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犯錯誤離開後窯合作醫療站,他的人生不僅沒有跌落下去,反而還高升到公社文藝宣傳隊去了。他到了宣傳隊,又犯了幾次錯誤。可他天生是個樂嗬嗬的人,無論到哪裏,無論做什麼事,都開開心心,跟大家相處得好,他這樣的脾氣,就是犯錯誤,人家也跟他板不起麵孔來。再說他犯錯誤犯得多了,大家也都習慣了,也不再計較了,如果有一陣吳寶不犯錯誤了,大家還反而覺得心裏不大踏實,覺得要出什麼事了。
吳寶在宣傳隊帶著大姑娘唱歌跳舞演戲,如魚得水,可放光彩了,宣傳隊搞得如火如荼,遠遠近近的地方都來邀請他們去演出,著實給我們公社長了臉。公社專門撥給吳寶一條機帆船,讓他的宣傳隊就開著船來來往往,開到哪兒演到哪兒。後來吳寶的船也終於開到後窯來了。
在吳寶的船開來之前好些天,後窯村的女人家們就已經激動起來,連一向不喜歡吳寶的曲文金也嚷嚷著:“刁,刁,叫點消晚飯(早點燒晚飯)。”裘金才忙顛忙顛,半下午就燒好了晚飯,其實這一天吳寶的船還沒有來呢,曲文金和裘金才配合得天衣無縫地搞演習呢。
到演出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出動了,連我都忍不住去了。可塗醫生不想去,是我和曲文金加上裘奮英連拖帶拉地把他弄去的。一路上,我們大家歡欣鼓舞,他卻完全心不在焉,走路也走得飄飄的,他的腳好像不是踩在泥地上,而是踩在棉花上,連裘奮英一個小孩子都看出來,她說:“塗醫生,你像一片樹葉子哎。”塗醫生聽到裘奮英這麼說,停了下腳步,看了看自己的腳,又看了看路邊的桑樹,嘴裏嘀咕了一句話,不過我們都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塗醫生繼續往前走,仍然走得像飄著的樹葉,但他的心思已經被裘奮英拉回來了一點,因為他已經知道要批評我了:“萬泉和,人家搶了你的女人,你還去看他,你真有臉。”我說:“裘支書說了,今天殺豬,男客有肉吃有酒喝。”我說話的時候,看到塗醫生咽唾沫了,塗醫生一咽唾沫,我也忍不住,趕緊也咽了一口,可咽了一口,又滋出來一口,又咽了一口,又滋出來一口。塗醫生說:“原來你不是看戲,是看肉啊。”我想說:“你難道不是?”可我沒敢說,本來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看戲吃肉,過年都沒這麼開心,別讓我多嘴攪得大家不開心吧。
我們又急又喜來到大隊部,很多人都比我們早到了,我們已經排不到好位子了,曲文金和裘奮英很著急,直往人縫裏鑽,可我跟塗醫生不著急,她們想看戲,我們的心思不在戲上。按照村裏的規矩,逢到有大事,集體殺豬買酒,女人是沒得吃的。既然她們於吃無望,也就幹脆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吳寶身上了。但我們是男客,看到村部的食堂燈火通明,聽到豬的號叫和竄前竄後的人群,我們的眼睛都跟著大發光明了。
在臨時搭建的戲台旁邊,吳寶正在跟村裏的女人打情罵俏,他看到了我,就笑著招手讓我過去。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壞笑,我本來是不應該過去的,不光不應該過去,我還不應該理睬他,但不知怎麼的,他這手一招,我就麻木了,就不由自主地過去了。吳寶跟我握握手,說:“萬醫生,聽說你談對象談了一個排了。”我說:“我沒當過兵,不知道一個排有多少人。”吳寶說:“一個班十一個人,一個排三個班,你算出來沒有?”我算了算,覺得吳寶說的數字不準確,我說:“不到一個排,連一個班也不到。”吳寶和女人們都笑,我不知道他們笑的什麼,是笑我算錯了,還是笑吳寶說錯了,但是我看出來女人的笑都是從心眼裏心底裏跑出來的,吳寶一來,她們就笑得這樣燦爛,個個眼睫毛亂顫。一說到眼睫毛,我就想到劉玉,一想到劉玉,我心裏就有點酸,如果真像吳寶說的那樣,我有一個排的女朋友,那劉玉就是排長,可惜這個排長跟著吳寶跑了。我很吃醋地跟一個大姑娘說:“你們當心一點,吳寶要跟你們犯錯誤的。”大姑娘笑問我:“萬醫生,什麼叫犯錯誤?”我回答這種問題不拿手,得想一想再說,吳寶已經搶先了:“萬醫生沒有犯過錯誤,你問他,他怎麼知道。”我聽出來吳寶是在嘲笑我,我也不服,就學著吳寶的口氣說:“吳寶朝你笑,你也朝他笑,你就會懷上吳寶的孩子。”這是吳寶經常跟女人瞎開的玩笑,我拿來攻擊一下吳寶,哪料這個大姑娘一下子翻了臉,去把她媽媽叫了來,她媽媽責問我說:“萬醫生,我們一直以為你是正派人,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她還叫她女兒去把爸爸喊來,氣勢洶洶,難道要打我?我真冤,為什麼吳寶怎麼說,怎麼做,人家都不氣他,我學著他說了一句,人家就跟我計較沒完?
幸虧這時候出事情了,大家才把我撂到了一邊。
出了一樁天大的事情:早早就被綁著的那頭豬,居然逃跑了。豬跑了,豬的號叫聲變成了全村人的嚎叫,起先大家亂哄哄到處追豬找豬,後來又有人提議大家靜下來,肯定能夠聽到豬發出的聲音。為了豬,這些不懂紀律性的農民,還真的安靜下來了,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嘴,怕小孩子鬧的,還捂住小孩的嘴,就像電影裏躲避日本人的樣子。一下子全村都靜悄悄的了,可是豬一點點聲音也沒有,它比人更安靜,它比人更沉得住氣,簡直就像隱藏在革命隊伍裏的特務。
我不知道最後有沒有逮到它,要是逮不到的話,它就變成了一頭野豬了。我隻知道豬跑了,大家快要哭了,我也要哭了。裘二海光知道罵人,還踢了兩個人,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時間已經不早了,戲也該開演了,吳寶請示裘二海要不要開始,裘二海連吳寶也一起罵了,裘二海說:“你聰明麵孔笨肚腸,蠢得像頭豬,沒肉吃還看個屁戲!”想想不解氣,又說:“看你細皮嫩肉粉嘟嘟,我恨不得把你當豬吃了。”吳寶臉上笑眯眯的,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他不會以為裘二海真要吃他吧。
是繼續找豬還是開始看戲,發生了爭執,女人要看戲,男客張嘴就罵,還揪住她們的頭發,好像是她們放跑了那頭可惡的豬,場上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物出現了,他就是經常在關鍵時刻跳出來的萬小三子。原來萬小三子小小年紀承擔起了重任,那隻豬逃走了,他已經請人將自家的一頭老母豬宰了,大家稍等片刻,已經消失的幸福就又回來了。
萬全林像撲一隻野兔子似的上去想撲住萬小三子,堵住他的嘴,但是萬小三子比野兔子快多了,他逃開了。很快萬小三子的娘和他的兩個哥哥,抬著一桶香噴噴的紅燒豬肉來到了現場。
萬全林痛哭起來,像個女人,他邊哭邊說:“我的老母豬啊,你已經給我生了幾十窩的小豬崽,你是我的心頭肉啊,你是我的乖乖肉啊,萬小三子卻把你宰了拿給大家吃,萬小三子不是人,他是個小畜生,他比你還畜生——”可他哭他的,他念叨他的,沒人理他,男客們灌酒吃肉,一片呼嘯聲,把萬全林的那一點點哭聲不知道淹到哪裏去了。
萬全林眼淚汪汪地看著大家香噴噴地吃著他的心頭肉,後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一大塊肉往嘴裏塞,邊嚼邊說:“有的讓他們糟蹋,你不如我來吃了你,我吃了你,你還是我的肉。”旁邊的人急了,提意見說:“萬全林,不帶用手抓,用手抓,誰抓得過你?”另一個人就沒有這麼有修養,他幹脆學著萬全林,丟掉筷子,改用手抓。
對於吃肉,我當然也是不甘落後的,但是我聞著飄出來的豬味覺得有點不對頭,站在我身邊的吳寶隻嚐了一口,就吐了出來,說:“不對,不對,沒燒熟。”但是他的話除了我聽見,別人根本就聽不見,聽見了也不會有人理睬他。吳寶趕緊去跟塗醫生說,塗醫生咂了咂嘴,沒品出什麼不好的意思,他朝吳寶白了白眼,沒理他,繼續吃肉。吳寶又看了看我,我說:“你別看我。”吳寶說:“萬泉和,你是醫生,你要負責任。”我心裏“別”地一跳,像是被一根刺刺著了,又痛又難過,我硬著頭皮扯著嗓子說:“大家等一等再吃,再回回鍋吧?”大家隻是拿眼睛瞪我,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又猶豫著說:“這豬好像沒有熟,吃了會不會出毛病啊?”這下子不好了,我看出來所有的人都想吃了我,有一個人說:“萬泉和,別怪我不叫你萬醫生,你叫我們不要吃,你嘴巴裏是什麼東西?”另一個人說:“他叫我們不要吃,好讓他一個人吃!”我的嘴巴裏確實藏著一塊肉,剛才我正要把它咽下去的時候,吳寶阻止了它,現在它就在我的嘴裏,堵住了我的嘴,也堵住了大家的正確思想。我聲嘶力竭的叫喊,比萬全林剛才的哭聲更沒有市場。
一頭兩百多斤的老母豬,片刻之間就連骨頭都被嚼碎了咽下肚去,大家卻不能滿意,紛紛批評萬全林誇大了豬的分量,他們不覺得這頭老母豬有兩百多斤,兩百多斤怎麼會如此不經吃?有許多人在打嗝,但他們打出來的並不是飽嗝,而是酒嗝,他們也不是因為酒喝多了,而是因為很長時間不喝酒了,他們的胃已經不太適應酒。豬的異味和酒的異味混雜在現場,讓大家興奮不已。
演出開始了,音樂聲響起來,宣傳隊最漂亮的女演員丁秀慧站到了舞台的右角邊,她就要報幕了,最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丁秀慧的嗓音又軟又綿,一直能綿綿地滲到人的骨頭裏去,讓人的骨頭都變成麻酥糖。我早已經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準備著讓自己變成一塊麻酥糖呢,卻見丁秀慧光是張了嘴,卻沒有聲音發出來,我就著急,一著急我就站了起來,就在我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丁秀慧卻倒了下去,她的身材雖然苗條輕盈,但是倒台的聲響卻無比的大,“轟”的一聲,把全場的人都驚呆了。
吳寶從舞台的一側奔出來,我也從台下跳上台去,我們看到丁秀慧口吐白沫,渾身抽筋。吳寶急得問我說:“萬醫生,萬醫生,這是怎麼了,她得了什麼病?”可憐我哪裏是什麼萬醫生,我急得大喊:“塗醫生,塗醫生——”我沒有聽到塗醫生的回答,卻聽到有人在大喊:“塗醫生,塗醫生,你怎麼啦?”我朝台下一看,竟然看到塗醫生也和丁秀慧一樣,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大家本來是喊塗醫生的,不料塗醫生也倒了,就開始喊我了,場上就是一大片重重疊疊的“萬醫生、萬醫生”,我心慌意亂,跟裘二海一樣手足無措,但我不會像裘二海那樣罵人,我隻會問他們:“怎麼辦?怎麼辦?”大家說:“你是醫生,你問我們?”台上台下大亂,所有的人都慌了陣腳,裘二海更是手足無措,就罵我:“萬泉和,你眼睛戳瞎啦,你的本事活在狗身上了?快給他們看病啊!”我慌慌張張地朝丁秀慧看了看,我說:“抽筋了,吐白沫了,羊、羊癲瘋啊?”吳寶伸手朝我頭上用力一支,說:“羊你個頭,他們中毒了!快送醫院!”萬小三子學著吳寶的樣子支了支裘二海的頭說:“送醫院也來不及了,你快點叫公社派救護車來。”
幸虧有吳寶和萬小三子臨危不亂現場指揮,中了毒的村民很快得到了救治,沒闖下大禍,可大家還是驚嚇得不輕,一頭養了多年的老母豬,已經下了幾十窩的豬崽,它已經老得不能動了,它的肉比老牛筋還厲害,就這樣兩百斤半生的帶著肉絛蟲的肉,讓這麼多人吞下了肚,我想起來渾身就哆嗦就起雞皮疙瘩。我沒有中毒,我得感謝吳寶,是他及時地阻止了我將那塊肉咽下去的。所以,我再一次原諒了吳寶,雖然他不能把劉玉還給我。
中毒嚴重的塗醫生等人都住進了公社衛生院,我在醫院陪著他們,看到鹽水瓶裏的鹽水一滴一滴地滴進他們的身體裏,衝淡了老母豬的毒性,他們的氣色也漸漸地好了一些,我總算放了點心,正想出去透透氣,忽然就發現一直病怏怏沒精打采躺在病床上的塗醫生眼睛發亮了,人也豎了起來。我趕緊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看,原來同病房的萬一喜的老婆帶著女兒來看萬一喜,女孩子十多歲了,很嗲爸爸,整個病房裏,就聽她“爸爸爸爸”喊個不停,塗醫生的目光就是被他們吸引去了。看著看著,塗醫生忽然間就有點不對頭了,他摸摸索索地從身上摸出一封信來,對著大家揚了揚,說:“我也有女兒,這是我女兒給我寫的信,我昨天收到的。”萬一喜他們完全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塗醫生是什麼意思,塗醫生就當著他們的麵有滋有味地看起信來。
其實我知道,這是一年多以前的信,從這封信以後,塗醫生的女人和女兒再也沒有來過信,更沒有來鄉下看過他,他住的東廂屋裏,都快生蛆了,老八腳在地上橫行霸道,我叫他弄弄幹淨,他總是說,等她們來,她們來了會幫我打掃的。可是她們一直沒有來。
好像就是從這次吃老母豬開始,我發現塗醫生老是走神,常常答非所問或者指鹿為馬。當然這可能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後來我曾經細細回想,好像從萬全林腿傷那時候,塗醫生已經有點心非所用了,隻是起先的時候我沒有注意。我這個人反應總是比較慢,等我注意到,情況就已經很嚴重的了,他竟然把痔瘡止痛膏當成眼藥給病人擦,病人不識字,擦掉了一管,眼睛還沒有好,就帶著用完了的痔瘡止痛膏殼子又來開藥。塗醫生不在,病人就把痔瘡止痛膏的空殼子給我看,我看到了嚇了一大跳,沒敢吭聲,另外開了眼膏給他回去擦,病人還不相信我,說要配塗醫生開的那一種,我隻好騙他說這種藥暫時缺貨,才把病人哄走,趕緊把痔瘡止痛膏的空殼子藏起來,等塗醫生回來。我想拿出來告訴他,但猶豫了半天,我沒有這麼做,我怕傷了塗醫生的麵子,惹得他更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