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一片樹葉飄走了(2 / 3)

塗醫生現在常常躲在自己的東廂裏屋不出來,也不知道他在裏邊幹什麼,有病人來了,我叫他,他總是慢吞吞的,有時候幹脆不理我,我就追到他的窗口,朝裏邊張望,看到他好像在寫什麼東西,我再喊他,不停不息地喊,他才不情不願地出來,怪我說,這點小病你都看不來,你還算跟我學過醫?

我不知道如果哪天我把痔瘡止痛膏的事情告訴塗醫生,塗醫生會有什麼反應。但是我想,也許我當初的決定錯了,導致了後來塗醫生更大的差錯。

事情本來並不複雜,就是我們醫療站所在的二小隊的一個男孩子,叫萬小弟,三歲,肚子哇哇。就這麼簡單。在鄉下小孩子肚子哇哇是很多的,可能是蛔蟲,也可能受了涼,吃了髒東西,什麼可能都有。他們沒有文化,他們家的大人也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就不懂道理,不懂知識,尤其不懂衛生知識,你要是跟他講知識,說不能吃不幹淨的東西,他就會嘲笑你,說,吃得邋遢,成得菩薩。如果你跟他講冷與熱的問題,他們又會嘲笑你,跟你說,冬穿夏衣,賽過皇帝。也有的時候,他們身上什麼地方害了瘡,就自己吐一口唾沫抹一抹。說,饞唾不是藥,處處用得著。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小孩子肚子痛喊幾聲哇哇,大人也不理睬,過一陣他們自己好了,又到處亂跑了,如果哇哇的時間長一點,一直沒有見好,大人才會帶過來讓醫生看一看,配點藥吃一吃,最嚴重的也就屁股上打一針,很快又會好起來,第二天就看見他又活蹦亂跳了。所以小孩子肚子哇哇在鄉下是件很平常的事情,誰也不會很當回事情。

萬小弟喊肚子哇哇的時候,家裏大人都在地裏勞動,也聽不見,等他們勞動回來已經很累了,聽到萬小弟喊肚子哇哇,都沒有力氣理睬他,他爹萬水根甚至還怪他沒事找事,朝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萬小弟的媽媽萬月珍說,小人不詐病。她知道兒子是真的肚子哇哇,但她也沒有力氣去關心他,就說,弟弟,蛔蟲肚皮餓了,熬一熬,等吃飽飯就好了。萬小弟就熬著,他已經痛得吃不下飯,但是大人告訴他,他吃飽了蛔蟲也飽了,就不咬他了,他隻好硬著頭皮吃下去,但是吃下去了,還是哇哇,臉色也有點發青了,大人這才抱到合作醫療站來。

已經是黃昏頭了,塗醫生又躲到自己的東廂屋裏不肯出來了,我守在他的窗口說:“塗醫生,你出來看看,萬小弟肚子痛了一天了。”塗醫生不吭聲,我再說:“塗醫生,你出來看看,萬小弟的臉都發青了。”這麼追著喊了好多遍,才聽到塗醫生有氣無力地聲音說:“我自己也肚子痛,我看不動了,你看吧。”我隻好自己替萬小弟查肚子,萬水根說他吃不下飯,我估計是小孩胃不安,就這裏按按,那裏按按,不管我按到哪裏,萬小弟都是連哭帶叫地喊哇哇,我又按不出個名堂來。在我的手下,萬小弟人小,渾身軟綿綿的,肚皮倒是硬邦邦的,我隻好又去塗醫生的窗口問塗醫生:“塗醫生,塗醫生,萬小弟肚皮硬邦邦的,是不是不消化?”塗醫生說:“你覺得不消化,就給他開點消化藥。”我說:“我開了藥,不知道開得對不對,你看看。”塗醫生“哼”了一聲,我知道他答應替我看藥方,就從窗口伸進去,可塗醫生並沒有接,隻是又“哼”了一聲,也不知道他看了沒有,隻一兩秒鍾,他就說:“好吧好吧。”我就裏抽出了藥方,回來給萬小弟開了藥,讓他回去吃藥。萬水根捧著藥,像捧著一顆救星回去了。

過了一個多鍾頭,我們都睡了,萬小弟又被抱過來了,我看到萬小弟的臉色更加不對勁了,青裏泛紫,我有點害怕了,趕緊再去喊塗醫生,萬水根也在塗醫生的窗外說:“塗醫生,藥吃下去沒有用,他還是痛。”萬月珍說:“塗醫生,你出來看看我們弟弟,我們弟弟要痛死了。”塗醫生半天沒有回音,我說:“要不我再看看。”這時候塗醫生開口了,說:“藥性哪有那麼快,又不是仙藥,你們回去再等等,等藥性到了,自然會好的。”萬水根和萬月珍很聽塗醫生的話,也覺得自己太著急了,又抱著萬小弟回家,哪知這一回萬小弟怎麼也不肯走,一邊喊哇哇,一邊死死拉住塗醫生的窗欞,死活不鬆手。塗醫生在裏邊說:“還有這麼大的力氣,沒事。”有塗醫生這話,萬水根和萬月珍也放心了,硬掰開了萬小弟的手把他抱走了,萬小弟瞪著絕望的眼睛,哭喊著:“哇哇呀,哇哇呀,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哇哇呀——”萬小弟張大嘴哭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舌頭又紫又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舌頭,我趕緊又到塗醫生窗下,告訴了塗醫生,塗醫生悶了一陣,才說:“他要是再來看,你喊我。”

萬小弟走後,院子裏又沉靜下來,我卻再也睡不著了,萬小弟臨走前的哭喊和他的絕望的眼神,讓我膽戰心驚。我總覺得要出什麼事了,這麼想著想著,就覺得耳邊有敲門喊人的聲音,爬起來一看,沒有人,再躺下,又覺得有人來了,再爬起來,又沒有,這麼折騰了小半夜,終於有點困了,我剛剛迷糊過去,又聽到了聲音,我以為又聽錯了,決定不理睬這個聲音,但是聲音越來越響,真的有人敲門喊人。我聽到喊聲中有喊塗醫生的,有喊萬醫生的,也有喊救命的,我趕緊爬起來一開門,看到萬水根抱著腦袋耷拉著的萬小弟,萬小弟差不多已經沒氣了。我狂敲一陣敲開了塗醫生的門,塗醫生出來一看,臉色頓時緊張起來,問:“怎麼弄到現在才來?”萬水根哭喪著臉道:“來過幾次了,你們說胃痛不要緊。”塗醫生張了張嘴,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麼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說:“是膽道蛔蟲啊!誰說是胃痛?誰說是胃痛?”自問了兩遍,發現自己的思路不對,趕緊說:“快去弄船,要機帆船,馬上上縣醫院!”萬水根愣了片刻,把萬小弟交給萬月珍,自己轉身奔了出去,萬月珍已經開始哭了,她幾乎抱不動萬小弟了,我的兩條腿也軟得邁不開步子,隻會傻站著,塗醫生罵道:“萬泉和,你站著等死?”我趕緊接過萬小弟抱緊,塗醫生到醫療站取了些急救的用品,一起出來,萬水根已經喊來兩個壯勞力,船也已經到了,大家上了船,萬水根拚命加大馬力,馬達聲震得安靜的夜都抖動起來。這時候我們都希望萬小弟能像剛才一樣又哭又鬧,可萬小弟一點聲息也沒有,塗醫生給他打了針強心針,針打下去大約一兩分鍾後,萬小弟吐出一口氣,張開了嘴,對著我喊了一聲:“媽媽,哇哇。”頭一軟,歪到一邊,萬小弟就這樣去了,我看到有兩條蛔蟲從他的鼻子裏鑽了出來。萬月珍一看,“嗷”了一聲,就暈過去了。

萬小弟死了,船也不用再往縣城開了,但也沒有轉回頭,馬達熄火了,船就這樣飄浮在河麵上,既不向前也不後退,沒有一個人說話,萬水根的手仍然扶著舵,他的眼睛低垂著,看著我手上的萬小弟,過了好半天,他扔開了舵,“嗚”的一聲抱著自己的頭蹲了下去。

如果換了一個強悍的農民,他這時候也許會打我,打塗醫生,如果他打我,或者打塗醫生,我們都會覺得好受些,可萬水根是個老實人,他不會打人,也不會罵人,甚至都不會滿懷仇恨地瞪著我們,他隻是抱著頭“嗚嗚”地哭,像一條被人欺負了的狗,有說不出的哀怨。

塗醫生雖然也驚慌。但到底比我鎮定一點,他先掐了萬月珍的人中,把萬月珍弄醒過來,然後說:“回吧。”隊裏請來幫忙的兩個勞動力,都聽塗醫生的話,把船頭調轉了,萬月珍從我手裏抱過萬小弟,低低地抽泣著,一切竟都是那麼的安靜。

回到隊裏,萬水根夫婦把死去的萬小弟抱回去了,我和塗醫生回合作醫療,塗醫生一頭紮進了自己屋裏,關緊了門,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流著眼淚,跑到我爹床前,我爹一如既往地閉著眼,他晚上總是閉眼睡覺,似乎再大的事情也打擾不了他。我坐在他的床邊,哭訴著說:“爹,爹,你醒醒吧,你起來吧,還是你做醫生吧。”我爹不理我,我就繼續說著,可我爹仍然不理我,始終不理我,我說到最後,嗓子又幹又痛,我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我爹的眼角,滴下一滴水來,我說:“爹,你哭了。”

天還沒有亮,敲門聲又響起來了,我去開院子門,是萬水根來了,我先是嚇了一跳,以為他來算賬了,我往後退了退,心裏在想,你要是算賬,就找我算賬,我本來也不是當醫生的料,借這件事情我就不當了,最好不要讓塗醫生受過。但是萬水根兩眼無光,好像沒有看見我,他直直地走到馬同誌家門前,怦怦地敲馬同誌家的門,馬同誌一家被吵醒了,爬起來問什麼事,萬水根“嗚嗚”地哭著說:“馬同誌,黎同誌,弟弟死了。問你們討幾個洋釘釘小棺材。”馬同誌拿出一包洋釘交給萬水根,萬水根謝過馬同誌,又哭著走了。我聽到黎同誌在和馬同誌說:“他的意思,是想告訴我們,赤腳醫生誤事了,他還會到別人家借東西的。”

黎同誌的話是有道理的,到了天亮的時候,二小隊所有的人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他們並沒有到合作醫療站來說什麼,他們隻是挨個地跑到萬水根家去看躺在那裏穿上了新衣服的萬小弟,女人陪著萬月珍哭一通,男人陪著萬水根抽掉一根大鐵橋煙,然後離開,然後又來一些人,再離開,再來,離得比較近的其他幾個小隊也有人來看。

兩天以後,萬小弟就葬掉了。葬掉了萬小弟,事情也就慢慢地過去了。過了些日子,聽說萬月珍有喜了,他們要再生一個孩子,來替代萬小弟,如果能夠再生個兒子,那就更好了,萬小弟的陰影總會漸漸消去的。大隊合作醫療也沒有因為萬小弟的事情就變得門庭冷落,大家該看病的還是來看病,隻是回避著萬小弟的話題。但是萬小弟的影子在我心裏卻拿不掉,我老是在半夜裏驚醒過來,因為萬小弟老是出現在我的夢裏,對著我喊“媽媽,哇哇。”我驚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我去找塗醫生,我站在他的窗口說:“塗醫生,萬小弟老是來找我。”塗醫生也沒有睡著,他氣鼓鼓地說:“他不光找你,也來找我。”我說:“那怎麼辦?”塗醫生說:“我還想問你怎麼辦呢。”

其實那時候農村裏生病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萬小弟的事件把我和塗醫生都嚇著了,現在我們變得草木皆兵,一點小病,明明有把握看的,也讓人家到公社衛生院去,到縣醫院去,甚至要叫他們到城市裏的大醫院去,開頭幾次,把病人嚇得不輕,後來他們漸漸發現,是我們兩個赤腳醫生被嚇著了,小心為妙。隻是這樣一來,他們麻煩了很多,浪費了他們的錢,還耽誤他們掙工分。不過農民雖然有想法卻不敢說出來,他們隻是希望赤腳醫生漸漸地忘掉萬小弟,恢複正常的工作,因為還有更多的病人等著他們呢。

下放幹部馬同誌也是老胃病,痛得止不住的時候就打阿托品,平時都是塗醫生替他控製藥量的,但現在塗醫生膽小如鼠,不敢自己開藥,我們一起把馬同誌送到了公社衛生院,結果卻因為公社的醫生不了解情況,把藥量弄大了,造成馬同誌藥物中毒,出現幻覺,他彎腰站在醫院的病床上不間斷地做著插秧的動作。馬莉和馬開放學後趕來,馬同誌正在床上插秧呢。馬莉到底還小,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看見平時很嚴肅很拘謹的父親在床上這樣折騰,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馬開比馬莉懂事多了,他罵馬莉說:“你還笑得出來,爸爸要死了。”馬莉說:“呸,你才要死呢,有萬泉和在,誰也死不了。”馬開跟她爭,說:“萬泉和個屁,萬泉和把萬小弟都看死了。”馬莉說:“你才放屁,萬小弟是塗三江看死的,跟萬泉和沒關係。”塗醫生在一邊聽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馬莉和馬開在病房裏吵成一團,最後被趕了出去,我追出來想勸勸他們,馬開卻很瞧不起我,理都不理我,一甩手就走了。馬莉對我說:“萬泉和,你把本事弄好了,再不要看死人了。”我想跟她說我學不好本事,但是看著馬莉瞪大的眼睛,我都不敢這麼說,我感覺到馬莉身上有一種氣勢,讓人害怕,我趕緊咽了一口唾沫,沒有再說話。我們又回到病房,馬同誌的病情經過治療穩定下來了,不再插秧,躺平了,但情緒還是有點激動,打了睡覺的針也不想睡,嘴裏說:“我去罱河泥,我去罱河泥。”兩隻手就做罱泥的動作,一夾,又一夾,又一夾。最後藥性到了,他才睡過去。

馬同誌的病雖然把我和塗醫生都嚇了一下,但回去的路上,我卻意外地發現塗醫生的情緒很高漲,我不知所以地看了看他,他興奮地說:“萬泉和,你看見惠醫生了嗎?他坐在門診室裏了。”我不知道誰是惠醫生,塗醫生又說:“惠醫生是內科的,當初也是跟我同一批下放的,現在他已經回來了,在門診了。”我把塗醫生的話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惠醫生回來坐門診跟塗醫生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這麼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