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萬小三子究竟是誰(1 / 3)

塗醫生走了,合作醫療站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就像當年塗醫生第一次走了,留下我爹,成為孤家寡人。但是這情況既一樣又不一樣,因為我爹他雖然一個人,但他是醫生,他有能力一個人扛起合作醫療站。可我不行,我兩腿發軟,甚至想哭起來,我是誰別人不知道可我自己知道。

塗醫生離開的當天,馬莉就沒有去上學,她守在合作醫療站,看到有病人來,她就熱情地幫著我張羅。我已經全然沒有了心思,更沒有了主張,來了病人,我慌張失措,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倒是馬莉沉著冷靜,學著塗醫生和我先前的做法,先讓他坐下,再把體溫表從酒精瓶裏抽出來,甩一甩,就給他量體溫,如果是小病人,她也知道拿一枝肛門表塞到小孩的屁眼裏,一切的事情似乎都由馬莉包辦了,剩下我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著。

萬小三子也沒有去上學,他也守在這裏,馬莉幹什麼,他就跟在邊上,想幫一把手,馬莉煩他了,說:“萬小三子,你的任務完成了,走吧,別在這裏礙手礙腳。”萬小三子顯得有點委屈,說:“我替你完成了這麼重大的任務,你就讓我多待一會吧。”馬莉說:“少廢話,你要上學的,上學去!”她自己不上學,倒知道要萬小三子去上學。萬小三子沒法子,他不敢不聽馬莉的話,就上學去了,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馬莉,你哪天上學?”馬莉說:“這不用你管,該上的時候我會去的。”萬小三子又吃了一悶棍,才乖乖地走了。我不知道他們說話中用的什麼暗號,萬小三子替馬莉完成了什麼重大任務,隻知道現在病人多的時候,我實在忙不過來,馬莉還真幫了我不少忙。

但這件事情沒有能維持幾天,被黎同誌發現了,黎同誌管不了馬莉,趕緊把馬同誌從縣上叫了回來,其實馬同誌也一樣管不了馬莉。他們這對夫妻,都是溫和懦弱的老實人,打小孩都不會,罵小孩也不會,隻會和小孩講道理。可小孩子懂什麼道理啊,跟他們講道理,等於對牛彈琴,甚至連對牛彈琴都不如。但馬同誌和黎同誌就是這樣一遍遍地彈著琴,馬莉像一頭蠻牛,對於馬同誌和黎同誌的琴聲,她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根本就沒當成一回事。倒是我覺得有點對不起馬同誌黎同誌,但他們絲毫沒有怪我的意思。他們越是不怪我,越是跟我客氣,我就越是愧疚,越是覺得自己連累了馬莉和她一家人。

所以,我覺得我有責任讓馬莉去上學。馬莉不太好對付,我得想一個主意對付她。過了一天,萬裏梅又來看病了,我牢牢記得塗醫生臨走前給我的交代,死活不給她看病,萬裏梅心生一計,用介紹對象來誘惑我,我是經不起美人計的,美人還沒來呢,我已經中計了,答應給萬裏梅看病,但我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聽著她的指揮又給她掛水。我在給她找藥水、準備針頭的時候,萬裏梅就坐在床沿上,和等待看病的萬木中說話,萬木中扶著自己的頭苦惱地說:“我頭重腳輕,不能站起來,一站起來,兩隻腳像踩在棉花上,就要跌倒。”萬裏梅說:“你把舌苔伸出來我看看。”萬木中就伸出了舌頭,萬裏梅細致地看了看,說:“舌白,苔厚膩。”萬木中“咦”了一聲說:“萬裏梅,你說得很準哎。”萬裏梅受到鼓舞,又說:“你是個做煞胚,勞動過度了,你這個病,不要看的,打幾隻麻雀,吃麻雀腦子,一吃就好。”萬木中驚訝地張大了嘴,過了一會才說:“嘿,我到公社衛生院,醫生也叫我吃麻雀腦子,可是我找不到麻雀。”萬裏梅歎息一聲,說:“人都吃不飽,麻雀怎麼搶得過人,它們都跑到別地方去了——捉不到麻雀,你叫萬醫生給你開點半夏天麻湯吃。”萬木中說:“咦,萬裏梅,你都會看病了?”萬裏梅說:“久病成醫,我病了這麼多年,也快成半個醫生了,要是萬醫生再教會我打針,我也可以當赤腳醫生了。”萬裏梅說得不錯,現在她每次來合作醫療站看病,多半是自己動手,除了打針不行,其他事情都可以自己解決了,開什麼藥,吃多少分量,多長時間一個療程,她都清清楚楚。我正這麼想著,就聽到萬木中說:“萬醫生這裏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可以來幫萬醫生的忙了。”萬木中的話讓我心裏突然一亮,對付馬莉的點子就這麼產生了。

等萬木中走後,我跟萬裏梅商量,請她掛好水後別走,留下來幫我做點事情。萬裏梅一聽,急了,趕緊搖頭擺手說:“萬醫生,萬醫生,你不要亂開玩笑啊,我怎麼能當醫生呢?”我說:“你先別推托,我不是要你當醫生,我是要你配合我演一出戲。”我把馬莉不肯上學的事情告訴了她,也把馬同誌和黎同誌的擔心說了,萬裏梅說:“我知道了,你要告訴馬莉,我來幫你做護士了,這裏不需要她,她就可以去上學了。”我說:“正是這樣。”萬裏梅想了想,說:“小孩不上學是不好,可是,可是,萬醫生你知道的,我看見馬莉這個小丫頭,心就會發慌,你再叫我對她說謊——”我見她要推托,趕緊說:“用不著你說謊,你不要說話,你隻要每天都來這裏,接連來幾天就行了。”萬裏梅說:“也好,我正好多掛點水,掛了水回去,總會舒服一點。”就這樣我們說定了。

馬莉一會兒就來了,一開始我並不說穿,讓她照樣幫我做事,馬莉一開始也沒有察覺出什麼,後來萬裏梅的水掛完了,卻一直不走,馬莉有點奇怪了,問她:“你怎麼還不走?”萬裏梅心一慌,不知怎麼說,我趕緊替她解釋,我說:“馬莉你不知道嗎,大隊讓萬裏梅來當我的助手了。”馬莉顯然不能相信,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萬裏梅,萬裏梅一慌張,原先商量好的對詞忘得差不多了,隻是說:“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是這麼說的。”馬莉撇了撇嘴,說:“你學過醫?”我又趕緊說:“萬裏梅是久病成醫,她懂不少醫學方麵的知識呢。”馬莉“哼”了一聲,不理我,直接去和萬裏梅說話:“你懂?你懂什麼?我考考你——大脖子是什麼病?”萬裏梅慌了一慌後,看了我一眼,慢慢鎮定下來,說:“是甲狀腺。”馬莉“哼”了一聲,說:“算你蒙對了,我再問你,甲狀腺是怎麼生出來?”萬裏梅有了第一次的回答,現在更鎮定了些,趕緊說:“要吃海帶。”她雖然回答得有些偏差,但意思是對的。當然如果馬莉問她怎麼防治甲狀腺,她這麼回答,更是天衣無縫了。馬莉知道她的意思沒錯,找不出她什麼茬來,回頭瞪了瞪我,說:“萬泉和,這是你的主意吧?”我趕緊說:“不是不是,大隊看我這裏人手緊,是他們提出來的。”我之所以說“大隊”而不說裘二海也不說其他具體的人名,因為我不能讓她抓住把柄。隻是含混地說“大隊”,她就無法去找“大隊”對證。馬莉停止了喧鬧,靜下來想了想,最後說:“既然這樣,我也可以放心去上學了。”我心裏一喜,但還是狡猾地作出無所謂的樣子,說:“你想上學了吧,到底是學生嘛,肯定惦記學校了嘛,那麼多同學在一起,多好玩。”馬莉朝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馬莉到底還是個小孩,她對醫學方麵的知識也懂得不多,她問萬裏梅的那幾個問題,都是最平常最簡單的問題,要是馬莉再問得深一點,比如再問一下“為什麼要吃海帶”,萬裏梅就要穿幫了。

馬莉終於要去上學了,黎同誌過來感謝我,給我送了一碗紅燒帶魚。黎同誌走後,我正對著那碗誘人的紅燒帶魚咽唾沫,馬莉來了,拍了拍我的肩,說:“萬泉和,你騙騙我媽的帶魚還差不多,你想騙我,差遠啦,我答應去上學,隻是不想讓你為難而已,但我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你要好好地守在這裏,不許撤退。”我心裏一驚,覺得小小年紀的馬莉把我的五髒六腑都看穿了。為了先把馬莉哄去上學,我嘴上答應她,其實我心裏有另外的想法。

馬莉去上學了,萬裏梅也可以回去了。萬裏梅前腳走,後腳我就關門,哪知門還沒關上,就有病人來了,他發現我要關門,立刻緊張起來,說:“萬醫生,萬醫生,你還沒關呢,我就來了。”我不好意思把他拒之門外,心慌意亂地給他看了看,配了藥,讓他回去吃兩天,如果還不見好,就到公社衛生院去。這個病人走後,我剛剛關上門,又有病人來敲門了,我躲在裏邊不吱聲,病人敲了半天,奇怪地說:“咦,我剛才碰到錢大,他還說萬醫生在呢,怎麼一眨眼就不在了?”他又敲門,並開始喊萬醫生,我心怦怦亂跳,咬緊牙關不出聲。隔壁曲文金聽到了叫喊聲,從自己家裏跑出來,問:“萬醫生不在嗎?”那個病人說:“剛才還在的,怎麼一會兒就關了門?”曲文金先是奇怪地“咦”了一聲,也幫著一起敲門,喊我,我仍然不應答,曲文金的聲音就有點急了,大著舌頭喊起了裘金才:“刁,刁快奶呀。”裘金才聞聲出來,聽說我不見了,也過來敲門,敲了敲,停下來,趴在門縫上往裏看,嘴上說:“看不清,看不清,不知道在不在裏邊。”那個病人說:“在裏邊的,在裏邊的,錢大剛剛配了藥走出去,我就進來了,沒有撞見萬醫生走出去呀。”他這一說,大家沒聲音了,我躲裏邊都能感覺出外麵的氣氛緊張起來,他們沉悶了一會,曲文金說:“萬醫心會不會,會不會?”裘金才替兒媳婦說了另一半:“他會不會出什麼事了?”稍一停,又說:“我們一起轟門吧,把門轟開來看看。”果然三個人一齊喊著“一、二、三”,就開始用身體轟門了,我再不出去,他們要把醫療站的門都轟爛了,我隻好開了門,說:“你們幹什麼呢。”三個人的身體同時往裏一衝,互相拉扯著才站穩,先是齊齊地愣愣地看著我,看了一會,才發現我好好的,曲文金拍著胸口說:“萬醫心,你嚇嚇(煞)我了,你嚇嚇(煞)我了。”裘金才也說:“你既然在裏邊,為什麼喊你不答應?”我說:“我,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們,我不能說我不當醫生了,我要是說了,他們肯定大驚小怪,可我要是不說,他們是不會罷休的,何況,這個病人還眼巴巴地看著我,等我給他治病呢。我隻好騙他們說:“我身體不舒服,睡下了。”曲文金一聽,就來摸我的額頭,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摸她自己的額頭,想了想,說:“好像,好像戲有點勒(熱),不會豁(發)消(燒)了吧?”我趕緊說:“我覺得有點發燒,難過。”曲文金就對那個病人說:“萬醫心從奶不心病,從奶沒聽他說難過,現在他說難過了,肯定是很難過了,你還戲不要還(煩)他了,到公社衛生院去看吧。”病人很聽曲文金的話,點著頭說:“那好,我就去公社看病。”他還對我說:“萬醫生,對不起,你生病了我還來煩你,我走了,你睡吧。”我心裏很不過意,覺得不應該欺騙這樣善良老實的人,差一點就說,我是騙你們的,但話到嘴邊,硬是咽了下去,我繼續裝腔,“哼哼”了一聲,說:“等我好了再給你們看病。”其實我完全是嘴不應心,我心裏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病人走後,曲文金和裘金才讓我趕緊進去休息,說有病人來他們會告訴他們的,我重新關上了門,過了一會,曲文金又來敲門,送來了兩碗麵條,下麵還臥著兩個雞蛋。

我喂過我爹,自己也吃掉了曲文金的麵條和雞蛋,天還沒黑盡,我思來想去,最後拿定了主意。開門看看院子裏沒有人,我趕緊溜了出去。我跑到裘二海家,裘大粉子說裘二海不在家,她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我就一路尋找一路打聽,大家見我急著找裘二海,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都問我,但我不會說的,無論人家怎麼問,我都不能說。最後我在萬菊花家找到了裘二海。我進去的時候,裘二海和萬菊花兩個人麵對麵坐著,臉都紅紅的。裘二海大概沒想到我會追到這裏來,有點惱了,說:“萬醫生,你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不好當著萬菊花的麵說,就向裘二海使眼色,裘二海明明接到了我的眼色,卻假裝不知,說:“有事就說,支支吾吾的幹什麼?”倒是萬菊花明白,趕緊說:“哎呀,灶頭上還煮著山芋呢,要煮焦了。”起身就走出去。裘二海陰險地看了看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其實是有人指點我的,但我不好出賣人家,我隻好說:“你不在家,我就到處找你,瞎撞撞過來看看的,正好看到你在。”裘二海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但他也拿我沒辦法,就不再追問這件事情了,說:“你急著找我什麼事?”我說:“塗醫生走了。”裘二海說:“呸,這事天下都知道了,要你來告訴我?他的戶口還是我給他遷的呢。”我說:“我是說,塗醫生走了,合作醫療站隻剩我一個人了。”裘二海說:“一個人?一個人怎麼啦?”我說:“一個人不行了。”裘二海說:“沒聽說過!一個人為什麼就不行了?從前你爹不也是一個人嗎?”他這話說得不錯,但幸虧我爹沒聽見,我爹聽見了會氣死過去,我怎麼能和我爹比?我說:“裘書記,塗醫生走了,我連針都不敢打了,打針的時候,手會發抖。”裘二海說:“沒聽說過!你這麼依賴塗三江,你是塗三江的學生,還是他的孫子?”我想說我連塗三江的孫子都不夠格的,但我還沒說出口,裘二海就很不耐煩了,揮了揮手說:“萬醫生,我對你是講客氣的啊,你不要沒事尋事,到時候我可不管你是醫生還是什麼東西,我會對你不客氣的。”我希望裘二海對我不要講客氣,就趕緊說:“裘書記,你不要客氣,你另外換人做赤腳醫生吧。”裘二海說:“沒聽說過!萬醫生,你想刁難我?我哪裏得罪你了?”裘二海又盯著我看了半天,開始猜測我的心思,他說:“萬醫生,如果你對報酬有想法,我們可以商量,但是你的人工已經是最高的了,不能給你十一分人工,要不,給你爹再加一分人工?”我說:“我不是為人工。”左說右說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這時候萬菊花在屋門口探了探頭,我不知道是萬菊花的原因還是裘二海見我真的鐵了心,最後他讓了步,說:“好吧,我重新物色人,但是新醫生來之前,你不能關合作醫療站的門。”我見事情有希望,也讓了一步,答應他說:“好,但是裘書記你要盡快。”裘二海說:“好吧,我盡快。”他說完這句話,就站了起來,意思是要盡快趕我走了。他既然答應了我,我也隻好走了,我走出來的時候,萬菊花朝我笑笑,那笑容裏邊,有很複雜的內容,我分析不出來,我隻是聽人家說,萬菊花的男人到城裏搖大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