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萬小三子和馬莉是劫持我還是綁架我,我高低死活都不能再當醫生了,但是我又沒路可走,裘二海不聽我的,當然他也未必願意聽萬小三子指揮,但他屁股上的屎被萬小三子攥在手心裏,萬小三子緊緊攥著裘二海的臭屎,也不嫌髒不嫌臭,為的就是隨時可以要挾他。裘二海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怎麼能受萬小三子的要挾?怪他自己不走運,頭一次是升遷的關鍵時刻,這一次偏偏又碰到了被審查賬目的事情,所以裘二海再怎麼猖狂一世,卻兩次栽在萬小三子手裏。他這一栽二栽的不要緊,卻害得我計劃一落空再落空,我又思來想去,最後終於讓我想起一個人來:吳寶。
我無法可想,便低三下四去求吳寶。吳寶在公社文化站排練節目,一大幫男男女女都混在一起,吳寶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了我,他並沒有走過來,隻是衝我點了點頭說:“萬泉和你來啦?”女隊員都看著我,我很高興,趕緊給吳寶和其他幾個男的遞上煙,吳寶說:“萬泉和,你也抽煙了?”我說:“我不抽煙,我是專門買了給你抽的。”吳寶看了看煙的牌子,說:“紅金,萬泉和你出手蠻大方的。”我知道吳寶的話裏有嘲諷的意思,但我沒有在意,我是來求他的,他再怎麼嘲諷我,他哪怕罵我,甚至打我,我都得忍著。我點頭哈腰地說:“吳寶,我有點要緊事情來跟你商量。”別人沒興趣聽我的要緊事情,都走開了,吳寶看了看我,很瞧不起我說:“萬泉和,你能有什麼要緊事情?”我說:“塗醫生回來了。”吳寶說:“我知道,我在公社衛生院看到他了,怎麼,你要找他嗎?”我說:“我不找他,我找你,吳寶,我是來求你的,你能不能回到後窯大隊醫療站?”吳寶說:“你到底撐不下去了。”我說:“我早就撐不下去了——要麼你回去,要麼我關門。”吳寶說:“你關門好了。”我說:“吳寶你別這樣事不關己,你畢竟也做過赤腳醫生,你對後窯醫療站總有點感情的吧。”話一出口,我就看到吳寶臉上的壞笑,我想我說壞了,說到感情了,觸到他的心境了,他可能會翻臉生氣,當初就是因為他跟劉玉有了感情才被趕走的,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料吳寶不僅沒生氣,還興高采烈地跟我說:“在後窯醫療站那一陣,悶也悶死人了,也就是跟劉玉那一段還有點兒意思。”我支吾了一聲,硬著頭皮說:“劉玉、劉玉她現在經常回娘家哎。”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劉玉一丁點兒的消息,自從劉玉嫁走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回不回娘家我才不知道呢,但是我為了拉回吳寶,居然想拿劉玉來誘惑他,我覺得我有點無恥,但我也隻能這麼做了。可是吳寶比我更無恥,他說:“萬泉和啊萬泉和,你是真笨還是假蠢,劉玉都是兩個孩子他媽了,黃臉老太婆一個,你以為我還會對她有興趣?”我愣了,吳寶又說:“你喜歡你自己拿去用吧,我省給你了。”他說女人像說一件東西,可是女人還是喜歡他,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說:“吳寶,我們不說劉玉了,還是說你吧,你要是不回來,我真的就關門了。”
吳寶的心事卻已經走開了,不再聽我說醫療站的事情,什麼關門開門,他都不往心上去,他眼睛骨溜溜地轉了一會,忽然說:“萬泉和,我還是關心關心你的事情吧——”話音未落,他就大聲地喊起來:“李鐵梅,李鐵梅——”一個姑娘應聲過來了,我正奇怪她怎麼會叫李鐵梅,和《紅燈記》裏的李鐵梅一樣的名字?她自己先自我介紹了:“我是演李鐵梅的,吳老師就喊我李鐵梅了。”吳寶笑道:“李鐵梅,現在我們要編《紅燈記》的下部了。”李鐵梅信以為真,激動地問:“怎麼編,怎麼編,唱什麼戲?”吳寶朝我一擠眼,又對李鐵梅說:“下部該李鐵梅談對象了。”他指了指我,又說:“李鐵梅,他就是你的對象。”李鐵梅也搞不清哪裏是戲哪裏是真實的人生,說:“那你叫什麼呢?”我也一樣搞不清,回答說:“我叫萬泉和。”李鐵梅咯咯地笑,說:“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叫萬泉和,你不是叫李玉和啊?”我老老實實地說:“李玉和是李鐵梅的爹。”吳寶說:“不是親爹。李鐵梅是領來的。”李鐵梅說:“吳老師,他到底演什麼角色?”吳寶說:“演你的對象。”李鐵梅說:“那他後來犧牲了沒有呢?”我趕緊說:“李鐵梅,你搞錯了,吳寶是要給我介紹對象。”李鐵梅仍然糾纏在戲裏戲外,想了想,說:“是呀,吳老師要編《紅燈記》下部,下部李鐵梅是該找對象了。”吳寶推了我一下,說:“萬泉和,機會我可是給你了,你自己把握吧。”我一急,說:“我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呢?”李鐵梅趕緊說:“咦,我叫李鐵梅呀。”她始終沉在戲裏走不出來。我雖然覺得她沒有劉玉聰明可愛,眼睫毛也沒有劉玉的長,但模樣還說得過去,我心裏很激動,但還硬是表現得若無事事,我略帶勉強地衝吳寶點了點頭,說:“那就試試吧。”吳寶也點了點頭,對李鐵梅說:“你叫朱鳳芹。”
朱鳳芹這才清醒過來,說:“吳老師,你原來不是在說戲啊?”吳寶說:“人總不能一天到晚都演戲,你也不小了,我給你介紹對象呢。”朱鳳芹一聽,眼淚“嘩”地就下來了,趕緊用手捂住臉,邊哭邊偷偷地從手指縫裏朝外看,我開始以為她要看我呢,後來才發現她是看吳寶。吳寶說:“你哭什麼,要你嫁人,又不是要你嫁鬼。”朱鳳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要——,我——不——要——,吳老師——吳老師——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原來她也是吳寶的女人。吳寶笑道:“你就這麼看不上我們萬醫生,我們萬醫生也是一表人才,他還會給人看病呢。”我咂巴咂巴滋味,沒有咂巴出諷刺的意思,我趕緊謙虛地說:“我不行的,吳寶,還是你回去當醫生,我當你的助手,你比我聰明。”話一出口,我立刻就後悔,我說的是真話,但這真話怎麼能當著李鐵梅的麵說出來呢,剛才李鐵梅還說生是吳寶的人,死是吳寶的鬼,我再說吳寶聰明,她就是燒成了灰也要變成一隻灰蝴蝶飄飛在吳寶的身邊了,我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果然,李鐵梅聽了我的話,愣愣地看了吳寶一會兒,“嗷”地一聲尖叫道:“吳老師,我死也不嫁人。”吳寶笑眯眯地說:“你不嫁就不嫁吧,你去把李奶奶叫來。”李鐵梅趕緊就跑了。我就直往她跑走的方向看,我想李奶奶雖然是李奶奶,但她的年紀也許並不大,宣傳隊裏的姑娘就沒有年紀大的,上回演沙奶奶的那個,才十九歲呢。吳寶看著我說:“你別著急,有一會呢,李奶奶今天沒來排練,要到她家去喊來。”我說:“我不急,反正我也沒事。”吳寶說:“你堅決不在合作醫療站幹了?”我剛才還樂滋滋的,一聽合作醫療,心裏又煩起來,我沮喪地說:“我堅決的,可我關不掉門。”吳寶說:“關不掉?我去替你關。”他見我發愣,又輕巧地說:“這事情太簡單了,你現在就給我轉身,從這裏走出去,回家,到了家,把門關上,就這點事情,不簡單嗎?”吳寶這話雖然說得嬉皮笑臉,但我聽了心裏卻一震,吳寶說得有道理,世界上哪有關不掉的門?關鍵看你是不是鐵了心要關,鐵了心要關,總是能關掉的。我是蓄足了力氣跑到公社想把吳寶拉回去的,結果卻被吳寶輕輕一推就推開去了。吳寶這一推,讓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我不需要再多說什麼,轉身回家,把合作醫療站的門關上。
我要轉身走出去的時候,馬莉跑了進來,她見我急匆匆地往外走,攔住我問:“萬泉和,你幹什麼?”我說:“我回去。”馬莉說:“吳寶說什麼了?”我已經拿定了主意,也懶得再告訴她吳寶說了什麼,我隻是簡單地說:“我回去,關門。”馬莉瞪著我說:“萬泉和你是來求吳寶的吧,吳寶不肯,你就要回去關門了。”我說:“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用陰謀詭計了。”馬莉說:“那不可能,對付你,我永遠都要用陰謀詭計。”我十分嚴厲地說:“馬莉,你到底想幹什麼?”馬莉見我這麼嚴厲,“吃吃”地笑了起來,說:“我不想幹什麼呀,我沒想幹什麼呀。”吳寶走了過來,走到馬莉身邊,一手搭在馬莉的肩上,說:“小丫頭長這麼高了。”他不說我也沒在意,馬莉幾乎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來晃去,她長高不長高,我是沒有感覺的,吳寶一說,我才認真地看了馬莉一眼,這一眼一看,把我嚇了一跳,馬莉居然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在我的心裏,馬莉還是個黃毛小丫頭呢,怎麼一下子就長成個大人樣了?隻見馬莉不動聲色地從嘴裏吐出幾個字:“吳寶,把你的爪子拿開。”一向受女孩子歡迎的吳寶好像有點意外,他大概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情,他平時對付女孩子有一套又一套的辦法,這會兒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好像在考慮要不要把手拿開,不拿開吧,馬莉的話擱在那裏像一根針在刺他,刺得他很痛,乖乖地聽話拿開吧,他又覺得很沒麵子,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馬莉又說了:“吳寶,難道還要我說第二遍?”吳寶訕訕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有意無意地把手拿開了,這隻手和另一隻手搓了搓,壞笑著說:“馬莉你放心,這麼搭一搭,不會生出小孩來的。”馬莉說:“那也不一定,萬一生出來,算誰的呢。”馬莉真是個小孩,什麼也不懂,這種玩笑也能跟著吳寶亂開?我趕緊製止她,我說:“馬莉,我們走吧。”馬莉卻不走,她不知道吳寶的厲害,還要跟吳寶繼續鬥嘴,說:“吳寶,你們家吳媛媛幾歲了?”吳寶一聽馬莉提到他的女兒吳媛媛,一臉的壞笑趕緊收了起來,警惕地說:“你問她幹什麼?我幹什麼要告訴你?”馬莉說:“我也不用你告訴我,我都知道,吳媛媛明年就上小學了,上了小學她就可以談戀愛了。”吳寶說:“你胡說什麼,上小學怎麼談戀愛!”馬莉陰險地一笑,說:“你怕她不會啊,不會有老師呀,你不是老師嗎?你要是不肯教,我可以教她,我教她怎麼談戀愛,怎麼談一個丟一個。”吳寶臉色大變,厲聲說:“馬莉,你開什麼玩笑,我們家媛媛還小呢。”馬莉說:“我不開玩笑,我說到做到。”吳寶趕緊想停止話題,可為時已經過晚,馬莉已經刹不住車了,說:“吳寶,你放心,我已經和你家媛媛一起玩過幾回了,好漂亮的小姑娘,保證人見人愛。”一向厚顏無恥從容不迫的吳寶竟被馬莉的小流氓腔拿住了,聽到這句話後,他臉色灰暗,愣了半天,沒再說一句話就悶悶地走開了。我批評馬莉:“你怎麼能夠拿一個小孩子來說事情,吳媛媛是吳寶和他老婆的心頭肉,你說吳媛媛,不是戳人家的心境麼?”馬莉說:“我就是要戳他的心境,要戳得他痛,那麼多人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我就是要讓他難過,讓他氣悶,看他還老不老卵。”我說:“馬莉,你是女小孩,不要說粗話。”馬莉不理我,自顧自說:“我以後見他一次說一次,說得他沒臉活下去。”我知道馬莉的驢脾氣,不跟她繼續說吳寶了,就換了個話題問她:“馬莉,你怎麼跑到公社來了?”馬莉說:“萬泉和,你別以為我是來找你的,我參加農高中摸底考試,考完了出來,聽人說你在宣傳隊,我就來找你了。”她一邊說一邊挽起我的胳膊走在公社的街道上,有些人朝我們看著,他們並不認得我們,但是從他們的目光中我知道他們覺得有點奇怪,說我們是父女吧,我不見得有那麼老,說我們是對象吧,馬莉又太小了,我覺得太別扭,把馬莉的手拉開,馬莉偏又勾上來,說:“怎麼,萬泉和,我拉你的手不行?”我不敢和她多說,她是個給根竿子就往上爬的人,我可不能把這個竿子給了她,讓她爬到我的頭上。
我們一起到公社衛生院,去看塗醫生,塗醫生見到我,說:“萬泉和,正好你來了,本來我要讓人帶信給你呢,我要結婚了,你來吃喜酒吧。”我有點驚奇,一下子想起了塗醫生曾經給我看過的日記裏的內容,我脫口說:“是那個營業員嗎?”塗醫生一聽頓時沉下臉來說:“萬泉和,你胡說什麼,什麼營業員,哪來的營業員?”我說:“咦,你在日記裏寫的,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的,你還說——”塗醫生手指著我說:“萬泉和,你再胡說,我跟你不客氣!”我還想跟他爭辯幾句,馬莉搶在我前麵對塗醫生說:“怎麼怪萬泉和?要怪就怪你自己,你為什麼不說清楚你是複婚。”我這才知道原來塗醫生是要複婚了,應該祝福他,我激動地搓著手說:“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笑起來,有個病人說:“倒像是你要複婚,這麼激動。”我說:“我不可能複婚,我還沒結婚呢。”大家又哄笑,馬莉生氣地說:“幹什麼,幹什麼,欺負老實人啊?”塗醫生為了報複我,就跟我說:“萬泉和,聽說你的合作醫療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聽說你把巴豆霜當成黃連素,你想拉死人?你倒還有臉撐得下去?”我其實也可說塗醫生把痔瘡止痛膏當眼藥給人擦,但我心地善良,不會說出來,我說:“我是撐不下去了,所以來看看塗醫生有沒有辦法。”塗醫生一聽我這話,好像受到了驚嚇,身子一縮,人都矮下去一大截,他矮在那裏說:“萬泉和,你回去吧,我沒有辦法的。”馬莉氣道:“塗三江,好歹你也在後窯待過幾年,一點感情也沒有,狼心狗肺。”塗醫生說“你怎麼罵人呢?”塗醫生的幾個病人也幫著塗醫生批評馬莉:“你這個女小孩,說話這麼難聽,簡直不像女孩子。”馬莉直朝他們翻白眼,說:“我像不像女孩子管你們屁事。”她又來拉我,說:“我們走,不求他們。”我說:“不求塗醫生不行。”馬莉把我的手一丟,差點把我推了一個趔趄,凶巴巴地說:“沒出息的東西。”我哭喪著臉說:“我是沒出息,我是沒本事。”馬莉的臉色又暖和過來,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說:“沒事沒事,萬泉和,你放心,我會幫你的。”她的話引得大家大笑起來,尤其塗醫生笑得厲害,他還邊笑邊說:“馬莉你幹脆喂點奶給萬泉和吃——”馬莉說:“我就喂他,你也管不著,你也吃不著。”塗醫生畢竟有點怵馬莉,還是回頭對付我說:“萬泉和啊萬泉和,當初你就不該答應裘二海出來學醫,現在弄得要個黃毛小丫頭來喂你吃奶,我的臉可都給你丟盡了,你爹萬人壽的臉也給你丟盡了。”我可以把這些話吃下去,可馬莉吃不下去,她把塗醫生和其他的病人攻擊了一頓,拉著我就走了。