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案疑雲(1 / 3)

一慈禧太後對馬案的態度微妙——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心中十分不安。隨同上諭而來的還有一個大包封,裏麵包著近日

京報。京報登載了署兩江總督江寧將軍魁玉奏報案件的簡單情況:馬新貽檢閱武生月課後回

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當場抓獲,名叫張文祥,河南人,該犯供

詞支離遊移。讀罷京報,曾國藩陷於沉思。

刺殺總督,大清朝立國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馬新貽,又是近世官場

上一個精明強幹的角色。馬新貽曾是曾國藩的屬員,他對此人有所了解。

馬新貽字穀山,山東曹州府菏澤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與李鴻章、郭嵩燾同年,他

未入翰苑,以知縣分發安徽,任建平縣令。從鹹豐三年起開始帶兵,先是與太平軍,後又與

撚軍轉戰在安徽戰場,因軍功不斷遷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遷布政使。這段時期,曾國

藩坐鎮安慶,與馬新貽多有接觸,他對這個官運亨通的僚屬的評語是:精明,勤快,城府

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滿一年的馬新貽便接替開缺回籍的曾國荃,當起浙江巡撫來

了。遷升之快,令人眼紅,連曾國藩也暗覺驚訝。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麼背景,以至於

聖眷如此隆盛,那時,曾國藩已遷到江寧。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馬新貽來到總督衙門拜謁。

本就長得英俊勻稱的馬新貽,高就途中,益發顯得神采奕奕,與曾國藩縱情暢談,神態

甚是軒朗。曾國藩微笑著說:“閣下在安徽任職多年,此去又將巡撫浙江,聽說過桐城一家

三人當浙撫的佳話嗎?”

“這倒沒聽說過。”馬新貽欣悅地說,“請中堂見示。”

“桐城方姓,是當地有名的大族。”曾國藩撫著長須,興致盎然地說,“乾隆時,方恪

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他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

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後,其侄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

升浙撫。二十八年後,其子方維甸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方維甸想起三十年間,父、兄和

他三持使節,真是他們方家的殊遇,於是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書寫一聯:‘兩

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誌紹家聲。’又在

聯後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幸事。”

“真是浙江巡撫史上的一段佳話。”馬新貽擊掌讚歎。“謝謝中堂在我撫浙前夕講了一

段這麼有趣的故事。”

“今閣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撫,但願馬府亦和方家一樣,後世再出浙撫。”曾國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馬新貽興奮異常地說。

談完這段趣事後,馬新貽謙虛地向曾國藩請教治民之方,曾國藩也以一番誠意談了他準

備在兩江實行減免賦稅,以蘇民困的計劃。二人談得很是投機。

馬新貽一到杭州,便學習曾國藩的做法,奏蠲因戰爭而拖欠未交的賦稅,又奏減杭、

嘉、湖、金、衢、嚴、處七府浮收錢漕,又請罷漕運諸無名之費,朝廷都一一允準。他又親

自帶兵沿海岸肅清海盜。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為閩浙總督,成了一位年輕的製軍。第二

年,曾國藩調直隸,馬新貽便到江寧來接任。

那次,當曾國藩看到年不滿五十,並無殊勳特績,又與湘淮兩係都無淵源的馬新貽時,

心中陡起不快。兩江重地,向來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輕授,讓馬新貽來接替,不是

有意降低兩江總督的規格嗎?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來壓一壓湘淮諸將帥呢?這樣想過

以後,他又覺得自己的懷疑沒有根據,心胸太狹窄了,轉而依然對馬新貽以禮相待。這兩年

聽說馬新貽在兩江幹得不錯,何以忽遭這等慘變?張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為何要謀刺總

督?此人敢於在刀兵林立的校場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殺成功,其人之膽量、本事必然非

比等閑。憑著曾國藩的閱曆,他也想到此人背後,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複雜網絡,一旦涉足

其間,後果難以預料。

當年不避艱險、銳意進取,以夔、皋、伊尹為榜樣,欲做一番陶鑄世風、振興天下大業

的禮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輔、功高震世,卻因撚戰無功,津案受辱,且體力衰弱,疾病纏

身,更兼這十多年來經曆了太多的險風惡浪,洞悉了權力顛峰上的傾軋虞詐,反而變得越來

越謹言慎行,越來越悲觀失望了。他上疏給太後、皇上,說自己右眼久已無光,左眼亦目力

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軀承乏,將來貽誤必多。再四籌思,惟有避位讓賢,乞回成

命,籲懇聖恩另簡賢能,畀以兩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緒,李鴻章到津接篆以後,仍當再留

津郡,會同辦理,一俟津事奏結,再行請開大學士之缺,專心調理。

奏折很快被批轉回來,上諭命曾國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辭。詞氣堅決,無再商餘

地,曾國藩隻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職想馬製台這事真是蹊蹺。”得知曾國藩決定赴兩江履任後,趙烈文提醒

道,“天津之案發生後,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從速從嚴辦理。馬製台被刺有一個多

月了,京報隻有魁玉的簡單奏報,未見就此事所下的諭旨。又刑部尚書鄭敦謹奉命去江寧調

查此案,據說才離京幾天。雖然馬製台之案不能與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還記

得十多年前鄧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嗎?那時鹹豐爺避難熱河,聞訊後一連下了數道諭旨,對滇

撫徐之銘的奏報逐條批駁,而那事最後還是由太後和今上手裏結的案。鄧子久乃一剛從藩司

升任的巡撫,且在旅途中被殺,馬穀山為一現任總督,又在校場被刺,事情嚴重得多,朝廷

反應並不太強烈。此事令人甚為疑惑。”

趙烈文所說的鄧子久被刺一案,曾國藩當然知道。鹹豐十年,雲南布政使鄧爾恒(字子

久)擢貴州巡撫,赴任途中,改換陝西巡撫。雲南巡撫徐之銘為官不正,害怕鄧爾恒進京陛

見時揭其陰私,遂指使副將何有保在曲靖縣將鄧謀殺。事後上奏朝廷,說盜匪行刺,已將凶

手正法雲雲。鹹豐帝嚴厲斥責徐之銘,又命雲貴總督劉源灝密速訪查,據實具奏,務期水落

石出,不準稍存徇隱消弭之見。後來,劉源灝風聞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遷延半年,中

途乞病歸。不久,鹹豐帝病死,西太後執政,立即撤了徐之銘職務,命張亮基速赴雲南辦

理,又起複潘鐸專辦此案。最後因何有保等人內部起哄,案情大白。鄧爾恒被殺後的幾個

月,全國議論紛紛,京報天天登載有關消息,一時官場矚目雲南。相形之下,馬案是冷清多

了。難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趙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職愚見,大人不妨再上個折子,請求陛見,聽聽兩宮太後對此事的看法。”

曾國藩采納了趙烈文的建議,上折請晉京陛見。同時發函給紀澤,要兒子安排家眷先行

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許進京陛見。於是曾國藩待李鴻章來津,交接直隸總督印信後,便啟程入京。

這時正逢曾國藩六十大壽在即,一到京師,軍機處便奉旨賜壽:禦書“勳高柱石”匾額

一麵,禦書“福”、“壽”字各一方,梵銅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綢十

件,線縐十件。前來法源寺送壽禮的小軍機特為告訴曾國藩:“勳高柱石”匾額乃皇上親筆

所書,這四個字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兩宮皇太後為這四個字,把十六歲的小皇上著實頌揚

了一番。皇上親筆書贈大臣,這還是第一次,真個是曠代鴻恩。過去一句泛泛褒揚天語,能

使曾國藩內心激動幾天幾夜,成為他奮發前行的強大動力,可是而今這些破格的崇隆聖眷,

都不會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幹的老樹,春風已不能再吹出綠葉了。

由周壽昌發起,湖廣同鄉在湖南會館設盛宴為之祝壽,雖然他親筆題寫的匾額已照原樣

又製了一塊,仍舊高懸在會館大門上,但砸匾的往事畢竟令他感到錐心痛苦,他隻應酬性地

略坐一坐,便借口身體不適告辭。當年慶賀同科十進士的豪興,已成為非常遙遠的回憶了。

壽筵擺過後,兩宮太後、皇上在養心殿接見兩次。皇上照例緘默,東太後也未開口,兩

次接見加在一起,西太後總共隻問了他十幾句話,他最關心的馬新貽被刺事,僅僅隻兩句。

一句:“馬新貽這事豈不甚奇?”他摸不透這話的意思,隻得含糊答道:“這事很奇。”西

太後略停一會,又說出一句:“馬新貽辦事很好。”這句話總算是點到了實質,他趕緊順著

她的話回答:“他辦事和平精細。”尖起耳朵欲聽下文時,沒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

天,幹脆連馬新貽的名字都沒提了。西太後隻問他何時啟程,要他到江南後練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後的萬壽節,曾國藩隨班朝賀。第二天,正是他晉六十歲的生日,

為表示公而忘私,這天一早,他便離京南下了。

途中,曾國藩反複地咀嚼西太後的兩句話,細細地揣摸朝廷對馬案的態度,慢慢地有了

些較明確的認識。西太後對此事並不太熱心,印證了趙烈文的分析。朝廷對馬新貽的看法尚

好,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又沒有要將此案追查個水落石出的意思。對於這樣一樁大案奇

案,朝廷的態度顯得頗為難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這些想法與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商討,他們也都覺得奇怪。這些

離奇的跡象倒刺激了趙、薛、吳這班熱血幕僚的好奇心。他們極力慫恿曾國藩把這事查個水

落石出,並猜測弄清之後必有許多意外的收獲。曾國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麼意外

之獲,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職分所在。他於是寫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

給正在江寧附近整頓長江水師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訪。

兩江總督衙門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馬新貽當總督時,衙門設在江寧府署。曾國藩

不願與馬新貽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軍英王府已作他用,於是暫借鹽道衙門辦事。

一連幾天,江寧城裏上自將軍魁玉,下至過去的平民舊識,川流不息地前來拜謁。除魁

玉、藩司梅啟照以及鄭敦謹未到之前代為審案的漕運總督張之萬外,曾國藩一律謝絕。忙過

這些應酬後,他又親到江寧府去吊唁馬新貽,送上一副挽聯:範希文先天下而憂,曾無半時

逸豫;來君叔為何人所賊,足令百世悲哀。

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進城來訪。

“滌丈,你見老多了!”僅僅兩年不見,曾國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

意外。

“雪琴,你兩鬢也增了些白發。”彭玉麟比曾國藩小五歲,這幾年因國秀病故,世事多

艱,心情不暢,身體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來江寧,他還不到五十,便彎背了。

還有春霆,早幾個月大病一場,差點把命都丟了。”

“春霆害的什麼病?”曾國藩的腦子裏很快閃過二十年前長沙城裏,鮑超被鎖拿,當街

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樣一個雷打不倒的漢子也垮下來了。

“還不是過去的那些刀傷箭傷發作!”

曾國藩搖頭歎息。

“還有次青,前幾天一個平江勇哨官來水師看望過去的弟兄們,說次青在關門著書,絕

口不談過去的事,好像有滿腹牢騷。”

“早年在長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沒虧待他們,一個個也都還說得過去。授

文職的,大都在道貢以上,授武職的起碼也是個遊擊、參將,不願做官的回到家裏,也都是

富翁財主。唯獨次青至今向隅,我於他有虧欠。過些日子,我要專門為他上個折子,請朝廷

起複。”

曾國藩這種出自內心的沉重情緒,使彭玉麟深受感動,他覺得氣氛太灰暗了點,遂將語

調一轉,說:“有一個人倒是越活越灑脫了。”

“哪一個?”曾國藩從對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來,生發了幾分興趣。

“郭筠仙。我聽厚庵說,剛基去世,他悲傷過一段時期後便很快釋懷了,這兩年讀了很

多洋人的書報,常說洋人超過我們的地方很多,不隻是船炮器械,他們的法律國製都值得我

們效法。世道變了,禮失而求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總未遇到機會。”

郭嵩燾的兒子郭剛基是曾國藩的四女婿,聰慧好學,隻是天不假年,二十歲便病逝,留

下嬌妻幼子,害得父親、嶽父傷心不已。

“筠仙的這個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總覺得他今後會在這方麵有一番事業出來。是該多

有一些大臣到外麵去看看,現在夜郎侯太多了,總以為自己了不起。”曾國藩想起了幾個月

前,以醇王為首的清議派對處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經答應過筠仙,向

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這兩年內隻要我沒死,就一定踐諾。”

自從辦津案以來,曾國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種預感,而這種預感又使他多次夢見死去

的祖父和母親,他於是更相信死期不遠了,心中常默念著哪件事該了而未了,應如何了結。

每當這時,他的一顆心,便會如同脫離軀體似地飛回了荷葉塘。不知為什麼,荷葉塘那

塊貧瘠僻冷的土地,那條小小的淺淺的涓水河,那座荒蕪的高嵋山,還有長年累月生活在那

裏的父老鄉親,總是勾起他綿綿不絕的思念,當年那個寒素的耕讀子,是怎樣急切地盼望走

出去,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啊!今天,這個勳高柱石的大學士,卻又魂牽夢繞般地想回到

它寧靜的懷抱。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曾國藩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澀。此中答案的確

難以尋求。

相見的氣氛居然這般令人傷感,這是彭玉麟進城之前所沒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

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籌建中,彭玉麟向來對名望事業看得淡薄,內心的痛苦也就不如

曾國藩的深重,談過幾個老朋友的近況後,他轉入了正題:“滌丈,馬穀山這事,好使人驚

詫!”

“是這樣的。”曾國藩點點頭,說,“雪琴,你把馬穀山被刺那天的詳情說說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說,“這真是一件怪事——”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二張文祥校場刺馬——

江寧城內駐有綠營兵二千多人,棚長以上的大小頭目有二百餘人。這些頭目,每月由記

名總兵署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考核一次,稱為月課。月課的內容主要為弓、刀、石、馬四大

項,成績分優、甲、乙、丙四等,是武職遷升黜降的一個重要依據,向為軍營所重視。七月

初,喻吉三便下達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場大考,屆時總督馬新貽親自檢閱。應考者早早地作

準備,人人都想在總督麵前博得個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來,大課便推遲到第

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還未大亮。江寧校場就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頭目跨著駿馬,穿好緊

身戰甲,一進校場,便各自活動起來。校場規矩很嚴,就連中上級武官所帶的隨身仆從,都

不得進場,隻能在柵欄外觀看。

卯正,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喻吉三等人簇擁下來到校場。他身穿從一品錦雞蟒袍,頭戴起

花紅珊瑚頂帽,腳踏雪底烏緞朝靴,神色莊嚴地走上檢閱台。一聲號炮響後,考核開始。喻

吉三宣布,馬製台特為準備了十二朵大紅綢花,每個項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製台大人親

授的紅花。應考者無不踴躍。

先考弓術。弓以力為單位,一力十斤。從八力起開弓,連續開滿三次者為合格。八力開

後再加至十力,合格後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為甲等,超過十五力者為優秀。開弓完

畢,再考平地射。每人發六支箭,在三十步遠外對準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為優。接下來

考刀術。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將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

得嫻熟者為優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將石拔地一尺,再

上膝,再上胸,將三百斤的石頭舉過胸脯者為優。

武職人員的考試遠比文職人員咬筆杆做文章有趣。開考後,柵欄外便圍滿了看熱鬧的百

姓,而且越來越多。大家以高昂的興致觀看,並以喊聲、掌聲為應考者呐喊鼓勁助威。

最精彩的是馬術。校場馬術的考核為馬上射靶。這時已到午初時分,校場四周早已是人

山人海,熱氣騰騰。盡管衛兵一再阻擋,圍觀的百姓還是拚命地向柵欄靠近,柵欄旁邊的幾

株大樹上都爬滿了人,好幾株枝幹被壓斷了,從樹上掉下並跌斷手腳的事時有發生。

校場的一頭有三個離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長的竹竿,竹竿上掛一塊寬三

尺、長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做布侯。布侯上畫著三個圓圈,離布侯三十丈遠處有一道

白石灰線。人騎在馬上,打馬在校場上飛跑三圈後,再對著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

中布侯內圈者為優秀。柵欄外,成千上萬名觀眾的眼睛跟著校場上的跑馬轉,隨著一箭箭射

出,報以喝彩和惋惜聲。場內的應考者和素不相識的場外圍觀者,幾乎達到了息息相通的地

步。最後,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馬射箭完畢,居然無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內圈的,在一片遺憾

聲中,也根據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時刻,四大項目中十二名優勝者神氣十足地走上檢閱台,馬新貽給他們一一戴

上大紅綢花,又說了幾句勉勵話。恰在這時,有一處柵欄被擁擠不堪的百姓衝垮了十多丈寬

的缺口,兩三百名膽大者從缺口中潮水般湧進了校場,衛兵們來不及攔阻,擠進來的人都朝

箭道跑去。因為箭道的那一端是總督衙門的後門,馬新貽將要從這裏回署。馬新貽平時外

出,總是坐在遮蓋嚴密、前呼後擁的八台大轎裏,百姓哪能見到!今日能有這樣的好機會,

大家都想一睹製台大人的威儀。

“大人,箭道兩邊擠滿了百姓,讓衛兵驅散後您再下去吧。”見馬新貽正要走下檢閱

台,喻吉三彎腰勸阻。

“不必了,百姓們想見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又有何妨!”誌得意滿的馬新貽也想借此機

會,給江寧百姓一個好形象。他邊說邊整整衣冠,揚起頭走下檢閱台。

柵欄外的百姓見衛兵並不驅趕闌入者,便紛紛從缺口處擠了進來。一時間,箭道兩旁聚

集著近千人。馬新貽在巡捕及貼身衛士的保護下斂容正色,大搖大擺地穿過校場,走進箭

道。頭上的紅頂,頸上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繡線,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色光毫,照得百姓

們眼花迷亂,豔羨驚歎:“好神氣的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當然咯,還不到五十歲,又沒有吃過曾大人那多苦,當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這福氣,做督撫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馬新貽邊走邊聽到這些讚歎之辭,心中洋洋自得,腳步邁得更加威武。這時,一個年輕

的武弁從箭道邊人群中衝出來,高喊一聲:“表舅!”然後跪下。

馬新貽一聽,腳步停下來。看時,原來是他堂姐的兒子王成鎮。去年,馬新貽將他從山

東原籍召來,安排在督標中軍當個外委把總。這王成鎮不成器,最好賭博,有點錢便去賭場

賭了,直到輸盡為止。早向,王成鎮輸得身無分文,以母親病重,回家探望無川資為由,向

馬新貽要了十兩銀子。他拿著這筆銀子,沒有半個月又輸光了,到馬新貽那裏扯謊,說被人

偷去了。馬新貽見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給了他十兩。誰知不久又輸了,還倒欠賭房五兩銀

子。馬新貽得知後氣得大罵,吩咐仆人,再不準他進督署。王成鎮無法,便借這個機會向表

舅麵求。

馬新貽見是他,喝道:“你這個混帳東西,還有臉來見我!”

說罷,扭轉臉繼續往前走。

王成鎮跪著高喊:’表舅,表舅!”馬新貽不理,隻顧朝前走。王成鎮見狀,忙站起,

跑到馬新貽前麵,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寬容外甥一次。外甥委實欠了別人的銀

子,無法歸還,隻得如此!”

“你給我滾開!”馬新貽抬起右腳,猛地向王成鎮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馬新貽的腳尚未收回,忽地從人群中又衝出一個高大壯實的

漢子來。他飛奔向前,走到馬新貽的麵前,彎腰打千。

“你是誰?”馬新貽停步喝問。

“大人!”那漢子邊說邊向前走一步。猛然間,他從腰中抽出一把發亮的腰刀來,用盡

全力,向馬新貽身上紮去。馬新貽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懵了,正在慌亂之際,那腰刀已插

進了他的右助之下。馬新貽慘叫一聲,隨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噴湧出來。箭道兩旁

的百姓高喊:“總督被殺了!”

“抓刺客!”

走在離馬新貽身後丈多遠的喻吉三聞訊趕上前來,馬新貽的貼身侍衛也都紛紛趕上,隻

見那刺客並不逃跑,站在那裏,對著青天狂笑道:“你們來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興得

很,我跟你們走。”

衛兵擁上來,拿一根繩子將刺客綁住。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夥,不要

放了他!”

衛兵們又把王成鎮抓住。王成鎮嚇得臉色灰白,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刺客又笑了起來,

說:“你們放了他,殺人的隻有我一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並無同夥!”

喻吉三哪裏聽他的,吩咐將兩人一起押進總督衙門。倒在血泊中的馬新貽已人事不省,

被眾人抬進了臥室,一邊飛馬去請醫生。

校場內外上萬名圍觀的百姓,眼見得出了這樣一件百年難遇的稀奇事,情緒一下子高漲

起來,驚訝之餘,全都奔向總督衙門,懷著巨大的好奇心,打聽事情的究竟。

總督衙門一時大亂,也無人出來維持秩序,大堂外看熱鬧的人密密匝匝地圍了不知多少

圈。過一會,江寧藩司梅啟照帶著江寧知府及江寧、上元兩縣縣令等人升堂開審。刺客被五

花大綁地押了上來。

梅啟照敲打著驚堂木,喝問:“大膽狂徒,你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幹什麼的?從實

招來!”

那刺客麵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從容答道:“我叫張文祥,河南汝陽縣人,無

業。”

“你為何要謀刺馬製台?”梅啟照又厲聲發問。

“有人叫我幹的。”

“此人是誰?”

“此人是將軍。”

大堂上審訊的官員們麵麵相覷,無不驚愕失色,他們立即想到江寧將軍魁玉。梅啟照的

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審下去,好一陣才問:“將軍在哪裏,你認識他嗎?”

張文祥坦然回答:“將軍就在我家旁邊,我並不認識他。”

官員們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啟照問:“你不認識將軍,將軍怎麼叫你幹?”

“我今天清早在將軍麵前抽了一簽,上上大吉,故知將軍同意我去幹。”

陪審的官員們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還不明白,梅啟照已知將軍決非魁玉,心中有了

數,遂又猛拍一下驚堂木,大叫:“大膽狂徒,你老實招來,這將軍到底是誰?”

“它是我家門旁邊石將軍廟裏的將軍。”

這下,所有會審的官員們一齊放下心來。

正在這個時候,魁玉急急忙忙趕來,對梅啟照說:“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現在外

麵百姓眾多,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哄傳出去,不利審查。”

梅啟照依了魁玉的意見,將張文祥押下收審。直到天黑下來,總督衙門圍觀的百姓才漸

漸散去。到了第二天上午,馬新貽因流血過多死了。當天晚上,總督衙門裏又傳出新聞,馬

新貽的姨太太懸梁自盡。過幾天又報王成鎮瘋癲。事情愈加複雜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三江寧市民嘴裏的馬案離奇古怪——

“張文祥到石將軍廟求簽一事,魁玉、梅啟照都沒有說起。”曾國藩聽完彭玉麟的敘述

後,擰起眉頭說。彭玉麟所敘的校場刺馬的情節,與魁、梅等官員們講的大致相同,但他們

都沒有說起求簽一事。

“可能因‘將軍’二字牽涉到魁玉的緣故。”彭玉麟淡淡一笑。“幾天後,張之萬從清

江浦來到江寧,與魁玉合作辦案,衙門裏便傳出張文祥是漏網撚賊前來報仇的話。不過,”

彭玉麟壓低了聲音,“江寧城裏關於這件案子卻傳說紛紜,與衙門裏所說的大不相同。但水

師因無人駐紮城裏,所知不詳,滌丈不如叫一些人扮作尋常百姓,下到茶樓酒肆、街頭巷尾

去聽聽,可以聽到不少傳聞。”

曾國藩輕輕地點點頭,心想:江寧城裏會有些什麼傳聞呢?夜深了,彭玉麟起身告辭。

曾國藩親送到門外,關心地問:“永釗多大了,在渣江,還是跟隨在你的身邊?”

“過年就十七歲了,跟著叔父嬸母在渣江。”

“定親了嗎?”

“還沒有。”

“雪琴,續個弦吧,身邊得有人照顧呀!”曾國藩親切地勸道。

“今生已沒有這個念頭了,一等長江水師規模整齊後,我便堅決請求開缺,先回渣江守

三年母喪後,再到杭州退省庵住兩年,以後便渣江、杭州兩個退省庵一處住半年,以此了結

殘生。”彭玉麟苦笑著,曾國藩無言以對。

“去年我在九江偶遇廣敷先生,他說我前生是南嶽老僧。

難怪我喜歡獨居,喜歡庵寺。”彭玉麟伸開雙手,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見到廣敷了,他還好嗎?”曾國藩立時想起了溫甫,又有兩三年不見了,不知他近

況如何。

“廣敷先生真是個得道真人,跟十年前一個樣。”

曾國藩真想把溫甫的事告訴彭玉麟,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雪琴,永釗正處在一生學問的關鍵時刻,渣江雖有叔父照料,畢竟缺乏良師。你要他

到江寧來,和紀鴻一起讀書,我為他們請一個好先生。”

“好。”彭玉麟感激地點點頭。

幾天後,奉命在市井搜集關於馬案傳聞的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黎庶昌等人,向曾

國藩稟報了這個案件的各種離奇之說。

趙烈文介紹了流傳最廣的一種——

鹹豐五年,馬新貽署理合肥知縣,因縣城失守而革職。時福濟任安徽巡撫,委托馬在廬

州辦團練。一日,馬新貽的團練與撚軍作戰,大敗,馬新貽也被活捉。這支撚軍的頭目即張

文祥。張文祥有兩個結拜兄弟:二弟曹二虎,三弟石錦標。

曹二虎精於相術。他看到馬新貽後,悄悄對張文祥說:“大哥,這個姓馬的麵相骨相均

極好,將來有一品大官的福分,撚子內部四分五裂,不是成氣候的樣子,我們何不借姓馬的

改換門庭。”

張文祥說:“姓馬的被我們所捉,恨死了我們,如何可以借他的力?”

“大哥,先優禮相待,看他反應如何。”石錦標也讚同曹二虎的意見。

張文祥鬆了馬新貽的綁,設酒席款待他。馬為人聰明,看出了其中的變化,勸張文祥歸

順朝廷。張文祥說:“我們兄弟早有歸順之意,隻是無人引薦。”

“這事包在我身上!”馬新貽大喜。“福中丞與我私交極好,你們又有武功,隻要肯投

誠,定會得到重用。今後升官發財,我們共享富貴。”

“我們跟著你投奔朝廷,你日後會看得起我們嗎?”石錦標穩重,考慮得深遠些。

“石三爺,看你說到哪裏去了!”馬新貽立即接話,“你們都是義士,我姓馬的今後還

要仰仗各位殺敵立功,隻有敬重愛戴的道理,決不會看不起的!”

“那你要當著我們眾位兄弟的麵起個誓!”張文祥正色道。

“行!”馬新貽爽快地答應。他這時一條命都攥在張文祥的手裏,不殺已感恩不盡,何

況還要帶著一批投降的撚軍回去,這時叫他做什麼,他會不同意?恰好酒席桌下正有一條狗

在啃骨頭,馬新貽從張文祥腰間猛地抽出一把短刀,朝著狗身上狠狠一刺,那狗慘叫一聲,

狂奔逃去。“我馬新貽今後若虧待兄弟們,你們可以像剛才這樣,把我當一條狗一樣戳死!”

張文祥答應了。第二天,這支撚軍隨馬新貽投降。馬新貽在福濟麵前將自己如何勸降之

事,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福濟稱讚他能幹,並將這支撚軍改編成練勇。因馬新貽字穀山,這

個營便取名山字營,張文祥做了營官。曹、石二人做了哨官。馬新貽仗著山字營,屢立戰

功,遷升頻繁。到了同治四年,喬鬆年巡撫安徽,馬新貽已升為布政使了。那時山字營裁

撤,石錦標回家當財主,張文祥、曹二虎仍留在馬新貽身邊,馬果然待他們親如兄弟。

不久,曹二虎將妻子鄭氏接來安慶,馬新貽和他的太太在藩司衙門設宴招待。曹二虎帶

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欣然領宴。誰知馬一見鄭氏生得美貌,頓起歹心。這馬新貽原是個

漁色之徒,家有一妻兩妾仍不滿足。從此,他便常常變些花樣?將鄭氏騙進藩署。鄭氏見馬

新貽高官厚祿,又長得一表人材,於是也情願。以後馬便常常支使曹二虎到外地辦事。曹一

走,鄭氏便住進藩署。馬的妻妾都怕他,由他胡來。

張文祥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對馬新貽奸占朋友之妻的醜行大為不滿,便悄悄地告訴二

虎。二虎一聽,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刀殺了鄭氏。

張文祥勸道:“罪魁禍首是馬新貽,你不殺他,反而先殺自己的妻子,於理不當。且捉

奸不見雙,殺妻無據,到頭來你還得抵命。”

曹二虎低頭想了半天,說:“若不捉雙,殺馬亦無理由;若捉奸,藩署警戒森嚴,我如

何捉得到!”

張文祥說:“既然如此,不如幹脆把鄭氏送給馬新貽,你再娶一個算了。”

夜裏,曹二虎對鄭氏說,現在市井有傳聞,說你與馬藩台有染。鄭氏聽了又哭又鬧,矢

口否認。二虎於是對張文祥的話起了懷疑。過幾天,馬新貽對曹二虎說:“二虎,我與你情

同兄弟,你怎能聽信外人的挑唆?你外出時,鄭氏冷清,間或進署與娘兒們敘敘話,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