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案疑雲(3 / 3)

圓燈。隨行的弟兄多半星散,也有幾個跟他一起遁入空門。不想法華寺方丈慈靜長老也是個

隱身空門的熱血誌士,得知圓燈的情況,便竭力慫恿他借佛門辦大事。圓燈精神重振,將法

華寺辦成了個少林寺,僧眾都習拳練刀,又暗暗地通過弟弟與閩浙一帶的天地會取得了聯

係。後來天京失落,他們也未消沉,欲伺機再起。圓燈以他武功師的眼力,看出了張文祥非

尋常百姓,法華寺亟需這樣的人。

張文祥在棗林住下來。幾天後,圓燈來看望他,又叫他當場演練了幾套拳腳,果然不

錯。圓燈便請張文祥做個教師,教習寺內僧眾武功。張文祥在法華寺安下心來,日子也還過

得平靜。三個月後,他突發傷寒,全身發燒,大便屙血,整天昏迷不醒,脈搏一天天弱下

去,眼看人世漸遠,黃泉路近,醫師們皆束手無策。

這天,圓燈法師在大雄寶殿對著佛祖祈禱之後,吩咐醫師盡一切力量保住三天不出事。

然後脫去袈裟,換上短衣,帶著一把鋼刀,幾斤幹糧,背一個竹簍,隻身進了天目山。第三

天傍晚,圓燈回來了,竹簍裏關一條極毒的七步小青蛇,簍蓋上綁一簇各色草藥。圓燈把草

藥剁碎,又榨出漿來,然後從竹簍裏拖出那條七步蛇,一手掐腰,一手掐頭,那蛇痛得張開

口,毒液順著舌頭流進藥槳,他親手撬開張文祥緊閉的牙關,將藥漿灌下去。到後半夜,燒

漸退了。第二天上午又灌一劑,兩個時辰後脈搏正常,臨黑時張文祥已能自己開口吃藥了。

這一夜他呼呼酣睡,到了天亮時,便能起身吃飯了。

當張文祥得知圓燈冒著生命危險闖進深山,為他捉七步蛇時,這個剛倔寡情的硬漢子第

一次流下了感激的淚水。

他跪在圓燈麵前,請求收他為佛門弟子。圓燈雙手扶起,說:“佛法廣大,無所不在,

其宗旨乃除惡為善,與世人造福。

至於削發不削發,穿袈裟不穿袈裟,實無大區別。你若有心跟著我除惡為善的話,可否

聽得進我一番勸告。”

“我這條小命全是法師給的,今生今世,法師說什麼,我都聽從。”

於是圓燈把張文祥帶進方丈室,將天地會反清複明及他自己所悟出的驅逐洋人、保衛中

華的各種道理,給張文祥講了一通。張文祥這時才將自己參加過撚子、太平軍和湘軍的複雜

經曆全部倒了出來,並說自己在湘軍中是哥老會的二大爺。圓燈說:“湘軍雖然可惡,為虎

作倀,助紂為虐,但哥老會與天地會是一家人,你我早就是兄弟了,我對你完全相信。

你吃慣了酒肉,也飄蕩成性,受不了佛門清規的禁約,你也不必受戒。我的胞弟組織了

一些人在浙江沿海劫富濟貧,並接濟法華寺,你今後就為我辦一件事:每月去一趟海邊,與

我的胞弟接頭,帶一些金銀回來。”

張文祥久靜思動,正想外出闖蕩,聽了這話,歡天喜地。

從那以後,便為圓燈和其胞弟當起聯絡員來。張文祥講義氣,重然諾,膽子大武功好,

幾次往來後,受到了圓燈兄弟的格外器重,圓燈又為張文祥在附近覓了一房妻室。第二年,

妻子為他生了個兒子。飄泊半生的張文祥,而今有了延續香火的親生骨肉,真個是對圓燈感

恩不盡,發誓要以身相報。

幾年後,張文祥在一次從海邊回天目山的路上,偶爾遇見了開小押店的申名標。故人相

見,分外親切。談起分別後的情景,申名標連連歎氣,張文祥卻喜滿眉梢。申名標聽說圓燈

出家前也是天地會的頭人,便決定關閉小押店,與張文祥一起去投奔圓燈法師,張文祥自然

同意。在法師麵前,張文祥將申名標的武藝大大稱讚了一番。圓燈見申曾是關天培手下的把

總,曾國藩手下的營官,毫不猶豫地接納了。申名標表示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僧人,圓燈也

立即同意,親自給他剃發,取了個法名叫悟非。申名標已是五十歲的人了,圓燈見他閱曆豐

富,本事高,不久又提拔他做監院,地位僅次於方丈,在法華寺裏坐了第二把交椅。有一

天,張文祥偶爾在申名標的禪房裏發現了那尊紫金羅漢,心裏很不痛快,想想自己不缺錢

用,何必為此事再傷感情,遂不作聲,心裏卻開始鄙薄申名標的為人。這一年,浙江巡撫馬

新貽在寧波、台州沿海大破走私海盜,圓燈的胞弟也被馬新貽所獲,處以極刑。消息傳到法

華寺,圓燈悲痛欲絕,張文祥也怒火萬丈,法華寺為圓燈之弟的亡靈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

經。張文祥在佛祖麵前立下海誓。今生不殺馬新貽,為圓燈兄弟報仇,則不為世上一男子!

張文祥從此在法華寺裏苦練功夫。白天他用短刀戳牛皮,夜晚他飛刀斷香火,為的是今

後無論遠近無論冬夏,隻要遇到馬新貽,便叫他不能從刀下躲過。整整練了兩年,他練就了

一刀貫五張牛皮的力氣和三十步內滅香頭的絕技。他要下山辦大事了。

臨走前一夜,他摟著三歲的兒子親了又親,妻子覺得奇怪。他終於忍不住了,把下山的

目的告訴妻子。聽說要謀殺總督大人,妻子驚呆了,哭著求他看在兒子分上,不要這樣。

張文祥安慰說:“我受法師大恩,不容不報,刺殺之後,我會有辦法脫身的,你不要替

我擔心。”

妻子仍痛哭不已:“總督身邊有許多衛兵,你如何脫身得了?”

“我會遠遠地擲刀。”

張文祥說完,要妻子點燃一支香,插到三十步遠的一棵樹上。他把腰刀平放在右手掌

上,對著它吹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然後運足氣力,腰微微向前,右手在前胸打

了一個圓圈,口裏叫一聲“去”,隻見一道白光從手掌裏飛出,一眨眼功夫,樹杆上發出

“喳”一聲響,香頭不見了,腰刀直挺挺地插在樹杆上。妻子隻得含淚為他收拾行裝。

次日清早,圓燈交給他兩把用毒藥淬過的精製鋼腰刀,此刀見血封喉,立死無救。圓燈

雙手在胸前合十,莊嚴地說:“施主仗義勇為,俠膽豪腸,今之荊軻、聶政也。貧僧代表苦

海蒼生,且也為我自己,敬施主一杯酒,願菩薩保祐你大功告就。”

說罷,從身旁小沙彌的手裏端過一杯酒來。張文祥雙手接過,激動地說:“法師放心,

不達目的,我張文祥再不回天目山見老婆孩子!”

圓燈和申名標把張文祥送到半山腰。張文祥托付申名標照看妻兒。申名標拍著他的肩膀

說:“你我是兵火中的兄弟,生死之交,不用托付,你家裏的事我都包了!”

張文祥離開天目山,一口氣奔到江寧,在兩江總督衙門附近尋了一個小旅店安下身來,

天天密切注視著衙門裏的動靜。馬新貽通常不出衙門,偶爾一出,也坐在大轎裏,前後左右

有上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保護。張文祥一住三個月,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這一日馬新貽出門

了,照例是坐在綠呢大轎裏,警衛森嚴,張文祥腰插短刀,遠遠地跟隨著轎隊。

因為原先的兩江總督衙門還在修建之中,馬新貽將督署暫設在江寧知府衙門內。轎隊出

了府東大街後,進了盧妃巷,再穿過堂子巷,就開始過一座座石板橋了:先是虹橋,再是蓮

花橋、蓮花第五橋,接著是嚴家橋、紅板橋,踏過石橋、兩倉橋後,進了鼓樓大街。過了鼓

樓,綠呢大轎在紫竹林中一座高聳著鐵十字架的教堂門前停下來。轎門掀開,白白胖胖、儀

表非俗的馬新貽邁進了教堂大門。原來,他這是對法國天主教江南教區主教郎懷仁的回拜。

幾天前,郎懷仁拜會了馬新貽。那時天津教案已經爆發,江寧城裏人心浮動,砸天主教堂的

呼聲不斷。郎懷仁心裏恐慌。拜會馬新貽後的第二天,紫竹林便新增了三百名清兵。江寧大

街小巷到處貼滿了蓋有“欽差大臣辦理江南通商事務兩江總督馬”大印的告示,告示上赫然

寫著:“天主教以勸人行善為本,凡傳教之士,本督厚待保護,中國習教之人聽其自便,本

督亦不幹涉。民教相處,務須和睦,彼此恭敬。若有不法之徒膽敢效法天津莠民,聚眾滋

事,焚堂毀教,則國法森然,斷難曲貸。士民人等,共各凜遵。特示。”百姓們看了告示

後,都罵馬新貽偏袒洋人,沒有良心。馬新貽不在乎,為了討好郎懷仁,他今天又來回拜。

張文祥跟著轎隊也來到了紫竹林,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教堂大門口布滿了衛兵,他無法

靠近。張文祥把四周環境細細打量了一番,見離教堂大門口約一百步遠的地方,另有一片小

小的竹叢,那裏長著十幾根大楠竹,葉片繁密,竹杆很粗,似可隱藏。遺憾的是距大門遠了

點,倘若在五六十步之內,腰刀飛去,插入胸脯不成問題,百步之外則無絕對把握。他猶豫

了很久,還是走進了竹叢。看看比比,仍覺不理想,正要走出竹叢時,教堂大門開了。頭戴

黑帽,身穿黑長袍,頸脖子上掛一個白色十字架的江南主教郎懷仁,滿臉笑容地陪著馬新貽

走了出來。不湊巧,郎懷仁所處的位置正好在竹叢這一邊,這個高大魁梧的洋人將馬新貽給

保護了。張文祥的右手一直摸著藏在內褂口袋裏的腰刀,卻不能把它抽出來。他眼睜睜地看

著,一眨也不眨地企圖抓住瞬間良機。

機會到了!在臨近轎門時,郎懷仁站著不動了。馬新貽走前兩步,在轎簾前站住,又轉

過臉向郎懷仁抱拳。張文祥猛地摸出腰刀,揚起右手,就要將刀投過去。忽然,他的手臂被

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張文祥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轉過臉去,隻見身後站著一個三十餘歲的文

弱書生。那人微笑著對他說:“大哥,你太莽撞了,相距這樣遠,你有把握嗎?”

張文祥惱怒地說:“不要你管!”

說罷又要舉刀,誰知這時馬新貽已踏進轎門。“晚了!”張文祥脫口而出。

“大哥,我請你喝兩杯如何?”那人越發笑得親切了。

張文祥見他無惡意,便隨他走出竹叢。二人進了一家偏僻的酒店裏,選了一個單間坐

下。那人吩咐酒保擺上幾盤大魚大肉,又要了一斤古泉大曲,對酒保說:“酒菜都夠了,不

叫你,不要進來打擾。”

酒保答應一聲出去了。

“大哥,你為何要謀刺馬製台?”那人壓低聲音問。

“你如何知我要殺馬製台,我是要殺洋人。”張文祥麵不改色地說。當時人們都恨洋

人,尤其恨傳教的洋人。敢殺洋人的人被視為英雄。

“真人麵前不要說假話。”那人冷笑一聲,“若殺洋人,洋人一直站在那裏,為何說

‘晚了’?”

張文祥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兩個字,不做聲了。

“大哥,我和你一樣的心思,要幹掉他!”那人將酒杯往桌上一磕。

“你叫什麼名字?”張文祥十分驚疑。“幹什麼的,你為何要幹掉他?”

那人提壺給張文祥斟上酒,也將自己的杯子倒滿:“大哥,幹了這杯,我告訴你。”

兩個酒杯相碰,各人一飲而盡。

“我姓喬,排行老三,你就叫我喬三吧!”喬三靠在牆壁上,款款地說,“剛才送馬新

貽出來的那個法國主教郎懷仁,他跟馬新貽的關係非同一般。你知道他們之間的往事嗎?”

張文祥搖搖頭。

“鹹豐四年,馬新貽奉命帶兵到上海打小刀會,戰爭中受了傷,被送到法國人辦的董家

渡醫院,郎懷仁當時是這家醫院的院長,馬新貽傷好後,在郎懷仁的引誘下,洗禮入了天主

教。從那以後,法國人就時常在鹹豐爺麵前,以後又在兩宮太後麵前竭力吹捧馬新貽,說他

精明能幹,是中國官員中罕見的人才。就這樣,馬新貽步步高升,以一庸才居然接替曾中堂

坐鎮兩江,朝廷中以醇王為首的親貴大臣甚為不滿,怎奈馬新貽深得太後和恭王的信任,奈

何他不得。馬新貽感激洋人的幫忙,遂一心投靠洋人。去年安慶發生教案,法國公使羅淑亞

跑到江寧,提出賠償損失、在城內劃地為教會建堂、懲辦激於義憤而砸教堂的百姓,馬新貽

一一照辦,還出告示威脅百姓,魁將軍、梅藩台都頗不以為然。前些日子天津百姓放火燒教

堂、誅洋人,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馬新貽這個賣國賊居然上書太後,要求嚴懲義民,

向洋人賠禮道歉。

他的這副奴才嘴臉,使醇王、魁將軍、梅藩台等恨得咬牙,醇王給魁將軍的信上說,必

欲殺馬而後快。”

“你到底是什麼人?”張文祥聽了半天,仍未見此人暴露身分,不耐煩了。“你是京師

醇王派來的人?”

喬三搖搖頭。

“你是魁將軍派的人?”

喬三又搖搖頭。

“那你是梅藩台的人?”

喬三搖搖頭,笑著說:“大哥不必問我是什麼人,告訴你,我和你一樣,也要殺馬就行

了。”

“你弄錯了,我不殺馬。”張文祥見他不露身分,心中甚是懷疑,冷冷地說。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來,說,“大哥,你聽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嗎?”

“你說什麼?”張文祥大驚。

“大哥,兩個月來,你天天在總督衙門四周轉來轉去,你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

嗎?你如果真的要殺馬,我會幫助你,而且我也會感謝你。”

“好吧,我對你實說吧,我是要殺馬,為朋友報仇,並在佛祖麵前許了願,不達目的,

誓不罷休。你如何幫助,又如何感謝?”張文祥瞪起眼睛望著喬三,那眼神是冷漠而懷疑的。

“大哥,我告訴你,七月二十五日那天,馬新貽會在校場檢閱武職月課。”

“真的?”張文祥大喜。“這是個好機會。”

“校場上武弁數百,刀槍如林,且圍觀的百姓都隻能在柵欄外,你如何下手?”

是的,校場重地,豈容刺客逞能?張文祥的心涼了。

“不過不要緊,大哥。”喬三見張文祥的臉陰下來,遂笑道,“校場箭道通督署後門,

馬新貽通常檢閱完畢,步行由箭道入署,你可以在箭道上行事。”

“我如何能靠近箭道呢?”張文祥為難起來,“且馬新貽在路上走,也不一定能保證腰

刀飛中要害。”

“大哥,這正是小弟能幫忙之處。”喬三得意地說,“到時我會叫你順著人群進入校

場,到時我也會有法子叫馬新貽停下來。”

“好,若這樣,我可以麵對麵地紮死他!”張文祥狠狠地說。又問,“你拿什麼來感謝

我呢?”

“我送你三千兩銀子。”喬三揚起右手,伸出三個指頭。

“一旦行刺,我即被抓,要三千兩銀子何用。”張文祥搖了搖頭。

“大哥,你難道就沒有父母妻兒?”

一句話說得張文祥猛醒:是的,自己若是死了,妻兒怎麼辦?離家時,並沒有留下幾兩

銀子,她們母子今後如何安身立命!

“行啦,麻煩你先將銀子送給我的妻子,並順便將我常用的兩根綁帶捎來。”

“嫂子住在何處?”

“浙江東天目山法華寺。”

八天後,喬三回來了。他將兩根黑絲帶遞給張文祥,並告訴他一件意外的事:申名標毒

死了圓燈法師,當上了法華寺的住持,妻子要他回去殺申名標,為圓燈法師報仇。張文祥悲

憤已極,恨不能立即宰掉狼心狗肺的申名標,但想到後天便是七月二十五日,這個絕好的機

會不能鍺過;且已收下了喬三的銀子,也不能失信,於是隻好忍下。

“兄弟。”張文祥對喬三說,“圓燈法師是我的救命恩人,害死他的人,我是不會容忍

的。我這次殺掉馬新貽,料定不能脫身,我死之後,求你辦一件事。”

“什麼事?”

“代我殺掉申名標。”

喬三猶豫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會去辦。”

“你如不辦,我的鬼魂不會放過你的!”張文祥死勁瞪了喬三一眼。

“你講的這些都是實話?”待張文祥講完後,曾國藩的兩道眉毛已皺得緊緊的了。

“我張文祥是條硬漢子,生平從來不說假話,信不信由你。”張文祥並不分辯。

“你說你曾在鮑超部下當過哨長,你知道我是誰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習慣地捋起

長須。

“認識。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你是曾大人,不過從前精神多了,完全不是現

在這副衰老的樣子。”張文祥答。

他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想討好曾國藩,心裏怎麼想的,他就怎麼說。

“以前魁將軍、張漕台問你時,你為何不說呢?”

“我不願意言及圓燈法師,免得法華寺的僧眾受牽累。”

“那你為何又對我說呢?”曾國藩將雙眼眯成一條縫,以極不信任的態度審問。

“因為我和你有約在先。”對曾國藩這種態度,張文祥甚是鄙夷。他輕蔑地說,“我諒

你也不會說出去,更不敢上奏皇上。”

“為什麼?”曾國藩充滿恨意地問。

“因為我曾經是湘軍的小頭目,湘軍小頭目謀刺總督大人,你這個湘軍統帥臉上有光

嗎?”

曾國藩頹然了,他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張文祥離開這裏。

張文祥的這個招供,曾國藩不聽還罷了,聽後弄得惶惑不安,甚至有點束手無策了。幕

僚們彙報江寧城裏的傳聞時,他對一個現象很是懷疑:為什麼關於這樁案子的說法如此多而

離奇呢?街頭巷尾議論之外,茶樓酒肆居然還編起了曲文演唱。張文祥的招供可以為解釋此

疑提供答案,即背後有強有力的人物與馬有大仇,製造各種流言蜚語損壞他的名聲,而且還

要借此去掩蓋張文祥刺馬的真正意圖。

這人物是誰呢?抓起喬三當然可以審訊清楚,但喬三往哪裏去抓?這是一個極精明老練

的家夥,他與張文祥的交往並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張文祥至今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不知道

他的真實姓名。喬者,假也。沒有讀過書的張文祥不懂,曾國藩一聽便知道。張文祥被他騙

了,但又未騙。教堂門口的製止是對的;提供情報是準確的;關鍵時刻柵欄擠倒,正好讓張

文祥混進校場,王成鎮的乞貨,目的在於讓馬停步,這些也可能是他暗中安排的;三千兩銀

子也的確送到了張妻的手裏。喬三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也是一個要殺馬的人,這點無可懷

疑。他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呢?他在衙門外盯張文祥的梢,又在教堂門口觀看馬,又與張

在小酒鋪裏喝酒,這一係列舉動證明他身分不高。身分不高的人不可能在江寧掀起滿城風

雨。這樣看來,喬三背後有人,他也是在為別人賣命。這個人出手很闊,勢力很大,他是誰

呢?是京師裏的醇王?還是江寧城裏的魁玉?他們恨他投靠洋人,欲殺之而泄憤?曾國藩知

道醇郡王奕譞最恨洋人。這幾年來,在民教衝突中,他是清議派的靠山,儼然成了百姓和國

家利益的維護者。他痛恨保護洋人洋教的馬新貽,又無權罷黜,便不惜以重金通過魁玉派人

刺殺馬,這不是不可能的。但這是推測,並無依據,即使有依據,他曾國藩敢在奏章中觸及

到皇上的親叔、西太後的妹婿嗎?當年曾國藩血氣方剛、手握重兵,尚且不敢與皇家較量,

何況今日!

曾國藩轉念又想,也可能整個招供,都是張文祥為自己臉上貼金而胡編亂造的。這個家

夥很可能是一個既在撚軍、長毛裏混過,又在湘軍裏混過的無賴流氓、亡命之徒,他為自己

的私仇,或為不可告人的目的受人指使,刺殺了馬新貽,而馬卻是一個無辜的以身殉職的官

員。曾國藩想起自己為官幾十年,尤其是辦湘軍、為地方官以來,與他構成怨仇的人何止千

百,其中也不乏拚卻一死、與之同亡的大仇人。將心比心,能不可憐馬新貽嗎?更使曾國藩

不安的是,這個可恨的張文祥,居然曾充當過湘軍的哨長。這件事傳揚出去,豈不給湘軍臉

上大大抹黑!湘軍中有惡棍歹徒,有痞子盜寇,有殺人越貨之輩,有奸淫擄掠之人,這都不

要緊。這些人,當兵吃糧的軍營裏,何處沒有?綠營裏有的是,八旗兵裏有的是。曾國藩不

怕。但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史無前例的謀刺總督案,是一個曾在湘軍中當過哨長的人所

幹。這事傳進太後、皇上之耳,播在萬人之口,今後寫在史冊上,留在案卷裏,卻是一件給

前湘軍統帥大大丟臉的事情!天津教案已使他聲名大減,再加上這麼一下,他以後尚有多少

功績留給後人?這樁疑雲四起、撲朔迷離的刺馬大案,又一次將曾國藩推到身心俱瘁的苦難

淤渦中。

一個半月後,刑部尚書鄭敦謹姍姍來到江寧。這個奉旨查辦馬案的欽差大臣,從京師出

發,居然走了四個月!從北京到江寧隻有二千四百裏驛程,也就是說,他每天隻走二十裏!

下關碼頭接官廳裏,鄭敦謹一落坐,便連連對曾國藩說:“卑職年老體弱,一路上水土不

服,遭了三場大病,因而來遲了,尚望老中堂海諒。”

“大司寇辛苦了!現在身體複原了嗎?”曾國藩見眼前這位高大健壯、氣色好得很的同

鄉星使,公然在他麵前扯著大謊,心裏一陣好笑。其實,曾國藩不僅對他可以原諒,而且希

望他不來更好。

“這兩天略微好點了,但還是頭昏眼花,渾身無力。”鄭敦謹懶洋洋地說,完全是一副

大病初愈的樣子。

“進城後好好休息兩天,要不要再喚個好醫生號號脈?”

“多謝老中堂!卑職於醫道略懂一點,醫生不必叫了,我休息幾天就行了。老中堂和魁

將軍、張漕台這幾個月辛苦了。

在路上我看到京報上登的老中堂的奏章,說刺客拒不招供,估計是個報仇的漏網發逆。

老中堂分析得對極了。我看完全就是這回事。馬穀山殺長毛何止千百,定然與他們結下了大

仇。

張文祥這個王八蛋舍掉自己的命,拖馬穀山一道上黃泉。你們看呢?”鄭敦謹轉過臉,

對前來迎接的魁玉、張之萬、梅啟照等人打了兩下哈哈,“我看你們各位呀,今後都得小心

點,當官的誰沒有幾個仇人呀!”說罷,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萬說:“我於審案一事無經驗,還要靠刑部大老爺您來定案。”

“哪裏,哪裏!”鄭敦謹忙擺手。“老中堂二十多年前就當過刑部侍郎,這世上哪個人

的花招,能瞞得過老中堂的法眼?

這個案子要我定什麼案,老中堂奏章中的分析就是定案。”

鄭敦謹的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大為放心。這分明意味著,他不會再認真地審訊張文

祥,他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且一路走了四個月,既不是生病,也大概不是因遊山玩水而疏

懶瀆職,說不定這個精明的刑部尚書早已窺視了某些內幕。曾國藩又想起陛見時太後對此事

的冷淡,莫非殺掉馬新貽正是出自醇王的意思而得到了太後的默許?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太

後秉政十年了,治國的大本領寥寥,整人的手腕卻異常的高明陰毒,她是完全可以做得出蜜

糖裏下砒霜的事來的。

第二天一早,張之萬便來告辭,如同跳出火坑似地匆匆離江寧回清江浦。自此以後,魁

玉、梅啟照等人也都不再過問此事了。鄭敦謹傳見一次張文祥,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後,

便到棲霞山去休養,一住半個月過去了,毫無返回江寧的意思。看來,他們都不想染指此

事,最後如何結案,都指望著曾國藩一人拿出主意。曾國藩和趙烈文等人細細商量著,如何

寫一份能夠使人相信的結案材料,既能夠向太後、皇上作交代,又能顧及馬新貽,也就是說

顧及整個官場的體麵,且不能絲毫牽涉到湘軍,同時又可以自圓其說,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正在冥思苦想之際,卻不料馬案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六馬案又起迷霧——

這一天,總督衙門接到一封無頭稟帖。稟帖上說,前兩江總督馬新貽,為江蘇巡撫丁日

昌的兒子候補道丁蕙蘅派人所殺。事情是這樣的——

丁日昌的獨生子丁蕙蘅是個花花公子,讀書不長進,成天吃喝嫖賭,二十歲了,還沒考

中秀才。丁日昌急了,給他捐了個生員,指望他能考中舉人。考了三次,文章做得狗屁不

通,他自己也不想考了。丁日昌九十歲的老母親疼愛孫子,便對兒子說:“你當了巡撫,榮

華富貴,就不替兒子著想?我丁家做官就做到你這一代為止了?”

丁日昌是個孝子,又是個慈父,也是個斂財有方的貪官,他有的是貪汙來的大量銀子,

於是又給兒子捐了個監生。因為當時的規定,捐納者必須具有監生的資格。接著,他又兌上

二萬兩銀子,給兒子買了一個候補道。一般人要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當

了幾年翰苑編修,遇到格外天恩,放出到地方任個知府,再要小心翼翼,加上不斷向上司討

好獻殷勤,才能指望升個道員。這丁蕙蘅詩書不通,世事不懂,憑著老子來路不清白的銀

子,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一個候補道的官職,隻待哪處道員出缺,他便走馬上任,戴起正四品

青金石頂戴,穿起八蟒五爪雪雁補子袍服來,升堂理事,頤指氣使了。

丁蕙蘅雖然隨時都有可能當個正式中級官員,卻仍不知修性養德,他嫌住蘇州在父親管

束下不方便,便帶著妻妾和幾個家人在江寧城南秦淮河邊金穀塘買了一棟寬敞的帶花園的樓

房住下來,每天除在家裏與妻妾調笑、打牌賭博外,便在酒樓歌場聽曲飲酒,在花街柳巷尋

歡作樂。

這一天,他來到秦淮河邊,踱進了重建不久的媚香樓。這媚香樓是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

的住所,清兵打金陵時毀於兵火,後又恢複。鹹豐二年底,太平軍進入小天堂,媚香樓再次

被燒。同治三年,趙烈文奉曾國藩命整修秦淮河,媚香樓便又應運重建。眼下的媚香樓,比

鹹豐二年前的舊樓還要華麗數倍,幾乎趕上了李香君時代的水平——豔領群芳之首。

丁公子一登樓,鴇母便安排他平日最喜歡的姑娘香玉來陪伴。香玉彈著曲子,陪著丁蕙

蘅吃著花酒。正在愜意之時,丁蕙蘅一眼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麗人依偎著一個翩翩少年,從

他身邊走過去,一股濃烈的香味直嗆他的鼻子。丁蕙蘅魂銷魄散,忙喊鴇母過來,指著背影

問:“那姑娘是誰?”

“新來的香碧。”鴇母諂笑道,“丁公子喜歡她?”

“嗯。”丁蕙蘅還在貪婪地呼吸香碧留下的餘香,癡癡地望著衣裙擺動的倩影。“你去

叫她過來,陪陪我丁大爺吧!”

“丁公子。”鴇母親自給丁蕙蘅斟了一杯酒,滿臉堆笑地說,“你喜歡她,那還不好說

嗎!以後叫她來陪你,隻是這幾天不行。”

“為什麼?”丁公子惱怒起來。

“丁公子。”鴇母緊挨著丁蕙蘅的身邊坐下來,媚態十足地說,“你莫生氣,這五天裏

香碧被一個揚州來的富商公子包了,五天後他一走,香碧就是你的人。”

“不行,你要大爺等五天,大爺會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馬上就將香碧

摟入懷中。“什麼富商公子,叫他識相點,早點讓出來,否則丁大爺不客氣!”

鴇母奈不何丁蕙蘅,隻得跟那巨商之子商量。那年輕人也是財大氣粗、血氣方剛,正跟

香碧熱乎得一刻都不能離,準備以巨資贖身長期相聚,豈肯讓出!便氣呼呼地衝出房門,指

著丁蕙蘅的臉罵他無理取鬧。這下可惹怒了這個衙內。他一揮手,幾個惡奴一擁而上,亂拳

打了起來。那富商之子酒色過度淘虛了身體,受不了幾下便一命嗚呼了。丁蕙蘅知道闖下禍

了,塞給鴇母二百兩銀子,要她收殮送回揚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寧。

那揚州富商也隻這一個寶貝兒子,雖知死於巡撫公子之手,仗著有錢,他也不肯罷休,

一麵狀告兩江總督衙門,一麵又暗中送給馬新貽五千兩銀子。馬新貽拿著此事為難了:不理

嘛,人命關天,富商交接又甚廣,江寧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後還得追查自

己的責任,且五千兩銀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關丁日昌,這情麵如何打得開呢?思來想

去,還是受理了。

馬新貽叫丁日昌到江寧來,與他商量此事如何辦。丁日昌對兒子的作為十分惱恨,他到

底要顧及巡撫的體麵,不能不做些姿態。最後兩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幾個家丁各打一百

板,選一個充軍,賠償銀子一萬兩,革去丁蕙蘅的候補道之職。揚州富商勉強同意,一場人

命案就這樣了結了。事平之後,丁蕙蘅回到蘇州,丁日昌氣得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鎖在府

裏,不準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辦案後,丁老太太見孫子可憐,便放他出來。丁蕙蘅把一

腔仇恨都集中到馬新貽身上,於是用重金蓄死士殺馬報仇,張文祥就是用三千兩銀子買下的

刺客。

這是馬案中又生發出的一團迷霧。曾國藩拿著這張無名稟帖,心頭再添一層煩惱。說所

告毫無根據嗎?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鬧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丟了候補道,這是事實。

丁日昌也並不隱瞞此事,還專折上奏太後、皇上,承認自己教子不嚴,請求處分。說張

文祥是丁蕙蘅買通的刺客,證據何在?且張文祥的招供中無絲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後

器重,在天津辦案時對自己支持甚力,這樣一樁謀刺總督的大案,沒有鐵證,怎能輕易牽連

到他的頭上!

曾國藩不置可否,將無頭稟帖依舊封好,派人送到棲霞山,請鄭敦謹處理。第二天,稟

帖又回到曾國藩手中,鄭敦謹批道:“此事須慎而又慎,請老中堂定奪。”

“這個滑頭!”曾國藩苦笑著在心裏說。盡管鄭敦謹將擔子又推了回來,但他的意思還

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到丁日昌頭上。這點與曾國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結束?曾國藩為此苦苦地思索著。特地從山東趕來的馬新貽的弟弟馬四,天天來督

署糾纏,哭著要曾國藩查出主謀。大概是馬四在背後又進行了一些活動,這段時期來京報接

連刊出幾封禦史的奏折,聲言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山東籍京官聯名上疏,振振有詞地

說,既然刺客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顯然背後有主使,不查出主謀,無以告慰

亡督在天之靈。更令朝廷擔憂的是,洋人也在議論此事了。恭王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