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飛快,大家都覺得萬醫生該找對象結婚了。當然,萬醫生是我萬泉和,而不是我爹萬人壽。給我介紹的對象叫劉玉,和我同大隊不同小隊,過去不認得,經過介紹以後就認得了。劉玉是有點背景的,她舅舅在公社食堂燒飯,經常見上級領導,還和領導握手。劉玉和我談上後,她舅舅經常和人說起,我外甥女有對象了,他是個醫生。大家聽了都蠻受用的。我慶幸當初還是聽了裘二海的話去學了醫,不然劉玉她舅舅隻能說,我外甥女有對象了,他是個農民,那樣就不大好聽了。
我有對象了。有對象和沒對象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很想把我的感覺說出來跟大家一起分享,但我又想到一件事情,在說我的對象之前,我不能忘了我的媒人,我得先說過我的媒人再說我的對象,這樣比較合情合理,也比較有良心。
在春天的一個上午,天氣很好,心情也好,我背著藥箱到九小隊去給一個被锛頭锛傷了屁股的人換藥,回來的時候就聽到樹上有喜雀叫,我正想著呢,今天會有什麼喜事,就聽到塗醫生在裏邊喊我。這時候我剛剛踏進院門,我不知道他坐在房間裏邊,是怎麼知道我回來了的,但他確實能夠知道我的一滴一點的動靜,我應聲跑進去,塗醫生指著躺在病床上掛鹽水的病人說:“她要小便。”我就去把痰盂端過來,背對著她,所以我沒有發現她是誰。聽著她的小便滴滴答答地打在痰盂裏的聲音,我無意間看了一眼她放在床頭的病曆,忽然才發現是萬裏梅。這個名字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記憶,我爹在臨死之前跟我交代的就是萬裏梅,我爹那時候都快沒命了,還在記掛著這個萬裏梅。萬裏梅的心口痛已經好多年了,可我記起我爹最後說她是肝病,我趕緊看了看塗醫生的診斷,塗醫生寫道:“胃不適,噯氣,腹瀉三天,輕度脫水。一年前公社衛生院肝功能檢查正常。腹部檢查:肝未見腫大。診斷:胃腸炎。”
我發了一會兒愣,又慢慢地記起了萬裏梅的一些情況,就是我爹死去的那天,也就是我學醫歸來的那天,萬裏梅又來找我爹看病,那時候我爹已經被“禁止行醫”,但我爹沒有理睬禁止令,依然替人看病,他還叫我替萬裏梅把了脈,還問我萬裏梅是什麼病,我說不出來,我爹嘲笑我是塗三江的學生。
我跑到裏間看看我爹,我爹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眨巴眼睛。很奇怪我爹白天總是醒著的,雖然他不知人事,但他知道白天和黑夜,晚上你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閉著眼睛睡著了,拿燈照他也不肯睜開來。我說:“爹,萬裏梅又來了,塗醫生說她是胃腸炎。”我爹不說話,隻是眨巴著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又說:“爹,要是塗醫生看得對,你就眨一下眼皮,要是塗醫生看得不對,你就眨兩下眼皮,好不好?”我的話音未落,我爹的眼皮就不停地眨巴起來。我看不出他什麼意思,有點急,又說:“爹,你眨一下,或者眨兩下,就可以了,不要多眨,多眨我看不懂。”可是我爹不聽我的,依然連續不斷地眨巴眼睛,我覺得我爹真是無藥可救了。我歎了一口氣,就從裏間出來了,塗醫生斜了我一眼,說:“又打什麼小報告?”我老老實實地說:“我爹給萬裏梅看過病。”塗醫生說:“你以為一個醫生有老病人是很光榮的事情嗎?”我知道一個醫生有老病人並不光榮,這說明他一直沒治好這個病人,但是如果反過來想一想呢,是不是也能說明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病人老是生病卻沒有死去呢,就是因為醫生這麼多年一直替他看病治病嘛,這個道理很簡單,可塗醫生為了貶低我爹,卻把最簡單的道理給否定了。我心裏替我爹抱不平,嘴上就忍不住說:“其實我爹就是說不出話來,他心裏明白。”塗醫生愣了一愣,說:“心裏明白有什麼用,說不出話來,明白也等於不明白。”停頓一下,他又教訓我說:“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你都不懂嗎?難道她上次來看你爹和今天來看我,這病是一樣的嗎?”我被問住了,塗醫生說的也有道理,一個人的長相不會變,但一個人生的病卻是會變的。我就啞口無言再也不好替我爹說什麼了。
我們說著話,萬裏梅的鹽水已經掛完了,我替她拔掉了針頭,她坐起來,穿好了鞋,但並沒有急著走,她說:“謝謝塗醫生,謝謝萬醫生,掛了水,我覺得好多了,肚子也不難過了。”塗醫生說:“藥用下去了罷。”好像那藥是他做出來的。萬裏梅點著頭,這時候,外麵樹上的喜鵲又叫了,萬裏梅高興地說:“果然叫了,果然叫了,萬醫生,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好夢,我看到自己在穿一件舊衣服,可是奇怪呀,衣服破破爛爛,可是紐扣全是新的,都是有機玻璃的紐扣,好漂亮哎。”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不懂夢,從前我爹會解夢,可現在我爹即使懂他也解不出來了。萬裏梅又說:“我婆婆說是好夢哎。”我說:“是你的身體要好了吧?”萬裏梅笑道:“不是身體的事情,我婆婆說,舊衣新扣娶媳婦。”我聽到“媳婦”兩字,心裏猛地一跳,可隨即又暗淡下去,這是萬裏梅做的夢,又不是我做的夢,我又沒有做到舊衣新扣,跟我有什麼關係?萬裏梅卻笑眯眯地看著我說:“萬醫生,夢真的很準哎,果然媳婦就來了——我給你找了一個對象。”
我應該奇怪萬裏梅的好夢怎麼會應驗到我的身上,但此時我根本不可能去研究這個問題,我一聽到有對象,心裏頓時一慌,還回頭看了一下,以為人已經到門口了呢,沒看到人,我更慌了,趕緊問:“哪裏的?她是誰?”好像問遲一點,她就會逃走了。但話一出口我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發燙,其實我應該先客氣一下,假裝推托一下,說說其他話題,說自己並不著急,說自己還小呢,甚至說自己要以事業為重等等,然後再慢慢地迂回曲折地探問。可也許因為我太想找對象了,現在一下子對象到了我跟前,我反而猝不及防,就顯得很急吼吼了。好在萬裏梅和其他人並沒有嘲笑我的急吼吼,也許他們認為我應該急吼吼,我再不急吼吼,他們倒要替我急吼吼了。
萬裏梅介紹的就是劉玉,就是我現在的對象。我們很快就談起來了,而且談得熱火朝天,農閑的時候,劉玉幾乎天天要來合作醫療站看我。
劉玉是個開朗活潑的姑娘,跟誰都談得來,裘金才對她的評價是“韭菜麵孔,一拌就熟”。雖然這個評價不低,但是我看得出來,他還是更中意自己的大舌頭媳婦曲文金,他聽到曲文金喊他“刁、刁”的時候,總是眉開眼笑。但是一個富農,一個當著人麵放屁不敢出聲硬要將屁憋回肚腸裏去的富農,怎麼可能當眾眉開眼笑呢?裘金才確實是笑了,他是躲起來笑的,他有時候跑到東廂房將臉藏進去屁股露在外麵,他的臉在裏邊無聲地大笑。不知道的人,會跟過去朝塗醫生的房間看,以為裏邊有什麼西洋鏡。隻要有人一跟過來,裘金才的表情立刻恢複正常,低眉順眼,哈著腰走開了。跟過去看的人探了探頭,沒有發現塗醫生屋裏有什麼東西,就奇怪道,裘金才,你看什麼?沒有什麼嘛。
裘金才的這個秘密別人不一定知道,但是我知道,因為我是他的鄰居,我跟他太熟了,當然我爹萬人壽也跟他熟,比我更熟,但我爹現在躺在床上,看不見裘金才,他隻能躺在那裏想象裘金才是怎樣眉開眼笑的。
還是說劉玉。我對曲文金沒有興趣,雖然她常常當著我的麵解開衣襟喂孩子,但是對一個醫生來說,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何況她一出聲我就忍不住要笑,比如她總是將“我奶奶脹痛”說成“我來來醬蔥”。太好笑了。隻是為了照顧她的臉麵,我才忍住了笑。我不可能對一個時時令我發笑的女人有什麼興趣。好在現在劉玉來了,她口齒清晰伶俐,每次來到,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的笑聲早早地就從門外傳進來了,院裏的沒精打采的雞們頓時打起了精神。塗醫生的態度連雞都不如,他“哼”一聲,說:“骨頭沒有三兩重。”我爹在裏間眨巴著眼睛讚同塗醫生的話,可惜我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是不敢相信,因為我爹跟塗醫生,從來不會對同一件事情產生同樣的想法。這次是例外。
劉玉進了院子,看到我在忙碌,她就來幫我。我們的灶屋現在搬到走廊上來了,正如前麵的圖上所示,我們的灶屋現在不能叫灶屋隻能叫灶廊了。灶廊在馬同誌家和合作醫療站之間的過道上。雖然富農家的走廊比較寬大,但砌了一口灶,又擱了一張起灶需用的桌子,走廊就有點擠了。劉玉把我推開,自己站到那張桌子邊去切菜。如果下雨了,她就要將身子往裏縮一點,否則她會被雨打著的。劉玉一邊切菜一邊跟我說:“萬醫生,你也會燒飯啊?”我說:“劉玉你別叫我萬醫生吧。”劉玉忽閃著又長又好看的眼睫毛說:“你就是萬醫生嘛。”我們才說了兩句話,吳寶就從醫療站的那間屋走出來,他貼著劉玉的背心穿過來,外麵又不在下雨,他完全可以從院子裏走過,可他非要從走廊上走,分明是想揩劉玉的油。果然劉玉說了:“吳醫生你幹什麼擠來擠去?”吳寶說:“你猜呢。”劉玉想了想,說:“你肯定想看看我今天做什麼菜,菜好的話,你就不回家吃飯了。”吳寶說:“劉玉你真聰明,那你猜得出我喜歡吃什麼嗎?”劉玉一扭身子,長長的眼睫毛就亂顫起來,她說:“我又不是你老婆,我猜不出。”吳寶湊到劉玉耳朵邊上說了兩個字。劉玉笑了說:“豆腐?你喜歡吃豆腐?”她舉手做了一個要打吳寶的姿勢,說:“饞貓。”話都說完了,他該走開了,我看他還有什麼借口繼續站在劉玉身後。可吳寶仍然站在劉玉身後,幾乎就貼著劉玉的身體,他又有主意了,他握住劉玉的手,說:“我來教你切菜吧,蘿卜應該這麼切——橫切蘿卜豎切菜。”他手把手地教劉玉切菜,劉玉嘻嘻嘻嘻不停地笑,他們混亂的時候,劉玉打翻了手邊的一個缽頭,缽頭裏有兩條泥鰍,是我用曲文金的話題從裘金才那裏換來的。昨天裘金才锛田锛到兩條泥鰍,用稻草穿了,開開心心提回來,給我看見了,我就跟他說曲文金,他一高興,說:“萬醫生,我不喜歡吃泥鰍,泥土氣,送給你吃吧。”現在兩條泥鰍從缽頭裏翻出來,滾掉在吳寶的腳下,劉玉指著吳寶的腳喊道:“吳寶,泥鰍,吳寶,兩條泥鰍!”吳寶道:“怎麼會有兩條?吳寶隻有一條泥鰍,哪裏來的兩條。”劉玉開始一愣,後來她很快就明白了,就臉通紅地罵道:“吳寶你壞死了。”吳寶說:“怎麼壞呢,是隻有一條啊,不信你看看?”劉玉說:“我才不要看呢。”劉玉洗菜淘米都要用水,她要去挑點水來,吳寶說:“我幫你去挑吧,你們女人,豆腐肩胛鐵肚皮。”劉玉問道:“什麼豆腐肩胛鐵肚皮?什麼豆腐肩胛鐵肚皮?”我也不知道什麼叫豆腐肩胛鐵肚皮,我和劉玉一樣正等著聽吳寶的回答呢,塗醫生在醫療站裏喊我了:“萬泉和,萬泉和,光知道吃!”我進去一看,又是萬裏梅在掛水,又要小便,我幫她把痰盂端過來,她看到我,笑著問我:“萬醫生,劉玉好看吧?”我還沒說話,塗醫生就搶著說了:“好看也不是給別人看的。”萬裏梅好像沒有明白塗醫生說的什麼,她停了一停又說:“萬醫生,你說劉玉是不是百裏挑一?”我趕緊說心裏話:“是的是的。”萬裏梅更高興了,說:“萬醫生,本來劉玉她舅舅已經準備把劉玉介紹給一個鎮上人,供銷社的,有正式工作呢,是我把她搶過來的。”我又趕緊說心裏話:“謝謝你了。”萬裏梅說:“要說謝謝,還是應該我謝謝你,還有塗醫生,還有吳醫生,還有你爹萬醫生,沒有你們,我已經死了。”我看她精神雖還可以,但臉色並不太好,而且前兩天剛掛過水,今天又來掛水了,肯定又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我猶猶豫豫地說:“你今天,今天又哪裏不舒服?”塗醫生說:“她耳朵聽不清。”我不知道耳朵聽不清是什麼,是耳朵有病?我記起我爹以前說過耳聾跟肺氣有關係,那是不是肺部有病呢?我說:“耳朵聽不清也要掛水嗎?”塗醫生白了我一眼,他覺得我多事,說:“她自己要求掛水。”萬裏梅也趕緊說:“我不舒服了,就到合作醫療站來掛水,掛了水,回去就好多了。”現在我們有塗醫生做主,輪不著我來診斷,但我心裏老是牽掛著萬裏梅的病情,尤其是她介紹了劉玉給我做對象,我對她差不多像親人一樣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