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萬裏長征萬裏梅(1 / 3)

在我去公社衛生院進修的前一天,我在整理行裝,我爹在一邊冷嘲熱諷,他說了許多晦氣的話,我沒有跟他計較,任由他去說。可我爹說著說著,忽然間就停下了,他的神情振奮起來,注意力集中到了院子裏。我知道,我爹知道有病人來。

果然來了病人。天長日久,我爹的耳朵已經練得像順風耳,不光聽得遠,還能聽得很準確,是不是病人,他從來人的腳步聲中就能夠判斷出來。

來的病人是個女的,叫萬裏梅,是八小隊的一個新娘子。其實也不能算是新娘子了,已經嫁了兩年多了。但大家仍然叫她新娘子是有道理的,因為她結了婚一直生不出孩子,腰身也一直不變,穿的仍然是結婚時做的一些花衣裳。換了其他女的,結婚後馬上生小孩,生了小孩腰身就變粗了,那些花衣裳就再也穿不下,隻好壓箱底,等到女兒長大起來,再拿出來修修改改給女兒穿。可萬裏梅不僅穿著結婚時的衣裳,她還喜歡在村子裏走來走去炫耀,大家都在地裏勞動,衣服又髒又破,一身臭汗和爛泥,卻有一個人穿著花衣服在田埂上走來走去,有太陽的時候還打一把洋傘,就像一隻花蝴蝶在飛。大家喊她新娘子,當然是帶有嘲諷的意思,還含有大家的心理不平衡,因為別人要勞動,她卻可以不勞動在田埂上走來走去。不過萬裏梅好像聽不出別人諷刺她的意思,有人喊她新娘子,她就樂嗬嗬地答應,她還特別喜歡關心東家長李家短的事情,後來有人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她“話梅”。

萬裏梅不勞動是有原因的,她有病,一犯病就拿手捂著胸口喊:“喔喲喲氣上來了,喔喲喲氣上來了。”就來找我爹萬人壽看病了。這是一種農村常見的被大家稱作心口痛的病,其實是胃氣痛,很多人都有這種病,但沒有哪個像萬裏梅這樣犯得頻繁,許多人一般一年才犯上一次,有的兩三年犯一次,他們隻是在犯病的時候回家爬到床上躺一下,喘一口氣,胃氣下去了,就爬起來下地勞動。也有了解自己病情的人,甚至都不用回家,發起來了,就在田埂上蜷起身子像隻蝦子一樣躺一會,等胃氣過去了,就好了,就繼續勞動。

萬裏梅的病好像特別重,隔三差五,就會來一次,所以她不能下地,倒是三天兩頭要跑合作醫療。我爹看到別的病人都是胸有成竹舍我其誰的樣子,但唯獨萬裏梅來了,他的頭就大了。真是萬裏梅心疼,萬人壽頭疼。

這一次萬裏梅照例又是叫喊著進來的,她弓著腰,苦著臉,嚷道:“喔喲喲氣上來了,喔喲喲氣上來了。”她坐到我爹麵前的凳子上,剛要開口說話,我爹皺一皺眉,朝她擺了擺手,說:“你不要說話,我最煩話多的病人,有本事的醫生,是不用聽病人說話的。”其實我爹的話是有問題的,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其中的“問”,就是要問病人的各種情況。當初塗醫生在的時候,我爹為了炫耀自己,還給塗醫生背誦明朝一個什麼人發明的十問歌,開頭兩句我還記得:“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我爹不喜歡病人講話,他就不能從病人那裏得到有用的情報,他以為自己隻要一望一聞一切就足夠了,但是他沒有想一想,如果能夠再加上病人的自述,再對照一下,那不是更全麵嗎?可我爹這個人太驕傲,他說不要就不要。萬裏梅很服從我爹,雖然她是個“話梅”,平時話很多,可我爹叫她別說她就不說了,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說的話也咽下去了,這些話咽到她胃裏以後,不消化,她的胃氣更痛了,所以她最後還是忍不住說:“萬醫生,我痛煞哉。”她說的是廢話,不痛煞哉誰會來找醫生。我爹正給她切脈,說:“叫你不要說話。”萬裏梅很想乖乖地聽我爹的話,但她忍了又忍,實在還是忍不住說:“可是,可是,萬醫生,今天的痛,跟上次不一樣啊。上次在這裏,今天在這裏——”她的手胡亂地按著肚子,一會兒按按上麵,一會兒又按按下麵,自言自語地說:“咦,奇怪了,又換了地方。”我爹說:“你哪次的痛是一樣的?”萬裏梅說:“所以我說我要死了,他們還不相信。”我爹驕傲地說:“你在我手裏想死也不容易。”我爹讓萬裏梅躺下,開始按她的肚皮,我爹隻一按,萬裏梅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爹說:“你到底痛不痛?”萬裏梅說:“痛的,痛的,你看我汗都痛出來了。”我爹說:“那你還笑得出來?”萬裏梅又是“撲哧”一聲笑,說:“嘻嘻,我癢,嘻嘻,我怕癢。”我爹按住一個地方問:“這裏痛不痛?”萬裏梅說:“痛,嘻嘻,痛,嘻嘻,痛,嘻嘻嘻——”她終於躺不住了,一翻身坐了起來,捂著肚皮大笑起來:“癢死我了,癢死我了。”我爹陰沉著臉等她笑過。可萬裏梅笑了兩聲,卻又哭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跟一顆地掉下來,她還邊哭邊號:“痛啊,痛啊,氣又上來了,氣又上來了,心口痛啊。”我爹說:“除了心口痛,還有哪裏痛?”萬裏梅說:“喉嚨也痛啊,下巴也痛啊,臉也痛啊——”她的眼淚說流就流,嘩啦啦地流。我爹說:“喉嚨下巴臉,那是放射性的痛,不是真的痛,你不要太緊張。”

這期間我一直沒作聲,看起來是因為我插不上嘴,我畢竟不懂醫,但其實我是在用心體會呢,因為我就要學醫了,以後我也會碰到萬裏梅、張裏梅、王裏梅。所以我不作聲用心地看著我爹查病。我看得出我爹有點為難,因為萬裏梅常來看病,又老是犯病,還越發越頻繁,顯得我爹很沒本事。我爹皺著眉說:“你哇喳哇喳吵得人不能安心給你看病。你說說清楚,到底是不是心口痛?”萬裏梅說:“是的,是的,是心口痛。”她拿手指著胃部,說:“就是這裏,就是這裏,心口痛。”我忍不住插嘴說:“這不是心口,是胃。”

這麼多年來,我經常看我爹給人治病,但我從來沒有對我爹的工作插過一句嘴,我爹有時候還挖苦我是個悶嘴葫蘆。但今天不一樣了,今天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好顯得我也是有一些水平的。隻不過原來我以為要等到我學成歸來再說話的,沒料到我忍不住提前開了口。

我一開口,我爹就惱了,我爹說:“你也開口?你說的什麼呢?學究論書,屠夫論豬!”我吃了一悶棍,就立刻閉上了嘴。倒是萬裏梅替我說了一句話,她說:“萬泉和,嗬不,小萬醫生說得對,不是心,是胃。”我爹一聽更生氣了,說:“難道我連你是胃氣痛都不知道?難道我說你是心髒病嗎?”萬裏梅見我爹生氣了,又趕緊安慰我爹:“萬醫生,萬醫生,你是知道的,你什麼都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已經給它痛死了。”我爹臉色好些了,他拿白眼把我推遠一點,才回頭繼續給萬裏梅診病,我被他用眼光推遠以後,心裏多少有點失落,雖然萬裏梅說我爹是她的救命恩人,但據我所知,萬裏梅剛嫁過來沒幾天,就來找我爹看病,看了兩年多了,我爹並沒有治好她的病,這是事實。當然,這個事實並不能說明我爹沒有水平,隻能說明萬裏梅的病比較頑固,既然是頑固的病,就會比較複雜,也許“心口痛”隻是一個假象呢,但我隻敢胡思亂想,並不敢說出來。

我爹又給萬裏梅開藥了,我伸頭一看,我爹開的還是那幾種藥,小蘇打、複B等等。萬裏梅喝了藥,臉色蒼白地蜷著身體躺下來,大約才過了一兩分鍾,藥性還沒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來說:“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臉色也漸漸地轉紅了,又說:“呀萬醫生,我就說你是神醫,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著她,他沒有想到藥性來得這麼快,他本來是應該驕傲的,現在卻有點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說:“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和萬裏梅都沒有聽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丟開,可他怎麼也丟不開,疑惑就像一條螞蟥一樣死死地叮住他,怎麼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見那條螞蟥叮在我爹的腿上,血從我爹的腿上淌下來,我還看見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螞蟥成了兩半,一半仍然叮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叮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聲說:“不要拽,要拍。”可我爹並沒有聽到我的喊聲,因為我根本沒有喊出聲來,我隻是在心裏喊,我爹怎麼聽得到我的心聲?現在我爹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大,萬裏梅心口已經不疼了,但我爹沒有放她走,我爹說:“你等等,我再問你幾個問題。”我爹出爾反爾,他一向討厭病人多話,這會兒卻又主動問診了,我就知道,我爹頭又疼了。萬裏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蘇打治好的,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望、聞、切我爹都做過了,我爹還是捉摸不透它,所以我爹隻好自打嘴巴問診了。

我留了個心眼,注意我爹問些什麼問題,我也好偷著學他一招半招,可結果卻讓我目瞪口呆。我爹問:“你惡心不惡心?想不想吐?”萬裏梅臉紅了紅,扭捏了一會兒,說:“萬醫生,我還沒懷上呢?”我爹皺了皺眉,批評她說:“你要是懷上了,全公社的人都會知道——我問你,你是不是經常發脾氣?”我爹這樣問,我也感到有問題,萬裏梅這個人,天生的好脾氣,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滾,她還笑呢,她發什麼脾氣?好在我爹也已經認識到他的錯誤問題,擺了擺手,收回了這個問題。我見我爹接連的兩個疑惑,都疑得遠了一點,沒有疑在正路上,我都覺得有點丟臉。正擔心我爹再問出第三個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問題,我爹果然就問出來了:“你眼睛看東西模糊不模糊?”萬裏梅好像沒有聽懂,一時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才眨了眨眼睛說:“我看得很清楚,萬醫生,連你臉上的皺紋我都數得清。”氣得我爹朝她揮揮手說:“走吧走吧。”萬裏梅謝過我爹就走,走了幾步她又回頭說:“對了萬醫生,我做夢時眼睛也很好,我還看得見水裏的小魚呢,小川條魚,真的,這樣長,這樣細,好多好多。”這是萬裏梅的另一個特點,她喜歡做夢,還喜歡講夢。我想起我爹以前給我說過夢經,便活學活用說:“夢見水裏有魚,就是你要坐船出門了。”萬裏梅又驚訝又驚喜地看著我問:“是的嗎?是的嗎?我坐船到哪裏去呢?”我差一點說,你坐船到城裏去看病罷,但想想這樣說不厚道,就沒有說出來。我爹不屑地朝我們看看,說:“你這是胡說八道。”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身體有病的人,做夢能做出來,萬裏梅,你有沒有夢見臭魚爛蝦和茅坑裏的髒東西?內經上說,胃病者,會看到這些東西。”萬裏梅努力地想了想,說:“我看見一個人從船上掉到河裏。”我爹微微皺眉,好像不解,自言自語道:“腎氣虛?肺氣虛?”萬裏梅來了精神,問我爹:“那我要做什麼樣的夢,就是身體好呢?”我爹說:“夢見人家造房子會長命百歲。”我爹是自相矛盾,剛才他說我胡說八道,現在他自己算不算胡說八道呢。萬裏梅相信我爹,便連聲地說:“那我要回去做個造房子的夢,那我要回去做個造房子的夢。”我想說“夢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但我沒有說,因為我也想做個造房子的夢呢。我爹見她如此淺薄,生氣地哼了哼鼻子,不再說話了。

萬裏梅走後,我爹坐在那裏愣了半天,我也不敢上前驚動他,我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氣,他不僅治不好萬裏梅的心口痛,兩年多了,他連萬裏梅到底是什麼病都沒搞清楚。

後來我爹出診去了,我繼續整理我的行裝,我看到我爹桌上擱著一本又黃又舊的書,我拿過來看看,是一本《黃帝內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書,但我知道是封資修,而且還是一本寫了錯別字的封資修。我從來隻知道有皇帝,怎麼書上會印成“黃帝”呢,但我來不及想這個錯別字的問題,我的心怦怦跳著,封資修的東西早些時候都燒了,燒的那天晚上,我們都到大隊部門口去看熱鬧,火光衝天,劈裏啪啦,很好看。但有一個從前在外麵做過事的人,還跟我們吹牛,說這不如放焰火好看。可我爹這裏怎麼還藏著一本呢?我發現我爹在書的某一頁折了一個角,我就朝那個角看了看,許多字我都不認得。這個角是這樣寫的:“肝病者,兩脅下痛引少腹,令人善怒:虛則目

無所見,善恐,如人將捕之,取其經,厥陰與少陽,氣逆,則頭痛耳聾不聰頰腫,取血者。”我沒有看懂,隻是隱約感覺到,我爹剛才問萬裏梅的那幾個奇怪的問題,就是從這上麵來的。我還發現我爹在書裏夾了一些紙片,我隨便看了看,其中一張紙片上抄的是唐伯虎的一首詩。唐伯虎我知道,說書人說“三笑”就是說的唐伯虎,連老太太都喜歡他,但是我不喜歡唐伯虎,他太風流了,女人才喜歡。我爹不知從哪裏抄來一首唐伯虎的詩:寶塔尖尖三四層,和尚出門悄無聲。一把蒲扇半遮麵,聽見響聲就關門。我念了兩遍,字倒都認得,但是意思不懂,我看到我爹還在詩的下麵寫了四個字:小兒尿閉。我就更糊塗了,但糊塗的事我是不喜歡去弄清楚的,就讓它糊塗吧。我把《黃帝內經》藏了起來,心想,封資修到底是個害人的東西。

第二天裘二海讓隊裏的拖拉機送我去公社衛生院,天氣陰沉沉的,早晨搞得跟下晚似的,還有風,風一吹過,路兩邊的桑樹地裏,沙沙地響。我膽小,湊到拖拉機手耳邊說:“裘其全,你開快點。”裘其全不高興了,說:“你嫌慢?你來開?”我說:“我不是嫌你慢——”正說話,“沙沙沙”的聲音又來了,我趕緊去望桑樹地,還真給我看到一個人影,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跟裘其全說:“桑地裏有人跟著我們。”裘其全說:“我們又不是大姑娘,跟著我們幹什麼?你不要嚇唬我啊。”我說:“我沒有嚇唬你,我是看到一個人,但是個子不高。”裘其全問:“男的女的?”我想了想,其實這個人影隻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每當我想仔細看,他就晃過去了,我根本沒有看清楚,但為了證實我的話是真的,我瞎說道:“女的,是個女的。”我這話一說,裘其全立刻就“噢”了一聲,說:“是她呀。”我說:“是誰?”裘其全說:“上個月背娘舅背死一個女的,前灣村的,年底就要結婚了,背死了。”我其實已經聽說過這件事情,當時聽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很害怕,因為在我家的院子裏,有很多人在,畢竟場合不一樣。現在聽了,身上就有點哆嗦,背上和頸脖子那裏一陣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