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的!快莫胡亂懷疑自己的妻子。”
曹二虎想想也有道理。張文祥得知後,心知二虎大禍不遠了。
半個月後,馬打發曹赴壽春鎮總兵徐黱處領軍火,允諾事成後有重賞。曹欣然答應。張
文祥對他說:“徐黱駐兵壽州,離安慶六七百裏,途中恐有意外,我陪你一道去吧!”
曹二虎不以為然,但感激張文祥的厚意,二人結伴同去壽州。一路無事,二人順利到
達。第二天,二虎前去總兵衙門辦事。剛投文,壽春鎮中軍官手持令箭出來,喝道:“把曹
二虎綁起來!”
曹二虎驚問何故。中軍官說:“你賊性不改,暗通撚匪,領軍火實為接濟他們。有人在
馬藩台那裏告發了你,我們奉馬藩台之命,即以軍法從事。”
說罷,也不容曹二虎分辯,便把他綁到市曹去殺了。張文祥得訊趕到市曹時,二虎已
死。他埋葬了二虎,哭道:“二弟,是大哥害了你,大哥為你報仇!”
從此,張文祥遠離安徽隱居下來。他以精鋼特製兩把腰刀,用毒藥淬之,隻要用刀尖劃
破一點皮肉,人必死無救。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張文祥便發奮練習。他以牛皮蒙一個靶子,
執刀刺靶。剛開始隻能貫穿兩張牛皮,兩年後,一刀刺下去,五張牛皮立即洞穿。張文祥自
覺功夫已到家了,便懷揣這兩把腰刀跟蹤馬新貽。馬新貽調浙撫,他也到浙江;調閩督,他
又去福建;調江督,他又隨之來到江寧:隻是都苦於找不到好機會。這次馬新貽考核武弁月
課,喻吉三二十天前就下了通知,給了張文祥以充分的準備時間,終於實現夙願,故他引頸
就戮,毫無悔意。
趙烈文轉述的這個傳聞使大家聽得入了迷,暗中讚歎刺客是個義氣深重的好漢,對馬新
貽正人君子表麵後的醜惡行徑都很憤慨。曾國藩也暗思,此種事隻可見於古代,今天幾乎絕
跡。接著,吳汝綸又講述了一個傳聞,更令人不可思議。
馬新貽是回族人,從小信天方教。天方教即伊斯蘭教。明代人稱阿拉伯為天方,伊斯蘭
教創於阿拉伯,故稱之為天方教。清代沿襲明代的舊稱。馬父為菏澤縣回人的頭領,與新疆
回民素來關係密切。馬在安徽為官期間,在與太平軍、撚軍作戰的時候,其軍火餉銀多得新
疆回民之助,故而屢立戰功,很快由一縣令而升至布政使。後來馬調任浙撫,在剿滅浙江沿
海匪盜的過程中,又得到新疆回部的資助。故馬對新疆回部一直感恩戴德。
馬的身邊有一個衛兵,名叫徐義,也是山東菏澤人,武藝很好,馬很器重他。這徐義原
是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部下,與一河南人張文祥為至交。徐義與張文祥在太平軍中日久,
洞悉其中之弊,久思投降朝廷。同治二年,徐義、張文祥跟著李世賢守寧波。寧波城破時,
二人卷帶一些錢財逃走,到杭州後分了手。徐義後來投靠馬新貽,張文祥輾轉多處後又回到
寧波,並在那裏住了下來。同治四年,張文祥打聽到老友隨馬新貽來到浙江,便專程去杭州
拜訪。徐義熱情款待張文祥,兩人喝得醉薰薰的。當張又要舉杯和徐幹的時候,徐搖搖頭,
噴著滿嘴酒氣問:“張哥,你說世上的人心可測不?”
張歪著頭,臉上紫紅紫紅的,手中的杯子仍高高地舉著,眯起眼睛答道:“如何不可
測?好比你我兄弟之間,彼此的心思都明明白白的,你想什麼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也告訴
你。”
徐又搖搖頭:“張哥,你我之間當然沒得話說,當官的人心就難以猜測,尤其是大官,
更是心眼兒比我們兄弟多幾十個。好比馬中丞吧,他的行事,就是我們兄弟不能想象的。”
見張文祥醉眼朦朧地望著他,徐義將嘴巴湊過去,對著張的臉說:“張哥,我告訴你一
件絕密的怪事,你聽後莫對別人說。”
張文祥胡亂點點頭。
“前天,馬中丞收到新疆回王的一封詔書。詔書上說,回部大兵已定新疆,不日東下,
浙江一帶征討事宜,委卿就便料理。馬中丞得書後回報,東南數省,全部交給我馬某人。”
張文祥一聽,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罵道:“這不是叛賊逆臣嗎,我要殺掉
他!”
“小聲點!”徐忙用手捂住張的嘴。“你說,這人心可測嗎?
馬中丞當了這樣大的官,還要背叛朝廷,投降回部,真不可想象。”
說罷,二人又接著喝酒。張文祥在杭州住了幾天後,回了寧波,在寧波城裏開起了一家
小押店來。
小押店是做什麼的?其實就是小當鋪。附近人家有一時銀錢周轉不過來的,拿樣實物來
抵押。換些錢去。到還錢時,一千文加一百二百利息,比大當鋪高得多。但大當鋪不押小物
件,貧寒之家便隻能求助於小押店。張文祥帶著老婆孩子開個小押店,日子過得很艱難,心
裏已經很不痛快了,豈料馬新貽又宣布取締小押店,簡直不讓他活下去了。張文祥這一氣非
同小可,記起徐義說的私通回部、蓄謀造反的話,便起心要殺掉馬新貽,既為國家除害,又
為自己泄憤。就這樣,一等數年,才遇到校場閱課的機會,一刀刺死了仇人。藩司梅啟照審
訊,他大模大樣地坐在地上,叫他跪,他不肯,問堂上坐的是何官。衙役告他是藩台,他笑
著說:“藩台,小官,不足以審我。我有絕密大事相告,非將軍來不說。”
梅啟照被弄得很尷尬,無法,隻得請魁玉。魁玉來後,張文祥說:“請發兵將總督衙門
圍起來,命令家屬統統出去,我再對你說。”
魁玉怒了,罵道:“這是個瘋子,不要睬他!”
張文祥大笑:“我是個瘋子,你們不必審了,快殺吧!”
梅啟照把魁玉拉到一邊說:“將軍請勿發怒,即算是瘋子,也聽聽他說些什麼。”
於是,所有無關人員全部退出,僅留下魁玉、梅啟照、張文祥三人。這時張文祥才將為
國除一大回匪之事說出。魁、梅聽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陣子,魁玉才拍著桌子嚷道:“你
這是誣蔑!”
“將軍先不要罵我。”張文祥平靜地說,“你親自帶人去搜查馬新貽的臥室,若不得回
王偽詔,將我五馬分屍都行。”
魁玉、梅啟照四目相對,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到底不敢去搜查馬新貽的臥室。
吳汝綸這段傳聞說得繪聲繪色,聽的人驚異不已。曾國藩淺淺一笑:“這真是海外奇
談,馬穀山死後還要背上一個通回謀反的黑鍋,可憐可憫!”說罷問薛福成、黎庶昌,“你
們還聽到些別的沒有?”
黎庶昌說:“我聽到的又是一種說法。”他也不慌不忙地說出一段故事來。
刺客張文祥為河南汝陽人。道光二十九年,張文祥變賣家產買了一批氈帽,到浙江寧波
去販賣。在寧波結識了同鄉羅法善,後又娶羅之女為妻,生有一子二女。子名長福,長女名
寶珍,次女名秀珍。鹹豐年間,張文祥開起小押店來,並雇了一個幫工叫陳養和。鹹豐十一
年十一月,太平軍將來寧波,張文祥將家裏的衣服、銀兩和幾百洋錢裝箱,交給妻子羅氏,
要她帶子女出城避難,張文祥則和陳養和在店看守。
恰好張文祥有一同鄉陳世隆在太平軍中充後營護軍。太平軍攻下寧波時,陳世隆便派幾
個兵士保護張文祥的小押店,又在門口插太平天國旗幟一麵,貼告示一張,張文祥的店鋪因
而無事。不久,陳世隆撤離寧波,將張文祥、陳養和帶在軍中。在打諸暨縣沙家村時,陳世
隆戰死,張文祥、陳養和倉皇逃出,投奔侍王李世賢部,後又隨李世賢轉戰各地。同治三年
九月,張文祥在漳州抓到一個清廷的把總,名叫時金彪。時金彪也是河南人,張文祥見太平
軍大勢已去,便和時金彪一起逃走了。後來時金彪經人薦至馬新貽署中當差,張文祥乘海輪
回到寧波。這時其妻羅氏已跟一個名叫吳炳燮的男人同居了,那一箱銀錢也歸吳所有。張文
祥報官,縣官將羅氏斷回給張,銀錢則斷給吳。
張文祥心懷不滿,又無錢,轉而求助於昔日的狐朋狗友王老四等人。王老四又介紹張認
識龍啟雲。龍啟雲與海盜有聯係,他給一筆錢與張文祥,張又重開小押店,並代龍銷贓圖利。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撫馬新貽巡邏到了寧波。張文祥欲借巡撫威力壓服吳炳燮,迫他
交出銀錢,遂攔輿喊控。馬新貽見是這點芝麻小事,將狀子向轎外一扔,吩咐起轎,任張在
後麵呼喊,不理不睬。吳炳燮得知後十分得意,四處譏笑張無能,乘此機會,又將羅氏勾引
走了。張再向縣衙門告狀。告準後將羅氏追回,逼羅氏自盡。過幾天,龍啟雲、王老四請張
文祥喝酒。幾杯酒下肚後,張文祥心中的怨怒發作了,將告狀而巡撫不理睬,遭吳炳燮欺
辱,弄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心情,對龍、王發泄了一番。
“張大哥!”龍啟雲拍著張文祥的肩膀,煽動性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再沒有比妻子被
人霸占更恥辱的事了,暗中支持吳炳燮的就是那個馬新貽。他擲狀不理,讓你當場出醜,長
了吳炳燮的氣焰。”
“馬新貽真不是個東西!”王老四也乘著酒興罵起來。“前向捕捉龍三哥,雖說沒抓
到,但一筆三萬兩銀子的買賣給吹了,還死了幾個兄弟。”
“我真恨不得殺了那個雜種!”龍啟雲氣憤極了。“隻是我功夫差了些,久聞張大哥武
功好,又是最講義氣的江湖好漢,你替我們報了仇如何?”
“行,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張文祥刷地撕開衣衫,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脯,右手掌在胸
口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老子反正是山窮水盡的人了,拚上這條命不要,為我自己,也為兄
弟們出這口怨氣,宰掉姓馬的!”
龍啟雲大喜:“張大哥果然是個義烈好漢,我們也不虧待你,明天我拿三千兩銀子來,
你把家安頓好,無牽無掛地去辦事。”
第二天,龍啟雲真的交來三千兩銀子。張文祥請來羅氏的寡嫂羅王氏代他照料未成年的
一子二女,三千兩銀子他自己一兩都不留,全部文給了羅王氏,又向羅王氏作了一個揖,然
後離家而去,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味道。
張文祥為使行刺確有把握,便隱居一個山村裏,每天半夜起來,燃香於數步之外,將匕
首朝香火擲去,火滅為度。一年後,香火在十步內百發百中。兩年後,香火在二十步內百發
百中。三年後,香火在三十步內百發百中。張文祥自知功夫到家了,便出山找馬新貽。這時
馬調任江督,又訪得時金彪在馬的身邊做事,在與時金彪晤談中,得知七月二十五日馬新貽
要在校場考試武課,於是便選定在校場下手。出事後第五天,時金彪因喪母告假回老家去了。
黎庶昌說完後,曾國藩輕輕頷首:“蓴齋說的這個故事有幾分可信。”又問薛福成:
“你還聽到什麼好的故事,說出來大家聽聽吧!”
薛福成笑笑說:“現在江寧城裏,百姓頭號感興趣的事便是刺馬——張文祥刺殺馬新
貽,連來江寧參加鄉試的秀才們都無心讀書作文了。各種傳說沸沸揚揚,有的有板有眼,有
的荒誕不經。前麵三位說的,我也斷斷續續聽到過,也還有其他說法的。有的說馬製軍逼死
了張文祥的妻子,張文祥蓄意報仇;也有的說馬製軍幼時與盜首四人相交,張文祥為其中之
一,馬製軍發跡後,張文祥等人投營自效,馬製軍怕少時事暴露,密謀殺張文祥等四人。張
僥幸逃出,另外三人被殺,張為朋友報仇。還有一種說法,說張文祥為撚賊頭目,所部八百
人皆能戰,屢敗馬製軍。馬遣人說降,言辭懇切,張信以為真,與馬歃血盟誓。誰知降後八
百部下全被馬所殺,張僥幸逃走,遂與馬製軍結下血海深仇。還有說張是漏網長毛,要為他
已覆滅的天國報仇。
“昨天,我去夫子廟閑逛。升州茶樓赫然掛出一塊粉牌,上書:蘇州第一金嗓嶽美娥演
唱長篇評彈《金陵殺馬》。我一看奇了:案子還正在審,怎麼評彈倒就出來了?我進茶樓一
看,所有茶座全部坐得滿滿的,生意比以前興隆十倍還不止。
茶博士帶著我轉了多時,才找到一個位子。一個十**歲的姑娘在邊彈邊唱,我足足聽
了一個時辰,都給它迷住了。彈詞裏說,張文祥的妻子被馬製軍奸汙逼死,他立誓報仇雪
恨,從杭州追到福州,又從福州追到江寧,前後六次都未成功,這次是第七次了,老天保
祐,有誌竟成。那寫彈詞的完全站在張文祥一邊說話,把馬製軍說得一無是處,百姓也借機
發泄對官府的怨憤,都說張文祥是條好漢。還有人當場出麵為張文祥募捐,要為他修墓刻石
碑,居然不少人捐了錢。真正是怪事!”
“大人,叔耘說得好,這是件怪事。”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後說;“依卑職看來,怪在
兩點:一是張刺馬這件事的本身,二是為何傳聞這樣多,這樣離奇。這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趙烈文的提問引起眾人的共鳴,曾國藩也在深思:不久前的津案和眼前的馬案,是兩個
截然不同的案子。一個卷入的人達數萬名之多,凶手不易抓到,看似很複雜,但案件的起
因、性質、是非,卻是明朗清楚的,它的棘手,在於涉及到洋人。一個卷入的人隻有兩個,
凶手當場捕獲,表麵很簡單,但它背後的原委卻深不可測,今後不知在什麼地方一步失足,
便會跌落在萬丈深淵中,不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會像馬新貽這樣,背上許多洗不掉、辯
不清的穢名惡聲。正思忖間,親兵進來稟報:“張大人來訪。”
“請!”曾國藩邊說邊起身向門外走去。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四曾國藩審張文祥,用的是另一種方法——
前來拜訪的張大人乃漕運總督張之萬。他是馬新貽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公,是個
天下讀書郎人人羨慕個個稱道的人物。他的弟弟張之洞十五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得了
個探花。這下可把朝野轟動了。一時間,南皮張氏兄弟成了新聞人物,官場士林莫不津津樂
道。張之萬本坐鎮在清江浦督辦漕運,馬新貽被刺後才來到江寧。
張之萬書讀得好,學問優長,但膽子小,辦事不夠幹練。
其弟張之洞有其長而無其短,故後來所成就的事業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諭後,張之萬深
知這不是件好差事,論他本人的意願是決不想插手,但聖命難違,隻得硬著頭皮上任,在路
上便作好了打算:暫時應付一下,等鄭敦謹和曾國藩來後,由他們去處理。一應付,他就發
覺這個案子果然難辦。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審張文祥。問張基本情況時,他答得很爽快。當
問到有沒有人指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要殺要剮由你們的
便,你們也不必再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再問,便緊閉嘴唇不作聲,任動刑拷打亦不說。
這明擺著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但打死不說,也拿他無法。張之萬無計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
辦法。後聽說曾國藩要來接任江督,便都懶得再審了,且聽大學士的主意。
“張大人,刺客的確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話?”曾國藩認為這是一句關鍵性的話。
“老中堂,張文祥的的確確這樣說過。”張之萬聰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慮的神色。
“外間傳說,在審訊張犯時,他說過,馬穀山與新疆回部有聯係,你聽說過嗎?”曾國
藩想起吳汝綸說的傳聞。
“我沒聽說過。”張之萬斷然否定。“現在江寧城裏謠琢紛紛,回民多姓馬,有人就附
會馬穀山是回人,信天方教,進而說他通回部。這純是瞎扯,是對馬穀山的誣蔑。”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對馬新貽的維護毫不含糊。”
曾國藩想。他以懇切的態度對張之萬說,“張大人,這件案子你已審過多次了,如何定
案,你拿個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張之萬急了,他以為曾國藩是要將他推出來。“我和
魁將軍雖然審過張文祥,但他要害之處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這張文祥多半是個無賴,馬穀山要整頓社會秩序,無意間在哪裏傷害了他,他便
起了殺人之心。張大人,你說是不是?”曾國藩望著張之萬。他沒有和張之萬共過事,對這
個漕運總督充滿了欽佩之情。年輕時曾國藩也曾日思夜想中個狀元,一舉轟動海內,誰知殿
試列入三甲,雖說後來得力於勞崇光進了翰林院,但終生對同進士出身都感到遺憾,因而對
於狀元,他從心裏尊敬。他的這種心理,與左宗棠截然相反。官場上廣為流傳一個故事。
左宗棠初為閩浙總督,巡視海疆,來到溫州府。溫州城內大小官員一個個具名刺等候接
見。按通例,當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來溫處台道道員名刺一看,見上麵寫著“道光乙巳科
進士前翰林院侍讀”字樣,眉頭一皺,將名刺擲於一邊,再拿起溫州府知府名刺,見上麵寫
著“鹹豐壬子科進士”字樣,他不作聲,又把名刺放到一邊。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縣令的名
刺,又是一個進士,他連名字都不看,又換了一張,這下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張名刺是永嘉
縣丞黃惟清的,他的履曆上寫著舉人出身,左宗棠放著道員、知府、縣令不見,卻先召見縣
丞黃惟清。黃惟清進來時,一向傲慢的左宗棠顯得很客氣。問他官員中是進士出身的好,還
是舉人出身的好。黃惟清答,舉人比進士好。左問何故。黃說:“大凡人在作秀才時,整個
心思都在經營八股試帖上,此外無暇顧及。待到中進士,則即刻授官,成天忙於應酬簿書之
中,亦無心鑽研學問。最好是鄉榜告捷,胸襟始展,誌氣甫宏,經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
分的時間潛心研究,到時出仕及膺任顯要,可從容施展胸中抱負,極少屍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聽後拍案叫絕,連聲稱讚:“好,這真是一篇好議論,我今天有幸聽到,足下在
晚近中真不愧為佼佼者。”送黃惟清出去後,又對左右說:“此間好官,僅一黃縣丞。可
惜,這樣有見識人竟屈抑下僚。”
這番話傳出去後,令兩浙官場啞然失笑。
這時張之萬聽曾國藩這麼一說,正與他的思想相合。他為人較厚道,篤信“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的聖教,這樁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慫恿別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
有道理。馬穀山為官多年,豈無仇人?有時結怨於人,自己還不知道。世間群氓中心腸歹毒
者大有人在,他拚卻自己一死,什麼事幹不出來?我想老中堂審幾次後若實在不能突破,以
後就這樣上報朝廷,也說得過去。”
“真是個膽小的篤誠君子。”當張之萬起身告辭的時候,曾國藩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地
說。
曾國藩不是張之萬,哪怕今後再以含渾的語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對此事的了解,卻要
做到一清如水。估計鄭敦謹就要抵達江寧了,他決定在鄭到來之前單獨提審張文祥,把事情
弄清楚。對於一個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的刺客,嚴刑拷打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暗自譏笑魁
玉、張之萬的缺乏見識,他要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處理。
第二天,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鹽巡道衙門無監獄,臨時以一間小空
房代替。下午,曾國藩叫身邊的萬巡捕帶路,他要親自去見見張文祥。萬巡捕說:“一個死
囚,何勞大人親去牢房見他,叫個人押來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萬巡捕在前麵帶路,穿過兩棟正房後,現出一個豪華精致的後花園。花園中有一座太湖
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邊築有樓閣亭台,環繞著清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蒼鬆,花圃草坪。
時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處卻姹紫嫣紅,春色仍濃。
那一條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畫舫輕浮,遊魚戲水。曾國藩路過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萊仙
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園細細一看,原來那紅花綠草全是彩絹所紮。他不禁歎道:“人家
都說鹽官是小天子,此話果真不假。這不是一個小禦花園嗎?自己住進來半個月了,也沒有
發現,慚愧!”花園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張文祥就關在這裏。
“張文祥,你轉過身來!”萬巡捕凶惡地對著麵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張文祥轉過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國藩,眼中微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頭。
曾國藩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寬臉大眼,濃眉密須,兩唇緊閉,麵皮削瘦
硬繃,有一股慓悍頑梗之氣充溢於五官之間。手和腳都套上沉重的鐵鐐。似乎是身上癢,他
抬起雙手來,兩肩緊縮了幾下,立時發出一陣鐵鐐相碰的撞擊聲來。牢房陰暗潮濕,一角雜
亂地鋪了一層幹稻草,上麵蜷縮著一條薄薄的黑土布被。
“萬巡捕!”曾國藩喊道。
“卑職在。大人有何吩咐?”萬巡捕走過來,彎腰聆聽。
“你給張文祥換一間好房子,擺一張床,鋪上棉絮。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須,
讓他洗個澡,拿兩身幹淨衣服給他換,再招呼廚房,飯要給他吃飽。”
萬巡捕驚奇地望著總督。
“還有一件事。”曾國藩不理睬萬巡捕的神態。“從明天起,去掉他的鐐烤。”
“大人?”萬巡捕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此刻,張文祥也瞪起雙眼看著曾國藩,滿腹驚疑。
“你去辦吧!”說罷走了。
三天後,萬巡捕遵命將張文祥帶到後花園。曾國藩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兩邊站著兩個
腰插洋短槍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來,刺客的容貌大為改觀,精神旺盛,氣概粗豪。他站在
曾國藩麵前,頭微微下偏,不作聲。
“張文祥。”曾國藩以慣常緩慢穩重的語調問,“本督聽說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張牛皮,
有這事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過來。”
兩個戈什哈從太湖石假山後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麵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曾國藩命令萬巡捕。
萬巡捕從靴子裏抽出一把短刀來,遞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
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當著我的麵,你試一刀吧!”
張文祥輕輕地點下頭,似對這句話滿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觸摸幾下,轉過
身去,麵對著牛皮靶子。然後雙手張開,與肩膀形成一直線,斂容吸氣,再吐氣,如此三
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聲,雙手在眼前掄了幾個圓圈,雙眼緊閉,縱身一跳,落地後,一
陣颶風似地向前衝去。隻見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從背麵露出兩寸來,五張牛皮
一齊破了!
“好!”兩個戈什哈失聲喊道。
張文祥鬆開手,讓刀留在靶子上,然後走到曾國藩麵前,若無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國藩
以手撫須,麵無表情地看著張文祥,心裏暗暗稱讚。
“萬巡捕,你去通知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張文祥一聽大喜,忙彎腰說:“多謝了!”
又過了三天,被帶到曾國藩會客間的張文祥,已紅光滿麵,器宇昂揚了。曾國藩著黑布
便長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馬褂,安詳和藹,麵帶微笑,那神情,完全不
像審訊謀刺總督的欽命要犯,而是與一個多年老友相會。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對麵的一條長板凳,對張文祥說。
又對萬巡捕揮了揮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進來。”
待萬巡捕出去並關上門後,曾國藩和氣地說:“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
受盡折磨後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後並不逃走,亦不辯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知你是個光
明義烈漢子。你年富力強,又有本事,哪裏不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
會走此殺人毀己的絕路。以前魁將軍、張漕台、梅藩台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本督對
你這種態度不能理解。大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光天化日之下謀刺總督,你是第一人,十年
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後人都會記得這樁案子。你此舉或是為自己,或是為朋友,既然人都
敢殺,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呢?何必留下一團疑雲,讓後人去胡猜亂想呢?其後果,很有可能
讓你永遠背一個惡名。”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審訊他的人之口,令張文祥既意外又感動,他沉默良久。幾次看
曾國藩,見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並不催他。說不說呢?
張文祥的心裏兩種念頭在激烈地爭鬥。最後,他咬了咬牙說:“你幫我辦成一樁事,我就和
盤托出,都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吧!”曾國藩的語氣仍然和緩。
“你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微覺吃驚。
“他叫申名標。”
“申名標!”曾國藩差點驚叫起來。這個他痛恨已極、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麼又會成
為這個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標在哪裏?”
“他現在浙江省臨安縣東天目山法華寺當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國藩立即答應。他早就想殺申名標了,隻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現在正好來
個順水推舟,一舉兩得。
“我要驗看首級。”
“可以”。
十天後,當申名標血淋淋的頭顱出現在張文祥麵前時,他臉上露出暢意的表情,不待曾
國藩催促,便把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五張文祥招供——
張文祥是河南汝陽人,自小家境貧寒,十五歲上死了父親,十七歲上死了母親,剩下他
孤零零的一個人四處流浪,八方為家。苦難飄泊的生涯,養成了他倔強凶頑、不懼生死的亡
命之徒的性格,也使他零零碎碎地剽學了一些拳腳功夫。他有錢則嫖賭鬼混,無錢也能忍受
饑餓寒冷。他殘爆橫蠻,卻很講江湖義氣,為朋友敢赴湯蹈火,兩肋插刀,是一個標準的江
湖浪人。二十歲時,他從河南流落到安徽,很快加入皖北淮鹽走私集團。不久,又在龔得樹
部下做一名撚軍小頭目。
鹹豐十一年,龔得樹率部南下救援安慶,被鮑超幾發瞎炮轟跑。張文祥沒有北撤,他率
領一百餘名兄弟歸並到陳玉成部,頗受器重,升了個師帥。安慶攻破後,張文祥受了重傷,
他躲在一個老百姓家裏養傷。見太平軍勢衰,湘軍氣旺,便在傷好後剃了頭發,投入了鮑超
的霆軍,在申名標的慶字營裏當了一名勇丁。
申名標在慶字營裏發展哥老會,張文祥是他的骨幹。打青陽時,張文祥偶得一個紫金羅
漢。申名標很喜愛,借口哥老會經費缺乏,把紫金羅漢騙了去。張文祥心眼直,不計較此
事。後來,江寧打下了,吉字營把小天堂的金銀財寶洗劫一空,最後連天王宮也一把火燒
了。霆軍卻沒有發到財,從將官到勇丁,個個既眼紅又惱火。以後又叫他們去福建追殺汪海
洋部,恰好鮑超回四川探親,申名標鼓動兵丁索欠餉,霆軍嘩變了。趙烈文帶著十五萬餉銀
前來安撫,大部分人穩定下來,申名標、張文祥等人見機不妙,匆匆逃走。在途中,張文祥
想起那個紫金羅漢,要申名標把它賣掉,大家分點銀子謀生。申名標扯謊說羅漢被人偷走
了,他氣得和申名標分了手。張文祥又開始流落起來。
這一天,他又饑又渴地來到東天目山腳,忽聽見山坳裏傳出陣陣鍾聲,鍾聲中還雜夾著
含混不清的梵音。他心中一喜:前麵不遠處必定有座寺廟,不如權借此地住幾天再說。他跟
著聲音盤山轉嶺,在一片參天古木中果然看見一處寺廟。這寺廟極為壯觀,紅牆中圍著大大
小小數十間殿堂僧舍。它就是東天目山有名的法華寺,裏麵有僧眾二百號人。
張文祥來到三門,請求在廟裏住兩天。也是他的機緣好,恰遇住持圓燈法師送一個貴客
出門。圓燈法師對張文祥注目良久,慈祥地問:“施主從何處而來?因何事要在敝寺借宿?”
張文祥想了想說:“我叫張文祥,因經商破產,又讓夥伴拐走了剩餘銀錢,現在一文錢
都沒有了,想在這裏賒兩餐飯吃。”
“我佛慈悲,救苦救難,吃兩餐飯不難。但施主折本破產,今後如何生活?家裏可有父
母妻兒?”
“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小,今後如何過活,我也沒有多考慮,不知你這裏要不要人做
事,我有一身力氣,砍柴擔水都行。”
圓燈法師眯起雙眼又細細地看了他一眼,問:“你可會使槍弄棒?”
“略懂一點。”
“好!”法師高興起來,“你就在這裏住下來,你願否皈依佛門?”
“佛門好是好,”張文祥笑了笑,說,“隻是我喝酒吃肉慣了,耐不得清淡。”
“那也好,你就不削發吧!”法師無半點反感,說,“我這寺院外三裏處有一大片棗
林,每年打下的棗子是寺裏的一項大收入。到了棗熟時節,總有人來偷,守林的百了和尚孱
弱,你幫他一起守如何?”
“太好了!”張文祥喜出望外,對法師鞠了一躬,“多謝法師收留!”
圓燈法師為何對張文祥這樣好,這是有緣故的。原來這個法師並不是安分守己的吃齋念
佛人,而是個欲借佛門成大事的有誌者。他本是閩南天地會的首領之一,名叫鄭南漳,是鄭
成功九世孫,智勇兼備,手下兄弟眾多。他暗中打造兵器,繪製旗幟,並與洪秀全聯絡,準
備在閩南起事,與太平天國遙相呼應。事尚未成熟,卻不料走漏風聲,給福建巡撫呂佺孫破
獲了。倉促之間,鄭南漳的部下大部分被抓被殺,他僅帶著幾十個弟兄連夜逃走,北上金陵
會見天王。誰知走到天目山下,便聽到天京內訌的噩耗:先是北王殺東王,後是天王殺北
王,再後是翼王出走,京城裏殺氣彌漫,屍積如山,一片錦繡前程上忽罩滿天烏雲,太平天
國元氣大傷,前景暗淡。
本已心情沉痛的鄭南漳,頓時對天國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在法華寺裏削發為僧,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