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家的時候,萬小三子正在院子裏和馬莉說什麼,裘奮英守在一邊,像個忠誠的衛士,看到我們回來,馬莉對萬小三子揮了揮手,說:“行了行了,別囉唆了,走吧。”萬小三子很聽話,乖乖地走了,裘奮英也跟了出去。她現在是半步不離萬小三子,也許是跟萬小三子跟習慣了,離開了萬小三子,她心裏就不踏實。萬小三子走後,馬莉跟我們到合作醫療站,但她並沒有進來,隻是站在門檻上,朝裏邊看著,說:“萬泉和,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幫你喂你爹吃飯的。”我這才猛地想起了我爹,因為萬小弟的死,害得我總是提心吊膽,神魂不定,一有病人來,就怕他死去,送馬同誌去公社衛生院的時候,一路上心裏就念叨著,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啊,竟把我爹給忘記了,要不是馬莉,馬同誌活過來,我爹倒要餓死了。我趕緊拍馬莉的馬屁,我說:“馬莉,你要紅蝴蝶結嗎,下次貨郎擔來了,我買了送給你。”馬莉說:“你才要紅蝴蝶結呢。”我說:“你不要紅蝴蝶結,那你要什麼?”馬莉說:“我要,我要——”剛才還一臉凶巴巴的,說了兩遍“我要”,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撒腿就跑,連跑邊說:“我偏不告訴你,我偏不告訴你。”
我納悶了一會兒也就算了,小孩子的事情你不能跟她認真的。我趕緊進屋看我爹,我爹眼皮眨巴得很厲害,我知道我爹想聽我說馬同誌的事情,我就說了,說到馬同誌阿托品中毒在床上插秧,我爹的嘴角流下了一縷口水,我替他擦了,繼續說:“後來,後來給他打了安眠針,他還罱河泥呢。”我爹繼續眨巴眼睛,我跟我爹說:“爹,嚇死我了,阿托品中毒會這樣子的啊?”我爹還是拚命眨巴眼睛,我說:“不過爹,這次不能怪我,不是我打的針,也不能怪塗醫生,是公社衛生院的醫生打的。”我爹仍然不滿意,我又說:“爹,我知道,你是怪我們沒有向公社衛生院的醫生提供情況。”我爹這才停止了眨巴眼睛。
自從馬同誌生病、塗醫生送了馬同誌去公社衛生院、再回來,這一去一來以後,塗醫生的情緒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每天一早就開門迎接病人,甚至還知道把自己和自己的屋子打掃得幹淨一點,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總之,我看得出來,塗醫生的工作熱情又回來了。我雖然不知道塗醫生的變化因何而生,從何而來,但看到塗醫生高興,我也高興,塗醫生工作積極性高,我的工作積極性也高,我們的合作醫療站又開始呈現新氣象。不過在我的感覺中,這種新氣象和早先的輝煌似乎有些不同的味道,不同在哪裏,我說不太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塗醫生的工作比過去更加認真負責,凡是病人需要去公社衛生院拍片、化驗或者作其他什麼儀器檢查的,他都親自陪著去。這樣塗醫生三天兩頭就跑公社衛生院,病人很不過意,老是覺得欠塗醫生太多,塗醫生卻樂此不疲。有幾次我也覺得塗醫生來來往往太辛苦,我提出來由我送病人去,塗醫生卻堅決拒絕,不要我去。
這天下晚,病人都走了,我坐在合作醫療站門口,目光穿過我們院子的大門看到有一個人在路上奔過來了,漸漸地近了,我才看出來是塗醫生。他一路狂奔著進來,最後差不多跌進院子來了,還沒站定就氣喘籲籲大聲說:“萬泉和,萬泉和,馬同誌上調了。”我沒聽清楚,嚇得心亂跳,我以為馬同誌自殺上吊呢,趕緊問:“在哪裏,在哪裏?”塗醫生說:“在縣委,聽說安排在縣委辦公室。”我這才知道馬同誌是上調而不是上吊,鬆了一口氣,我也感到高興,但我沒有塗醫生高興得那麼厲害,塗醫生簡直有點手舞足蹈,我不知道塗醫生興奮的哪回事,就像上回他看到他從前的同事惠醫生又坐在門診裏那樣,我覺得他的興奮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很長時間裏塗醫生一直沉著臉,不開心,現在好不容易開心了一點,我要趕緊乘勢讓他更開心一點,我拍馬屁說:“塗醫生,上次馬同誌發病,幸虧你及時把他送到醫院,不然他要是胃穿孔了,上調也調不成了。”塗醫生朝我翻翻眼睛,我又說:“我們後窯村,離不開塗醫生。”不料我這一說,塗醫生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呸”了我一口,說:“你個烏鴉嘴,呸你的!”情緒眼看著又低下去了,我好心又辦壞了事,趕緊閉上烏鴉嘴,不敢吭聲了。
老話說,好女怕纏郎,但這是講大人的,這老話難道對小孩也起作用?本來馬莉是看不上萬小三子的,她對他吆來喝去,但萬小三子百折不撓,馬莉居然漸漸地接受了萬小三子,她不再排斥萬小三子,而是經常和萬小三子一起嘀嘀咕咕,不知想搞什麼鬼。一個男萬小三子已經夠大人受的,再加上一個女萬小三子,真不知他們會鬧出什麼麻煩來。好在我知道他們的目標不是我,這一點我可以稍稍放心。
他們的麻煩說來就來,萬小三子裹挾著一股歪風進來了,他滿臉通紅,不停地咳嗽,咳得好像馬上就要斷氣了。我和塗醫生都緊張起來,萬小弟的陰影雖然漸漸離去,但一遇風吹草動,又會重現出來,現在看到萬小三子上氣不接下氣,我們的眼前,就出現了萬小弟的樣子,尤其是我,我就眼睜睜地看見萬小弟倒在我懷裏說:“媽媽,哇哇。”
裘二海和馬莉也已經緊跟著追進來了,他們不懷好意地看著塗醫生給萬小三子作檢查。塗醫生趕緊給萬小三子量體溫,體溫表拿出來一看,塗醫生嚇了一跳,說:“三十九度了?你咳了多長時間了?”萬小三子一直在咳,無法說話,塗醫生拿聽診筒聽他的後背,他一邊聽,萬小三子一邊咳,我看他恨不得把心肺肚腸子都一起咳出來,連我也忍不住要咳起來了。塗醫生的聽筒隨著萬小三子一起一伏的後背起伏了一會,他臉上有點疑惑,嘴上說:“咳得這麼凶?熱度這麼高?肺上倒沒什麼,像急性支氣管炎,我這裏沒有特效藥,叫你家大人送你到公社吧。”我正想著是不是要趕緊通知萬全林,不料萬小三子卻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拍手拍腳地哈哈大笑說:“塗三江啊塗三江,你什麼醫生啊,我就是喝了一杯燙開水,你就說我支什麼炎——”馬莉笑道:“支氣管炎。”萬小三子說:“塗三江,支你的氣管支你的炎去吧。”現在他不是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而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躺在那裏掛水的萬裏梅和另一個病人也被他感染了,忍不住跟著笑起來。裘二海生氣地說:“塗醫生,你這個醫生是怎麼當的?”明明是萬小三子搗亂,裘二海卻批評塗醫生,這太不公道。裘二海怎麼總是站在萬小三子一邊,我覺得裘二海和萬小三子之間,有很大的問題,這事情從裘二海送我學醫就開始了,就埋伏在那裏了,但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
塗醫生氣道:“萬小三子,你過來,替你查查心肺,我看你是爛心爛肺了。”萬小三子說:“你才爛心爛肺,你要是有好心好肺,怎麼把萬裏梅治成這樣?”裘二海也緊跟著說:“是呀,沒聽說過,萬裏梅本來就是個胃氣痛,村裏哪個沒有胃氣痛?怎麼給你治得人都變了一個人?”我想衝裘二海說,你當然會這麼想,萬小三子怎麼想,你就怎麼想。可塗醫生並不清楚這其中萬小三子和裘二海的關係,他隻知道生氣,一氣之下,一甩手走出去了。
我趕緊跑出來找塗醫生,塗醫生正坐在門檻上出氣,我很於心不忍,說:“塗醫生,你別生氣,不要跟萬小三子一般見識。”我以為塗醫生會批評我,他才不會跟萬小三子一般見識呢,哪知塗醫生卻抱著腦袋長歎一聲說:“萬泉和,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驚得張大了嘴。塗醫生又說:“萬小三子說得對,我爛心爛肺,我要走了,等一會你跟裘支書說一下,我走了。”他說話間真的就站了起來,拍拍屁股,就往外走。我開始以為他說氣話,現在看他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到哪裏去,趕緊追問:“塗醫生,塗醫生,你到哪裏去?”塗醫生回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非常複雜,以我的智力,我還解不開這其中的內涵,他看過我這一眼後,情緒平靜了些,他對我說:“萬泉和,萬裏梅的病你不要再給她治了,別說你治不好,就是你爹爬起來也治不好她了。”我用心地記下了塗醫生的話,我又想起我爹臨死前跟我交代的也是萬裏梅,事情就是這麼巧,不過我爹的吩咐和塗醫生的吩咐是不一樣的,不過從內心來說,我更喜歡塗醫生對我的吩咐。塗醫生又說:“萬泉和,我房間裏的東西,你隨便拿好了。”我說:“這怎麼可以,那是你的東西。”塗醫生說:“我不要了,但是我的日記本,你不要看,替我收起來。”我愣了一下,這個承諾我很難做到,如果我看到了塗醫生的日記本,我不敢保證我不看他的日記,哪怕偷偷地看上兩眼也好,看看塗醫生在想些什麼。我的猶豫讓塗醫生立刻認識到他的話是白說的,所以他改了口說:“你要看也可以,你就看那本藍皮子的,黃皮子的不要看。”我心裏正在想,那我也做不到,有兩本日記本,為什麼我隻看一本呢?塗醫生又看穿了我的想法,再一次改口說:“如果你一定要看黃皮子的,也可以,但你看了不要跟別人說,更不要給別人看,好不好?”我終於老老實實地說:“好的。”但是我想塗醫生他不應該相信我的老實,我看了以後萬一忍不住說出去,那就是出賣塗醫生了。塗醫生再一次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又退了一步說:“就算你告訴別人,也沒什麼,你想說你就說好了,反正我走了,我不再是後窯大隊的赤腳醫生了。”我這才猛然驚醒,大急,上前扯住他的衣襟,說:“塗醫生,塗醫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塗醫生沒有回答我該怎麼辦,他堅定地扒拉開我的手,走了。
他走的時候,空著兩隻手,什麼東西也沒有帶。我感覺我是在做夢,我掐了掐自己的肉,好疼,不是做夢。
塗醫生像一片樹葉隨風飄走了。
我給塗醫生的承諾還是做到了,我看了他的日記,但是沒有告訴別人。我才想起來,自從萬小弟出事以後,塗醫生老是躲在自己屋裏不出來,好像在寫什麼東西,現在知道就是寫的這個,我也沒想到塗醫生竟有這麼多的話要對著紙頭說。塗醫生記錄的大部分內容都和他看病有關係,誰誰誰的病情怎麼樣,他是怎麼治的,治了以後情況怎麼樣,凡是沒有認真記錄下來的,他都一一補上了,我很佩服塗醫生的記憶。塗醫生在補記病曆的時候,也記下了一些和看病沒有直接關係的一些事情,那就是記在黃皮子本子裏的內容,我看到其中的一件事情,和馬莉有關,這件事情我起先已經忘記了,現在看了塗醫生的日記,我又回憶起來了。就是那一次塗醫生去踢馬莉種的山茱萸,馬莉說塗醫生的老婆和女兒都不要他了,塗醫生很生氣,跟馬莉辯論,哪知塗醫生在日記中寫道:“馬莉怎麼會知道我的事情?林雪和我離婚帶走了女兒的事情,難道真的被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那肯定馬同誌黎同誌也都知道了,如果馬同誌黎同誌都知道了,那肯定有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可他們卻從來不跟我提起,他們是同情我可憐我?還是馬莉這死丫頭隨口亂說的,我踢了她的山芹萸,她有意咒我?總之這事情竟被她一屁彈中了,我心裏很痛,很難過,歡歡走的時候,哭著喊我,可是現在她肯定有了新爸爸,歡歡,你還記得你自己的爸爸嗎——”這是一次。還有一次和我有關,塗醫生寫道:“為什麼萬裏梅每次來都要說給萬泉和介紹對象的事情?今天又說了一個,什麼什麼的,說得我心裏很煩,她怎麼就不替我考慮考慮——當然,也不能怪她,她哪裏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我真是啞巴吃黃連。”再有一次,這一次塗醫生的字不那麼潦草,端正起來,他說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了,是鎮上的一個營業員,見過麵,年輕,長得也好,水淋淋的,他很想告訴我,可是我怕他聽了難過,就沒有說。看了塗醫生的這一個日記,我才想起為什麼每次萬裏梅跟我說找對象的事情,塗醫生都會有些異常,原來他自己正在處對象呢。
後來我聽說塗醫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天天坐在公社衛生院的台階上,等待原單位把他招回去,最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回到了公社衛生院,和惠醫生、也和其他許多下放了又回來的醫生一樣,回到自己的崗位。塗醫生重新又坐到了傷科門診室裏,有個病人好多年不見他,一下子見到了,竟然哭了起來,說:“塗醫生,你總算回來了,我有救了。”他這話說出來,其他醫生聽了肯定不高興,但農民就是這樣,直來直去,說話不會太在意別人的感受,有時候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別人有什麼感受。
大家都知道是萬小三子氣走了塗醫生,全大隊的人都恨上了萬小三子,也恨裘二海,沒有裘二海的撐腰,萬小三子不可能這麼猖狂。但我還是覺得奇怪,塗醫生怎麼會被萬小三子氣走呢,當年他被我爹氣走還情有可原,畢竟我爹是個有水平的醫生,萬小三子隻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名聲也不好,塗醫生怎麼會跟他認起真來呢?難道塗醫生真的認為自己水平不行,沒資格當赤腳醫生嗎?如果真是這樣,他不能當赤腳醫生,難道就能回到公社衛生院當醫生嗎?我想來想去,所有的道理都是不通的。
我這個人,你們也許已經看出點眉目來了,我不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