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塗醫生剛出去不一會兒,有個人就偷偷地閃了進來,我一看,是萬全林。他前一陣跌了跤,一直是塗醫生給他治的,所以我說:“萬全林你不巧,塗醫生剛剛出去。”萬全林趕緊壓低了嗓音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門角落裏守了一會,看他出去,我才進來的。”我說:“你幹什麼?”萬全林說:“我想,我想請萬醫生看看。”我說:“你等一等吧,我還沒吃飯呢,肚子好餓。”萬全林卻急了,說:“萬醫生,萬醫生,你快點好不好?”看他很急,問道:“你急什麼?”他說:“我怕塗醫生回來了。”我不明白。萬全林朝外麵看了看,回頭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說:“我這腳,讓塗醫生看了一個多月了,一點沒見好,還越來越痛。”我放下飯碗,替他看了看,發現傷口是長起來了,但水腫很厲害,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問題,隻好問萬全林:“塗醫生怎麼說的?”萬全林說:“塗醫生說是皮外傷,就是給我上點藥。”他說了,又覺得自己沒把事情說清楚,趕緊補充道:“萬醫生,我覺得塗醫生沒有看準。”停一停,又補充道:“萬醫生,我知道塗醫生是你的老師,但是有時候老師也會輸給學生的,就像那時候我們家萬小三子耳朵裏的毛豆,你爹萬人壽醫生說是什麼炎,還是你一眼就看——”我趕緊“噓”了一聲。萬全林朝裏間看了看,說:“你爹聽得見嗎?”我說:“我也搞不清楚,他不說話,誰也搞不清楚他聽得見還是聽不見。”萬全林信服地點點頭,壓低了聲音說:“都一個多月了,要是皮外傷,還不好呀?”我說:“你要是說塗醫生沒看準,我恐怕也看不準了。”萬全林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們都知道萬醫生有鬼眼的,要不然,你也沒有學過醫,怎麼就能當醫生呢。”萬全林真不會說話,但我知道他是好心說錯話,我沒跟他計較,我又翻了翻他的腿腳,摁了摁傷口,萬全林殺豬般地嚎起來。裘金才曲文金還有馬開馬莉他們聽到萬全林的叫喊,都過來看熱鬧。我本來是想糊弄他一下,就把他打發走的,不料現在大家都圍過來了,我隻覺得頭發一陣發麻,塗醫生都弄不來的事情,我怎麼能弄?可我已經無路可退,我撓了撓發麻的頭皮,其實是為了讓自己鎮定一下,馬莉尖聲說:“萬泉和你手指甲全是黑的,好惡心,去洗手。”我嫌她煩,但也隻得去洗了手,心裏一邊盤算著,根據萬全林的這種叫法,我覺得可能骨頭上有問題,但是皮肉包得好好的,我看不見骨頭上的問題。我鼓了鼓勇氣,就拿刀將他的皮肉劃開來,我拿刀劃他皮膚的時候他都沒有殺豬般地叫,這讓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曲文金他們也沒想到我會動這麼大的手術,看到我拿刀劃開了萬全林的腿肉,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就大驚小怪地“哎喲哎喲”起來,大舌頭曲文金連聲地說:“嚇嚇(煞)我了,嚇嚇(煞)我了!”我說:“你們哎喲什麼,這就是一個普通傷口呀,你們真沒見過世麵。”其實萬全林的腿傷很嚴重,而且這麼劃開皮肉見骨頭也確實是蠻瘮人的,我這麼說,一方麵是安慰萬全林,更主要是安慰我自己,我看到皮開肉綻心裏就打抖,如果他再緊張起來,腦子混亂,不配合,我就無法治他的傷。我這麼說了,圍觀的幾個人果然不吭聲了,為了顯示自己也是見多識廣的,他們沉著冷靜地看我行醫。不出我所料,萬全林果然是腿骨出了問題,一根小骨頭斷裂開了,像一根刺一樣刺在他的肉裏,他怎麼不要殺豬般地嚎叫?我從來沒有治過這樣的骨科病,但現在大家看著我,我隻得硬著頭皮把他的骨頭弄平了,再拿針縫好傷口,綁上傷藥,固定好。
圍觀的幾個人這時候才透出一口氣來,不約而同地拍著胸,說:“喔喲喲,喔喲喲,害怕得來,害怕得來。”萬全林說:“你們真是膽小,我不害怕,我一點也不害怕。”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走了幾步,就停下來,奇怪地“咦”了一聲,說:“不疼了?”我說:“骨頭幫你弄直了,不再刺肉了,就不疼了。”萬全林說:“已經好了?”我說:“沒有好呢,你回去養幾天,別幹活了。”萬全林說:“我知道了。”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頭說:“我不會碰到塗醫生吧?”
萬小三子已經長成個毛頭少年,嘴唇那裏生出點黃黃軟軟的小絨毛了,他跟著他爹來醫療站,他爹進來看腿的時候,他在院子攆雞追狗,搞得雞飛狗跳,但我們沒聽見,因為那時候他爹正在嚎叫。等他爹萬全林從醫療站溜出去,萬小三子還不想走,他要等裘金才和曲文金都忙活去了,就在院子裏欺負裘奮鬥。裘奮鬥長得有點奇怪,身子小,但頭很大,臉也大,臉上有很多肉。萬小三子捏住他的兩邊臉蛋,把他提起來,裘奮鬥肯定是很痛,但他眼淚噙在眼裏卻不掉下來,也不吭聲。裘奮英看不過去了,走到萬小三子背後,伸出兩隻手對準萬小三子的兩個腰眼嗬癢癢,萬小三子怕癢,腰裏一軟,手裏就沒勁了,裘奮鬥掙脫出來,仍然不吭氣。裘奮英說:“哥哥你快跑!哥哥你快跑!”裘奮鬥偏不跑,強頭強腦地瞪著萬小三子,萬小三子倒沒了趣,說:“不跟你玩。”裘金才從屋裏出來,裘奮英告訴他萬小三子欺負哥哥,裘金才拉了孫子孫女的手,說:“叫你們少到院子裏來,叫你們在屋裏待著。”兩個小孩不吭聲,就被拉進去了。
我批評萬小三子說:“萬萬斤,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裘奮鬥好好的又沒有惹你,你為什麼要欺負他?”萬小三子說:“什麼種子開什麼花嘿什麼階級說什麼話,萬醫生,你什麼階級?”我還是批評他說:“萬萬斤,你小孩子不要亂說,什麼階級不階級,你不懂的。”萬小三子說:“萬醫生,你給我聽著,你以後別再叫我小孩小孩的,我長大了。”我“嘻”了一聲,嘲笑他說:“小孩總是說自己長大了,一個你,一個馬莉,馬莉還說要結婚呢。”萬小三子愣了一愣,說:“馬莉要結婚,她跟誰結婚?”我見他認真了,更覺得小孩子好笑,我說:“結婚呢,熱昏吧,你見過十歲的小孩結婚?你以為是舊社會,童養媳啊?”萬小三子說:“不對,馬莉不是十歲,她是十二歲,跟我同年,比我小一個月零五天。”我說:“你倒弄得清楚,你弄這麼清楚幹什麼?查戶口?”萬小三子總是一臉流氓腔調,但我問他把馬莉的年齡弄那麼清楚幹什麼,他忽然收斂起流氓腔,甚至還紅了一紅臉,說:“你懂個屁,不跟你說。”就跑了出去。
一個星期以後,萬全林又來了,他還是守在門角落等塗醫生出去後才進來的,他的腿骨已經長好了,不疼了,我替他再換了一次藥,跟他說:“好了就好了,你別多說了。”我不想他出去給我吹牛,說塗醫生的本事不如我,就像上次我夾出了萬小三子耳朵裏的毛豆,他就說我爹不如我,害得我爹吃我的醋。其實我心裏明白得很,夾毛豆完全是因為我不懂醫,你想一個不懂醫的人,聽說一個人耳朵痛,能怎麼辦?也隻能扒開他的耳朵看看吧,這一看,就看巧了。而萬全林的腿呢,和萬小三子的耳朵一樣,我也隻是扒開來看一看而已,可是因為裘金才曲文金他們看熱鬧,我有英雄主義思想,才硬著頭皮弄了這一手。
好在萬全林也不笨,他知道我的意思,跟我保證說:“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給塗醫生一點麵子,再說了,下次生了病,還是要找他的呀。”萬全林這一次說到做到,不僅自己閉緊了嘴巴,還吩咐家屬不要張嘴,但是他卻忘了他家還有一個最難纏的家屬,那就是他的小兒子萬小三子。萬小三子向來喜歡添油加醋,結果一傳十,十傳百,事情越傳越遠,還越傳越神,弄得大家看見我,都格外的客氣,有人竟還恭喜我,又說起我的鬼眼。
後來塗醫生也漸漸地聽到點風聲,聽出點意思,卻不肯直接問我,就拐彎抹角地跟曲文金探聽,塗醫生假裝想不起來了,說:“萬全林?哪個萬全林?我怎麼不記得萬全林?”其實我知道他記得萬全林,知道哪個是萬全林,因為他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盯得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最後塗醫生總算點了點頭,說:“到底是我教出來的。”他能這樣想,我心裏輕鬆了一點,趕緊謙虛地說:“塗醫生,名醫看病頭,庸醫看病尾。”不料馬屁拍到馬腿上,我把話說反了,常言應該是“庸醫看病頭,名醫看病尾”,我的意思,分明就是在罵塗醫生庸醫說我自己是名醫呀。塗醫生氣得哼了一鼻子,說:“你少來你爹那一套。”他又牽連上我爹了。又說:“萬泉和,你到底想證明你是我的學生,還是你是你爹萬人壽的兒子?”我說:“我既是塗老師的學生,又是我爹萬人壽的兒子。”塗醫生聽了笑起來,說:“你說的倒是事實,不過我要警告你,你雖然行醫還可以,但是你對女人實在是不了解。”
我知道他在說劉玉,但我假裝不知,我看到裘金才在院子裏曬被子,我就去逗他。因為我知道裘金才的心思,有時候我高興,有心情,就逗裘金才說曲文金,或者我沒有心情,情緒不好,我也會逗裘金才,好像跟他說了曲文金,他高興,我也會跟著高興起來。這會兒我避開塗醫生,去跟裘金才說:“裘金才,你和你家媳婦很有緣哎。”裘金才說:“咦,你怎麼知道?”我說:“這是明擺著的嘛,你叫裘金才,你媳婦叫曲文金,你們的名字裏都有一個金字。”裘金才最樂意聽這句話,我一說,他準上鉤,果然他就說:“是呀,文金說她生下來的時候,本來大人要給她起個名字叫文英的,後來算命先生說她命裏缺金,就叫文金了。”我說:“其實她就算不叫文金也不要緊。”裘金才明知故問道:“為什麼?”我就明知故答道:“因為你的名字裏有金呀,她嫁到你家,就不缺金了嘛。”裘金才樂嗬嗬地說:“那倒也是,不過,還是多一點金好。”
自從劉玉不再來,另外有一個人倒是常常來了,他就是萬小三子。他的到來當然跟劉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替他爹萬全林弄好了腿骨,或者他又想起當年我夾出了他耳朵裏的毛豆,總之他現在替代了劉玉三天兩頭跑合作醫療。其實,萬小三子就算天天來,也代替不了劉玉,再反過來說呢,就算他從來不來、永遠不來,他也無法從我心裏走開。這些年來,萬小三子一直是我心底裏的一個謎,這個謎到現在也沒有解開。
我開始接近萬小三子,一想到他當年居然能把萬繼忠嚇死我就渾身起寒毛疙瘩。萬小三子聰明機靈,我剛一開始關注他,他就敏感到了,他惡狠狠地對我說:“萬醫生,我警告你,不要幹涉我的人身自由。”萬小三子對村裏任何人都是想喊什麼就喊什麼,甚至對裘二海這樣的幹部,他也可以直呼其名,但對我卻是例外,他從來沒有直呼過我的名字,從一開始就喊我萬醫生,無論他對我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永遠都這麼喊我。他的這個習慣,以後還將一直進行下去,進行到底。
我說:“萬萬斤,我怎麼幹涉你的人身自由了?”萬小三子說:“我到合作醫療站來管你什麼事。”我說:“我沒有管你呀,你愛來就來,你隻希望你不是因為生病才來。”萬小三子還想說什麼,就看到馬莉從她家裏出來,萬小三子丟開了我,迎到馬莉麵前,踮了踮腳,一臉茫然地說:“咦,前幾天你還跟我一樣高,現在你怎麼比我高了。”馬莉蔑視地拿眼睛往下瞄了瞄他,說:“我可以這麼看你,怎麼,你不服?”萬小三子說:“高就是高,是事實,有什麼服不服的,我隻是奇怪,你是怎麼長的,長得這麼快?”馬莉弄慫他說:“我吃大便的,你吃不吃?”萬小三子隻說了一句:“你騙人。”就再也沒話了,我也覺得奇怪,萬小三子一張嘴,能把活人說死,把死人說活,怎麼到了馬莉麵前,就那麼笨嘴拙舌。馬莉丟開他就往外走,萬小三子緊跟在後麵追問:“馬莉,馬莉,你到哪裏去?”馬莉回頭白了他一眼,說:“我到哪裏去要向你報告嗎?你是誰?隊長?書記?”萬小三子說:“要不要我陪你去?”馬莉再次蔑視他說:“你要當我的跟屁蟲?你還不夠資格。”說罷,馬莉撇撇嘴,兩條長腿一顛一顛,哼哼著什麼,揚長而去,把萬小三子一個人扔在空空的院子裏很沒趣。
也該是裘奮鬥倒黴,偏偏這時候從屋裏跑出來,被萬小三子逮個正著,萬小三子正要下手的時候,裘奮英追了出來,一看哥哥又要吃苦頭,這回小姑娘一改喊爺爺喊媽媽救命的老辦法,趕緊跑到萬小三子跟前說:“萬小三子哥,你放開我哥,我陪你去找馬莉姐。”裘奮英簡直是個仙人,她這話一出口,萬小三子的手立刻鬆開了,眼睛直盯著裘奮英,嘴張著,好像一個中風病人,就要流口水了。裘奮鬥被放開了,卻倔著頭不走,惡狠狠地盯著萬小三子,他雖然比萬小三子小好多歲,也吃過萬小三子很多苦頭,卻一點也不怕他。萬小三子說:“我讓你走了,你自己不走不能怪我啊。”裘奮英說:“萬小三子哥,你要答應以後不再欺負我哥。”萬小三子不僅點頭,甚至還有點低三下四的樣子,說:“我答應了嘛。”裘奮英說:“可是你說話不算數的。”萬小三子想了想,伸出手給裘奮鬥,說:“我們拉鉤,拉鉤就是講和,講和了我們就是兄弟,兄弟和兄弟是不會打架的——”他回頭略帶討好地問裘奮英:“奮英你說對不對?”可是裘奮鬥不理他這一套,把手反背在後麵,就是不伸出來,不跟他拉鉤。萬小三子沒法了,他也下不來台,就對裘奮鬥說:“你看你看,一個男人,這麼小氣,我總共才踢過你一次屁股捏過你兩次臉,七隊的周小扁,我天天扁他,他還給我送桑棗吃。”裘奮鬥堅硬如鐵,就是不給他下台。萬小三子惱了,威脅裘奮鬥說:“怎麼,你不肯講和,不肯講和就是想挨打,你講不講和?不講,我就再打!”裘奮鬥臉皮都沒有扯一扯,眉頭也沒有皺一皺,他像一尊小鐵塔,豎在那裏就不準備再動彈了,他是恨萬小三子恨到骨子裏了,我在一邊看在眼裏,心裏倒有點害怕起來,本來我是見了萬小三子頭疼的,現在我覺得可能裘奮鬥比萬小三子更厲害一點呢。還好,他們還都是小孩子。
萬小三子一心惦記著去找馬莉,寧可咽下這口氣,不跟裘奮鬥一般見識了,他催促裘奮英:“馬莉到哪裏去了?我們去找她吧?”可憐的裘奮英,我是看出來了,她哪裏知道馬莉到哪裏去了,可是為了救哥哥,她豁出去了,勇敢地說:“走吧。”
等裘奮英帶了萬小三子走後,裘奮鬥還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我過去拉他,我說:“奮鬥,萬小三子走了。”裘奮鬥眨動著小眼睛,不說話,防範警惕地瞄著我,他真是裘金才的嫡親孫子。
萬小三子追沒追上馬莉,追上了馬莉他們又說了些什麼,這些我都不知道,後來馬莉回來了,但不是和萬小三子裘奮英一起回來的,是被她的爸爸馬同誌帶回來的。馬同誌走在後麵,馬莉走在前麵,所以要說是帶,更像是押,隻是押人的馬同誌一臉惶惑,而被押的馬莉卻像個寧死不屈的英雄。
進了院子馬同誌就對黎同誌說:“你說這個小孩,撞著什麼鬼了,把自留地上的蔬菜都給拔了。”馬莉立刻反駁說:“沒有都拔,隻拔了一小塊。”馬同誌說:“小一塊也不能拔,那是我們的菜地呀,拔了我們吃什麼?吃白飯?吃醬油泡飯?”馬莉說:“白飯就白飯,醬油泡飯就醬油泡飯,有什麼了不起。”馬同誌說:“你願意吃白飯你可以吃,但是家裏其他人不能跟著你一起吃白飯。”馬莉翻了翻眼皮說:“所以我隻拔了我的那一塊地。”馬同誌說:“你的地?你小孩子哪裏有地?”馬莉說:“那是隊裏分給我們五個人的地,不是給你一個人的,也不是給你們四個人的,要不是我們家有五個人,你不可能拿到那麼多地。”馬莉真是人小心眼大,什麼都知道。現在輪到馬同誌語塞了,事實也是這樣,馬莉隻是在那塊自留地上拔掉了五分之一的蔬菜,想種一些另外的什麼種子下去,正好被馬同誌發現了,馬同誌並不知道她要種什麼,但肯定不是蔬菜。現在馬同誌和黎同誌都拿馬莉沒有辦法,馬莉真不講理,差不多就是一個女的萬小三子。馬同誌和黎同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黎同誌說:“馬莉,自留地是公家給我們種蔬菜留著自己吃的,不允許種其他東西,上次七隊的老周種了向陽葵去賣,犯了投機倒把的錯誤。”馬莉說:“我又不種向陽葵。”黎同誌趕緊趁熱打鐵追問:“那你種什麼?”馬莉沒有上當,警惕地閉緊了嘴巴。馬同誌生氣地說:“馬莉,你不聽我們的話?我叫裘書記來跟你說,裘書記會告訴你,自留地是用來幹什麼的。”馬莉冷笑一聲,說:“裘書記,裘書記我怕他嗎?”她連裘二海都不怕,真拿她沒辦法了,最後馬同誌和黎同誌隻得求助於萬老木匠,把他們的自留地用高高的竹籬笆圍起來,馬莉人小,爬不進去,但馬莉並沒有放棄,她改變了行動方案,回到院子裏,在院子的一角,灑下了種子。
種子漸漸地發芽了,再過些日子這芽就像小樹一樣地慢慢長粗起來,但誰也不認得這是什麼東西,馬莉天天看著它們一點一點地長起來,馬同誌和黎同誌也叫我過去看過,我也看不出來。塗醫生是從來不參與院子裏的事情的,除了劉玉在的那一陣,他還有點興趣,劉玉走了以後,他要不就是出診,要不就是守在合作醫療站的屋子裏,連門檻都不肯跨出來,他覺得鄉下人的事情太瑣碎,沒意思,不想摻和。可有一天塗醫生不知怎麼就走到了院子裏的那個角落,他一看,奇怪起來,就喊我了:“萬泉和,萬泉和,你過來看。”我跑過來,塗醫生說:“你不認得這是什麼?”我又看了看,還是不認得。塗醫生說:“我白教了你,這是山茱萸。”山茱萸是一種中草藥,我沒有見過,怎麼會認得它呢,我虛心接受塗醫生的批評,但是塗醫生是西醫,什麼時候教過我中草藥呢?再說塗醫生怎麼會教我識別中草藥呢,他對我爹經常給病人開中藥方子一直很不以為然,連嘲帶諷的。塗醫生見我不說話,又說:“你看看你自己,要基礎沒基礎,要態度沒有態度。”塗醫生回到自己住的東廂屋,過了一會兒出來,手裏拿了本書,遞給我,說:“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一看,是一本《常用中草藥》,我翻開一頁看了看,裏邊全是介紹中草藥的,每一個藥名下麵,都有關於這種藥的介紹和圖畫,我很快找到了山茱萸,發現它的葉子有點像梅葉,還有果實,果實畫得不清楚,看上去有點像雞頭米,關於它的文字介紹是這樣的:山茱萸(棗皮、萸肉),栽培或野生小喬木,果肉入藥。性能:酸澀溫。補肝腎、固精、斂汗。用法:治肝腎虛弱、腰膝酸軟、頭暈、耳鳴、陽痿、遺精、小便頻數、自汗、盜汗、月經過多。用量:2~4錢。我認真地看了兩遍,覺得書上畫的山茱萸和馬莉在院子裏種的山茱萸不一樣,我拿著書問塗醫生:“塗醫生,這裏畫的不一樣,馬莉種的是山茱萸嗎?”塗醫生說:“蠢啊,山茱萸是多年生喬木,像樹一樣,有的要長幾十年上百年,最快的也要一兩年才結果子,果肉才是藥。”我明白了,我指了指馬莉種的山茱萸,說:“我知道了,它們才剛剛開始生長。”塗醫生看了我一眼,說:“我怎麼老覺得你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