰功,皇太後、皇上又如何獎賞他們呢?這一

係列問題,把曾國藩攪得心煩起來,他索性不去想它了,坐在竹床上繼續批閱公文。

“大哥,上諭到了!”曾國藩被一聲高喊驚得抬起頭來,隻見曾國荃大步流星走上來,

臉上露出異樣的喜悅。後麵彭玉麟、楊嶽斌、蕭孚泗、劉連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擁著

折差歡天喜地走過來。

“好,好!”曾國藩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停了好久才起身說,“大家都到大廳

裏去,待我換好衣後一起接旨。”

一會兒功夫,曾國藩便換好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麵北跪在大廳中間,身後是一大群文武

官員。前麵大案桌上香煙繚繞,正中供奉著由兵部六百裏加緊遞來的內閣所奉的上諭。曾國

藩率領眾人麵對上諭行了三跪九拜大禮,然後展開誦讀,大廳裏響起他宏亮的湘鄉官話:

“本日官文、曾國藩由六百裏加緊紅旗奏捷,克複金陵省城,逆首**,賊黨悉數殲滅,並

生擒李秀成、洪仁達等逆一折,覽奏之餘,實與天下臣民同深嘉悅。”

接下來曾國藩雖仍舊起勁地讀著,但聽者都不在意,因為它照例是複述原折的主要內

容,大家注意的焦點是下文。

“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這一句話提起了眾人的心,上諭的核心到

了,“自鹹豐三年在湖南首倡團練,創立舟師,與塔齊布、羅澤南等屢建殊功,保全湖南郡

縣,克複武漢等城,肅清江西全境。東征以來,由宿鬆克潛山、太湖,進駐祁門,迭複徽州

郡縣,遂拔安慶省城以為根本,分檄水陸將士,規複下遊州郡。茲幸大功告成,逆首誅鋤,

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宜。曾國藩著加恩賞加太子太保銜,錫

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

眾人一齊看著曾國藩,隻見他臉色平靜,無任何表情,仿佛上諭嘉獎的是一個與己無關

的人,大家不由地佩服他的超人涵養。

“浙江巡撫曾國荃。”大家立即轉向曾國荃。隻見他神情悚然,豎耳恭聽。“以諸生從

戎,隨同曾國藩剿賊數省,功績頗著。鹹豐十年由湘募勇,克複安慶省城,同治元、二年連

克巢縣、含山、和州等處,率水陸各營進逼金陵,駐紮雨花台,攻拔偽城,賊眾圍營,苦守

數月,奮力擊退。本年正月克複鍾山石壘,遂合江寧之圍。督率將士廖戰,開挖地道,躬冒

矢石半月之久未經撤隊,克複全城,殲除首惡,實屬堅忍耐勞,公忠體國。曾國荃著賞加太

子少保銜,錫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眾人豔羨不已,看曾國荃時,他不但麵無喜

色,反倒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神情,大家都覺詫異不解。

又接下去,曾國藩念道:“記名提督李臣典,著加恩錫封一等子爵,並賞穿黃馬褂,賞

戴雙眼花翎。”名列五等爵位,卻無福享受,眾人為李臣典歎惜不止。曾國藩又念:蕭孚泗

封一等男爵,並賞戴雙眼花翎;朱洪章交軍機處記名,無論提督、總兵缺出盡先提奏,並賞

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劉連捷、彭毓橘等賞加頭品頂戴,並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

接著又念了一長串受賞名單。末了,還特為命令將李秀成、洪仁達委派要員檻送京師,

訊明後依法處治。

跪在大廳中的人都有重賞,唯獨沒有彭玉麟、楊嶽斌的,二人心中正疑惑時,曾國藩又

展開一道上諭念道:“欽差大臣科爾沁博勒噶台親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晉封親王,世襲

罔替,著加賞一貝勒,令其子布彥訥謨祜受封。

欽差大學士湖廣總督官文,加恩錫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並加恩將其本支毋庸仍隸內

務府旗籍,著抬入正白旗滿洲,賞戴雙眼花翎。江蘇巡撫李鴻章,著加恩錫封一等伯爵,並

賞戴雙眼花翎。長江水師提督楊嶽斌,加恩賞加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兵

部右侍郎彭玉麟,著賞加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著加恩

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戴雙眼花翎。署浙江提督鮑超,著加恩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

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均著加恩賞給騎都尉世職。閩浙總督署浙江巡撫左宗

棠、江西巡撫沈葆楨均候浙、贛等省軍務平定後再行加恩。”

人人有賞,個個不缺,真是皇恩浩蕩,普天同慶。當曾國藩把這兩道上諭頌讀完畢後,

文武大員共同山呼萬歲,紛紛向曾國藩、曾國荃祝賀,都說兄弟同日封侯伯,不僅本朝絕

無,也是曠古奇事!曾國藩也笑容可掬地向各位道賀。正當大廳裏洋溢著彈冠相慶的喜悅

時,親兵在門外高喊:“折差到!”大家正在納悶,折差已大步踏進來。彭毓橘上前接過,

雙手將它安放在案桌上。行過禮後,曾國藩打開黃綾包封,從中取出一份上諭來,眾人一齊

低頭聽著:“浙江巡撫曾國荃六月十六日攻破外城時,不乘勝攻克內城,率部返回孝陵衛大

營,指揮失宜,遂使偽忠酋夾帶偽幼主一千餘人,從太平門缺口突出。據浙江方麵奏,偽幼

主洪福瑱即混雜這股逸賊之中,內中尚有偽幹酋、章酋等巨寇。浙閩贛等處尚有長毛數十萬

眾,倘若擁立偽幼主與朝廷對抗,則東南大局,何時可得底定?曾國藩奏洪福瑱積薪**,

自是聽信謠言。現責令該督追查太平門缺口防守不力人員,嚴加懲處。金陵陷於賊中十餘

年,外間傳聞金銀如海,百貨充盈,著曾國藩將金陵城內金銀下落迅速查清,報明戶部,以

備撥用。李秀成、洪仁達二犯,著即檻送京師,訊明處決。”

大廳裏一片死寂,鴉雀無聲。曾國荃全身早已濕透,腦袋嗡嗡作響,兩隻手臂僵直撐在

花磚上,曾國藩的聲音也明顯地低下來,中間還雜著顫音:“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曆年最

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勳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

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

上諭宣讀完畢,眾人依舊呆呆地跪在那裏,仿佛兩宮太後的訓話雖完,但仍板著冷峻的

麵孔,森嚴地審視這班戰功赫赫的大臣,並沒有下達起身的命令。

“諸位請起。”曾國藩收好上諭,強打著笑容對大家說,“今天是大喜日子,應當高高

興興,明天本督略備薄宴,祝賀諸位榮升。聖旨英明洞達,望各位切實記住,勿使驟勝而

驕,庶可長承恩眷。”

過了好一陣子,曾國荃才帶頭站起,陰森森地走進內室,眾人也興趣頓失,一言不發地

各自回營去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三榮封伯爵的次日,曾國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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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便傳出曾國荃生病拒絕會客的話,曾國藩聞之大驚,急忙走進弟弟的臥

房,果然見他睡在床上。原來,曾國荃聽到上諭指名道姓地斥責他,心中窩了一肚子怨氣,

一夜未睡。到了後半夜,竟然渾身起了紅色小斑點,左肩下還長了一個肉包,居然有銅錢大。

“老九,你這是濕毒,不要緊的,”曾國藩安慰道,“前幾個月辛勞過度,日夜守在戰

場,毒氣攻心,現在發出來最好。”

“大哥。”曾國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燙得厲害,“帶兵殺賊,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

還怕癬疥之病嗎?我是心裏難受呀!”

“老九,你心裏哪些事感到難受?”曾國藩慈愛地凝視著弟弟,其實他已知七八分。昨

夜,曾國藩也一夜沒睡好,對日裏同時接到的兩道上諭想得很多很深。這些年來,他服膺醜

道人的高論,在孔孟程朱之學的基礎上雜用老莊之道,以不求名利來保養恬淡之心,以柔退

謙讓來調和上下左右的關係,對於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為滿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賞

賜,倒是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賞”“兔死狗烹”等曆史教訓時常縈繞腦際。近來,他

又把《史記·淮陰侯列傳》《唐書·李德裕傳》《明史·藍玉傳》等翻閱了一遍。曆史上那

些慘痛的故事使他心驚肉跳,他告誡自己此時更應百倍謹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

和他的部屬們沒有把自己往日的規勸記在心中。金陵之捷並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縱火燒天王

宮,將金銀財寶盡數擄掠,日後免不了要遭世間譏劾,難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國藩沒有料

到,朝廷的指責竟會來得這樣快,措辭竟會這樣嚴厲,這道上諭的背後埋伏著什麼,已經是

非常明白的了。

前幾天,歐陽兆熊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顧所以善

其後者,於國何如?於民何如?於家何如?於身何如?必籌之已熟,圖之已預矣。竊嚐妄

意:閣下所以為民者,欲以勤儉二字挽回風俗;所以為家為身者,欲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

此誠憂盛危明之定識,持盈保態之定議也。”這幾句話曾國藩誦讀再三,對老友的關心感激

不盡,也決定采納他的建議,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心高氣傲、閱世不深的九弟卻並沒有意

識到這一點,今天必須向他鄭重指出。

“大哥,我曾聽你說過,文宗親口許諾,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後、皇上應當遵

循。”

曾國藩心中一驚,這個不識時務的老九,居然還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國荃見大哥楞住

了,知話說得過急,忙補充道:“大哥創建湘軍,運籌帷幄,雖未帶兵親臨金陵,論功勞還

是大哥居第一。說封王,是說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國荃這一補充,反而使曾國藩心裏涼了半截,為弟弟的狂妄無知而難受。他壓住心頭

的不悅,仍以慈愛的口吻說:“老九,你這個想法不應該。文宗那句話,是康福在北京聽周

荇農說的,是不是真的還很難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時興起,當不得真的,你為

此難受太不應該了。”

“就如大哥所說,不封王,難道不可以封公爵嗎?就是不封公,我也應當封侯呀!大哥

封侯理所當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搶這個侯爵。皇太後為何這等小氣,舍不得封兩個侯呢?”

“小聲點,說話要有分寸。”曾國藩見弟弟居然指責起皇太後來,未免太放肆了,便正

色道,“須知隔牆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艱苦,我敢說,隨便換另外哪個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國荃既感委

屈又很自負。

“老九,”曾國藩嚴肅地說,“那天在席上我跟你們說過,古往今來,凡辦大事,半由

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這樣一樁震鑠古今的大事業,豈能全由人力?你縱然本事大,也要

讓一半與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榮,封伯爵,李鴻章隻收複蘇、常,也封伯爵,這個伯爵太不值

錢了嘛!”曾國荃不理會大哥的苦心,依舊高喉大嗓地發泄憤恨。

“官中堂統轄兩湖,為湘軍籌餉補員,功勞甚偉。李少荃在蘇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

使金陵賊匪進無援兵,退無竄路。兩人封伯爵,亦無可厚非。”對弟弟的牢騷,曾國藩也有

同感,但此時不能附和他,否則將火上加油。

“這些都不去談它罷!”曾國荃霍地從床上坐起來,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

隻逃出一千多號長毛,就要嚴加懲辦。杭州城破時,偽聽王陳炳文帶著十多萬長毛全數衝

出,左宗棠為何不受指責?上諭說據浙江方麵奏,顯然是左宗棠在進讒言。這左三矮子不是

個好東西!”曾國荃氣得罵起來。

說洪福瑱積薪**,是曾國藩據曾國荃信上的話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

章,明裏攻擊曾國荃,暗地裏攻訐曾國藩。這件事使曾國藩對左宗棠最為惱火。他對這個相

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這樣的大事上不留情麵甚是不解。

是因為自己亦位居總督,眼裏沒有他曾國藩呢?還是對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員嫉

妒呢?還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這樣的折子呢?不管怎樣,在這種時候左宗棠上此絕情絕義的

折子,兩人三十年的友誼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國藩微微點點頭說:“老九,你也不必為此事

難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過幾天大哥再給皇上上個折子,為你說話。”

“還有。”曾國荃說出心中的積憤後覺得舒服了點,“皇上要檻送李秀成、洪仁達進

京,兩犯早已成鬼了,這事如何辦?”

“這個也由我去向皇上說清楚。”曾國藩安慰弟弟,心裏卻想,那天拍胸脯的氣概到哪

裏去了!

“李秀成的事還好說,問題是銀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裏的銀子呀!”曾國荃壓低了聲

音,“大哥,實話對你說吧,金陵城裏的金銀珠寶,再加上年輕的女人,都變成了湘軍將官

的財產,現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運哩!連我也有幾十萬。倘若按皇上的諭旨,再將金銀從

他們的腰包裏掏出來,那金陵城就會鬧翻天,我也彈壓不了。”

曾國藩麵無表情地聽著,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但這的確是一

件棘手的事。這些首功將官們自恃功大,要價很高,朝廷的封賞既不能全部滿足他們的欲

望,又隻是空銜而無實惠,現在要把他們圍攻兩三年,自以為靠性命換來的財產再掏出來,

這無異於挖他們的心肝。真的鬧起事來,後果不堪設想。“老九,你要說服他們顧全大局,

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則好向朝廷交代,二則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殺人放火,我可以指揮他們幹,要他們拿出自己的性命錢,我做不到。況且我也不

幹,我的銀子就已經運走了。”

“九帥,你一碗水沒有端平!”

曾國荃正要說下去,門口突然傳進一聲雷似的吼叫,隻見煥字營營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

地滿口吐著白沫,兩眼紅通通地睜得如銅鈴般大,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後麵跟著幾個親兵。

“煥文!”曾國藩拉長著臉,十分不快地對朱洪章說,“你看你醉成什麼樣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這時才發覺曾國藩也在,頓時清醒了點,“第一個衝進城的,不

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這話怎講?”曾國藩感到奇怪,都說康福死後,李臣典是第一個衝進金陵城的,為何

又變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邊的白沫,兩腳也站直了些,以略為恭順的態度說,

“六月十六日上午,龍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點火前,九帥集合各營營官,議決誰為攻城先

鋒,大家都畏葸不敢領命,是我出隊領下了先鋒之命,並立了軍令狀,這事九帥應該還記

得。後來我率煥字營一千五百兄弟從城牆缺口衝入,第一個進了金陵,九帥還稱讚我有能

耐。”

“照這樣說,應當是煥文第一個進城了。”曾國藩問弟弟。

“是的。”曾國荃點頭。

“那又為何是李臣典呢?”曾國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這樣的。”朱洪章搶著說,“龍脖子地道是信字營挖的,李臣典雖

未第一個進城,但卻是最先打到天王宮,說李臣典是第一號功臣,我並沒有意見,但現在蕭

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麵,搶得了男爵,這能使我服氣嗎?娘的,攻城時他向後退,領賞時他往

前衝,他聰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噴出白沫來,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憤憤不平地嚷道,“九帥,你這樣壓我,

難道因為我朱洪章是貴州人,不是湘鄉人嗎?”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國荃猛地從床上跳起,“哪個因你不是湘鄉人壓了你,我

是把你列在蕭孚泗前麵的。”

“那又是誰把我的名字排到後頭去了呢?這個***,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

叫起來,氣焰更足了。

“明告訴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壽頤改動的。”曾國荃說著,順手將桌

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腳邊。

腰刀與磚相碰,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你用這把腰刀把他殺了吧!”

朱洪章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一時呆住了。

“你去殺呀!”曾國荃衝到朱洪章麵前,像一頭狂怒的餓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

“還站在這裏幹什麼?不敢殺,你就給老子滾出去,狗雜種!”曾國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氣

焰壓了下去。他耷拉著腦袋,嘴裏嘟嘟囔囔地出了門。

“大哥,你看看,就是這班人進了城!”望著朱洪章的背影,曾國荃氣仍未消,“若不

是剛才這一手,他幾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頭上拉屎拉尿了。隻有一個朱洪章還好對付,若是

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銀,那就會有成千上萬個朱洪章跳出來,你看怎麼辦?”

這個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國藩又驚又惱。“湘軍已經**了。”他在心裏得出了結論。

“大哥。”曾國荃小聲而神秘地呼喚,曾國藩覺得有點異樣,“依我看,新的大亂就要

到來,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你說什麼?”新侯爵已覺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們學他。”曾國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劃出一個字來。曾國藩順著他的手勢

看著看著,不覺屏息靜氣,最後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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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曾國荃在掌心上劃出的是一個“趙”字。毫無疑問,這指的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

“沅甫,你瘋了!”曾國藩冷冷地看著因情緒激昂而紅了臉的弟弟,生氣地說。

“大哥。”曾國荃壓低聲音,焦急地說,“這樁事,打下安慶後我就想過了。我也曉得

潤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側擊試探過你,大哥那時不同意是對的,因為時機不到,而現

在時機到了。吉字大營攻下長毛盤踞十多年的老巢,軍威無敵於天下,所有八旗、綠營都不

是我們的對手。現在朝廷要追查金銀下落,吉字營上下怨聲載道,正是我們利用的好時候。

吉字大營五萬,雪琴、厚庵水師兩萬,還有鮑春霆的兩萬,張運蘭、蕭啟江的三萬,這十二

萬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軍,隻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會死心塌地跟著

幹。左宗棠要是不從,就幹掉他!大哥,你把這支人馬交給我,不出兩年,我保證叫天下所

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稱臣。”曾國荃越說越得意忘形,曾國藩越聽臉色越陰沉。曾國荃心

想,大哥素來謹慎,這樣的大事,他怎麼會輕易作出決定,不做聲,便是在心中盤算。他進

一步撩撥,“大哥,大清立國以來,隻有吳三桂、耿精忠幾個漢人手裏有過軍隊,這些軍隊

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釘。後人都說吳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實他們哪裏知道,那是朝廷逼出來

的。”

曾國藩心裏猛一驚,覺得弟弟的話有道理,過去自己也是指責吳三桂的。也可能事實真

的如沅甫所言,吳三桂造反是逼出來的。

“朝廷也在逼我們了。”曾國荃氣得咬牙切齒,“走了一千多號人,與打下金陵相比算

得了什麼?如此聲色俱厲地訓斥,居心何在?口口聲聲追查長毛金銀的下落,無非是說我們

私吞了,好為將來抄家張本。大哥,這十二萬湘軍在你的手裏,朝廷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神

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輪到我們兄弟了。”曾國荃長歎一聲粗

氣後,惡狠狠地對著曾國藩說,“大哥,我們這是何苦來!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難道就是

要做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嗎?盛四昨日對我講,家裏起新屋上大梁時,木匠們都唱:兩江總督

太細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說當年太公夢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條龍,因怕官府追查,才謊

說是蟒蛇。大哥。”曾國荃扯著曾國藩的衣袖口,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慢慢地吐

出,“滿人氣數已盡,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呀!”

曾國藩坐在對麵,聽著弟弟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裏話,仿佛覺得陰風陣陣,渾身發

冷。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讓他無休止地說下去,這裏麵隻要有一句話被人告發,就可能立即招

來滅族慘禍。此時自己已被攪得心煩意亂,難以說服他。

辦法隻有一個,便是馬上離開。

“老九,你今天情緒有點失常,可能是濕毒引起心裏煩躁的緣故。你靜下心來,好好躺

著,我叫人來給你看看病。”說罷,不等曾國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裏,第一件事就是要荊七把盛四叫來。“盛四。”問明屬實後,曾國藩氣極了,

“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這樣蠢;這種話也是隨便能說的?假若你不是我的親外甥,

我今天就一刀殺了你!”盛四一聽,嚇得忙跪在大舅的腳下叩頭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

葉塘去,警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若哪個敢再說半句做皇帝、真龍天子的話,就要四爺割他

的舌頭,聽明白了嗎?”

打發了盛四後,曾國藩才略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枝安魂香,盤腿坐在床上,將這兩天

來發生的一切細細地深深地思考著。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對的,但要自己做趙匡胤,

卻萬萬不能接受。這種話,曾國藩已經是第五次聽到了。

第一次出自王闓運之口,他為之心跳血湧。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勸說試探,他置之不

理。第三次是王闓運為肅順當說客,他視之為狂妄。第四次是王韜的無知妄言,他不客氣地

加以訓斥。難道這一次就如沅甫所說的時機成熟了嗎?曾國藩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時機,

對於他來說,這一輩子都沒有成熟的可能性。這一點,他比所有勸他問鼎的人都清醒得多。

如果說,朝廷對於長毛的起事,對於吏治的**,對於民生的凋敝,對於洋人的欺淩,都是

軟弱無能、束手無策的話,對漢人的防範,尤其是對握有重兵的漢人的防範,卻是老謀深

算、戒備森嚴的。鹹豐帝詢問王世全贈劍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級處分,剛任命署鄂撫又急

忙撤銷,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軍營,多隆阿從金陵來到武昌,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刻在曾

國藩的腦海深處,並時常冒出來,刺痛他的心。眼下雖然湘軍兵力在蘇、浙、贛、皖南等處

占著絕對優勢,但官文、馮子材、都興阿等環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虎視眈

眈。所有這一切,似乎早就為著防備湘軍而部署的,隻等湘軍一有反叛端倪,便會四麵包

圍。還有左宗棠、沈葆楨,位列督撫,戰功赫赫,對曾國藩的不滿情緒早已暴露,而朝廷竭

力籠絡,有意擴大內部裂縫,從而達到分化的目的。

可以說,從曾國藩手中掌握幾千團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對他存有相當大的戒備之心,到

現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他的名聲和功勞的隆盛而加強。

倘若與朝廷分庭抗禮,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的便是湘軍內部的人,而這人一定便是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