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我爹死去又活來(1 / 3)

我進修完了從公社衛生院回來的那一天,大隊正在合作醫療站門前的場子上開批鬥會,鬥萬人壽和裘二海。我過去一看,急了,趕緊說:“搞錯了,搞錯了,鬥我爹還可以理解,怎麼可以鬥隊革會主任呢。”沒有人理睬我,隻有萬小三子一邊啃著山芋莖,一邊在大人的腿縫裏鑽來鑽去,後來他鑽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拉住了他,說:“萬萬斤,萬萬斤,他們怎麼可以鬥裘主任?”平時很少有人喊萬小三子的大名,萬小三子乍一聽到有人喊萬萬斤,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嘎嘣嘎嘣地咬了幾口山芋莖後才想起來自己是叫萬萬斤,他點了點頭,告訴我:“早就換主任了,現在裘二海不是主任了。”我還是不解,問他:“可是,可是,鬥他們什麼呢?”萬小三子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要問他們大人了。”旁邊有一個大人說:“萬人壽用糖衣炮彈打中了裘二海。”萬全林正在前麵揭發萬人壽和裘二海,他說:“萬人壽說,不以我喜,不以你悲——”萬人壽說:“錯,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萬全林說:“我不管的,反正是你說的,你說不要因為別人開心你就開心,不要因為別人不開心你就不開心,是不是,是不是?”萬人壽皺了皺眉頭,說:“你的理解,稍有些偏差,但也大差不差,基本上是對了。”萬全林說:“那是當然,我們革命群眾開心的時候,你怎麼會開心,我們革命群眾不開心的時候你就最開心了。”新任的隊革會主任萬繼忠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革命群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大家就配合萬繼忠喊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萬人壽!”萬繼忠朝大家擺了擺手說:“萬人壽是封建餘孽,就喊打倒封建餘孽,別亂喊。”萬人壽說:“還是萬主任政策掌握得好。”

其實那天鬥的是三個人,還有一個人叫胡師娘,她年紀雖然不大,大概才跟我差不多,但是她搞迷信活動已經有好些年了,我聽人家說,她七歲就會跳大仙。當時我心裏還想,比我還差一點,我三歲就有鬼眼了。那天他們把胡師娘揪來和我爹和裘二海站在一起鬥,我爹硬是不同意,我爹堅決不肯與她為伍。我爹耍賴說,讓我和她站在一起?我不參加了。胡師娘嘲笑我爹,說她和我爹是半斤對八兩,烏龜對王八,她還嘲笑裘二海隻有一兩輕骨頭,充其量是王八下的一個蛋。我爹更生氣了,轉過身把屁股對著鬥他的人。人家沒辦法了,最後隻好讓胡師娘先滾回去,下次再鬥。誰也沒想到,胡師娘這一滾,竟然滾得不見了,她逃走了,逃離了後窯村,誰也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當然,許多年以後,她還會回來興風作浪,但此是後話了。

所以那天我在批鬥會現場並沒有看見胡師娘,隻有裘二海和我爹萬人壽並排站著,但裘二海的氣色比萬人壽差遠了,他臉色灰黃,兩腿打軟,而我爹萬人壽卻麵色紅潤,兩眼放光,還時不時地糾正別人的講話,以證明自己的正確。所以我竟然沒怎麼心疼我爹,倒是覺得裘二海挺冤的,我端了張凳子到裘二海屁股後麵,說:“裘主任,你坐下說吧。”裘二海往下坐,凳子卻被萬繼忠一腳踢開了,裘二海一屁股坐在地上。萬繼忠說:“你倒想坐了,我還一直站著呢。”裘二海說:“我生病了。”萬繼忠說:“你生病了,哪裏不舒服?”裘二海說:“我肚子痛。”萬繼忠說:“我雖然不懂醫,但我會治肚子痛,隻要給你肚子上一腳,你就不痛了。”一旁的萬人壽急了,趕緊說:“萬主任,你不能踢他的肚子。”萬繼忠說:“為什麼?他有喜了?”萬人壽說:“他肚子痛,我已經開藥給他服下,馬上就見好,你要是踢了他,他的肚子又痛了,還以為我下的藥不管用。”萬繼忠愣了一愣,說:“那你的意思,不能踢他的肚子,是要我踢他的頭,踢他的屁股?”萬人壽說:“頭和屁股都不能踢,你沒聽說過牽一發而動全局嗎?”萬繼忠說:“你的意思,我不能踢他?萬人壽我告訴你,不踢是不可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反動派不打是不會倒的。”萬人壽說:“你實在要踢,就踢我吧。”萬繼忠說:“你也要踢,他也要踢,誰也逃不掉。”萬人壽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應該踢他的那一腳,也踢到我這裏好了。”萬繼忠看了看萬人壽,又看了看裘二海,說:“怎麼說的?魚親魚,蝦親蝦,烏龜親的是王八,你們的階級感情很深啊,裘二海,你怎麼說?踢你的那一腳,踢到他身上,你同意不同意?”裘二海趕緊點頭:“我同意,我同意。”萬繼忠就抬起一腳,他是想踢萬人壽的,可不知怎麼踢到了旁邊一個革命群眾身上,革命群眾哇哇地哭起來,萬繼忠很生氣,說:“我踢萬人壽,你湊過來找死啊?”革命群眾說:“我站著一動都沒動,你自己踢上來的,還怪我?”萬繼忠似乎愣住了,他的眼睛白翻白翻,好像在想什麼重要的問題,想了一會兒,他想通了,他說:“裘二海,既然萬人壽願意替你挨一腳,那這一腳就交給你了,你替我踢他兩腳,你記住了,一腳是踢你的,一腳是踢他的,分量你自己掌握。”裘二海趕緊拍萬繼忠的馬屁,說:“當然當然,這種事情哪用得著麻煩萬主任親自動腳。”話音未落,他抬起一腳,踢在萬人壽肚子上,萬人壽“哎喲”一喊,喊聲未落,第二腳又已經跟上來了,又踢在肚子上,萬人壽又“哎喲”一聲,蹲了下去。有人說:“裘二海你踢得太重了。”裘二海說:“萬主任說了,階級敵人你不打他就不倒。”萬繼忠說:“不是我說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裘二海踢過萬人壽,萬繼忠就宣布批鬥會結束,大家去遊村。萬人壽站不起來了,萬繼忠叫兩個人架著他走,裘二海低著頭走在旁邊說:“對不起萬醫生,我肚子痛,不然就讓他踢我了。”萬人壽掙紮著說:“我的藥性該到了,你這時候已經不痛了。”裘二海揉了揉肚子,臉色一下子好起來,但剛一好起來後馬上又不行了,哼哼著說:“哎喲,哎喲——”萬人壽道:“你少裝腔,小心我揭發你。”裘二海說:“萬醫生大人大量,我不是裝給你看的。”萬人壽說:“你裝給誰看也是裝,你裝像了,人家就以為我的藥不靈。”裘二海說:“但我至少少挨了一腳呀。”萬人壽生氣地說:“你挨一腳,和我的藥,到底哪個重要?輕重不分的東西!”大家跟在他們後麵走,有人敲鑼,有人打鼓,有人喊口號,亂哄哄的,雞飛狗跳,氣氛像過年一樣熱鬧。

我沒有跟他們去遊村,可我剛剛走進醫療站的院門,萬繼忠也跟進來了,我覺得奇怪,說:“咦,萬主任你沒有去遊村?”萬繼忠說:“萬醫生,你幫我看看眼睛。”我還不習慣人家叫我萬醫生,愣了一愣,萬繼忠見我分神,又補充說:“萬醫生,我蹲坑沒有帶草紙,用報紙擦了屁股,眼睛就不行了。”我朝他的眼睛看了看,說:“你的眼睛怎麼了,看上去好好的。”萬繼忠說:“一點也不好,我看出來的你,是兩張臉,不知道哪張是真的,哪張是假的。”我說:“怎麼會呢,你剛才開批鬥會的時候很清楚的嘛,你怎麼沒有看到兩個我爹和兩個裘二海呢?”萬繼忠說:“要不是眼睛有問題,我踢你爹的那一腳怎麼踢到別人身上去了?”我想了想,說:“但是你還是分得清的,你沒有把裘二海看成我爹,也沒有把我爹看成裘二海嘛。”萬繼忠說:“天地良心,我那是憑感覺在主持工作。”我說:“既然你感覺這麼好,沒有眼睛也不要緊。”萬繼忠說:“本來我也這麼想,可後來想想還是不行,看你兩張臉不要緊,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兩張臉那就不行,哪個是真毛主席哪個是假毛主席都搞不清!”我說:“你們叫我當醫生,說是叫我給貧下中農看病的,可你是革命幹部,革命幹部的病我不知道該不該我來看,你也許應該到公社衛生院去看病。”萬繼忠說:“公社衛生院我也要去的,但你先幫我看一看,到底是什麼鬼。”

我就把萬繼忠的眼皮往下翻,再往上翻,又拿了手電筒照萬繼忠的眼睛,又讓他自己轉眼珠子,先朝左轉,再朝右轉,再四麵翻轉,萬繼忠轉了轉,就轉不動了,說:“眼睛好酸。”我說:“病人要配合醫生。”萬繼忠隻好再轉,後來他轉得眼淚都淌下來了,我才說:“好了,不用轉了,你還有什麼不舒服嗎?”萬繼忠說:“有,有,我頭痛、惡心,要嘔吐——”正說著呢,就嘔了一口,吐出些髒東西來,我弄來些灶灰把髒東西掩蓋了,我還想把它們掃掉,可是萬繼忠不讓我弄幹淨,說他的眼睛比髒東西要緊,我也想說他,你剛才批鬥我爹和裘二海的時候怎麼不嘔吐,不過我不會說出來的,他的眼睛都這樣了,我不能再對他說那樣的話,我脫口說:“你的眼睛,麻煩大了。”萬繼忠說:“是不是要瞎了?什麼時候會瞎?”我說:“我說不準,反正早晚要瞎。”萬繼忠趕緊閉了閉眼,又張開來,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我說:“你等我爹遊村回來給你看。”萬繼忠說:“你落後形勢了,你不知道你爹被禁止行醫了。”我有點不解,說:“禁止行醫?什麼意思?”萬繼忠說:“就是不許他給人看病了。”我頓時聽到自己腦袋裏“轟”的一聲響,我的媽,給人看病是我爹的命,不許他看病不是要了他的命嗎?我趕緊問:“為什麼?”萬繼忠說:“他是封建餘孽。”我不知道封建餘孽是什麼,剛才在批鬥我爹的時候,他們也說他是封建餘孽,我生氣地對萬繼忠說:“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我一著急,說話竟有點像萬全林了,不斷地重複著說同一句話:“誰說不許我爹看病?誰說不許我爹看病?”萬繼忠說:“是‘文化大革命’說的,你要找‘文化大革命’算賬嗎?”我說:“我不要找誰算賬,不許我爹看病,村裏人病了怎麼辦?”萬繼忠狡猾地笑起來說:“咦,你忘記你自己啦,現在你是萬醫生了哎,萬醫生,萬醫生,嘿嘿萬醫生,要是你跟了你娘姓,你就不是萬醫生了。”我更加生氣了,我對萬繼忠說:“你就是喊我一萬遍萬醫生,你的眼睛我也是看不了的,如果我爹不能看,你還是到公社衛生院去看吧。”萬繼忠也生氣了,說:“你這也治不來,那也說不準,你算個什麼醫生?”我無賴地說:“是你們喊我醫生,我又不要做醫生。”萬繼忠終於沒有耐心跟我糾纏了,他覺得還是自己的眼睛要緊,至於誰當醫生,誰不當醫生,他現在顧不上了,他說:“這個問題改天再談。我先要去看醫生,看真正的醫生。”

我看著萬繼忠走出合作醫療站的院門,在院門那兒他沒有看清楚門檻,差點絆了一跤,正好撞上了守在門口的萬小三子,萬小三子跟他說了幾句話,萬繼忠的腳步就停下了,等他重新再走的時候,他的腳步看上去更踉蹌了。

下晚遊村的人都散了,我爹萬人壽回來的時候肚子還痛,而且痛得更厲害了,他自己按了按肚子,說:“怎麼裘二海的肚子痛傳染給我了。”我想說不是裘二海傳染的,是裘二海踢的,但我還沒有說出口,我爹又在誇他自己了:“我的獨門秘方到底有效用的,裘二海結石痛,我炒熟了鑽心蟲給他吃,果真見效。”我嚇了一跳,說:“爹,是稻子裏的鑽心蟲嗎?”我爹說:“除了稻子裏,其他哪裏還有鑽心蟲,你給我捉幾隻來看看。”我爹自己肚子痛得汗都出來了,還不忘記嘲笑我。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一頭汗呢,我正想告訴他,問他要不要擦一擦,可還沒來得及說,就有一個病人進來了,我一看,又是萬裏梅。但萬裏梅不像往常那樣一腳就跨進來,而是站停在門檻那裏,身子在外麵,先將頭探進來,朝裏看了看,然後跨進一隻腳,又猶豫,好像想退出去,但是心口痛又讓她不能退出去,她一隻腳門裏一隻腳門外地站在那裏了。我分析她的心情,可能是因為我爹被禁止看病了,她想找我爹又不敢,而我呢,雖然學醫回來了,但她還不敢太相信我,所以她一會兒看看我爹,一會兒又看看我。我爹說:“你不用看萬泉和。”萬裏梅脫口說:“是的,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她這麼說了,又覺得得罪我了,趕緊朝我看,又要把話說回去:“不過,不過——萬醫生,小萬醫生你——”我爹不耐煩地打斷她說:“不過什麼,不過我告訴你,隻有萬醫生,沒有小萬醫生。”萬裏梅一嚇,趕緊收回盯在我臉上的目光,又重新去看我爹萬人壽,我爹坐下來準備給她看病,萬裏梅說:“萬醫生啊,我痛煞哉,我今天要痛煞哉——”我爹擺手不讓她說,我爹道:“我最煩搶著說話的病人,你要知道,好的醫生,是不用病人說話的。”他給萬裏梅把了把脈,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來,然後他叫我也去給萬裏梅把脈。我爹剛才還說“隻有萬醫生,沒有小萬醫生”,這會兒倒要叫我去把脈了,我爹真是個不誠實的人,心口完全不一。其實在我爹給萬裏梅把脈的時候,我已經看了看她的病曆,我注意到自從發生了驗肝的風波以後,我爹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影響,開的方子也猶豫了,既要當胃病治,又要當肝病治,一會兒開胃藥,一會兒又開肝藥,連我爹都沒有把握了,我心中更是一點底也沒有。我心慌意亂地去把萬裏梅的脈,起先我連脈都找不著,慌得頭上汗都出來了。我爹生氣地挖苦我說:“萬泉和,是不是萬裏梅沒有脈啊?”他一生氣,還沒來得及治萬裏梅的心口痛,自己的肚子又痛起來了,“哎喲哎喲”直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