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高地估計了對聯的作用,沒想到對聯在起了一定的作用以後很快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好在我有的是辦法,第一招不行,我再用第二招。我的第二招其實你們也知道了,就是讓裘二海給你記工分。這一招果然引起了你爹萬人壽的不滿,他雖然嘴上說是因為不公平才不滿的,但事實上,他已經感覺到了來自他兒子的壓力和競爭。這些招數雖然小,但我相信一點一點積累起來最後會起到很大的作用。隻是有一點你可能會對我產生懷疑,裘二海又不是我爹,憑什麼我說什麼他就聽我的,我讓他給你記半個人工,他就給記了,這不奇怪嗎?連我爹還對我的話打折扣,把錦旗換成了紅紙頭,裘二海倒會是對我唯命是從?這當然奇怪,這也是一個謎,我會解開來讓你知道的,但現在還不到時候。現在不說我和裘二海的事情,先說我怎麼繼續對付你爹萬人壽。那一天大家下地割稻子,我一個人在村裏晃蕩。其實我是故意晃蕩給別人看的,好讓別人覺得萬小三子百無聊賴,其實我是別有用心,蓄謀已久想找你爹萬人壽的錯頭。”
我被萬小三子的陰謀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問:“你沒把我爹怎麼樣吧?”萬小三子大度地揮了揮手安慰我說:“你放心,我隻是一個七歲的小孩,能把你爹怎麼樣?我在村子裏晃蕩晃蕩,就看見了裘癩痢。他一邊走一邊往頭上撓癢,我知道裘癩痢又要找你爹萬人壽去看他的癩痢頭了。”我趕緊說:“我爹已經給他冶得好多了。”萬小三子承認說:“好是好多了,但還沒有徹底好,所以裘癩痢又找你爹,他想徹底治好,就讓我有了可乘之機。我跟裘癩痢套近乎,恭維說他的癩痢頭已經不怎麼癩了,我問萬人壽醫生給他用什麼藥治的,裘癩痢告訴我,萬醫生用的是一種叫潤肌粉的東西,是萬醫生自己用草藥配製的。”聽到這兒,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萬小三子看出了我的緊張,拍了拍我的膝蓋,說:“你猜對了,但是不用緊張——我偷了我家的辣椒粉,拌在你爹萬人壽的潤肌粉裏,結果裘癩痢回去一擦,癢倒確實不是癢了,結果痛了個半死。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你爹萬人壽用辣椒粉給裘癩痢治癩痢頭。”
萬小三子這一招是很陰毒的,他給我爹造成了惡劣的影響,那一陣村裏有不少人中了萬小三子的奸計,當然也有好心人不忍傷萬人壽的心,就委婉地說,萬醫生是有水平的,但畢竟年紀大了。這樣說,也是他們給我爹麵子。但傳到我爹耳朵裏,他一樣的生氣,我爹萬人壽認為他是不會老的,當然就更不可能輸給別人,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是要爭一個高低的。
聽到這兒我又說:“可是我不和我爹爭高低。”萬小三子說:“這跟你沒關係,所有我做的這些缺德事,都是我在想方設法讓你當醫生。沒有人知道我的想法,我隻是一個七歲的小孩,雖然大家罵我小棺材,雖然我有點邪,但我的心思人家怎麼會知道呢?你還記得在宣布你學醫的群眾大會上,你爹上跳下躥地反對,後來我趴在他耳朵邊上說了幾句話,你知道我對你爹說的什麼嗎?”我依稀地記起了這個情形,我搖了搖頭說:“你咬著他的耳朵說,我怎麼聽得見。”
萬小三子滿意地笑了笑,說:“我跟你爹萬人壽說,你要是不讓萬泉和學醫,裘二海就要在群眾大會上宣布,萬泉和是他的兒子。”我跳了起來,就跟當初我爹在會場上跳起來臉色大變一樣,我也臉色大變,又急又氣道:“萬萬斤,說話要有證據!”萬小三子說:“可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裘二海說的,裘二海手裏捏著證據呢,要不然那一天你爹怎麼甘心甩手就走了呢?”
我啞口無言。但我決不相信萬小三子的話,那時候他才幾歲的一個孩子,什麼辣椒粉,什麼誰是誰的兒子,他能搞得懂嗎?就算他搞懂了,這麼多年過去,他還能記得這麼清楚、敘述得這麼有條有理嗎?我非常懷疑他這些話的可靠性,可萬小三子不理睬我的疑惑,他繼續講他的故事:“我的第一步基本上達到了預想的效果,第二步的難度就大得多了,因為第二步我要對付的是裘二海。我雖然有點壞,但畢竟人微言輕,我在村裏說話,連屁都不如,連螞蟻都不會理睬我。那麼村裏有誰人大言重說話算話呢,當然就是裘二海了。我知道,隻要裘二海開口,你就能當醫生。但是要想讓裘二海聽我的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付裘二海不能像對付你爹萬人壽那樣,我得做好更充分的準備。所以,我開始在暗中研究裘二海。我研究裘二海的第一步,就是偷偷地跟蹤他。
跟蹤裘二海,我發現了一個秘密,裘二海喜歡到女人家裏去,凡是這個女人的男人進城搖大糞或者上工地開河去了,裘二海就會偷偷地跑進她家去——”我聽萬小三子說到這兒,又忍不住插話了:“他不光到女人家裏去,他還把女人叫到大隊部。”我這麼說,並不是落井下石亂栽贓,我是有事實根據的,因為有一次裘二海竟然忘記了大隊辦公室的廣播開著,結果全後窯大隊每個小隊的大喇叭裏都傳出來裘二海和一個女人在說話,因為是廣播裏的聲音,大家聽得出裘二海,卻聽不分明那個女的是誰。結果在很長時間裏,後窯的人一直都在互相猜疑,互相爭吵,有人是互相推諉,你說是我,我說是你,但也有人反過來,互相爭奪,兩個女人都說是自己,最後還打了起來。而這兩個為了爭奪裘二海打起來的女人中有一個還是軍婚,這可把裘二海嚇壞了,擺平了這件事情後,他收斂了一陣,可不多久又舊病複發了。
萬小三子不喜歡我打斷他的思路,朝我擺了擺手,繼續說:“我開始並不知道他進去幹什麼,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嘛,我在窗下偷聽他們的說話,我聽到裘二海說,我的乖乖寶貝,我的心肝肉。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有一次我惹我媽生氣了,我媽罵我說,萬小三子,你個小棺材,你一點不像萬全林的兒子,你倒像裘二海狗日的兒子。我媽的話似乎給了我一點啟發,我問我媽,兒子是怎麼生出來的?我媽又罵我,不回答我,倒是我爹告訴了我,他說,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覺生出來的。我說,那就是裘二海和我媽睡覺生了我?我媽氣得拿起掃把打我,我逃開,但沒有逃遠,因為我還沒有弄清楚一些事情呢。我站在院子裏,乘機往我媽身上栽贓,我對我媽說,我知道,我就是裘二海的兒子,你看看我的臉,我的眼睛是三角眼,裘二海也是三角眼,我的鼻子是鷹鉤鼻,裘二海的鼻子也是鷹鉤鼻。我媽更急了,大聲地罵我放屁,我說,媽,你別難為情了,我親眼看見裘二海爬到你的床上,還跟你說,我的乖乖寶貝,我的心肝肉。這話被我說中了,我媽愣住了,臉頓時紅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大罵道,小棺材,你放屁,你還沒有生下來,你怎麼會看見?你怎麼會聽見?你看,我媽不打自招了,可我心裏倒多了一份負擔,本來我是亂栽贓的,不料一栽就栽了個準,難道我他媽的還真是裘二海的種?我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否定了這個想法,我和裘二海,根本不可能,一點相像的地方都沒有。但我先不管這些,既然你裘二海有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怕你不讓萬泉和學醫。我去找裘二海,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裘二海還不是書記,是隊革會主任,老支書生了病,公社正在考慮換誰接替支書,裘二海覺得他自己希望很大,所以那時候他得小心一點,我正好抓住了這個機會。”
他的故事越說越好聽,越說越精彩,我想緊閉我的嘴巴繼續聽他說,可當我一聽到“機會”兩字,我又忍不住了,又一次打斷他說:“萬萬斤,你不實事求是,你那時候才七歲,你怎麼會抓住機會。你連什麼是機會你都不懂。”萬小三子說:“咦,萬醫生,你的腦子蠻靈光嘛,我承認,我七歲的時候並不懂什麼叫機會,但你沒有發現事物發生了變化嗎?現在給你講故事的人不是七歲的萬小三子,而是中學生萬小三子,而且是一個聰明過人的中學生,當初我也許不懂什麼叫機會,但現在回想往事,我知道那就叫機會。”萬小三子是個雄辯家,我說不過他,隻好繼續聽他說故事。
“我找到裘二海,他正在大隊召集會議,我有意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出來,對他說,裘二海,我喊你一聲爹好嗎?裘二海看著我,不知道我什麼意思,盯著我研究了半天,可憐的裘二海,他怎麼知道我的心思,麵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他第一次顯得那麼手足無措,他說,萬小三子,你什麼意思?他問了一句,臉色突然警惕起來,趕緊又補了一句,誰叫你來說這個的?我說,反正是有人叫我來的。裘二海臉色更難看了,看上去他要揪我的衣服了,但他被我眼睛裏的凶險嚇住了,縮回了手問,誰?誰叫你來說這些屁話的?是你爹?我趕緊洗脫我爹,我說,不是我爹。裘二海想問是你媽嗎?但他沒有問出來,我就替他說了,也不是我媽。裘二海似乎鬆了一口氣,說,那到底是誰?我說,你別管他是誰吧,你到底要不要我喊你爹。裘二海說,憑什麼你要喊我爹?我說,憑你是我的爹呀。裘二海一聽,臉色更是大變,他張口想罵我,但那些髒話到了嘴邊卻被嚇回去了,因為他忽然想到,要是他罵了我,這件事情就等於公開了,雖然裘二海在整個後窯大隊十三個生產小隊都可以耀武揚威無法無天,但這個誰當支書的節骨眼上他得提著點小心,所以他不敢罵我,更不敢叫我滾,他低三下四低聲下氣地對我說,萬小三子,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到公社開會,帶一個皮彈弓送給你。我一聽他這話,再一看他的神態,我知道我的陰招起作用了,我才不要他的皮彈弓,我朝他翻了個白眼,他也是個聰明人,也看出來我不稀罕皮彈弓,他以為我要別的東西,就問我,萬小三子,你想要什麼你盡管說。那我就不客氣地直奔主題了,我說,你知道萬人壽用辣椒粉擦人家的癩痢頭吧?裘二海點頭哈腰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說,你既然知道,還讓他當醫生啊?裘二海苦著臉說,可是萬人壽要是不當醫生,就沒有醫生了呀。我說,不是有萬泉和嗎,萬泉和不是醫生嗎?裘二海疑惑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萬泉和?萬泉和他不會看病呀。我說,這個問題很簡單嘛,你送他去學,他就學會了。裘二海到這時候才徹底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尋思了半天,反複把握著其中的分寸,權衡著裏邊的利弊,他自言自語道,萬泉和學醫?萬泉和學醫?這也沒有什麼呀,他爹本來就是醫生,他爺爺也是醫生,他爺爺的爹也是醫生,他為什麼就不能當醫生呢。雖然他是自言自語,但我知道他是有意說給我聽的,他在討好我,更主要的是他已經權衡出了事情的利弊和輕重,在讓萬泉和學醫和讓他的醜事暴露這杆秤上,他找到了準心,調整了天平,我乘機說,既然沒什麼不可以,那就趕緊讓他去學呀。裘二海說,那就學罷,有多大個事。於是裘二海就找了你,讓你去學醫。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我聽了萬小三子的敘述,愣了半天,雖然他說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我又捉摸不出問題在哪裏,我想了半天,說:“後來呢?”萬小三子說:“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說:“我不是說後來,我是說現在,現在你耳朵裏還聽到有萬泉和醫生嗎?”萬小三子湊到我麵前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臉,說:“你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我說:“你耳朵裏早已經沒有萬泉和醫生了,現在你為什麼又重蹈覆轍不許裘二海派別人去學醫?”萬小三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說:“現在我的耳朵確實是沒有那個聲音了,但是現在馬莉嘴巴裏有那個聲音,你知道吧,馬莉嘴巴裏的聲音,就是我耳朵裏的聲音,就是我心裏的聲音,這個你懂嗎?”我張口結舌,被他徹底地擊垮了。
我才明白了之前的一些事情,但是現在不是從前了,現在萬小三子是為了馬莉,是馬莉要我繼續當醫生,永遠地當下去,萬小三了捧了馬莉的熱屁當香山芋,可害苦了我。我真夠倒黴的,好像我這一輩子就被這一男一女兩個小魔頭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