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素來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壺燒酒,兩斤豬肉,一升白米飯。一天下來,餓得他
頭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餓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陳國瑞實
在不能忍受,便對看守的衛兵說,他願意交出那個盤子。劉銘傳聽後想:洋槍奪回了,被害
的弟兄,綠營以加倍的人數賠償了,又打了陳國瑞兩耳光,餓了他兩天,仇已報了,淮軍沒
有吃虧。當陳國瑞的親兵扛來虢盤時,劉銘傳便放了這個曾被僧格林沁倚為左右手的處州鎮
總兵。
陳國瑞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回城後,心裏愈發不好過。可惜僧王已死,無人替他作
主,據說督師的統帥曾國藩處事公正,陳國瑞帶了兩個親信,三匹快騎從濟寧趕到徐州,當
麵向曾國藩控告劉銘傳。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四軟硬兼施製服了驕兵悍將
--------------------------------------------------------------------------------
曾國藩身著玄色夾布長袍,頭戴無任何鑲嵌的黑色瓜皮軟布帽,端坐在太師椅上,冷靜
威嚴地聽著陳國瑞的控訴,兩隻眼皮已經鬆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離開過陳國瑞那張凶惡而
醜陋的四方臉。
陳國瑞唾沫四濺地談著事件的經過,把起因歸咎於劉銘傳的傲慢無禮和淮軍的耀武揚
威,而他的部屬隻是忍無可忍之下的自衛。陳國瑞從未讀過書,平日開口便是粗言髒語,今
日在這位滿腹詩書的總督麵前,竭力裝得斯文點,但依然時不時地蹦出兩句難聽的粗鄙話
來。曾國藩一直不作聲,隻是在這種時候,才將兩道掃帚眉擰成一根粗繩,而陳國瑞立時便
覺得頭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縮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繼續說下去。
陳國瑞在僧格林沁帳下多年,那個蒙古親王是個異常可怕的奴隸主。他暴虐、狂躁、喜
怒無常,嗜殺成性。他從沒有安靜地聽部屬彙報的時候,聽了三五句話後,便離開坐椅,四
處走動。讚賞的時候,他大笑,用粗魯的話誇獎,用腰刀戳一大塊肉遞過來,用大碗盛酒逼
著彙報的人一口喝下去。惱怒的時候,他大罵,拍案甩碗,凶神惡煞地衝到對方麵前,擰臉
上的肉,扯頭上的辮子,狂怒時甚至用馬鞭抽打。部屬們與他談話,常常心驚膽顫,無論說
得好壞,他的反應都使人難以接受。陳國瑞卻不怕他,哪怕他用馬鞭死勁地抽打時也不怕。
陳國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點,有辦法使他很快轉怒為喜。可是今天,陳國瑞第一次坐在這
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總督麵前,心裏卻有點發毛了。這種冷峻的陰森的氣氛,把他的心壓得沉
沉地,他不知道這個始終紋絲不動、一言不發的曾大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發生在長溝集和濟寧城內劉、陳兩軍的兩次大械鬥,在陳國瑞來徐州之前,劉銘傳便已
經搶先派人稟告曾國藩了。對這場內部械鬥的處置,曾國藩已有初步考慮。他在聽陳國瑞訴
說的同時,便在將雙方的狀詞予以比較、對照、核實、鑒別,心裏已基本明朗了。
劉銘傳為人倨傲,自恃淮軍有洋槍洋炮裝備,目中無人。
這些事實,曾國藩是清楚的。但淮軍與他關係親密,又是這次剿撚的主力,且劉銘傳謀
勇兼備,在淮軍將領中堪稱第一,何況又是陳國瑞先帶兵殺人搶槍,曾國藩不能過多指責劉
銘傳。作為由太平軍投誠過來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國藩對陳國瑞早抱有成見,又親眼見他
人物鄙陋,舉止粗野,遂從心裏厭惡,接見時的陰冷表情,便是有意給他以壓力。曾國藩極
想痛斥陳國瑞一頓,甚至將陳杖責一百棍,趕出徐州,但他沒有這樣做。陳國瑞畢竟是個不
可多得的戰將,他手下的人馬亦能征慣戰。現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時候,豈能讓他太下不了
台!何況自己奉命節製直隸、山東、河南三省兵力,這三省的兵力不是綠營,就是旗兵,相
對於湘軍淮軍來說,都不是自己的嫡係,心中已存戒備,倘若過分偏袒劉銘傳而指責陳國
瑞,會讓他們產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於剿撚大局,若再由哪個心懷敵意的禦史借此大作文
章,那就更糟了。想來想去,曾國藩決定先對陳國瑞采取以安撫為主的策略,不過他知道,
對這種人的安撫,必定要在敲打之後才能起作用。
“陳將軍!”待到陳國瑞說完後,曾國藩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貴軍跟銘軍械鬥之
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劉銘傳那裏,我已嚴厲訓斥了,並命他立即撤出長溝集,到皖北去剿
撚。”
陳國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時候,卻不料曾國藩的語氣變了:“不過,本部堂要對陳將軍說
句直話,這次械鬥是你挑起的,你要負主要責任。”陳國瑞張口欲辯,曾國藩伸出右手來,
威嚴地製止了。“本部堂早在駐節安慶時,就已聽到不少人說你劣跡甚多。這次督師北上,
沿途處處留心查訪,大約毀你者十之七,譽你者十之三。”
“那些龜孫子都爛嘴爛舌地胡說些什麼?”陳國瑞氣了,一時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對待
部下的態度來。
“陳將軍,與本部堂說話,你要放尊重些!”曾國藩輕蔑地盯了陳國瑞一眼,處州鎮總
兵的氣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著性子聽我說完。”曾國藩左手梳理著長須,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
桌麵。“毀你者,則說你忘恩負義。當初黃開榜將軍於你有收養之恩。袁帥欲拿你正法時,
黃將軍夫婦極力營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為德,反以為仇。”
陳國瑞背叛太平軍投靠清軍之初,被黃開榜所收養,改名黃國瑞。後來他脫離黃開榜,
改換門庭,便恢複原姓,並根本否認曾作過義子一事。曾國藩一開口便抓住他這段舊事,弦
外之音在指出他是個降人。這是陳國瑞發跡後竭力掩飾的瘡疤。他心裏很不好受,但又不能
分辯,隻得漲紅著臉聽著。
“毀你的人,還說你性好私鬥。”
“這是誣蔑!”陳國瑞終於找到了發作的突破口。
“誣蔑不誣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實。
在壽州時,你與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場,殺死人家兩個記名提督,有這事嗎?”
陳國瑞不作聲。
“在正陽關,你捆綁李顯安,搶鹽五萬包。在汜水時,你與運米船隊口角爭吵,便調兩
千人來,大打出手。若不是知縣叩頭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這些事都有嗎?”
陳國瑞暗暗吃驚: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怎麼都給他撿到了?
陳國瑞不敢否認,隻能無力地自我辯解:“搶鹽是為了發餉,調軍隊原就是為著嚇嚇那
些不法船商的。”
“蘇北州縣向我訴苦者甚多,告你騷擾百姓,淩虐州縣,苛派錢物,蠻不講理。在泗州
時,你當眾毆辱知州、藩司,同知張光第嚇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郵,你又勒
索水腳,率部鬧至內署搶掠,合署眷屬,跳牆逃避,知州叩頭請罪方才罷休。”
“老子,”話剛一出口,陳國瑞見曾國藩三角眼中凶光畢露,立即改口,“卑職在前線
打仗,弟兄們流血賣命,州縣出些軍裝號衣還不應該嗎?那些老滑頭,你不給他點厲害瞧
瞧,他就裝聾賣傻不出!大人,你不要聽信他們的一麵之詞。”陳國瑞見曾國藩放開正題不
談,專揭他的短處,早已惱羞成怒,便顧不得禮儀叫嚷起來。
“陳將軍不得放肆!”曾國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兩下桌麵,威嚴地嗬斥,“你打
過幾天仗?有幾多戰功?敢在本部堂麵前表功逞能?你不僅淩虐州縣,還藐視各路將帥,信
口譏評,每每梗令,不聽調遣,稍不如意,則高呼‘老子要造反’。看來,你雖投誠多年,
當年的劣性還未根除。”
陳國瑞頭上的瘡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認晦氣,原想到徐州來告狀咬一口,卻
不料招來如此之辱,還不如打馬回濟寧去算了。他正欲尋一個空檔起身告辭,曾國藩又換了
一個口氣:“陳將軍,毀你者不少,譽你者也有。你驍勇絕倫。清江、白蓮池、蒙城之役,
皆能以少勝多,臨陣決戰,多中機宜。又說你至情過人,聞人說古來忠臣孝子,傾聽不倦。
還說你不好色,也不甚貪財。陳將軍,本部堂聽到這些稱譽之辭後,為你高興。你的這
些長處,正是名將之才。”
陳國瑞聽了這幾句話後,心中略覺舒服了一點:是非到底有公論。
“稱譽你的人,有漕督吳帥,有河南蘇藩司、寶應王編修、山陽丁封君。這些人都是不
妄言的君子,你要記住他們對你的好處。詆毀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說出他
們的名字了,免得你記恨。陳將軍啦,”曾國藩起身離開太師椅,順手拖來一條方凳,靠著
陳國瑞的身邊坐下,陳國瑞頓時覺得心頭一熱。
“陳將軍,本部堂知你有良將之質,十分愛你惜你。你今年隻有三十多歲,論年齡,你
是本部堂的子侄輩,論職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屬。本部堂今日以父輩之身分、上憲之地位,
跟你說幾句貼心話,望陳將軍能體會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為習俗所壞,猛省過來,日後成
為一名人人愛重的良將。”
陳國瑞不知說什麼好,一時緊張,頭上沁出汗珠來。
“來人!”曾國藩對著內室喊。喊聲剛落,便出現一個身著戎裝的戈什哈。“給陳將軍
拿一條熱毛巾來。”
“本部堂隻告誡將軍三件事。”待陳國瑞擦好汗後,曾國藩輕言細語地娓娓而談,“一
不擾民,二不私鬥,三不梗令。
凡設官所以養民,用兵所以衛民。官吏不愛民,是民蠹也;兵將不愛民,是民賊也。既
欲愛民,則不得不兼愛州縣,若苛派州縣,則州縣隻得轉嫁於百姓。本部堂統兵多年,深知
愛民之道,必先顧惜州縣。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帶兵大員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
幼孩,州縣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媼。若日日鞭撻仆媼,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楊素百戰
百勝,官至宰相,朱溫百戰百勝,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慘殺軍士,殘害百姓,千古罵之如豬
如犬。關帝、嶽王,爭城奪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愛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願陳將軍
學關帝、嶽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祐助。此不擾民之說也。”
陳國瑞平日最崇敬關羽、嶽飛,見曾國藩以此二人勉勵他,頗為感動,說:“卑職並不
想擾民害民,隻是恨州縣滑頭。
經大人如此指明,卑職懂得了。”
“懂得就好。陳將軍你請喝茶。”曾國藩指著陳國瑞麵前的茶杯說。因為當時官場有主
人端起茶杯,便意味著驅趕客人的陋習,曾國藩不得不說明兩句,“本部堂近年來患口幹舌
澀之病,不能久談,多說兩句話就得喝水,請莫見怪。”說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陳國瑞也喝了一口茶,說:“請大人教導。”
“至於私相爭鬥,乃匹夫之小忿,豈有大將而為之者?本部堂久聞陳將軍有好私鬥之
名。前次之事,劉銘傳固然有錯,亦由將軍平日好鬥之名召之。其初,實由貴部理曲,其後
銘軍又太甚。若陳將軍再圖私鬥以泄忿,則禍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陳將軍以立大功成大名
來雪此恥,則弱在一時而強在千秋。昔韓信受胯下之辱,以後功成身貴,不但不報當初辱己
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傑之舉動也。郭汾陽之祖墳被人發掘,不但不追究挖墳者,
反而引咎自責。此名臣之度量。陳將軍受捆餓之辱,比起下胯掘墳來差遠了,望能坦然置
之,今後以大功大勳來使銘軍自愧。”
這些話,陳國瑞雖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爭,何況韓信、郭子儀也是他頂佩服的人,便
隻有不作聲。曾國藩今天說話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連飲兩口茶,略停一會,打起精神
繼續說下去:“國家定製,以兵權付之封疆將帥,而提督概受其節製,相沿二百餘年了。封
疆將帥雖未必皆賢,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陳將軍好譏評各路將帥,亦有傷大
體。當此寇亂未平,全仗統兵大員心存敬畏。上則畏君,下則畏民,中則畏尊長,畏清議,
如此則世亂而紀綱不亂。陳將軍今後務須恪恭聽命。凡添募勇丁,支應糧餉,均須稟命而
行,不可擅自專主,漸漸養成名將之氣度,挽回昔日之惡名”。
說著說著,曾國藩已覺胸中氣提不上來了,背上滿是虛汗。他隻得又停下來,喝一口
水,盡快結束這次長談:“以上三條,望陳將軍細心體會,牢記於心,必能有益於將軍本
人,亦有益於剿撚大局。大丈夫襟懷坦白,光明磊落,不護短,不飾非,改了就好。本部堂
向以培育人才為己任,玉成將軍為一名將,亦本部堂一大功勞。望保天生謀勇兼優之本質,
改後來傲虐自是之惡習,本部堂對將軍寄與厚望。回去之後,將所部撤離濟寧,前往清江
浦,再聽本部堂將令。”
陳國瑞剛一出門,曾國藩便已疲乏得癱倒在太師椅上,渾身衣褲全都濕透了。
幾天後,劉銘傳奉命撤離長溝集。開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長槍隊為前導,有意繞道
穿城而過。路過陳國瑞軍營時,邊走邊對天鳴射,嚇得城內雞飛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氣得陳軍官兵一個個破口大罵:“這些***!”“神氣個咭皅!”
陳國瑞這些天來,想著曾國藩雖然態度嚴厲,但對自己還是有著愛護之心的。部屬中有
人鼓動對銘軍回擊報仇,陳國瑞製止了。現在經銘軍這一撩撥,大家的怨氣又都發作了,陳
國瑞也覺得有道理。銘軍出了氣,自己損失慘重,曾國藩骨子裏是偏袒淮軍的。他有意不執
行曾國藩的軍令,賴在濟寧城內不走。一連兩道軍令,陳國瑞都置之不理,曾國藩火了。他
想:這樣的敗軍之將都製服不了,其他綠營、旗兵還能指揮嗎?但若以械鬥之事從重處罰陳
國瑞,別的綠旗將領會不服氣;若以不遵調令處罰,清江浦並非戰事緊迫,陳國瑞會找出借
口賴帳,且即使處罰,亦不會太重,達不到抑製的目的。曾國藩思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合適
的理由。
“大人,高樓寨一仗,陳國瑞與郭寶昌分統左右兩翼。僧王陣亡後,郭寶昌奉旨革職拿
問,後翼翼長成寶等也降革有差,就連山東巡撫閻敬銘、藩司丁寶楨也都交部嚴議,唯獨陳
國瑞不但未受處罰,還護理欽差大臣關防。陳國瑞敢於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著這點。
不如釜底抽薪,就從這裏參他一本,打下他的氣焰。”趙烈文見曾國藩左右為難,給他出了
一個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時,就按剛才所說的,請你代擬一個密折。”
半個月後,趙烈文代表曾國藩到濟寧城,對著陳國瑞宣讀上諭:“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
瑞,隨同親王僧格林沁帶兵剿撚,與郭寶昌分統兩翼。僧格林沁追賊陣亡,郭寶昌等救援不
力,均經降旨分別懲處。朝廷因陳國瑞向來打仗尚屬奮勇,且彼時身受重傷,從寬暫免置
議。茲據曾國藩查明,陳國瑞與郭寶昌均充翼長,不應同罪異罰。惟念其接仗受傷,尚可稍
從末減。陳國瑞著撤去幫辦軍務,褫去黃馬褂,責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懲而觀後效。”
陳國瑞跪在地上,氣得不能站起,他沒想到曾國藩竟然使出這樣一招來,弄得他有口難
辯。他在心裏罵道:“好一個心腸歹毒的曾剃頭!”
“陳將軍,曾大人愛惜你是一個將才,隻建議給你薄懲。
他要我轉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帳老帳一齊算,革去總兵之
職,發配軍台效力。”趙烈文聲色俱厲地訓道。
這一招立見效用。要是沒有總兵職務,他陳國瑞還有什麼可以神氣的?發配軍台,連飯
都吃不飽,哪裏有雞鴨酒肉?
那兩天被劉銘傳鎖在屋子裏,真把他餓怕了。這便是陳國瑞:在弱者麵前如狼似虎,在
強者麵前如兔似鼠;打仗時能夠衝鋒陷陣,謀事時卻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國藩這一套軟硬
兼施,把他徹底製服了。他連連給趙烈文叩頭:“請趙師爺回去稟告曾大人,就說卑職立即
遵命率部趕赴清江浦,今後切切實實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條要求辦,戴罪立功。”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五把撚戰勝負押在河防之策上
--------------------------------------------------------------------------------
曾國藩調陳國瑞駐防清江浦,其目的在於建立運河防線,阻擊撚軍渡河。但撚軍這時並
不急於過河向東,他們在豫魯蘇皖一帶廣闊的天地裏,與湘淮軍和這幾個省的防兵周旋。撚
軍最擅長騎戰和平原曠野之戰,他們往來奔馳,飆狂如風,常常引得駐守在周家口、臨淮、
歸德等地的張樹聲、周盛波、劉鬆山等部與他們接戰。交鋒不久,隻見鑼號一響,戰旗一
指,瞬時間便全軍跑了。潘鼎新等遊軍跟在屁股後麵窮追,追過一兩天後,往往蹤影全無,
弄得垂頭喪氣。李昭慶的馬隊因買不到口外好馬,始終建不起來。就這樣,曾國藩受命北上
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糧餉外,無一戰功可言。朝野開始有閑言了。先是金陵克複首次保
舉後的六個保舉單均遭部駁斥,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事。繼則豫魯地方官吏、鄉紳牢騷不滿
多起來,糧草供應敷衍馬虎。再是廷寄責備、禦史參劾。
曾國藩既感委屈,亦無良方扭轉局麵,心中焦躁不已。
這時,朝廷任命正在荷葉塘養病的曾國荃為湖北巡撫。上諭到達曾國藩手裏,給憤懣多
時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國荃被授山西巡撫。那時撚戰進展不順利,曾國藩心情抑
鬱,已萌退誌。他幻想兄弟優遊林泉、暢憶往事的日子早點來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國荃
自己也不想到貧瘠苦寒的山西去,於是借口病體未愈推辭了。這次任鄂撫,正好從南麵為撚
戰助力,曾國藩求之不得,去信給老九傳達上諭,並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國荃也不再猶
豫,召集舊部彭毓橘、伍維壽、熊登武、郭鬆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蕩蕩開赴武昌。
當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續賓、曾國華的舊恨,曾國荃一直記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見了
一次官文後,便不再理睬。他擅自作主,全部淘汰湖北綠營,日夜訓練新湘軍,並將鄂省總
糧台改為軍需總局,將鹽厘各項歸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這位九爺的脾氣,暫
且隱忍不發。
將湘淮軍拖得精疲力竭的撚軍,分別由張宗禹和賴文光統率,先後進入河南,聚於許
州、禹州一帶稍事休息。劉銘傳見有機可乘,急馳徐州,麵見曾國藩。
“中堂,眼下撚匪撤離魯皖,麇集豫中,正是該匪自取滅亡之時。”劉銘傳雖是無賴出
身,卻長得白淨挺拔,頗有儒將風度。北上督軍前夕,曾國藩在江寧召見他,仔仔細細地將
他端詳了一番,然後對他說:“省三,我看你五嶽豐盈,三停勻稱,威嚴近於自然,肅殺藏
於寧靜,今後事業,斷非淮軍其他將領可比。隻是你文采尚不足。望軍務暇時,多瀏覽前朝
典籍,以備日後之用。”劉銘傳知曾國藩最長於相術,遂牢記這番話,有空則讀詩書,鑽研
兵法,這一年來大有長進。見撚軍西去,他有了一個新想法。
“省三,此話怎講?”曾國藩以欣賞的口氣鼓勵他說下去。
“撚軍長在騎馬,魯西豫東曠野平坦,正是施展其長之處,豫西山嶺重疊,豫南、鄂北
則水田相連,都不利騎兵。我軍如果能將他們鎖住在這一帶,撚軍失其所長,則將為我所擒
了。”
“你這個想法很好!”曾國藩右手梳理著胡須,左手輕輕地拍打著桌麵。
“至於如何鎖住,中堂已開了頭在先。”劉銘傳以深思熟慮的神態繼續說,“派陳國瑞
守清江浦,即在運河邊布下了一根鐵鏈。現在,卑職想把這根鐵鏈向南挪動。”
“省三,你隨我到書房來。”曾國藩打斷劉銘傳的話,將他帶到大書房。
一腳邁進門,就看到正麵牆壁上掛了一幅罕見的大地圖。
當年在建昌軍營,李鴻章以安徽八府五州地圖作為拜謁恩師的見麵禮,極受曾國藩重
視。後來,那幅地圖果然在曾國荃手裏,為攻下安慶立了大功。進了江寧城後,曾國藩命江
蘇、江西兩省各州府,仿照安徽地圖的形式,詳細測繪,對原圖作了很大的補充糾誤。駐節
徐州後,他又叫豫、魯、直隸三省也照樣繪製,然後由擅長輿地的汪士鐸將這三省與蘇、皖
兩省的地圖拚起來,畫了一張特大的地圖。劉銘傳見到這張圖驚羨不已,他迅速走到圖邊看
起來。
“省三,你用它指著地圖說。”曾國藩隨手遞給劉銘傳一根三尺來長的細竹杆。劉銘傳
立即興致大增,挺直身子側立在地圖邊,右手拿著細竹條,在圖紙上麵上上下下移動,儼然
奔馳著他的千軍萬馬。
“卑職的意思是,以中堂鎖運河的辦法鎖住撚匪。西麵以沙河、賈魯河為防線,北起河
南中牟,南至安徽潁州府;南麵以淮河為防線;北麵以朱仙鎮至開封府和黃河南岸為防線。
挖深河床,構築長牆和堡壘,沿這三條防線派重兵駐紮。然後出遊軍追剿,將撚匪逼到豫西
鄂北,在那裏一鼓聚殲。”劉銘傳手中的細竹杆指到豫鄂交界處。
曾國藩聽著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去了。
“不過,防線太長,兵力不足,實行這個方略也大大不易。”
劉銘傳已窺視到曾國藩臉上的變化,自己先點出其中的最大難處。
“省三,你暫且到驛館去住兩天,容我好好想想。”
劉銘傳走後,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對著地圖沉思起來。他將一年多來與撚軍作戰的大小
方略認真地反省了一遍:僧格林沁尾追不舍,疲憊交加,最後兵敗人死。自己北上以來,改
為以靜製動的辦法,隻是守住了一些重要城鎮,保護了京畿安全,但撚軍的有生力量並未遭
到挫折。劉銘傳建議以線取代點,采用長圍之策來封鎖,將撚軍逼死在豫西鄂北一帶。用心
很好,但這樣長的防線,哪來這麼多的兵呢?曾國藩站起,走到地圖邊,用尺從中牟量到潁
州府,又從亳州量到鳳陽府,光西南兩道防線就長達千餘裏,且不少地帶河道淤塞,需要開
挖。這個工程量又有多大!民工倒可招募,糧餉從哪裏出?
千裏防線,決不可能一律牢固,倘若有一處失守,便會全盤落空。成功了,有可能徹底
平息撚亂;不成功,則會招致各方非議,有可能使英名毀於一旦。
日頭西墜了,月亮升起了,油燈熬幹了,天色放明了。從白天到傍晚,從深夜到黎明,
曾國藩像一段枯木似地兀坐在大書房裏,反反複複地思考著河防之策。
第二天下午,他又召集徐州老營的文武僚屬磋商。有讚成的,有反對的,有拿不定主意
的,意見紛紜,莫衷一是。吃晚飯時,趙烈文對曾國藩說:“聽說陳國瑞現在新安鎮巡查防
守工事,離徐州隻有百把裏,我向大人告個假,連夜到那裏去一下,明下午趕回來。”
“你如此急著見陳國瑞有什麼事?”曾國藩放下手中的筷子問。
“明天我再告訴大人。”趙烈文詭笑著說。
“好哇,惠甫,你有什麼事還瞞著我!”曾國藩說,臉上帶著笑容。趙烈文知道這是同
意了。
“我還能瞞得大人多久,明天下午回來一定詳細稟報。”
翌日黃昏,趙烈文人和馬汗水涔涔地趕回徐州軍營。稍事休息後,他走進了曾國藩的書
房。
“惠甫,你這一天到宿遷幹了好大事?”曾國藩又正對著地圖發呆,見趙烈文進來,心
中一喜。他已預料到趙烈文匆匆去來,一定與河防大事有關,但為何要去見陳國瑞呢?難道
這個魯莽武夫的腹中還藏有妙計嗎?
曾國藩親自給趙烈文倒了一杯用夏枯草熬的涼茶。他用的是荷葉塘農民的土辦法,連葉
帶根全草一起熬,雖苦,但清肝火、散鬱結。年年夏天,曾國藩都喝這種茶,每天晚飯後,
他在散步時自己采回來。廚房裏特為他備好的冰糖蓮子羹他不喝,他就喜歡這種從小喝慣的
苦涼茶,說是又節省又有作用。有一次他還在晚餐桌上對著全體幕僚,大談夏枯草涼茶的好
處,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們:樹立勤儉樸厚的風氣,要靠為政者從自己做起,且要從小事做
起,小事易為難堅持,堅持下去就能起到大作用。從此,兩江總督衙門的廚房,夏天再不做
冰糖蓮子羹,人人都喝夏枯草涼茶,遠方來客亦不例外。
“我到宿遷去見陳國瑞,是去跟他核實兩樁事。”趙烈文喝了一大口苦澀的涼茶後,向
曾國藩詳細彙報,“我先前隱隱約約聽說,僧王鹹豐三年在天津附近破長毛北征軍時,就是
用長圍法取得成功的。又聽說僧王臨死時對身邊人說,悔不該,未將長圍法堅持下去。我為
這兩樁事特為去詢問陳國瑞。”
“哦,有這樣的事?”曾國藩端著茶杯,出神地望著趙烈文。
兩江總督幕府的眾多幕僚,個個都不是流俗之輩。曾國藩以古人折節問教、禮賢下士的
氣度對他們優容相持。在長時期的相處中,曾國藩看出趙烈文是這群幕僚中的翹楚,在德、
才、學、識、度等方麵都要勝人一籌,故而十分器重,一有機會就保舉他,但又不讓他去上
任就職,始終留在身邊,以備谘問。
“據陳國瑞說,這兩樁事的確都有。鹹豐三年冬天,天津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童生闖進
僧王營房,自薦奇計。僧王打仗,從來都是獨斷專行,不聽旁人的話,那天不知怎的,破例
接待了老童生。老童生說:‘今之計,宜用遠圍長困法。王所恃者馬隊,而長毛亦善走,擊
東則走西,擊南則走北,難以獲勝。不如改用遠圍,在百裏地外堅築土牆,四麵包圍。牆築
成功後,長毛則被圍在其中。為什麼要這麼遠呢?因為遠則不易察覺,近則易為長毛所知。
長毛有十多萬人,每月需糧五六萬石,沒有多久,圈中的糧食就會吃盡。我軍隻須嚴兵分
守,不必與之戰,不出數月,糧盡援絕,內亂自起,再乘機一鼓聚殲。’當時僧王部下不少
人譏笑這個老童生的主意迂拙,說一輩子連個秀才也考不中的人,還能有什麼好主意!
僧王卻偏偏在那老童生的肩上猛拍一巴掌,說:‘就用你這個計策,先給你十兩銀子,
成功後再到我這裏領重賞!’後來果然成功了。僧王足足賞了老童生三百兩銀子。這件事,
陳國瑞雖未親眼見過,但僧王部屬們都這樣說,可能不是假的。至於僧王臨死時說的那句
話,則為陳國瑞親耳所聞。”
“惠甫,證實了這兩樁事後,你是不是就讚成省三提出的防沙河、賈魯河的方略呢?”
曾國藩審視著趙烈文。
“是的。”趙烈文堅定地說,“我原本就讚成劉軍門這個主意,這次從宿遷回來後,我
更堅定了這個看法。跟蹤追擊不成,重點防衛也不成,我們當思改弦更轍。當年孫傳庭就是
用圍堵的辦法對付流寇的,僧王又有成功的戰例在先,大人不必再猶豫。九帥複出,新湘軍
已練成,形勢更為有利。大人的湘淮軍以及豫軍皖軍負責守沙河、賈魯河、淮河、黃河防
線,九帥的新湘軍從鄂北出兵進剿,合圍之勢一成,就是撚軍的滅亡之日。”
當趙烈文把最後一口夏枯草茶喝完時,曾國藩也最終打定了主意。兵力不足,啟用河
南、安徽兩省的綠營,盡管他們不中用,也要嚴厲責成他們守住。
這是一個重大的戰略部署,曾國藩經過反複周密的思考,又有前明將領孫傳庭和當今僧
格林沁的勝例在先,他堅信這個方案是正確的。但它畢竟牽涉麵太大,動用的力量太多,且
在短期內不易見效果。為昭鄭重,他將河南、安徽兩省巡撫及湘淮軍的帶兵大員召到徐州,
麵授機宜。
河南巡撫李鶴年、安徽巡撫喬鬆年和湘軍大將劉鬆山、張詩日以及最近奉調駐紮濟寧城
的鮑超,還有淮軍大將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周盛波,再加上陳國瑞,一齊端坐在剿撚
欽差大臣的白虎節堂(一年前,它是徐州知府衙門大堂),恭聽新的軍事部署。曾國藩將一
年來的剿撚之戰作了回顧,歸納為“進展緩慢,戰績不佳”八個字。他沒有把責任推給帶兵
的統領,坦率地承認自己指揮欠方,有負重任。在此基礎上,將河防之策托出來,並將此計
劃的可行之處作了具體闡述。他不再征求大家的意見,拿起細竹條,指著牆壁上懸掛的地
圖,以幹脆利落的語言布置分段防守任務。
“劉軍門!”
劉銘傳應聲站起。
“河防之策始創於貴軍門,撚匪滅後,當記首功。現在本部堂命貴軍門率所部前往河
南,防守中牟至尉氏一段賈魯河。
隻準成功,不許失敗。”
“遵令!”劉銘傳接受任務後坐下。
“潘軍門!”
潘鼎新立即肅立。
“貴軍門率鼎軍接著劉軍門之後,防守賈魯河尉氏至扶溝一段。此段淤沙較多,開挖工
程量大。貴軍門務須督部疏浚淤塞,嚴加守衛,不得放走撚匪一騎一兵。”
潘鼎新痛快地接受軍令。
接著,曾國藩命劉鬆山率部守扶溝至周家口一段的賈魯河,張詩日部防守自周家口至槐
店一段的沙河,槐店以下責成安徽皖軍防守,朱仙鎮至開封一段,則由河南豫軍防守。淮河
水麵由黃翼升水師負責。開封至考城一段由張樹珊、周盛波防衛。陳國瑞仍駐守清江浦運
河。鮑超霆軍隨曾國藩左右以護老營。各路人馬調遣完畢,劉銘傳發言:“今日中堂調兵遣
將,防守沙河、賈魯河,將撚匪困死在豫西一帶,用心深遠,但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奏效的,
恐怕眾人不一定都能理解。卑職就聽說官中堂講這是守株待兔,最迂最苯的辦法。今後怕的
是浮議四起,軍心動搖,日久鬆懈。”
劉銘傳的意思分明是叫曾國藩再堅定大家的信心。曾國藩笑著說:“防守沙河、賈魯河
之策,從前無有以此議相告者,劉軍門創建之,本部堂主持之。凡發一謀舉一事,必有風波
磨折,必有浮議搖撼。從前水師之事,創議於江忠烈公,安慶之圍,創議於胡文忠公。其後
本部堂率水師,一敗於靖港,再敗於湖口,將弁皆不願留水師而要上岸,靠的是堅忍維持,
才有後日之振。安慶未合圍之際,祁門危急,湖北糜爛,群議皆謂撤安慶之圍援救武昌,也
是靠堅忍力爭而後有濟。至於金陵百裏之城,孤軍合圍,群議皆恐蹈和、張覆轍,本部堂不
以為然。厥後堅忍支撐,竟以地道成功。辦撚之法,既然尾追、守城都不得力,現在唯一可
行的便是河防。諸位隻要有本部堂剛才所說的堅忍之誌,必可收得成效。”
安徽巡撫喬鬆年不讚成這個辦法。他認為防守是被動的,乃下策,上策是追擊殲滅,追
擊的關鍵在訓練好馬隊。應嚴責李昭慶瀆職之罪,用重金到口外購得好馬,訓練出好騎兵,
有五千強勁的騎兵,再配備目前的陸師兵力,一定可製撚軍於死地。他不明白曾國藩為何要
出此勞而無功的下策,莫非年邁力衰,失去了往日強打硬拚的鬥誌?他本欲從根本上否定這
個蠢主意,但終究沒有開口。朝廷將剿撚之事責之於曾國藩,辦不成自然由他負責,與己何
幹?再說皖軍防守的這段,河寬水急,天塹一道,隻要稍稍留心,撚軍便插翅難逃,何苦去
頂撞老頭子?何況他帶兵多年,老於謀算,此策說不定也有可能成功。喬鬆年以愨誠的態度
說:“中堂所說的堅忍二字,確是我輩為官打仗的要訣,不獨河防一事須如此。卑職當以此
二字訓誡皖軍,定要將槐店到潁州府這段防線,把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曾國藩滿意地點了點頭。
“中堂,防河拒撚誠為良策,不過,豫軍所防的這段並非河流,全是沙土。沙土挖濠,
隨挖隨塌,不能成形。眼下天氣熱,又不能以凍土築牆。從朱仙鎮到開封雖隻七十裏,但卑
職實無把握守住。”說話的是滿頭白發的衰朽老者、河南巡撫李鶴年。他從湖北巡撫任上接
替原巡撫吳昌壽還不到半年。
李鶴年心力衰竭,不想多任事,深知由於吳昌壽的軟弱無能,使得豫軍跋扈不能控製,
因此顧慮很多。這幾天傷風,說不了幾句話就咳嗽起來。咳了幾聲後,他撫住胸口說,“中
堂先前有令,撚匪在哪省,哪省應負剿滅之主任。目前,撚匪麇集河南,豫軍理應主動出
擊,現在以大量人馬防守朱仙鎮至開封府,任賊匪在境內囂張,今後若言路責備卑職株守一
隅,不顧全局,卑職亦難當此責。”
去年,禦史劉毓楠參劾河南巡撫吳昌壽縱容豫軍騷擾百姓,吏治昏庸,朝廷命曾國藩查
訪。曾國藩派員暗查,證明情況屬實,朝廷革了吳昌壽的職,將李鶴年從武昌調了過來。
誰知李鶴年比吳昌壽好不了許多,且豫軍欺侮他年老不知兵,更不聽約束。曾國藩在心
裏歎息:偌大的中國,要找幾個真正能勝任的督撫都不容易,人才缺乏到了何等嚴重的地
步!他本想用較為嚴厲的口氣敦促李鶴年,但轉念一想:這樣氣衰膽小的人,你再凶他,他
不更虛怯了?再說,鹹豐七年自己在荷葉塘守父喪,就出山之事與朝廷討價還價時,時任都
察院給事中的李鶴年上奏,請朝廷即命奪情出山,仍赴江西及時圖報。在困難的時候,李鶴
年給予了他重要的支持。
因為有這層關係在內,曾國藩的話完全是另一種語氣:“李中丞,開封府附近的地理,
本部堂都細細查勘過,誠如貴部院所說的,沙土複蓋,挖濠築牆都有困難,但也得委屈弟兄
們了。至於其他,中丞可不必多慮。今後無論何等風波,何等浮議,本部堂當一力承擔,不
與建此議的劉軍門相幹。即使有人指責豫軍應該出擊,不應株守,本部堂也一力承擔,不與
貴部院相幹。這是本部堂一貫的作風。”
見大家都不再作聲,曾國藩以其慣常的沉毅堅定的語氣,給全體執行河防重任的文武大
員們鼓勁:“諸位不要以為河防汛地太長,且其中又有極難守之處,便先存畏難情緒。其
實,河防之策正是去年本部堂所製定的,以靜製動的剿撚根本大策的一種形式上的變化。以
靜製動,從本質來說,是累於賊而逸於我,是打仗中取巧的一途。”
湘淮軍將領中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諸位不要訕笑,本部堂最惡取巧,亦不是存心讓各位取巧,此為據剿撚形勢而製定的
大計,隻有走這條路才是製勝之途。本部堂可以告訴各位,曾國荃統率的新湘軍,不久就會
出鄂省進入河南,從西、南兩麵逼使撚匪東竄。那時,各位隻須張網捕獲就是了。張宗禹、
賴文光、牛宏、任柱四大匪首,隨便捉到哪一個,都可以與當年捉陳玉成、石達開、李秀
成、洪天貴福的功勞相等!”
這句話對在座的文武大員們鼓舞很大,除苗沛霖後來又叛變被誅外,其他幾個抓住石、
李、洪的人都封了五等爵位。
席寶田原是湘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因為抓到了洪天貴福而封男爵,令天下帶
兵的將領們垂涎。封爵的機遇再次普降,他們如何不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六叩謁嘉祥宗聖祖廟
--------------------------------------------------------------------------------
河防戰略部署後,曾國藩將欽差大臣行營由徐州遷到濟寧。在赴濟寧途中,他查看了利
國驛煤礦、運河、微山湖。在鄒縣,拜謁亞聖孟子廟,接見孟氏宗子孟廣鈞。在曲阜,拜謁
至聖先師廟,會見衍聖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國藩參觀了金絲堂所藏各種古樂器,又把他領進了金絲堂旁一座建築堅固
的房子裏,這裏珍藏著孔府的重寶。那是乾隆皇帝當年親來曲阜祭孔時,賜給孔府的十件周
朝青銅器:木鼎、亞尊、犧尊、伯彝、冊卣、蟠夔敦、寶簠、夔鳳豆、饕餮甗、四足鬲。這
些東西,曾國藩過去當京官時,也隻有在大祭儀式上才能遠遠地窺視,今天能在自己的手裏
撫摸,作為一個對古禮十分尊敬的前禮部侍郎,曾國藩心中甚為歡欣。他愉快地應衍聖公所
請,提筆贈聯:“學紹二南,群倫宗主;道傳一貫,累世通家。”
為報答欽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將孔府寶藏的畫聖吳道子所畫的至聖像、趙子昂所畫
的至聖像,還有一冊前明君臣畫像集,集中繪有太祖、成祖、世宗、憲宗、徐達、常遇春、
湯和、劉基、宋濂、方孝孺、楊士奇、於謙、王守仁、李東陽等人像,另有大軸元世祖、明
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兩朝衍聖公及孔氏達官所遺留之冠帶衣履,拿出來讓曾國藩看。這
些東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國藩大開了眼界。他還在曲阜城拜謁了複聖顏子廟。然後戀
戀不舍地離開曲阜,住進了濟寧城。
曾國藩準備在濟寧州住兩三個月後,再到河南歸德府,估計那時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
了。以後再由歸德府到周家口,在那裏召開河防成功的祝捷大會,犒勞有功文武。
這天上午,曾國藩在行營裏忙著批閱文件。這幾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來的明諭
中有楊嶽斌在陝甘平回無功,具疏自請治罪,另簡賢能的話。他為楊嶽斌的處境擔憂。劉鬆
山來信,稟告撚軍近來在南陽大敗新湘軍郭鬆林部,豫軍有兩營也參與了這場戰爭,丟盔卸
甲敗逃許州。偏偏總兵宋慶又來函,說豫軍近日在南陽獲勝,已向皇上請賞。曾國藩對照這
兩封來函,心裏很不安,既為九弟出師不利而焦慮,又為宋慶冒功請賞而激憤。他本想在宋
慶信上狠狠地批幾句退回去,又怕宋慶因此而生怨恨,誤了河防大事,落筆時語氣又變得和
緩,批駁變成了詢問。
正在這時,親兵來報:“大人,門外有一貧苦讀書人模樣的,自稱是大人的本家,請求
接見。”
他覺得奇怪,此地哪來的本家?難道是湘鄉有人長途跋涉來山東找?吩咐親兵:“你叫
他在門房裏坐一坐,過會兒再來見我。”
親兵答應一聲出去了,曾國藩繼續批閱文件。批到一半時,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
縣裏來的人呢?若真是的話,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筆,起身向門房走去。
剛走出幾步,隻見一個人從門房裏走出,急急忙忙迎麵向他走來。在離他還有十多步遠
的地方便跪了下來,口裏念道:“嘉祥縣宗聖宗子五經博士曾廣莆拜見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聖的後人,得罪,得罪!曾國藩心裏想著,迅速走前幾步,雙手扶起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