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半夜時她夢到她牽著風箏一起上了天空,開始了和一隻風箏的逃亡之旅,途中總是驚險的摔落、上下起伏、還遇到各種各樣人為的惡作劇,曆經了千難萬險,在終於看到那片樂土的刹那,卻被一隻名叫命運的彈弓打壞了風箏的翅膀,他們一起從雲端跌落。她卻是疼醒過來,劇烈的胃痛使她連站起來的可能都沒有,她隻能從床頭夠過來手機,本能的按下一個電話號碼。睜開眼睛時人已經在醫院裏,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而東遙正斜倚在病房窗邊,抱臂注視著她。神態平靜,沒有擔心,沒有焦灼。就像一個普通的清早,她醒過來,而他恰好在那裏,從來也未曾離開過。他看到她醒過來,也隻一副懶洋洋的腔調:“算你有點長進,還知道給我撥個電話。得了,你再睡會兒,我回幾個郵件。”這樣就堵住了她所有已在嘴邊的疑問。她雖然還是對於他從西雅圖忽然出現在紐約的醫院裏有些愣愣的,但他已不再理她,大喇喇的就坐到離床不遠的沙發裏,蹬掉鞋子,長腿架在她床沿,在膝頭攤開著筆記本回郵件。他在醫院裏陪她的時候其實常常就是這麼幅樣子,極少會顯露出焦慮不安,隻是心平氣和的看著她,守著她。也隻有這樣的時候,看到他的舉手投足間,才會少了幾分毓秀風流,多了幾分深邃堅定。藥液一點一滴的進入體內,身體裏循環不出去的液體也越來越多。偏偏屋子裏隻有東遙在,腳丫子還撂在她身邊一晃一晃的,很是誌得意滿的樣子。她終於臉通紅的嘟囔著他:“你能不能別晃悠了……”魏東遙隻抬眼瞥了一下她,把筆記本一合笈上鞋子就站起,一臉壞笑的趴在她跟前吹口哨。她已經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他才把輸液袋摘下來去扶她起來,滿不在乎的說:“走吧,不就是上個廁所嘛,你裏裏外外的還有什麼我沒看過?”她被他氣得要命,其實是窘的厲害,雖然她並不記得最初那一年多她和他是怎麼過來的,但她知道,他這句說的一定是實話。洗手間裏有掛輸液袋的地方,還不等他掛好了,屈膝就給了他一腿,也沒看踹到哪兒,隻是佯怒:“Getout!不叫你不許進來!”東遙悶“哼”了一聲,表情有些痛楚,居然一句都不回嘴的就彎著腰很快出去了。她也沒再叫他進來幫她,自己費力的舉著輸液袋就出來,門一開,東遙已迅疾的直起來身板,趕緊過來接應她。她已經看到他才直起腰的動作,這才意識到大概是踢的重了,有些緊張的問著:“你怎麼疼成這樣?剛才踢到哪兒了?”他翻了個白眼,咬著牙答道:“你真想知道?”她已難得的靈光一現,頓時一個大紅臉。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道歉,忸怩的向他說著“對不起”。他隻發出“嗤”的一聲,也沒再說話。筆記本已經重新在膝頭攤開,鎮定自若的繼續忙他自己的,隻有耳根浮著的那抹可疑的紅有些在出賣他。她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襯衫,他一向隻穿織絲質地的麵料,熨帖,但難伺候,所以他衣服也從不隔夜,此時竟是皺巴巴的不像樣,連領帶也未及解開過。她暗暗死命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總算想起來,從西雅圖到紐約相當於穿越整個美國,除了六個小時的飛行以外,還有五個小時的時差,到達她身邊時看起來似乎時針隻走過了一格,可是從那頭到這頭,他去跨越的其實已是十幾個小時的時間。他就是這麼日夜不分的趕回來的,而她竟然一醒過來就給了他一腳。看他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敲擊,意態裏卻仍是一副悠哉遊哉的模樣。她說:“你可以回西雅圖了,我自己沒問題的。”他終於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敲他的字,嘴裏“切”了一聲,很不客氣的答她:“你沒事兒吧!還真當我是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二世祖呢?就公司裏那點破事,要能真是少了誰就轉不動了,你讓我回家賣紅薯去得了。”她按耐的說:“你這樣不是辦法。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你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真有需要,我會找你。”他的手在鍵盤上一頓,下頜的線條已瞬間繃直,神態間透出罕見的冷冽。他是典型的男生女相,因為外型生的過於好看,連生氣時的樣子看起來都是柔和的,但這是他要發雷霆之怒的前兆。連時間也仿佛凝重起來,他終於隻是下唇緊抿的沒有抬頭。一個跟他麵目相似的少年已把腦袋探進病房,眼睛骨碌碌的看著他們。東遙聽到動靜,抬頭時臉色更沉:“魏東陽,你要進就進,鬼鬼祟祟的還是個男人樣子麼!”美國的這幾年中他一直都將他們之間的生活圈子隔離的很好,免去了一切她可能會被過去的人和事所打擾到的可能。她也直到這時才知道他還有一個在紐約讀高中的弟弟,而她這次正是被他這個弟弟趕在她胃穿孔前及時送進了醫院。畢竟是相隔著五個時區,就算是他長著翅膀也到不了那麼快。她也不知道東遙是怎麼去向他這個弟弟解釋的,好在朝氣勃發的魏東陽除了總想拐彎抹角的去八卦她和哥哥之間的關係外,也並不多事。那天之後東遙果然回了西雅圖,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杳無音信,她也從此再不主動聯係他。直到有一天魏東陽突然跑過去找她,一看到她就苦著臉說:“鹿鹿姐,我要在你這裏藏幾天,不然我就要被我哥給拆了!哎,你這裏有什麼吃的不?我餓了!”才見過沒幾麵的魏東陽倒是已經很不把她不當外人的就要吃要喝起來,她看這孩子忽然找過來,又納罕又好笑的問:“你怎麼得罪你哥哥了?”他更鬱悶:“哎呀!就為我申請了邁阿密大學嘛,眼看著要開學了被他給知道了,幸虧我跑的快,不然你以後再見到的就是個身殘誌堅的魏家老二了。真是的,我都這麼大人了,怎麼還是一點人權都沒有啊!整天上有爹媽,下有兄長,做小二的怎麼就這麼命苦啊~~~~”她聽得直樂,但也明白過來緣由。勸著:“你呀,這個歲數玩心重是正常的,你哥也是為你好,派對大學的名聲太響了,你哥還不是擔心你年紀小,很容易就會在那種紙醉金迷的氣氛裏耽誤了嘛。不過,紐約這麼多好學校你不選,有什麼非要去那裏讀書的理由呢?”魏東陽神色一黯,口氣裏仍是氣哼哼的:“我可沒我哥聰明,我也知道耶魯麻省好,可是去好學校做個差學生有什麼意思啊?反正人人都知道邁阿密是個派對大學,本來我們一家人就一直都隻當我是個隻會吃喝玩樂的小孩子看,這間學校豈不是跟我正好登對?噯,我可不是賭氣啊,我就是想要在這樣的學校拿到最好的成績出來,就當是練定力了行不行?”顧穎鹿聽的也有些動容,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少年,心裏還會藏著這樣的一份委屈()。其實以她旁觀的看過去,東遙對這個弟弟心裏是極疼愛的,表麵上卻很嚴厲,大是大非的時候更是從不含糊。再加上他們兄弟間的年歲幾乎差出一個時代,長兄如父,魏東陽怕哥哥,倒也是正常。看他還真是一副饑腸轆轆的模樣,隻得去給他烤了些藍莓撻來。撻皮和藍莓醬都是現成的,隻需要用黃油和蛋液調兌好撻水,用不了半小時也就出了烤箱。撻皮金黃酥脆,撻芯甜度正好,香軟爽口,不是美國人習慣的那種齁死人的甜。魏東陽也吃的心情漸漸大好,更是央著她:“好姐姐,你就收留我幾天吧~~反正我哥肯定不敢當你麵凶我,過兩天一開學他也就沒招了。”她對東陽的話聽的一怔,仍是耐心的說:“東陽,你要想證明你長大了,就要先學會自己麵對自己的問題,這樣別人才會尊重和信任你的意見。比如說這件事,你說你不是賭氣,那就心平氣和的把你的信心傳遞給哥哥,可你現在要是躲起來,那他不就更會覺得你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了嘛?”魏東陽認真的想了想,終於鄭重的點點頭,等到吃飽喝足了果然拍拍手就去找哥哥談判()。晚上東遙忽然來找她,很長時間不見,竟然沒來由的黑了很多,她有些詫異的問:“什麼地方的太陽這麼毒?”東遙往沙發裏一靠,看著天花板隨口應了句:“去大堡礁潛水了。”語氣裏卻是自我放逐般的落落寡歡。仿佛他不是去潛水,而是從洋麵上被迫墜入的深海。不等她分辨清楚,他的下句話已立即接上:“我一回來就聽說那小子混鬧的事,你這個知心姐姐當的不錯,比我這個哥哥稱職些。”她這才舒了口氣,說:“你這個當哥哥的也別整天就知道對弟弟擺出張臭臉,有話就好好說,他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心裏有自己主意的。”坐了沒一會兒,她已注意到他電話不斷,也聽得出是什麼內容。他倒也不避著她,**的話全都說的十分順嘴。於是調侃他:“看來這趟豔遇不少啊?”他沉默了一下,坦然一笑:“有豔遇不要,這是我魏東遙的風格麼?”她挑眉作思索狀,很敦厚的語氣答他:“相當不是()!”他從鼻腔裏噴了一聲笑出來,她也暗自鬆了口氣。這樣才該是他正常的生活吧。她看著他出了門,打開音樂,關掉所有的燈光,一個人在窗邊站著,背後是一屋子的黑暗和德彪西的樂章《大海》。她聽到房門響了一下,轉過身來,看著東遙一步一步又向她走回來,她知道他是有鑰匙的,但一時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去而複返。東遙按掉了音樂,他知道那是嶽少楠最常聽的交響樂章。它源於德彪西的記憶而來。他站在她跟前說:“我在樓下沒看到燈光,回來看看你。”她淚流滿麵的抱住他,卻發不出聲音。他過了很久才把手輕輕扶在她的肩上,在黑暗裏注視著她,說:“你知道嗎。忘記,是不需要努力的。其實你一直都是這麼勇敢,鹿鹿,我們回去吧,去麵對。”他專注而認真的看著她,語氣中彌漫著深刻的憂傷,眸光隱沒在無盡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