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1 / 3)

一甲子科江南鄉試終於正常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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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寧城百廢待興的時候,曾國藩壓下了兩江總督衙門、江寧布政使衙門、江寧知府衙

門等官衙的興建,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滿城,一是江南貢院。修複滿城是為了討得

朝廷的歡喜,恢複江南貢院,則為的是籠絡兩江士子的心。

滿城建得慢點不要緊,貢院的興建則一刻也不能緩。今年是甲子年,為例行的大比之

年,其他各省都按規定期限,於八月中旬結束了秋闈,唯獨安徽、江蘇例外。安徽、江蘇兩

省在康熙六年以前還是一個省,名曰江南省(它與江西省同屬一個總督的管轄,所謂兩江,

即江南與江西的簡稱),省垣江寧。後來雖分成兩省,但鄉試並未分開。安徽省的士子,每

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寧來參加鄉試。自從鹹豐二年底,太平天國將都城定在此以後,蘇、皖兩

省的鄉試便中斷了。鹹豐十一年,曾國藩想在安慶設立一個上江考棚,專考安徽士子,但因

為皖北仍在太平軍之手,遂未果。這樣,十二年多時間裏,安徽、江蘇兩省士子便眼睜睜地

失去三次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到江寧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開科取士的呼聲,便雷鳴般地

灌進曾國藩的耳中。

曾國藩本人的急迫心情並不亞於這些士子。在當年出師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裏,他竭力

譴責的就是太平軍“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以盡”的行為,號召所有

讀書識字者起來捍衛孔孟名教。這些年來,他的確也以“衛道”的口號爭取了大部分讀書人

的擁護、支持,這正是他成為勝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到了他為這些讀書人酬謝的時

候了。更何況作為恢複中斷十二年之久的鄉試最高主持人,曆史將會以怎樣令人炫目的語言

予以記載啊!曾國藩每想到這些便激動萬分。這個憑借著府試、鄉試、會試才有今天地位的

荷葉塘農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貧寒士子盼望出頭的苦心,也深深地以執掌文衡而感到無比的

榮耀。他每隔幾天便要親臨江南貢院工地,督促他們務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決不能耽誤定

於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鄉試。前幾天,江南貢院終於如期完工,曾國藩和所有蘇皖官員們

都覺得肩頭上輕鬆了許多。

近日裏,來自江淮大地、蘇南蘇北的二萬士子,絡繹不絕地湧進江寧城,給正處在由廢

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帶來一股新鮮的機趣。這些士子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

年,有肥馬輕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獨自一人挑著書箱、布衣舊衫的清貧寒士。他

們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個個頭上紮著長長的發辮,滿嘴裏子曰詩雲,令金陵遺老們

真有重睹漢官威儀之感!

江南鄉試,向為全國矚目,不僅錄取人數僅次於直隸而居第二,更因為殿試一甲人員之

多,令各省羨慕。清代自順治三年丙戌開科取士,到鹹豐二年壬子科後金陵落入太平天國為

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狀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國第一,遠在其

他各省之上。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複後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們都在

互相打聽。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隻有極個別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裏有數,但他們都

不講。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幾十個,眾人都拿不準,唯一拿得準的是:今科江南鄉試的

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學優長的翰苑老前輩。

這一點果真被猜中了,臨到考試的前十天,兩江總督曾國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

放的是劉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劉昆字玉昆,號韞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鹹豐元年

由翰林院編修調任湖南學政,鹹豐四年遷內閣學士,不久遷工部右侍郎。鹹豐十一年因過革

職,兩年後複職任鴻臚寺少卿,今年初升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分主持江南

鄉試,為參加是科鄉試的士子們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孫,今年三十二歲,時為翰苑編修,

是個官運正好的俊逸才子。說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國藩便帶著江蘇巡撫李鴻章、

學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撫喬鬆年、學政朱蘭以及江寧藩司萬啟琛等高級官員親到下關接官廳迎

候。

湘軍在裁撤過程中接到上諭:為著長遠考慮,不必全部裁盡,可以保留三萬左右的兵

力。曾國藩正為此事而憂慮,這道上諭出乎意外,令他欣喜異常,立即決定長江水師暫不

動,吉字大營保留十六個營八千人,霆軍留下八個營四千人,其餘張運蘭的老湘營、蕭啟江

的果字營、正字營,還有李續宜舊部全部裁撤,淮揚、寧國、太湖三個水師各留一千人,其

餘也統統回原籍。這段時期,下關碼頭日日夜夜人如潮,貨如山,吉字營被裁撤的官勇們正

攜帶從金陵城裏搶劫的金銀財寶、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懷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做著形

形色色的美夢,由長江換船進洞庭湖,由洞庭湖進湘資沅澧,而後再換船進小河小港,或換

騾馬車擔踏上大道小路,進入原本閉塞貧窮的山穀邊壤。他們,以及後來從各個軍營撤回的

十幾萬湘勇,拿了這筆錢起屋買田,送子讀書,經商跑大碼頭,出門會闊朋友,開湖南一代

新風,遂使曆來號稱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從此眼界大開,風氣大變,人才輩出,燦若群

星,成為近代中國最有名氣、最有影響的一個省份。

該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遵照曾國藩的命令,陸軍全部撤到城外,長江水師的

船隻也一律停泊在大勝關以上等候處理。這樣,江寧城裏的戰爭氣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

上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眼前的下關碼頭顯得平靜,恰如曾國藩近來的心緒。

這是他多年來少有的平靜。湘軍大規模地裁撤,使他獲得了太後,皇上的嘉獎。恭親王

又複職了,他的靠山沒有倒。

洪天貴福並沒有押去京師獻俘,這無疑是朝廷給沈葆楨以冷淡,而給他們兄弟以臉麵。

曾國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還是朝廷對軍費報銷一事的寬容。

當金陵剛剛收複,全體官勇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時,署過兵部侍郎的曾國藩,便已

想到今後如何向兵部報銷軍費開支一事了。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關

於金陵財貨下落的謗讟四起之時,他更為此事憂心忡忡。

從鹹豐三年募勇開始,曾國藩便對往來銀錢一絲不苟,各項開支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衡

州出師時,他專門建立了內外兩個銀錢所,所有收支銀錢皆有明細帳目。他提出“不怕死,

不愛錢”的口號來教育湘軍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則,從不私用一文軍款。湘軍建立之初的那

幾年,帳目清爽,軍費開支的報銷不難。到了後來,湘軍人員大大擴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

馬獨立了,後來羅澤南和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也獨樹一幟,再接著老湘營、吉字營、貞字

營、平江勇、水師內湖外江,又加上一個左宗棠的楚軍,他們都各自獨立,打仗還可以服從

統一調配,至於銀錢開支,曾國藩則無力控製,也不想控製了。這些獨立出去的湘軍,絕大

部分的開支是一本糊塗帳。朝廷給的餉銀極少,都靠他們自己募集,甚或擄掠。這些統帥

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打完仗後,還有個向兵部彙報開支一事。待到部文下達後,曾國藩向

他們傳達命令時,他們仍不以為然,曾國藩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報吧無法向朝廷交

代,報吧又會激起將領們的反感,弄得不好還怕發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頭爛額時,一道上

諭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處辦理軍務未經報銷之案,準將收支款目總數分年分

起開具簡明清單,奏明存案,免其造冊報銷。”真個是聖量寬宏!

曾國藩想,所有這些,可能都是皇太後對裁撤湘軍的回報。他為自己以穩重、抑讓的態

度順利度過難關而慶幸。

“少荃,今科江南鄉試,你是主人,韞齋、景孫遠道而來,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國藩

微笑著對坐在身旁的李鴻章說。江南鄉試照例由江蘇、安徽兩省巡撫輪流充當監臨,甲子科

的監臨輪到了蘇撫。

“兩主考的公館,門生安排在旱西門外妙香庵。半個月前,已將庵內庵外粉刷一新,臥

房、書房、客廳都換了全套洋式擺設,看過的人都說很好,想必兩主考會滿意。”李鴻章答

道。

這幾年李鴻章一洗過去在家鄉的晦氣,處境順利得很。淮軍接連攻下蘇州、常州、鎮江

幾大名城,聲名鵲起,幾與湘軍相埒。淮軍統帥李鴻章知道,這中間的訣竅,全在於洋人的

槍炮子彈。李鴻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條件,用大把大把的黃金白銀換來洋人的軍

火裝備。當時令湘軍、綠營將官們眼紅的連發短槍,在淮軍中甚為普遍,連哨長、哨官都

有。他們將尺把長的烏黑發亮的英國造新式短槍,用寬寬的牛皮帶吊在屁股上,神氣活現地

出沒於市井酒樓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軍軍官們吃過酒飯,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

好的貨物,口一張,對衛兵說聲“帶上”,主人不但不敢問他們要錢,還得親自送出門外,

點頭哈腰,謝謝賞光。待背影都看不見後,才吐一口痰,狠狠地罵一聲:“強盜!土匪!”

新近榮封伯爵的李鴻章十分懂得淮軍對他的重要,在恩師起勁裁撤湘軍的時候,他的淮

軍,除遣散老弱病殘者外一概未動,並暗暗地吩咐各營營官,將湘軍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

悍能戰的官勇搜羅過來。淮軍的力量愈發強大了。誌大才高的李鴻章仗著權位功勳,已不把

當時的人物放在眼裏,唯一對恩師曾國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懼。

“少荃啦,我看你近來要洋化了。妙香庵裏的洋式擺設,景孫年少,或許追求時髦,韞

齋是個老頭子,不一定喜歡。”

曾國藩依舊是笑笑的,習慣地用手緩緩地梳理著花白的長胡須,雖不太讚成李鴻章的這

種安排,但口氣並不是指責的意思。對這個親手栽培的門生,他基本上是滿意的。尤其是他

已看清了湘軍衰落、淮軍當旺的形勢,一方麵對自己當年的決策深感欣慰,一方麵又對這個

氣概不凡的門生寄托著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東西莫不盡愜人意,我想昆老一定會喜歡的。”李鴻章自信地

說。

“準備了什麼好的特產款待嗎?”曾國藩不想就這件事爭論下去,換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吳下好吃的東西多得很,門生特地從蘇州帶了幾個名廚來,要他們變換花樣,把吳下

好菜讓兩位主考都嚐嚐,尤其要他們將吳下三道最負盛名的菜燒好。”李鴻章頗為自得地說。

“最負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壽頤對吃最有興趣。自從鹹豐四年追隨曾國藩以來,他

從未在幕府吃過什麼稀奇的菜。

曾國藩生活儉樸,幕僚飲食與尋常百姓沒有多大差別,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飯,

幕僚們雖有意見,也不好意思提了。記得那年王闓運遠道到祁門來,廚房晚餐於照例的冷菜

外加了一個肉末豆腐湯,曾國藩見了,搖頭說:“何須如此奢侈!”從那以後,幕僚們連客

人的光也沾不到了。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蘇州名廚烹調的吳下名菜,真令他太興奮了。

“惠甫是陽湖人,他清楚,你問問他吧!”李鴻章有意賣關子。

“李中丞,你這不是有意難我嗎!我哪裏知道你肚子裏的名堂呀!”趙烈文搔了搔頭,

想了一會,說,“是不是菰菜、蓴羹、鱸魚膾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吳下才子。”李鴻章快活地笑起來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風肅殺之際,你端出這幾道菜來,是想把我們這些人都趕回老家去

嗎?”

曾國藩的話剛一出口,接官廳裏便響起一片笑聲,他自己卻不笑,依舊緩緩梳理他的胡

須。在坐的都是飽學之士,知道他說的典故。晉代吳郡張翰被齊王司馬冏招為大司馬東曹

椽。張翰見政局混亂,為避禍,托辭秋風起,思故鄉菰菜、蓴羹、鱸魚膾,遂辭官歸吳。從

此,這三種食品便成為吳人引以自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說鬆江鱸魚金齏玉膾,看來以後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嚐東南美

味了。”彭壽頤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難耐的**。

“少荃,聽說鬆江鱸魚以四鰓著名,真有這事嗎?”曾國藩雖然一向喜歡吃魚,但這幾

個月在金陵既忙又憂,還沒有想起要品嚐一下名揚海內的四鰓鬆江鱸魚。

“的確是四鰓。”李鴻章以行家的口氣答道。他比老師會生活,既要事業,也要享受。

“隻是有兩個鰓大點,有兩個鰓小點。明日門生叫人送幾尾到衙門去,恩師可親眼驗看。”

“要得,明日多送幾尾,叫衙門裏的師爺都嚐嚐。”向來不受饋贈的曾國藩,難得有這

樣爽快的時候,“不過,李中丞,我倒是聽說,鬆江鱸魚要出美味,還得靠蜀中薑不可。你

備了蜀薑嗎?”趙烈文向李鴻章發難。

“這個我就不懂了,不知廚子備了沒有。倘若沒有蜀薑,還請惠甫多多包涵,勿在兩位

主考麵前點破喲!”李鴻章的話又引起一片笑聲。

“少荃,今科鄉試士子年紀最大的是多少歲?”笑過之後,曾國藩問。

“一萬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紀最大的是江蘇如皋籍的魯光羲,今年七十八歲

了。”李鴻章答。

眾人一片讚歎聲。

“難得!如此高齡,尚能臨場應試。”曾國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歲,便眼花齒落,已近

老態,不禁對這個老士子發出由衷的讚歎。“三場完畢之後,我們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勵。

倘若真的中了,讓他戴著大紅花,在鬧市中接受大家對他的恭賀,耀一耀幾十年來寒窗

苦讀、老來遂誌的光榮。”

眾人都點頭稱是。

萬啟琛說:“七十八歲應鄉試,誠難能可貴,但也還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劉起振

七十九中鄉舉,八十入翰苑。嘉慶丙辰科,王嚴八十六中鄉舉,未及次年會試便死了。這都

是士林美談。”

趙烈文說:“你說的還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廣東番禺王健寒九十九歲尚應鄉試,握筆

為文,揮灑自如。翁方綱曾以詩記之。”

大家都驚詫不已。

“那末,最小的多大年紀呢?”曾國藩又問。

“最小的十七歲。”李鴻章答。

“哦。”曾國藩點點頭,說,“據說朱文正公也是十七歲中的鄉舉,座師阿文勤公誇他

年雖少,魄力大。”

萬啟琛說:“諸位聽清了嗎?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兩個字,這可是個吉兆,小家夥

今科定然會中舉。李中丞,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他叫陸宇安。”李鴻章說,“因為是敝同邑,所以記得。”

眾人都說:“好,我們都記住了,放榜時注意看,想必這陸宇安今科必中無疑。”

曾國藩高興地說:“隨便說說的,哪裏就算得數!”

曾國藩記起前幾個月決定興建貢院時,有個李老頭子說要帶著兒子、孫子、祖孫三代一

起應試的事,遂問李鴻章:“有父子、祖孫一起來的嗎?”

“有。”李鴻章回答,“父子結伴而來的,有兩百多家,祖孫三代來的,也有八家。剛

才說的魯光羲,就是祖孫三代一起來的,孫子也有二十多歲了。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這真是自古以來少見的場麵。

少荃,你這個監臨榮耀得很啦!”

“這還不都是沾了恩師您的光!”李鴻章開懷大笑,大家也都跟著笑起來。

正在大家興致濃厚地閑談時,一艘華麗的大官船從下遊慢慢駛來,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

江南鄉試正主考官劉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當劉昆剛走出艙門時,曾國藩便帶著李鴻章一班人踏過跳板上

了船,向他問候致意,站在劉昆背後的平步青也笑著接受眾人對他的熱烈歡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親來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劉昆功名比曾國藩晚一屆,年齡卻比曾國藩大幾歲,須發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

湖南學政任上,為殺林明光一事,很與曾國藩鬧了一陣子。現在曾國藩勳名蓋天下,遠在劉

昆之上,且鄉試監臨是李鴻章,曾國藩完全可以不來迎接。他不記前嫌,降尊紆貴,這的確

使在官場混了半輩子的劉昆感動。在過跳板的時候,劉昆一定要讓曾國藩走在最前麵。曾國

藩高低不肯,說是皇上欽派的主考大人,理應走在前。推推讓讓一陣子後,劉昆終於拗不

過,第一個上了跳板。

曾國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雖少年氣盛,畢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劉昆說:“爵相不要再難為他了。雖是皇上欽命,到底是晚輩,我就擅自作個主,讓他

走第三罷!”

於是,劉昆第一,曾國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鴻章第四、喬鬆年第五,餘下的人便依

次跟在喬鬆年的後麵,走過跳板上了岸,進了張燈掛彩的接官廳。

接官廳正中臨時搭起了一座龍亭。曾國藩率領眾人,對著龍亭中的牌位跪請聖安:“敬

祝皇太後、皇上聖體安康,萬歲萬萬歲!”

劉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後、皇上聖體安康,諸位請起。”

然後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備好的大轎。一行二十多座綠藍呢轎,氣勢磅礴地將兩位主考

大人護送到旱西門外妙香庵。

李鴻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驗證。全套洋式陳設,不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撓腮,就連老頭子

劉昆也很滿意。下午,豐盛的接風筵席上,吳下名菜使得客人讚不絕口,尤其是菰菜、蓴

羹、四鰓鬆江鱸魚膾,更是令滿堂叫絕,連曾國藩也覺得味道不錯。

妙香庵大門外插起兩塊大木牌,每個牌上寫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回避”。除東廂一

扇耳門外,所有的門上都貼上兩條左右交叉的封條,上麵赫然蓋著“欽命江南鄉試正主考”

紫花大印。劉昆、平步青在妙香庵裏安靜地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門上的封條扯了,正主考官劉昆穿朝服乘亮轎、副主考官平步青

乘普通藍呢轎出庵,由旱西門進城來。

亮轎亦名顯輿,四周無圍幛,裏麵安放大寶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獅,轎竿裹彩

綢,由八人抬著,前後吹吹打打,坐在轎中的人可以毫無遮攔地俯視圍觀的百姓,最是威風

得很。這種亮轎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隻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為的是突出其威儀。

亮轎一直抬進位於城南府東大街的江寧府衙門。這裏已由江寧知府出麵,擺下了十五桌

入簾上馬宴。待劉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謝過皇恩入席端坐後,同考官、監臨、提調、監試等

各執事官才一一入席。這種入簾上馬宴雖是宴席,其實主要是一種儀式。酒菜並不豐盛,大

家也隻略為嚐嚐而止。席間每隔半個鍾頭獻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戲。一連三道茶,三段折子

戲,全演的科舉功名的內容,諸如商輅三元及第、梁灝八十八歲點狀元之類。

第三段戲演畢,劉昆起身,眾人跟著起身,走到門外上轎,徑直前往貢院入闈。赴宴者

剛出大門,久在門外圍觀的百姓便破門蜂擁而入,將宴席上的杯盤果蔬一搶而空,然後將桌

子凳子一齊掀翻,再樂嗬嗬地揚長出門。衙門的差役並不幹涉,都在一旁站著觀看。前來搶

食的人大半不是因為饑餓,這有個名目,叫做搶宴,為自己,或為親朋在科舉考試中搶個吉

利。

當劉昆帶著百餘名闈中官員進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貢院後,立即便有三千餘名淮軍開了進

來。進入闈中的有兩千人,叫做號軍,負責近兩萬名應試士子的試卷發放、送飯送水、號房

的開關打掃以及一切服務**項。外麵有一千餘人,擔負著警戒、巡邏等任務。從這一刻

起,往日可以隨意參觀的貢院,立即變得戒備森嚴了。金陵全城無論士農工商,都在談論著

這件非同尋常的大事:中斷十二年之久的江南鄉試終於恢複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雲密布,寒氣逼人。

昨夜刮了一個通宵的西北風,氣溫驟然下降,金陵城提前進入隆冬季節了,近兩萬名士

子要在今天全部點名入闈。

鄉試定例在八月舉行,以八月初九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

場正場。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點名入場,後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

一二兩場非到時不開,唯第三場提前於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對功名不甚經意的

人,這時便交卷出場,好在中秋佳節之夜賞月。每場寅正點名,日落終止。甲子科江南鄉試

因為推遲了整整三個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點名時刻也因此推遲一個時辰。卯正時刻,

貢院外大坪裏人山人海,士子們背著被包,提著考籃,照著先天發下的《貢院坐號便覽》,

按省府縣分站在各道門口等候入場。

江南貢院有東西兩道轅門。東轅門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四個大字,西轅門牌坊上寫

著“為國求賢”四個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東轅門,江蘇籍士子分在西轅門。每個轅門左右

又各有兩道較小點的門。這樣,一共有十道入闈的門。門雖多,但士子近兩萬,每道門口仍

有近兩千號人圍在旁邊。每點齊五十名以後,由差役執高腳牌在前引導,士子們跟著牌子魚

貫入闈。因為要一一點名驗看,頗費時間,入闈速度很慢。

開始還算安靜。天氣雖冷,士子們因早有準備,都還耐著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時分,突

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雜著雪粒。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裏的士子們弄苦了。雖有雨傘鬥笠,

到底擋不住長時間的雨雪。沒有多久,便一個個身上鋪滿了雪粒子,肩頭、袖口、褲管都漸

漸地濕了。尤其可憐的是那些年老體弱和衣衫單薄的人,他們更是冷得瑟瑟發抖,縮頭縮腦

地站在轅門外,在寒風欺淩、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過龍門便身價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

群正在遭受懲罰的罪犯。

人群混亂了。咒罵天老爺的,吆喝著快點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種聲音嘈嘈雜雜,

吵得連點名聲都聽不見了,入闈速度越來越慢。忽然,從西轅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

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爺爺,爺爺!”人們都圍了過去。隻見一個年愈

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凍死了。旁邊兩個士

子跪在一旁失聲痛哭。有心腸好的士子便過來關照勸慰,有急公仗義的士子便忙著去叫巡邏

兵。四周都在悄悄議論:“這老頭子是誰,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赴試?”

“據說是如皋來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兒子都有五十多歲了,孫子也

二十多了。”

“老頭子發病幾天了,兒孫勸他莫入闈,他非要進不可,說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

死在號房裏,這不就應了這句話!”

“哪裏應了?還沒進號房哩!”

“這是凍死的。這個鬼天老爺!主考官行行好,莫點名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好事!”

說話間過來兩個兵士,將老頭子的屍體抬走了,兒子孫子哭著跟在後麵。士子們望著這

個慘景,搖頭歎息道:“可憐呀可憐!客死異鄉,兒子孫子也進不了考場,一家三代都白等

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風剛起,曾國藩便醒過來了,為天氣的驟冷擔憂。他是經曆過一科鄉試、三科

會試,在號房裏度過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闈中之苦。今科鄉試,大不同於一般,天公如

此不作美,太使人氣悶了。誰知後來竟下起雨夾雪來,他為應點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來無

心治事看書,不斷打發人到貢院門外去探聽情況。

“大人,如皋籍士子魯光羲凍死在西轅門外。”奉命了解情況的趙烈文進來報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國藩大吃一驚。他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個七十八

歲的老頭子?”

“正是。現在遺體已被送往清涼寺。他的兒子、孫子和他同來應試,有兩個淮軍士兵幫

他們一起料理後事。”

“可惜!”很久後,曾國藩才吐出兩個字來。這個消息使他甚為不快。七十八歲帶著兒

孫赴鄉試,大清立國以來絕無僅有。那天聽了李鴻章的稟報後,他便思考著要圍繞這個題目

做一係列好文章。首先該向皇太後、皇上奏報:耄耋老人攜子孫應試,這是皇太後、皇上聖

德感化的體現,是孔孟儒學深入人心的生動說明,是長毛滅後國家中興的祥瑞之象。他要借

此為兩江三省讀書人樹個榜樣,鼓勵年輕人奮發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學不怠。他還想到朝野

都會廣泛談論這件罕見的奇事,正史野史都會感興趣地記載下來,為本就天下矚目的甲子科

江南鄉試增添異彩,自己作為這科鄉試的總策劃人,將會更顯得不同凡響。可是,現在一切

都倒過來了:光彩將變為陰影,美談將變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涼寺去看看魯光羲的兒子和孫子,並從庫房裏取出四十兩銀子送給

他們,叫他們買副棺木,早點將老人入棺,護送回籍,不要在城裏呆久了。”

“好,我就去。”趙烈文答應著,猶豫了一下,又說,“大人,現在雨雪交加,氣候嚴

寒,士子們都站在露天坪裏,許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點名,先放他們進去,在號房裏畢竟

可以躲避風雨。”

不點名就徑直入闈,這可是鄉試中從未有過的事情,倘若因此亂了考場,將來誰負這個

責任?

“大人,士子們都在雨雪中冷得發抖,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兩百,若是再出幾個魯

光羲這樣的人,那就不好收場了。”見曾國藩陰沉著臉不做聲,趙烈文又補了一句。這話果

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涼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闈見劉大人,請他下令停止點名,先

讓他們都進號,然後再叫點名官挨號一一查驗,發現有混進場者,杖責一百棍,趕出貢院。

今後倘若朝廷追究下來,一切責任由我負!”

正在為因雨雪嚴寒而點名進展太慢發愁的劉昆,聽了趙烈文的轉告後,和平步青一商

量,立即下令,大開闈門,可不點名,一律憑《貢院坐號便覽》紙牌趕快入闈進號。這個命

令一傳達,尚在轅門外候點的一萬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紛紛高喊:“謝主考大人恩

典!”他們自動整隊,舉起紙牌,不到一個時辰,便全部進場完畢。

士子入場後,曾國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窮苦力學之輩,

家境貧寒,衣衫必不厚實,經此雨雪一淋,定然濕了。號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

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凍死幾個,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將彭毓橘、劉連捷叫來,要他們立即

從湘軍糧台處借調五千件衣服,棉的夾的單的都行,趕快送到貢院,好叫衣衫單薄的士子將

濕衣換下。又吩咐闈中廚房速熬薑湯,每個士子發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濕。到了傍晚,曾國

藩又親自乘轎來到貢院,在劉昆陪同下,順著狹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號房。見所有的士子

都已開始安心應考,生病的也有號軍單獨照顧,一切安謐,這才放下心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二落選士子薛福成上了一道治理兩江萬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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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三場九天的苦戰,又經過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彌封、謄錄等闈中執事人員一個月的

緊張封抄、審閱、評定,甲子科江南鄉試就要揭曉了。劉昆、平步青、李鴻章、喬鬆年一致

恭請曾國藩寫榜。為鄉試寫榜,曆來是一種崇高的禮遇,須年高德劭又是翰林出身才行。今

科鄉試寫榜人,自然非曾國藩莫屬。所有中式的舉人,也以自己的名字,被這位由文人而建

非常武功的三藩之亂後第一漢人書寫,而感到莫大的光榮。盡管這是一樁辛苦的差事,但曾

國藩樂意幹。

寫榜這一天,是大比之年最熱鬧的喜慶日子。一大早,貢院外便擠滿了打聽消息和看熱

鬧的人。應試的士子本人一般都不去,派仆人去聽,沒有仆人的,就送幾個錢給下榻旅店的

夥計,叫他們去聽。仆人和夥計得信後再來報告。這一方麵固然是想擺擺士子的架子,更重

要的是怕經受不了驟喜或驟悲的巨大刺激,在大庭廣眾中出乖弄醜。貢院內大門有一隊樂

工,備齊鑼鼓嗩呐。至公堂大廳裏,寫榜人每寫出一個名字,立即便有人一聲接一聲地遞了

出來,樂工便馬上敲響鑼鼓,吹起嗩呐,以示祝賀。名字傳到外麵,人群中即刻響起一陣鼓

掌歡呼,仆人或夥計便飛馬奔向旅店報信領賞,用不著第二天張榜,新舉人的名字便已傳開

了。

今天,至公堂大廳布置一新,正中一張寬大發亮的條案,案桌邊是一把鋪著虎皮的大太

師椅。五張灑金大紅紙上,早有執事人員將今科正榜二百七十三名舉人、副榜四十七名副貢

每人所占的位置,用細墨畫好了,單等曾國藩一一填上。

曾國藩青壯年時能寫出很端秀的楷書,隻因多年不寫了,且目力昏花,精神不支,今天

作起正楷來頗覺吃力。榜上的名字是錯不得塗不得的,他每寫十個名字,便停下筆,揉揉眼

睛,甩甩手,休息一下。便這樣寫寫停停,到了午刻尚未寫到一半。吃了午飯,睡了半個時

辰的覺,他又拿起筆來。天色漸漸暗下來,大廳裏紅燭高燒,笑語喧嘩,四周圍觀的人卻越

來越興奮起來。

原來,鄉試和會試一樣,榜上的名字都是從最後一名寫起的。越寫到後來,中式的名次

就越在前麵,故寫榜的和圍觀的興致也越大。貢院外也是這樣。雖然天已黑,又冷,看熱鬧

的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多了。轅門外掛起了十條由十五盞燈籠連結而成的燈鏈,把貢院

外大坪照得如同白晝。賣各種吃食的小販也從四麵八方湧到這裏來,一邊看熱鬧,一邊也賺

幾個錢。

當鑼鼓嗩呐響過二百二十一次後,曾國藩為一個名字驚喜不已了。這人便是今科最年少

的士子陸宇安!萬啟琛叫了起來:“爵相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說話百靈百驗。各位還記得

嗎?那天在接官廳裏談論的陸宇安,這不真的中了!”

李鴻章等人都拍手大笑起來,說:“果然不錯,這陸宇安今後定有大出息!”

曾國藩心裏分外得意,疲勞完全消失了,一連寫下去,再也不揉眼甩手休息了。時間已

到半夜,正榜已寫到二百六十八名,劉昆過來悄悄提醒,曾國藩忙停住筆。

大廳裏又忙碌起來,差役搬出十幾對大紅蠟燭,都把它點燃了;又捧出幾十掛萬字號鞭

炮。樂工們從貢院大門邊撤回大廳外坪裏,至公堂廂房裏走出五名形貌醜陋的人來。他們被

化裝成大頭凸額、眼深頷長的怪樣子,臉上一律塗滿朱砂,掛上滿口紅胡須,頭上戴著烏紗

帽,身穿紫紅袍。這是舞台上的魁星裝扮。最熱鬧最好看的鬧五魁就要開始了。

這是一個相沿了幾百年的舊習。明代科舉分五經取士,每經以第一名為經魁,每科第一

名至第五名必須是一經的經魁。

後來五經取士的製度廢除了,但鄉試中仍習慣把前五名稱為五魁。從第五名寫起,最後

一名則為今科鄉試的榜頭,即為解元。解元名字現出後,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五魁在大廳

裏翻滾跳躍。這就是鬧五魁。就在五魁歡鬧之中,金榜被鄭重張貼於貢院大門外。本科鄉試

到此,便以最熱鬧的形式結束了。

一切準備就緒,曾國藩重振精神,飽醮濃墨,寫出五魁的姓名來。清代會試鼎甲中,十

之六七必有江南鄉試五魁中的人,所以分外引人注目。

“劉文虎!”人們扯起喉嚨嚷著第五名的名字。這聲音立即傳出轅門外,看熱鬧的人群

中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周祖盛”、“王鐸”、“許殿鳴”,接下來三個名字的報出,又激起陣陣轟鳴。今科

解元是誰?大廳裏上百雙眼睛一齊盯著曾國藩手中的兼毫玉管筆,轅門外幾千雙耳朵一齊豎

起聆聽傳出的大名。

“江璧!”所有的人都以萬分激動的情緒,呼喊著甲子科解元的名字,盡管這個名字與

他們絕無任何關係。這正是人類一種可貴的情感;對傑出人物發自內心的敬重與崇拜!

鞭炮響起來了,鼓樂奏起來了,五魁舞起來了,金榜張貼出去了,雖然有點名那天小小

的不快,甲子科江南鄉試,畢竟圓滿結束了。大廳裏的人們在互相道賀,慶祝金陵光複後首

科鄉試的成功。曾國藩滿斟兩杯酒,笑吟吟地走到劉昆、平步青的麵前,代表兩江父老、兩

萬應試士子,特別是中式的新舉人們,向兩位主考官表示深深的謝意。劉昆、平步青坦然接

過酒杯,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一飲而盡。

“爵相,這是號軍們打掃號房時,從設字號房裏拾來的一封給您的稟帖。”飲完酒後,

劉昆從袖口裏摸出一封封閉嚴實的信來。封麵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呈兩江總督曾大人親

啟。”

“好,我帶回署去看看。”曾國藩接過信,又笑容滿麵地往同考官麵前走去。

好久沒有睡過這樣香甜安穩的覺了。臨近醜時回署後,曾國藩倒床便睡著了,一直睡到

已初才醒過來,鬧五魁的熱鬧場麵仍在眼前不時浮現。他想起十一年前打起衛道的旗號在衡

州出兵,現在,由自己奏請在金陵恢複了江南鄉試,以孔孟詩書取士選賢,又親自為這科舉

人寫榜題名。想到這裏,他心中升騰起一股壯誌已酬的自豪感,覺得這件事情的意義,比收

複金陵城的意義更大。他由此而意識到應該以主要的精力履行總督的職責了,過去一再幻想

做夔、皋、周公的事業,現在雖不能大行於全國,總可以在兩江施展吧!

兩江素來在全國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把兩江治理好了,便為全國樹立了一個樣板,也

培育了一批好官種子,待撚亂平息、長毛殘餘清除後,全國便都可以仿照兩江的樣子整飭。

如此,國家豈不中興了?自己豈不就是當今的夔、皋、周公?

曾國藩覺得仿佛年輕了十歲,全身重新奔流著建功立業的熱血。他猛地記起昨夜劉昆遞

給他的那封信,連忙找來,拆開讀著。

打頭一行低幾格寫著:“江蘇無錫籍士子薛福成”。曾國藩回憶昨夜寫的榜上舉人的名

字,無論正榜副榜都沒有“薛福成”三個字。“是個落選的士子。”他心裏想。第二行寫

著:“恭呈太老夫子元侯中堂節下兩江治理八條”。正思考著治理一個新兩江出來,便有人

自獻方略,曾國藩心中歡喜,仔細地看了下去。

薛福成在簡單的幾句歌頌曾國藩平定長毛收複兩江的話之後,隨即提出了養人才、廣墾

田、興屯政、治撚寇、清吏治、厚民生、籌海防、挽時變八項建議。每項建議中又都有具體

實行措施,並非書生泛泛空談,而其中興屯政、籌海防二策,曾國藩整飭兩江的計劃中還沒

考慮過。全篇呈詞,條理精密,文詞清通,洋洋灑灑達萬餘言,結尾幾句尤使曾國藩擊掌叫

好:

竊惟天下之將治,必有大人者出而經緯之。十餘年來,節下廓清東南、安靜寰宇之勳,

磊磊軒天地,海內抵掌高談之士,豈能誦說萬一?晚生以為,節下戡亂之業,實已過唐之汾

陽王、明之新建伯,而今日治理兩江之初,更已見三代賢臣之偉略。節下所處之勢,天子依

之,海內信之,建一議,行一政,舉世將視為轉移,不獨兩江父老,普天之下,莫不以伊、

傅、周、召以期節下,而節下亦必孚天下之望。大清中興,其翹首可待之事也。

“這樣的人才,居然沒有中式,可惜!”他決定見見這個薛福成。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三上治理兩江條陳的美少年原來是故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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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薛福成來了。曾國藩初以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誰知竟是一個翩翩美少

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禮,隨便坐下,然後用慣於相人的目光將這個後生仔細打量了一番。

但見此人額高而寬,眉宇疏朗,兩個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射出英氣逼人的光芒。“令器美

才!”曾國藩在心裏稱讚。

“足下在號房裏寫的條陳,老夫已看過了。今科鄉試,士子如雲,大家都抓緊這幾天難

得的機會,按題做好時藝策論,力求精益求精,錦上添花,以便得個功名富貴。足下放開正

事不去用心,費如許心思寫此條陳,不覺得得不償失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

白長須,麵帶微笑地問薛福成。

“回大人話,晚生一向不樂舉業,此番應考,亦不過慰老母之心罷了。晚生想這讀書識

字,其目的在於求取治國治民的大學問,故所樂於思考的在民生國計。這篇條陳,晚生思之

甚久,意欲備大人洗刷兩江時作參考,故寧可放棄正題策論不做,也要寫好這篇兩江父老為

晚生所出的論題。”

曾國藩雖是從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卻早在三十歲時,便對科舉考試有些看法,一進

北京入翰苑,從一批有真才實學的朋友身上,很快發現了自己學問上的淺陋。他毅然從八股

文中走出來,壹誌從事於先輩大家之文,留心時務經濟。並把自己的這個體會詳告在家諸

弟,希望諸弟不要役役於考卷截搭小題之中,並沉痛地指出:科舉誤人終身多矣。他一貫認

為,考試能夠選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選的也不都是庸才,這中間或有天

命在起作用,即所謂功名富貴乃天數。

“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閎通的見識,確實難得。”曾國藩心裏誇獎,嘴上卻說,“民生

國計要考慮,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負聖上明經取士為國求賢的苦心。”

“晚生聽從大人的教導,這次回去後刻苦攻讀,爭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態度誠懇地回

答。

“這就對了。”曾國藩又凝視一眼薛福成,問,“足下所獻治理江南八條,有的放矢,

切中時弊,足見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長於思考。讀聖賢書的目的,內則修身於一己,外則造

福於天下。足下以一生員身分,能將兩江整治納於自己的功課之中,看來聖賢書已初步讀

懂。今兩江初平,瘡痍滿目,老夫正思整飭,亟欲聽取各方意見。邀請足下來,還想當麵聽

聽足下對屯政、海防兩策的詳論,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說出來。”

一個功德震世的長者,對晚輩的建議這等獎掖,已使初出茅廬的薛福成十分感動,何況

態度如此謙和,語氣如此懇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為思考一下,說:“晚生年輕學

淺,在老大人麵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醜。差錯之處,請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說吧!”曾國藩的眼睛裏流出和藹溫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開始在胡須上緩緩

地梳理起來。

“屯政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漢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時趙充國在邊郡屯田,都使

用駐軍,此為軍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許下屯田,得穀百萬斛,後推廣到各州郡,由典農官

募民耕種,此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僅使曹魏強盛,也為日後晉統一全國奠定了雄厚的基

礎。這是因為實行民屯,一則使大批荒田得以開墾,二則又便於推廣先進的耕作技術,獲得

高產。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廢弛。我朝除有漕運地方的屯田仍隸衛所外,其

餘衛所的屯田改隸州縣,名為民屯,其實屯田已變民田。長毛擾亂江南達十餘年之久,其蘇

皖贛一帶所受蹂躪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這幾省荒田極多,無人耕種,有的甚至幾

十裏內外不見人煙,這就為今日實行屯政準備了條件。如果老大人采用當年鄧艾在淮上屯田

的成法,由官府出麵組織百姓耕種,發牛發種,推廣區田法,晚生以為,蘇皖贛的荒田,不

出幾年,就能五穀豐登,為兩江儲備吃不完的糧食。眼下有一批散員亟須早為之安定,他們

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軍。”

薛福成說到這裏停下來,看了一眼曾國藩。曾國藩灼熱的目光也正盯著他。他趕緊說下

去:“老大人,晚生聽說,被裁撤的湘軍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長江兩岸,並未回湖南。原

因是這些人湖南原籍本無根基,且久在軍中,不慣家居。有識之士認為,倘若不將滯留大江

兩岸的撤勇妥善處置,這些人貪財嗜殺,必生禍患。有人說哥老會正在聯絡他們,實在可怕

得很。”

曾國藩梳理胡須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約有兩三萬湘軍裁撤人員滯留沿途各省,沒有回到

湖南原籍,此事曾國藩知道,這的確是個隱患。一旦出亂子,不但危害國家,自己作為湘軍

統帥,也難逃咎責,且聽薛福成的處置意見吧。

“晚生建議老大人速派湘軍中有威望的將官,到皖贛等省招集滯留官勇,依過去的哨隊

重新組織起來,帶到荒田較多之地實行屯政,並給他們以最優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澤依舊在

一起,使他們有不散夥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們不生邪惡之念,而大人得軍餉

之利,兩江有富庶之望。”

“這是個好辦法!”曾國藩點點頭,輕輕地說,“既消患於無形,又獲利於實在。關於

海防,足下有什麼好設想嗎?”

受到鼓勵的薛福成情緒高漲起來:“晚生以為,我大清日後真正的敵手乃海外夷人。夷

人憑著堅船利炮藐視天朝,倘若我們不加強海備,挫敗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聳聽,我大

清總有一天會亡國滅種!”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記起了胡林翼在安慶江邊留下的遺言。心想,中國的官員和

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這樣的明識,這樣的憂患感的話,大清就決不會亡國滅種。

“老大人,我們也要造鐵船,製利炮,非如此,則不能守禦海疆,則不能保國保種!”

薛福成幾乎用呼喊的口氣說出這幾句話,這一腔赤子熱血使曾國藩頗受感染。“晚生以為,

老大人前幾年在安慶創辦的內軍械所,可以將它遷移到上海去,並且把它十倍百倍擴大。上

海地處海隅,便於鐵船試航;民智開發,人才亦易求。這件事辦好了,影響至為巨大,說不

定我大清自強將肇基於此。”

薛福成這個建議正合曾國藩的心意。半個月前,他收到容閎從美國來的信,說機器已全

部買好,即將雇船運回。容閎也建議就在上海建廠,各方麵都方便些。曾國藩籌建安慶內軍

械所時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廠,現在條件已具備,當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這個建議,可見此

子有眼力。

“足下這個建議與老夫所想正合。”曾國藩慈祥地望著薛福成,問,“關於整頓江南,

足下還有別的什麼想法嗎?”

薛福成想了一下說:“晚生認為,江南政務的整頓,首在鹽政的整頓,鹽政乃江南第一

政務,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誌探求,但目前情況還不甚明了,亦拿不出什

麼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陳。”

“哦!”曾國藩的兩隻眼睛低垂下來,梳理胡須的左手也不自覺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

憶之中,耳邊響起了一個江南老舉人舒緩的吳音來。

“兩江有三大難治之事,一漕運,二河工,三鹽政,尤其是鹽政,簡直如一團亂麻,但

鹽政又是兩江第一大政務。三十年前,陶文毅公總督兩江,花大力氣改革鹽政,一時收效顯

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後繼者無力,新政不能暢行。待到長毛亂起,一切又複舊了。今大

人亦為湖南人,兩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澤,大人一定能超過陶文毅公,把兩江治理得更

好。”

那是五年前,還在祁門的時候,曾國藩剛實授江督。一個五十多歲的舉人會試罷歸,翰

林院掌院學士竇垿托他帶一封信給昔日老友,於是此人繞道來祁門。在祁門山中昏暗的油燈

下,那人與曾國藩縱談通宵,特別對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談得透徹。曾國藩從他的談話

中對兩江風尚了解甚多,執意請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願留在幕府。曾國藩很是遺

憾。當時戰事緊迫,無暇整飭江南政務,遂與之相約,待金陵攻下後再請相助。那人欣然答

應,在祁門住了五天後告辭回家。臨走前,曾國藩贈他兩首詩。曾國藩記得,那人姓薛名

湘,字曉帆,無錫人。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覺得眉宇之間與薛湘很有點相

像。他也姓薛,也是無錫人,難道是薛湘的兒子?

“有一個人,不知足下認識不認識?”曾國藩和氣地問薛福成。

“不知大人問的誰?”薛福成似有所意識,眼中流出喜悅的光彩。

“薛湘薛曉帆先生,足下可曾聽說過?”曾國藩盯著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親。”薛福成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曉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著了!”曾國藩高興起來,“令尊大人還好嗎?”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輕聲回答。

“哦!”曾國藩長歎一聲,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情來。薛福成見了,心裏很感動。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約在先。”問罷,又自言自語地

歎息,“唉,曉帆兄,你怎能失約先行呢?”

這句話,說得薛福成心裏既冷淒淒地,又熱乎乎地,不覺淚水盈眶,仿佛對麵坐的不再

是八麵威風的爵相,而是自己的親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說:“家父那年從祁門回家後,時常

談起大人對他的厚待,說朝廷又為兩江放了一位好總督,並將老大人贈給他的詩拿給我們兄

弟看。”

“這詩你能記得嗎?”曾國藩問。是借此溫習一下自己的舊作,還是測一測薛福成對它

的重視程度,以及他的記誦能力?曾國藩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種想法占主要成分。

“記得,記得。老大人當時贈家父兩首五言古風,家父裱掛在中堂,時常誦讀,稱讚大

人五言詩深得漢魏精髓,氣逼班氏,情追蘇李,並世無第二人。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

思索地背道,“風騷難可熄,推激惟建安。參軍信能事,聲裂才亦殫。寂寞杜陵老,苦為憂

患幹。上承柔澹思,下啟碧海瀾。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獨難。君今抱古調,傾情為我彈。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