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敢活埋萬人壽,隊伍就往回走了,吹鼓手想再幹點活,但他們不能再吹奏喪樂哀樂,要吹喜慶的曲子呢,似乎還沒有到時候,因為畢竟萬人壽還是死在棺材裏,並沒有活過來。隊伍回到了合作醫療站,塗三江叫大家把萬人壽抬出來,朝他嘴裏吹了幾口氣,又給他打了一針,等了好一會兒,萬人壽也不見動靜,我覺得塗醫生的行為有些怪異,趕緊把他拉到一邊,說:“塗老師,我爹他確實是——”塗三江卻把我扒拉到一邊,臉對著萬人壽說:“萬人壽啊萬人壽,我知道你想和我爭個高低,我說你沒死,你還偏要死給我看。”萬人壽依然不動,塗三江說:“拿水來灌。”我很想我爹萬人壽能夠活過來,聽塗醫生的話拿了水來,塗三江掰開萬人壽的嘴,硬是灌進去,可萬人壽硬是死著,怎麼也灌不進去,水順著嘴角往外淌,塗三江又叫拿針來刺,群眾看不下去,說:“塗醫生,就算你從前是輸給萬醫生,但現在這麼折騰一個死人太過分了。”塗三江不服,說:“誰說我輸給萬人壽?你叫他起來我要親口問問他。”後來他坐定了,慢慢地想了想,最後他點了點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唉,他是死了,死透了,我是沒本事救活他了。”塗三江的話音未落,就看見我爹萬人壽雙眼睜開,嗓子裏“嘿”了一聲,臉上似笑非笑,他活過來了!
群眾驚呼的驚呼,拍手的拍手,有的嚇得逃走,逃走了又小心翼翼回來探望,吹鼓手終於又有活幹了,他們又開始吹奏,這回吹奏的是“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塗三江說:“哈,你個老東西,你到底中計啦。”塗醫生罵我爹老東西,我說:“塗老師,你是知識分子,你怎麼罵人,你怎麼罵我爹?”塗三江說:“知識分子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要向貧下中農學習,貧下中農罵人,我也要罵人,那才叫觸及靈魂,改造世界觀。”
我爹萬人壽活過來了,但因為大腦缺氧時間過長,全身癱瘓,也不會說話了。偶爾會聽到他不明不白地“嘿”一聲,除此之外,他活著的似乎隻有眼睛,因為他的眼睛會動,眼皮會眨巴,至於他的腦子到底清楚不清楚,因為他不說話,別人都不知道,隻有他自己知道。塗三江拉了拉萬人壽的手,說:“我知道你,要和我鬥,不惜犧牲自己的兒子。”我說:“塗老師,我沒有犧牲啊。”塗三江說:“你不懂的,他叫你來跟我學醫,他知道你學不好醫,以後就可以笑話我塗三江水平臭,是不是,是不是?”萬人壽不說話,光是眼睛眨巴眨巴。塗三江又說:“萬泉和是不怎麼樣,他是我的學徒,可他也是你的兒子呀,你看看你的兒子,差點把你給活埋了。”萬人壽仍然不說話,隻眨巴眼睛。
也是後窯大隊合作醫療不該絕,萬人壽倒下了,正好塗三江下放了。加上我進修學醫也學出來了,合作醫療的力量反而加強了一點。塗醫生說,這一次公社衛生院下放走了一大批醫生,但他們的下放待遇不一樣,有的帶薪有的不帶薪,根據每個人的問題性質而定。塗三江性質嚴重,這一次不給他帶薪了,所以他這次下來,跟前次的下來,本質上是不一樣的,他現在真正是赤腳醫生,和另一個赤腳醫生萬泉和一樣,看病記工分,看一天,記十分人工。
塗三江一肚子的怨言,老是說,我不合算的,我不合算的,你們記工分,還有自留地。後來大隊煩他不過,給他劃了一塊自留地,但他也種不起來,丟給裘金才去種了。
現在那張平麵圖要做一點小小的修正,本來左邊第一間是合作醫療站,左邊第二間是我和我爹的屋子,現在塗醫生來了,把醫療站那一間的後半部分隔出一塊,塗醫生就住裏邊。我前麵已經說過,富農裘金才家的房子開間很大,要比一般農民家的房子大得多,即使把合作醫療站隔掉一點,醫療站也還是寬敞的,醫生的桌子、大藥櫃、放醫療器具的條桌,兩張病床,凡是原來的所有東西,還仍然放得下。病人進來了,也沒覺得地方狹窄多少,隻是到塗醫生的房門口前朝裏探探頭,說,塗醫生幹淨得來。
這是農民瞎說的,他們沒話找話,恭維一下醫生。其實塗醫生是最不愛幹淨的,他雖然醫大畢業,在公社衛生院工作多年,卻沒有養成講衛生的習慣,而且很懶,還很摳門,這跟他帶不帶薪沒有關係。他從前帶薪的時候,就很小氣,有一回貨郎擔來了,他嘴巴饞,買了一些糖,又怕別人看到了要分他的糖吃,就等到合作醫療站關了門才拿出來吃,但是有個病人正好這時候撞上門來,塗醫生來不及將糖吐出來藏好,就將糖鼓在嘴裏給他看病。病人說:“塗醫生你的嘴巴子怎麼了?”塗醫生含著糖塊含含糊糊地說:“我牙疼,牙床腫了。”但是他說話的時候一不小心糖塊從嘴裏掉了出來,塗醫生趕緊用腳把糖塊踢開,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我沒有料到的是,我剛剛修正了那張平麵圖,卻很快又不符合實際情況了,因為在短短的時間裏,除了塗醫生之外,我們院子裏又增添了好些人口。先是曲文金生了二胎,是一個女孩,叫裘奮英。接著知識青年屠海平和莫知來了,隊裏把他們安排在牆門間,也就是你們看到的圖上緊挨著院門的那一間,原來是隊裏的倉庫。說是倉庫,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更沒有什麼貴重東西,放了幾隻寫著隊名的栲栳而已。來了知青,就讓他們住。再接著,又來了一戶下放幹部,男的叫馬同誌,女的叫黎同誌,兩個小孩,一個男的叫馬開,一個女的叫馬莉,還有一個老太太,開始大家以為是他們的奶奶,後來才知道是外婆。村裏人奇怪,說,哪有娘跟女兒過的?她沒有兒子嗎?再後來知道老太太有三個兒子。村裏人更是稱奇,說,到底是城裏人哪。馬同誌一家五口,也放到我們的院子裏。這樣就不對頭了,本來還顯寬敞和安靜的院子,現在變得擁擠而雜亂。
這樣的情況隻維持了一個多月,又改變了,因為馬同誌和黎同誌提出來,讓他們一家五口擠住東廂房,簡直就是受虐待。尤其是夏天到了,東廂房朝西,他們一家就像生活在一隻狹小的火爐裏,不是悶死也是烤死。馬同誌生氣地說,他們不是自己要求下放的,是毛主席叫他們下放的,隊裏如果不對他們好一點,他們要去報告毛主席。萬繼忠死後複職重新當上隊革會主任而後又當了大隊書記的裘二海最怕有什麼事情驚動毛主席他老人家,趕緊做了調整,調整以後,也就是現在了,我們的院子是這樣的情況:
這樣的改變結果是出人意料的。你們從圖上就能看出來,富農倒不吃虧,無非就是院子裏人多一點。本來富農也不怎麼在院子裏活動,除了曲文金,因為她是外嫁來的,沒有這個習慣,其他富農家的所有人員,從小就習慣像老鼠一樣窩在房子裏,不出來見太陽,進進出出也都是走的後門。所以對他們來說,院子裏擠進再多的人,也沒有什麼大的影響,下放幹部和知識青年也還說得過去,受影響最大的是大隊合作醫療站以及醫療站的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有三個人,我爹萬人壽、塗醫生和我。我爹雖然現在躺在床上手腳不能動,也不說話,但他活著,眼皮會動,眼睛會眨巴,你不能保證也不敢肯定他是好不了了,說不定哪天他就好了,就站起來繼續當醫生了。當然,說我爹萬人壽現在還是赤腳醫生的,也隻有我一個人,我隻是想讓我爹繼續享受每天十分人工的報酬。可是隊裏沒有這麼傻,協商下來,他們給我爹萬人壽記兩分人工。我覺得我爹有點丟臉,小孩子幹活還給五分人工呢。但塗醫生卻說,太沒道理了,躺在床上還給人工?
我們三個人,加上醫療站,隻分到一間大房和一間東廂屋,塗醫生氣鼓鼓地搬進了東廂屋,我和我爹萬人壽住在醫療站隔出來的後半間裏。所以多半的時候,我和塗醫生在外間看病,我爹萬人壽就躺在裏間眨巴眼睛。眨巴到後來,我爹的眼皮竟然能眨巴出聲音來了。此是後話。
我們醫療站的地方小了一點,但那也是形勢的需要造成的。正如馬同誌所說,知識青年也好,下放幹部也好,都是毛主席的號召,我們不能不要他們來,不僅要他們來,還要歡迎他們來,來了還要安頓好,好讓他們在農村把心安下,把根紮下。我們當醫生的理解大隊的難處,雖然工作場所小了,但我們知道大隊對我們醫療站還是很重視的,因為過了不久大隊又給我們增添實力了,又派來了一個赤腳醫生,他是從部隊複員回來的,叫吳寶,有人說他當的就是衛生兵,有人說不是,總之大隊叫他來當赤腳醫生,他就來了。其實我知道吳寶沒有當過衛生兵,因為他頭一次打針的時候,我偷偷地觀察過,我看出來他根本就沒有打過針。我沒有當眾說穿他,私下裏跟他說:“吳寶,你連針都不會打,怎麼可以來做赤腳醫生?”吳寶笑了笑,回答我說:“連你都在混,我為什麼不能?”我就啞口無言了。但是吳寶很聰明,手特別巧,隻打了兩三次針他就很熟練了,已經比我打得好了。所以好多人不找塗醫生打針,也不找我打針,就找吳寶。吳寶對我和塗醫生說:“好像你們兩個是醫生,我是護士。”幸好吳寶是本大隊人氏,不用住在醫療站。
吳寶當兵沒滿三年,連黨也沒入就回來了,因為犯了男女問題的紀律。吳寶從部隊所在地帶回一個漂亮女人,一回來就結婚了。吳寶的女人我見過,到底長得有多麼漂亮,我說不清楚,因為我從來都不敢正眼看她,隻是聽到她有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吳寶的爹媽還怪吳寶的女人耽誤了吳寶的前程,但吳寶跟他們說,我犯生活錯誤,又不是跟她犯的,怪不著她。
我們院子裏多了不少人,但人太多了說不清楚,還是揀比較重要的人說。就說塗醫生吧。雖然塗醫生對下放的事情心裏有不平衡,但塗醫生這次來,是斷了後路來的,不像前一次還帶著薪水,還留著後路。這一次他死心塌地了。他本來還想把老婆和小孩子都帶下來,可他老婆不肯。難得有時候,塗醫生的老婆帶著女兒到鄉下來,幫塗醫生洗洗床單,打掃屋子,他老婆總是皺著眉頭嚷:“髒死了,髒死了,惡心得來,惡心得來,你再這樣髒,下次我不來了。”塗醫生說:“沒辦法,鄉下就是這樣的。”他老婆卻不同意他的說法,她說:“一樣的鄉下,你看人家裘金才家裏,多幹淨,幹淨得像城裏人。”塗醫生說:“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富農。”總之不管怎麼說,不管塗醫生紮根農村的想法是真是假,塗醫生的二次下鄉,是在後路被切斷的情況下下來的,所以他想不紮根恐怕也由不得他了,他已經從一個城裏人、一個城裏醫院的醫生,變成了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赤腳醫生。現在塗醫生把根紮在我們大隊的合作醫療站,時機是很成熟了,後麵既沒有了退路,前邊也沒有了阻擋。這個阻擋就是我爹萬人壽。我爹躺在床上不會說話,隻會眨巴眼皮,說不定他心裏還在和塗醫生做鬥爭,比高低,說不定他還想再把塗醫生氣走,但是事實上他做不到了。塗醫生在公社衛生院並沒有多大的名氣,來到我們後窯大隊,他稱王稱霸是綽綽有餘了。吳寶剛來的時候,塗醫生還緊張了一陣子,但很快他就知道吳寶沒什麼真本領,就是手巧,打針不痛,群眾也就是喜歡讓他打個針,看病一般不叫他看。吳寶也知道他們的心思,不過他這個人比較開朗,不會計較,再讓他打針的時候,他照樣打得好。不像有些小心眼的人,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讓我看病,打針的時候就給你打痛一點。吳寶不會這樣的。
我爹萬人壽雖然躺在床上,但是塗醫生紮了根,我和吳寶又是連根長在這裏的,所以也可以說,我們後窯大隊的合作醫療站,呈現輝煌的時期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