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我爹死去又活來(2 / 3)

事情也是奇怪,我爹的肚子一痛,萬裏梅的心口就不治而愈了,她起先還不敢相信,她驚奇地咂了咂嘴,咽了口唾沫,再用手按自己的胃,不痛,又用力按,還是不痛,萬裏梅奇怪地說:“咦,咦,不痛了?咦,咦——”我爹說:“你不痛了,你倒害我痛死了。”他話雖說得難聽,但還是掙紮著給萬裏梅開了一張藥方,說:“你這病,適合吃中藥,拿我的方子到鎮上芳草堂去配藥,按照方子上寫的方法,回去煎了吃。另外,你多吃甜的東西,少吃鹽。”萬裏梅一慌說:“我腰子病嗎?腰子病不能吃鹽。”我爹說:“誰說你是腰子病,你的肝髒有點小問題,病剛剛起來,不嚴重,要堅持服我的藥。”我心下實在疑惑,萬裏梅都病了兩三年了,我爹竟說萬裏梅的病剛剛起來?我不由得偷偷地看了我爹一眼,我爹說:“你看什麼看?”我趕緊拍馬屁說:“我重新認識爹。”我爹捂著肚子還驕傲地笑了。

我趁我爹進裏屋,趕緊把萬裏梅的病曆記錄拿過來看了看,我爹寫著:肝虧損。開的藥方是些紅棗、紅糖、食醋等,盡是些好吃的東西,看得我唾沫都快流出來了。可我心裏琢磨了一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我追進裏屋,忍不住說:“爹,你沒犯糊塗吧——”我不知道我爹怎麼會說萬裏梅肝髒有病,她連一點點肝病的症狀都沒有,她也不乏力,精神好得很,甚至還亢奮;她也沒有食欲不振,她隻是心口痛,右腹並不痛,也沒有肝病患者常有的腹瀉,總之我怎麼看也看不出萬裏梅肝上有病。我爹聽我說他糊塗,立刻瞪我一眼,我慌了,趕緊說:“我是說、我是說你給他們氣的,給他們氣糊塗了?”萬人壽說:“氣?什麼氣?”我說:“就是那個,剛才他們那個,萬繼忠他們還踢你。”萬人壽道:“你說遊村啊?那有什麼好氣的。我氣的是你,跟那個姓塗的庸醫學了幾個月了,屁的長進也沒有。”我說:“我是中西醫結合,而且……而且塗老師也不是庸醫。”萬人壽說:“反正我和姓塗的中間,肯定有一個是庸醫,你覺得姓塗的不是庸醫,那你爹是庸醫?”我說:“爹不是庸醫,爹是名醫良醫。”萬人壽說:“年紀輕輕就學得這麼滑頭——哎喲!”萬人壽又說動了真氣,肚子愈發地痛了,“哎喲哎喲”地叫了幾聲,就罵起萬繼忠來了。

我聽他罵萬繼忠,才想起了萬繼忠的眼睛,趕緊說:“爹,萬繼忠的眼睛不行了。”萬人壽說:“怎麼不行了?”我說:“好像是青光眼。”萬人壽說:“那你開了什麼藥沒有?”我說:“沒有什麼藥好開,我叫他到公社衛生院去看。”萬人壽說:“在我這裏的病人,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叫他們去公社衛生院。”我說:“萬繼忠已經到了萬不得已了。”萬人壽說:“我不相信,剛才他眼睛還好好的。”他一邊說一邊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看萬繼忠,因為我聽到我爹邊走邊說:“雖然你踢我,我還是要去看你。”

半個小時以後我爹萬人壽臉色死灰死灰地回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就爬到床上去躺了。我說:“爹,餓了吧,弄晚飯吃吧。”萬人壽有氣無力地說:“萬繼忠吊死了。”我嚇了一大跳,腿都打軟,但還知道趕緊往萬繼忠家去。

大家都在萬繼忠家給萬繼忠送終,萬繼忠的家屬在哭,萬小三子在人群裏鑽來鑽去,看到我來了,萬小三子過來拉住我的褲腿說:“他是給我嚇死的。”我說:“萬萬斤你瞎說什麼?”萬小三子說:“是給我嚇死的,他說有兩個毛主席,一個真的一個假的,他說天安門上那個毛主席是假的,我親耳聽見他說的,我說我告訴人了,他問我告訴誰了,我說我誰都告訴了,現在人人都知道你說毛主席是假的,他就嚇死了。”我說:“你瞎說,萬繼忠是吊死的,根本不是嚇死的。”萬小三子說:“你不懂的,他是嚇死的。”我說:“萬萬斤,我問你,你是在哪裏跟他說話的?”萬小三子說:“就在你家門口。”我說:“那就對了,既然是在我家門口說的話,那如果他嚇死了,怎麼還會跑回家去解下褲帶上吊呢?”萬小三子說:“你算什麼醫生,你一點也不懂,人死了還會活過來,你知不知道?萬繼忠嚇死了,又活過來,但回到家裏他還是嚇,就吊死了。”我被萬小三子說住了,再也無法反駁他。

萬全林竄過來揪住萬小三子要打,萬小三子說:“你打,你敢打,我就說你的事情。”萬全林說:“我有什麼事情?”萬小三子說:“你跟萬繼忠是一路的,萬繼忠說有兩個毛主席,你說有兩個誰,要不要我說出來?”萬全林慌了,說:“我說什麼,我什麼也沒有說。”嘴上還硬著,手裏卻放鬆了,萬小三子趕緊溜到遠處,站定了,但做出隨時要逃走的架勢。萬全林大罵道:“你個小棺材,長舌婆,惡訟師,我操你八代的祖宗!”萬小三子卻在遠處開唱了:“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這一年萬小三子八歲,他唱歌和他說話一樣,舌頭很靈,口齒很清,但他有個毛病,就是五音不全,自己又全然不知,還以為自己的音很準呢。這個毛病今後會一直跟著他。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公社的幹部已經趕在路上了,看熱鬧的群眾漸漸地散去,留下萬繼忠家屬淒淒悠悠的哭聲和萬小三子五音不全的歌聲交織著一起飄蕩在黑夜裏。

我回家的時候,心神很不寧,無端端地眼皮亂跳,腳步也是深一腳淺一腳,好像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完全不熟悉腳下天天走過的路。回到家,家裏一點聲息也沒有,連燈也沒點,我拉了電燈開關,電燈沒亮,知道斷電了,就摸黑點了油燈,到床邊拿油燈往床上照了照,我爹萬人壽閉著眼睛,他感覺到了亮光,想睜開眼睛卻睜不開來,就閉著眼睛半口氣半口氣地說:“萬……泉和,你竟然……也做……萬醫生,我,我——”他一口氣上不來,我趕緊拍他的背,他喘出一口氣,繼續說:“我實在、氣啊,閉不上眼、啊,我、死不瞑目、啊。”我說:“爹,你說什麼呀,什麼死不瞑目?你白天還好好的,挨了鬥,遊了村,還看了病人,還給死去的萬繼忠出了診,你怎麼會一下子躺倒了呢?”我爹說:“你給我把把脈。”我有點發慌,問:“左手右手?”我爹說:“隨便。”我想起來了,說:“男左女右。”就抓起我爹的左手把脈,結果卻是抓的右手,我心慌得亂跳,連左手右手也分不清了。我爹說:“把到沒有,是不是死脈?”我用力咽了幾口唾沫,想讓亂跳的心平靜下來,可是它平靜不下來,我爹卻像催命鬼似的又催了:“把到了沒有?把到了沒有?是死脈吧?”我隻能亂七八糟地感受了一會兒,說:“我沒有把到,沒有死脈,也沒有活脈,我把不到你的脈。爹,你是不是累了?累了你就躺著不說話了。”我爹閉著眼睛搖頭。我又說:“爹,你是不是餓了?餓了我弄東西給你吃。”我爹這會兒喘過氣來,說話也連貫了,他說:“還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萬裏梅不是心口痛,她的肝上有病症,因為剛犯起來,一般的人查不出來,時間久了會加重,到加重了查出來再治,就為時過晚了。”我隻知道我爹的命都快沒了,我腦袋裏一團糨糊,我都差一點想不起誰是萬裏梅了,為了安慰我爹,我嘴上說:“我知道了。”腳步卻已經放出去,到了東廂屋灶間看看,鍋裏沒有東西,米囤子也見了底,我又回過來說:“爹,鍋裏沒東西,要不舀一口涼水你先喝起來,我去地裏挖幾個山芋。”我爹說:“你糊塗了,這是什麼月份,山芋還沒有長出來呢。”我說:“長出來了,雖然小一點,我看見萬小三子在吃。”你爹說:“你別去挖山芋了,聽我說話,我要是死了,就是內髒出血死的,到時候你看看我的肚子是不是鼓脹起來,如果是鼓脹了,那就肯定是內髒出血,我這個肚子,也算給萬醫生你留一個實踐的機會。”他到這時候還不忘記嘲笑我,又補了一句:“哼哼,萬醫生,你?”我說:“爹你又不是萬萬斤,你亂說什麼呢,我還是要去挖點山芋來給你吃。”

可是等我從自留地裏挖了幾個不成熟的山芋回來,我爹萬人壽已經走了。他的肚子果然腫脹得像一麵鼓,鼻孔裏淌出一點血,但不算多,也不很紅,就那樣淡淡的一絲,掛在鼻子邊上,像天冷以後淌出來的鼻涕。

我一腳跳到院子裏像瘋狗一樣狂叫亂喊起來:“你們快來啊,我爹死了——”曲文金剛好經過,她起先以為我在發瘋,還想罵我一句,但她看了我一眼,被我的臉色嚇住了,大著舌頭哆哆嗦嗦地朝自己家裏喊:“快奶哪,快奶哪,萬醫心喜哪(萬醫生死啦)!”緊接著是裘金才從自己家跑了出來,聽到我和曲文金的叫喊,愣了一愣,轉身跑進我家,撲到我爹的床前,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爹的鼻子上。我爹的鼻子裏再也沒有氣息出來,連一絲絲也沒有了。裘金才“哎呀”一聲,兩手一拍自己的屁股,這一拍,竟將自己拍到了地上,坐在那裏爬不起來了。

消息迅速地傳開去,剛才還在萬繼忠那裏給萬繼忠送終的群眾,現在都過來送萬人壽了。在萬繼忠那裏,隻有萬繼忠的家屬在哭,這裏就不一樣了,許多群眾都哭起來,裘二海的老婆裘大粉子坐在地上,兩手拍打著地皮,將地皮拍得“啪啪”響,她邊哭邊唱道:“萬醫生啊萬醫生,你白天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萬人壽啊萬人壽,你個沒用的東西,你說走就走了啊——”群眾中有人聽不過去,都朝她怒目而視。裘二海現在不是隊革會主任了,就有人敢說裘大粉子了,有一個人忍不住說:“哎,你怎麼罵人呢?”裘大粉子說:“我是氣呀,我是傷心,我是難過,我是心痛萬人壽,萬人壽你個沒用的東西,你也配叫萬人壽?一萬個人的壽命都在你身上,你說走就走啦——”她唱著唱著,萬全林送的那副對聯連同橫批一起從牆上掉落下來,我說:“我說的吧,我說的吧,它不是給我的,它是給我爹的,現在它要跟我爹走了。”萬全林想說什麼,卻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後來他把對聯撿起來,蓋到萬人壽身上。裘大粉子繼續哭唱:“萬人壽呀萬人壽,我知道你是被萬繼忠和裘二海踢死的,本來萬繼忠是要踢裘二海的,萬人壽你個沒用的東西,你去替裘二海受一腳幹什麼?裘二海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當隊革會主任的時候,也踢人,他跟萬繼忠是一路的貨色,他們是畜生,你是人,人為什麼要被畜生踢死啊?萬人壽啊萬人壽,你個沒用的東西,你以為裘二海讓萬泉和學醫是安什麼好心哪?你要是活過來我就告訴你他為什麼要讓萬泉和學醫——”裘大粉子哭著唱著,暈過去了,大家驚呼,我過去掐了她的人中,她醒過來,又繼續哭唱。裘二海在家裏生病,聽說出了事情,也趕過來了,見老婆裘大粉子在這裏發瘋,要拉她回去,裘大粉子說:“你給我走開,當年我要是嫁給萬人壽了,就沒你的事了。”裘二海說:“你要是嫁給萬人壽,萬人壽這幾歲就死了,你不是克夫嗎。”裘大粉子氣道:“我是要克夫,萬人壽走了,你也快了。”裘二海氣得肚子又痛起來,說:“什麼神醫名醫,連個肚子疼都治不好,屁個名醫。”萬全林說:“人不在了,你就說這種話,人在的時候,你那麼吹捧他。”裘二海說:“是他叫我吹捧的。”裘大粉子又強悍地哭唱起來:“萬人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個沒用的東西,你說走就走啊,你都不回頭看我一眼,你真的怕我是克夫命啊?”萬全林說:“算了算了,你雖然不是克夫命,但萬醫生倒是個克妻命,要是你當年跟了萬醫生,那早年死掉的,就不是萬泉和他媽,而是你了。”裘大粉子似乎被這句話鎮住了,哭聲漸弱。

幾個壯勞力連夜搖船到鎮上的棺材鋪,買回一口杉樹皮棺材,擱在萬人壽腳跟頭。我的腦子裏堵得滿滿的,心裏也堵得滿滿的,想哭,卻找不到個出口哭出來,等大家走後,我含著一肚子的淚水趴在我爹的棺材上睡了。

我做夢了,夢見我爹萬人壽指著我說:“庸醫殺人,庸醫殺人哪!”我急得大叫:“爹,我沒有殺你!我沒有殺你!”接著就是亂哄哄的一片了,我睜眼一看,天已經亮了,群眾都已經到了,他們來幫我下葬我爹萬人壽。萬全林說:“萬醫生,你爹死了,你還睡得這麼香?”我說:“我正在和我爹說話呢,被你打斷了。”他們給我爹萬人壽穿上壽衣,抬到棺材裏,躺平了,但是棺蓋還沒有釘上,按我們這地方的風俗,要到了墳地下葬時才最後往棺材蓋上釘洋釘。

吹鼓手也來了,送葬的隊伍就出發了,天氣陰沉沉的,桑樹地裏沙沙沙一片亂響,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好多鬼來歡迎我爹了。吹鼓手吹奏著哀樂,走到村口的時候,就看到塗三江塗醫生站在那裏,好像是專門等在這裏的,問我:“萬泉和,誰死了?”這時候我的眼淚忽然就找到了出口,奔湧出來了,我隻會淌著眼淚拿手指著棺材,卻說不出話來。塗三江已經意識到了,但他不願意相信,說:“難道是你爹?是萬人壽?”他“哈”了一聲又說:“萬人壽也會死?”過來推開沒有釘洋釘的棺蓋朝裏看。大家說,別看了別看了,看來看去,萬醫生死不安心。塗三江卻已經笑出聲來了,邊笑邊說:“萬人壽啊萬人壽,你聽說我要來合作醫療陪你上班,你就嚇成這樣,你用這樣愚蠢的辦法來躲我啊?”我拉了拉塗三江的衣襟,說:“塗老師,我爹不知道你要來。”塗三江說:“你懂什麼?你爹是個人精,早就知道我要下放來了。”我說:“可是我爹是死了,被裘二海踢死的。”裘二海一聽,急了,趕緊說:“是萬繼忠踢的。”說了之後,可能想到這話不是事實,又補了一句:“是萬繼忠叫我踢的,不能怪我。”我說:“反正是被你們踢死的。我爹自己也說,他是內髒出血死的。”塗三江按了按萬人壽的肚子,說:“是內髒出血,但他沒有死,他怎麼可能死,我們還沒有決出高下呢。”塗三江朝送葬的隊伍揚了揚手:“回吧,回吧。”隊伍不動。塗三江的聲音厲害起來:“怎麼啊?你們想活埋萬人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